诛心

出自专栏《西装下的暴徒》

2020 年,我在出租屋里杀死了我的女友。

我把她放在床底下,放了两年。

升官发财死老婆,我的人生开始一帆风顺。

1

双休日,我的妻子王萌坐在沙发上看悬疑小说。

我打开屋门,她摸着膨大的肚皮,问我去哪里。

我说:「我去看一具尸体。」

她哈哈笑了:「谁的尸体?」

我说:「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哦?那她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

她露出赞赏的目光:「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的尸体?」

我吸了口长气:

「租一座偏僻的仓库,四周荒无人烟。

一张两平米的养殖槽,里面装着数万条饥肠辘辘的黄粉虫。

我会将她摆在那张桌子上,肢解,冷冻,刨成数千片肉卷。

分批次放进虫槽,保证所有残片都被消化。

仔细地捡起所有骨头,用粉碎机打成骨粉。

用骨粉喂她最爱的苍白多肉,在来年爆出一整盆。」

她啪啪鼓掌:「你真应该去写小说。」

我也笑了,轻轻合上防盗门。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实话,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2

离家后,驱车来到花园新村,打工仔住的廉租小区。

穿过群租房狭窄的走廊,我来到尽头房间。

门口置物架上的多肉植物有些蔫了,我举起水壶,掏出钥匙。

我走进房间,轻轻关门,两步就来到双人床前。

我弯下腰,探头看向黑暗的床底。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腐臭味。

2020 年 3 月,我在花园新村的群租房里杀死了李倩。

「李倩,好久不见。」

我收回目光,流下泪水。

李倩,我要向前走了,不能再把你留在我的生活里。

我站起身,忽然听见敲门声。

3

推开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用身体挡住门缝。

她的脸庞被鸭舌帽遮挡,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不好意思,我是刚搬过来的邻居,想着打个招呼。」

她的声线沙哑,带着方言口音。

我唔了一声:「好的,好的。」

这时候她抬起头,我看清她藏在鸭舌帽檐下的脸,心脏怦然跳动。

我说不清理由。

她不是李倩,但我在那瞬间看见了李倩。她们有着相同的鹅蛋脸,但五官截然不同。她的嘴唇比李倩要薄些,鼻梁也更加挺翘。

或许是因为我过度沉溺于回忆,我如此告诉自己。

她关切地看着我:「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我关上门。

「你似乎很少回家。」她说。

「我是销售,经常出差。」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想知道她的职业,「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心理诊疗师助手。」她继续解释道,「这一行很难走的,不是读完大学就能上岗了,你得积累很多临床经验才行。」

我想继续和她说话,尽管我应该马上离开。

我说:「也就是说,你没有临床经验?」

「我没有诊疗资格。」她浅浅笑道。我低下头,看着她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白皙小腿。

「有名片吗?也许你可以帮我。」

「你有心理问题吗?」

我脸红了,尽管我今年已经三十岁。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这事好像在我身上发生了。

「焦虑症。」我说,「我有一些难以启齿的过去。」

她递来名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秦郁。

她背着手目送我离开,俏皮地说:「期待您的光顾。」

我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4

回家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菜,跑回沙发继续看她的悬疑小说。

小鹿乱撞,我满脑子都是秦郁的脸。

我有家室,也有过不少恋爱经验。我在婚内出轨不止一次,对象有客户,也有公司的同事。但那些恋情都在可控范围内,只是贫乏生活的消遣,成年人的肉体交换。

但现在,我爱上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变回了小男生。

像是被人下了降头。

我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悄悄攥紧兜里的卡片。

手机震动,发信人是李倩的弟弟:「姐夫,在吗?」

父母早逝,唯一的姐姐两年没联系,但他一点都不关心。他睡在网吧里,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不断问我这个「姐夫」借钱。

我对他的说法是,李倩出国了。

我没回话,只是转了三千块钱,附言:「这是最后一次了。」

等处理完李倩的尸体,我就把他删了。

5

终于等到周末,我来到秦郁的诊所。

我忍了一周,每天夜里我陪伴着臃肿肥胖的妻子,满脑子都是秦郁。我想要这个女人,无论用什么方式。

我没有加她微信,我知道不可操之过急。

坐在诊疗室里,她似乎有些紧张。

她穿着职业装,几缕微卷的鬓发搭在侧脸,显得更加动人。

她说:「你确定我可以吗?需不需要让医生来,我可以给你打个折。不好意思……我没有太多经验。」

我自顾自在诊疗椅上躺下,微笑着说:「没事,慢慢来。」

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主动开口:「我想倾诉一段故事。一个每分每秒都在折磨我的,悲伤爱情故事。」

——两年前,我和当时的女友李倩住在群租房里。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赶地铁。

那天,我要去签一桩两千平的商铺交易合同。

这笔交易谈了小半年,客户终于下定决心。

而作为销售的我,能够提取千分之三的提成。五十万。

光是想到这个数字,我就激动得浑身颤抖。要来了!这就是他们说的阶层突破,事业的转折点,我等了五年的机会。

我系上领带,低头亲吻熟睡中的李倩,她的睫毛微微颤抖。

我扫视简陋的屋子:「我发誓会给你好的生活。」

电梯来到一楼,我发现楼下挤着一片人。

我见到一道紧锁的铁门,社区的工作人员在门外用喇叭喊道:「抱歉给各位住户带来不便,我们临时接到上级通知,为了防疫需要,我们决定暂时封闭小区。请各位住户在家中等待消息。」

我眼前一黑,攥紧手机,继续往前挤:「我有急事,能不能行个方便?」

我大声喊叫,声音却被其他人淹没。

在这座城市,每个人都有急事。

回到出租屋,李倩耐心地安慰着我:「没事的,客户一定能理解的。过两天出去了,你好好给他道个歉,说句不好意思就行了。」

我的食指反复叩击膝盖,一犯焦虑症,我就会这样。

我深知,这是我仅有的机会。如果错过,我将万劫不复。

我看着李倩瘦削的小脸:「如果我失败了,你会不会认为我没用?」

她一字一句对我说:「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就从头再来。大不了回老家,我去考个小学老师,你随便干点什么。我们找父母借点钱,买个小房子,生个胖宝宝。」

手机振动,是客户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字符:「?」

李倩抱住我,我终于忍不住哭泣。

像个孩子那样——

秦郁打断我:「小区封了吗?」

我点头。

「那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这故事没头没尾,你都没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狡黠一笑,起身从墙上摘下外套:「下次再告诉你。」

要让女人保持期待,要保持你的神秘感。

我在前台支付了一千元诊疗费,走的时候我关注着秦郁的表情。

她在期待我下一次的拜访。

走出大楼,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握拳做出胜利姿势。

6

夜里,王萌躺在我身旁读书。

我看着她臃肿的脸庞,不敢相信我曾经喜欢过她。

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大学毕业就跟了我。一个有房有车的男人。

只要给够生活费,她不关心我的过去,这是她最令我省心的一点。

手机震动,我起身去厕所。滑开屏幕,是秦郁的消息:「你今天没有回家。」

我笑了。她以为我住在她的隔壁,那间群租房里。

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她对我产生兴趣,开始关心我的生活轨迹。我开心,却又懊恼。如果我真的住在那里,今夜或许可以发生些什么。

我说:「你很期待我住在那里吗?」

屏幕上显示正在输入的消息,然后消失。如此反复几次,她发来一个生气小猫的表情。

我恋爱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恋爱。

回到卧室里,王萌手中还是捧着那本书。书脊上写着《同床异梦》四字。

她看了我一眼:「肚子不舒服吗?去这么久。」

我有些心虚:「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小说家杀死妻子的故事。」王萌说,「我觉得有点无聊,有些人很喜欢读这种故事。」

我躺下:「我明天出差,估计要去一阵子。」

「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最近隔壁市查出几个阳性,你还是小心点,记得戴口罩。」

「嗯。」

7

第二天,我拖着行李箱来到花园新村。

我有些头疼,因为床底下还躺着一具尸体。

我的心理素质再强,也很难在这种床上做那些浪漫的事。

如果我能早些处理掉尸体就好了——我总是在拖延。我已经租好了仓库,准备好所有的工具。只差在某个夜里将尸体运走。花园新村居住的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过年时这里的人不多。

我搬进房间,从衣柜中抽出床上四件套——那是李倩当年买的,花格子图案,今日仍旧一尘不染,上面似乎还有着旧日阳光的气味。

我仔细清扫房间,给多肉植物浇水,四处喷洒香氛。

唯独避开了床底。

我深知自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不关心他人的苦难,不惮于使用卑鄙手段获取成功。我很可能是别人口中的反社会人格,我这种人很少产生强烈的感情。

但只要想起李倩——记忆一旦和她发生关联,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清扫结束后,我用行李箱挡住床底的缝。

李倩,对不起。

我要迎接光明,你就必须永埋于黑暗。

做完这些工作后,我一边和秦郁聊天,一边等待她下班。

六点半,她的消息是:「我到家门口了。」

我站起身,推开门。

秦郁怔住了,缓慢露出笑容。

「出差回来了。」我说,「想尝尝你做的火锅。」

我们聊了一整天火锅。

8

秦郁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干净到不像是有人住过。

烛光下,秦郁的脸庞愈发动人。她穿着短裙,似乎刻意露出一抹洁白的大腿。

秦郁给我夹来一片牛肉:「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我无奈地笑笑,放下筷子:「一开始,我们以为只会封三天。」

——一开始,我们以为只会封三天。

三天,再三天,又三天。直到没有人告诉我们时间。

我和李倩被封锁在鞋盒大的屋子里,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李倩在服装店当销售,我在地产公司当销售。众所周知,销售不卖货,就没有工资。

但我们还是需要为食物和房租付费。

我们互相鼓励着,直到套空所有的网贷。

躺在床上,我们像是两具尸体。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们不再和对方说话了。

然后便是争吵,剧烈的争吵。我们曾经有多么相爱,如今的争吵就有多么激烈。

我们吵累了,解封时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拖着行李箱,在小区门口走向不同方向。仿佛默认了分手——

我的故事在这里结束。

秦郁说:「还有一些事情,故事里没有说。」

我:「比如呢?」

「比如那笔天价订单,千分之三的佣金。你最后拿到了吗?」

我遗憾摇头:「没有,所以我依然住在这里。」

秦郁:「你很爱她。」

我很爱她,我不会否认这件事。我点头。

秦郁:「但总得有个理由,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

我用筷子搅弄着火锅:「我们一起读高中,一起考上大学,然后留在同一座城市。我们几乎一起经历了人生的所有事情,陪伴着彼此成长。但这不是我爱她的理由,你相信吗?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她了。」

「我是双鱼座,我相信一见钟情。」秦郁的眼睛水汪汪的,双手托着下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吗?」

我记得。我记得在学校花园的转角,那个穿着双排象牙扣灰色呢子大衣的女孩,灰色的匡威帆布鞋,当时流行的平刘海。我记得她身上洁净的奶香味,记得她发间的香气,记得坐在她电动车后排时,扑面而来的河风……

「我几乎记得一切。」我说。

「痴情的男人。」秦郁朝我走来, 在我身旁坐下,「你是什么星座?」

姜与百合。我认识这种香水,它的名字叫冥府之路。

「巨蟹。」

她静静看着我,我也如此看着她。

我们不要再说话了,一句废话都不要再说。我在心中如此祈求着。

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似乎正在闭上双眼。

我吻上她湿润的嘴唇。

9

第二天早晨,挤在一楼的铁门前,我想起两年前相同的画面。

命运是个爱开玩笑的捣蛋鬼,让我在同一个地方被封了两次。

社区工作人员说,附近出现了一个病例。先封三天看看。

许多人挤在门口争执,我拉着秦郁离开楼道:「跟着他们闹也没用的。」

说着,我走进洗手间,给妻子发了条消:「被封在酒店了,可能要等一阵子。」

她太愚钝,而我擅长说谎。不仅在生活中说谎,我的工作也是说谎。我把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房子一一包装,坐北朝南,风水宝地。死过人的凶宅性价比极佳,晒死人的西边户采光好,根本不能开窗户的扬灰层则是视野开阔。

坐在单人床上,秦郁的脸色不太好。我忽然想起来,早起之后她便没怎么说过话。

秦郁说,她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我睡着了,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你在我身边鼾声如雷,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月光照亮床前的一小片地方。我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拧我的门锁。但我一动不能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我从桌上拿了只橘子,笑着剥皮:「鬼压床。」

秦郁脸色苍白,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

「然后『吱』地一声,房门打开了。我想探头去看,但动弹不得。那东西一步步走到我的床前,和我对视——我的天啊,它的身上裹着透明的绷带,浑身散发着腐臭,粘稠的汁液沿着绷带点滴流下——你怎么了?」

橘子在我口中绽放,酸甜的汁水刺激着我的味蕾。我汗如雨下,勉力支撑着桌子。

透明的绷带,那是我给李倩用的裹尸布。不过是个梦而已,这一定是个巧合。我安慰着自己,勉强笑笑:「没事,你接着说。还……挺有意思的。」

「她开口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谢谢你,给我的花儿浇水。』」

「还挺完整。用你的心理学知识分析,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我还在说谎,我不断说谎。

「弗洛伊德的学说早已被推翻,人类的梦是不能被解析的。」秦郁摇头,「我总给那盆多肉浇水,就是楼道里的那盆。」

砰,有什么东西碎开了。我仿佛闻到秦郁所述的气味,七百多个日夜,两年来积累的怨恨与腐臭。

这不可能。

10

匆匆找了个借口(又是一个谎言),我离开秦郁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

昨天放在床下的行李箱还在原处,我反锁房门,拖动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来到床前。

李倩,不要吓我。我如此祈求着,在床前跪倒,抓住行李箱扶手。

缓慢挪开行李箱,我看见床底的黑暗。

除了黑暗,那里一无所有。

见鬼了。

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是王萌发来的消息:「注意安全,记得戴好口罩。每天要按时吃饭哦,么么哒,老公。」

坐在床沿,我努力恢复神智。

要摆脱困境,我必须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

我无法理解秦郁的梦,只好把它抛在一边。但愿那只是个巧合。

那么问题是,是谁搬走了李倩的尸体。谁有理由这么做,谁有条件这么做。

昨天回来的时候我确认过,尸体当时还在床底。

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深夜,我和秦郁欢好之时。

我想不到。李倩父母早亡,在亲戚的屋檐下受着白眼长大,一出社会就和家里断了联系。两年来没人关心过她的死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难道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干的?饶了我吧,我宁肯相信是外星人。

只有一个办法,我掏出手机,找到房东的号码。

短暂的滴声后,电话接通。我说:「张叔,不好意思,打扰了。」

「是小陈啊,有阵子没联系了。怎么了?」

我说:「是这样的,有个事想问下您。最近老听见 3 号房里放音乐,半夜也放。是不是来了新的年轻人?」

除了我的 1 号房和秦郁的 2 号房,这个单元只剩一间房。而大门晚上是封闭的,如果有人拖动尸体,他只能藏在 3 号房里。

电话那头没话,我追问道:「张叔,怎么了。」

房东犹豫一阵,语气狐疑:「小陈啊,最近工作压力是不是太大了,你是个很努力的小伙子,不要过分逼迫自己。」

我蒙了:「怎么了,张叔?」

「最近不景气,除了你和 2 号房新来的女孩,3 号房已经半年没租出去过了。你怎么可能听见音乐,是不是产生幻觉了?唉,现在的年轻人确实辛苦……」

挂断电话,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除了房东,没人有钥匙。这意味着群租房里只有我和秦郁,这是个密室。

秦郁敲门,叫我下楼做核酸。

11

做完核酸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秦郁的房间。

我没法在一号房待了,但说来奇怪,即使这里存在什么鬼魂,我并不害怕李倩的怨灵。如果李倩想要对我做些什么,那就动手吧。

我这颗石头心曾经只为她跳动,被她拿走也没有关系。被李倩的鬼魂杀死,总比枪毙好受些。

秦郁善解人意,看出我的不对劲却不多嘴。她从冰箱拿出食材,蔬菜吃完了,只有牛肉卷。牛肉卷,她说:「抱歉,我只会做火锅。」

「没关系,我吃过比这更单调的食物。」

饭吃了一半,她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想起了你的前女友?」

2020 年,我和李倩在这里被封了三个月。

我说:「那时候我们没有钱,买不起昂贵的蔬菜和新鲜肉。只能吃面条,清水挂面。一顿又一顿。有时候我觉得很内疚,觉得这是我的错。」

「男人总是觉得自己担负着某种义务,做不到就是无用之人。但你们其实不懂女人,说不定在她心里,那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一段时光。」

「是吗?」我惊讶地抬起头,「她真的会这样觉得吗?」

如果她真的曾感到幸福,后来的我们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秦郁坚定地点头:「我相信,她会的。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此刻和你一起锁在这个房间里,比我人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

我望着秦郁的双眼,一股澎湃的热流洗涤着我的心脏。

她是那么的干净,善良。她的爱如此崇高,我却是如此肮脏。

说一次实话吧,哪怕一次。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我忍不住开口:「秦郁,对不起,我对你说谎了。」

啪地一声,她的筷子落在地上。她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

「对不起,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有妻子,也有小孩。我其实不住在这里,我们的相遇只是一场偶然。我是个渣男,欺骗了你的感情。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对你产生了感情。这种感情超越了理性,我难以控制它。」

我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如果李倩的魂飘浮在空中,听见我这一番话,她会作何感想?

秦郁艰难开口:「我不知道……这有点突然。」

「你可以骂我渣男,也可以让我滚开。这都是你的自由。」

「我……」

我的双手插入发间。说了这么多谎言,如今的诚实是如此脆弱。

秦郁低着头,过了一阵子,她忽然开口:「那……那些事呢,你和你前女友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还是说,只是你用来 PUA 我的伎俩。」

「都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说那些,我从未向别人提起。」

她说:「你们就那样分手了?后来再无联系。」

我低头夹菜:「是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她支吾着,脸颊飘上一抹绯红,「如果你打算……继续的话。我先说好,我不会做别人的小三。」

「等我们出去,我会处理好一切。」

记忆中,李倩的形象和秦郁重叠在一起。多大概率?人第二次遇到生命中的真爱,她使你变得柔软,使你不堪一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会洗心革面。

12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再执着于所谓的「超自然事件」。

如果尸体消失了,那就让它消失吧,这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事。

和秦郁相处的每一天,我都不可以浪费。在这一方天地里,我希望时间永远不会终结。

我害怕,害怕两年前的剧情重演。但秦郁似乎比李倩更成熟,我也比过去的自己更成熟。我们充实地度过每一天。下军棋、打手游,亲吻,拥抱,我们有做不完的事。

终于,我们等来了通知。

小区解封的头一天,我们面对面侧躺着,彼此对视。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陈义,我爱你。你爱我吗?」

「我爱你,我发誓永远爱你。」

「永远是多久。」

「从人间到地狱,我发誓永远爱你。」

秦郁流泪了,她说:「我真的很幸运,可以遇见你。」

秦郁给我泡了热牛奶,我睡得很沉。

13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四肢被捆在铁床上。

秦郁站在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她笑起来很温柔,没有表情的时候却是如此冰冷,像一尊雕塑。

我打趣道:「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法吗?」

她在床边坐下,忽然展露笑颜。她温柔地注视着我:「陈义,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知道。」我有些慌了,这不对劲,我说,「你先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你相不相信,人会无数次爱上同一个人。」

说着,秦郁从床头柜上拿下一把水果刀。

这一刻,我看着她的侧脸。流畅的线条,倔强的小下巴。我不敢承认,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骇然喊道:「你……你是谁?」

秦郁勾起嘴角:「同学你好,我是三班李倩。」

同学你好,我是五班陈义。

你好,我是三班李倩。

多年前的对话,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浮现。我可以忘记一切,却不能忘记和她的点滴。

我拼了命地挣扎着,四肢的铁链哐当作响。

这一切都是徒劳,秦郁——李倩注视着我花光最后一份气力。

李倩说:「两年前的那天,我在床底醒来。四周只有黑暗,我害怕极了。我一动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来。脑袋一片昏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上一个瞬间,我和你在争吵。」

「然后,你回来了。我的双眼被缠住了,看不见你。但我能听见你的呼吸,你哭着,口中不断说着对不起,无数句对不起拼凑起事件的形状。你杀了我,你以为自己杀了我,将我裹成一具木乃伊。」

我哑口无言,眼前的一切超越了我的理解。我哭了,但我不明白流泪的原因。

「我在冰冷的床底呆了三天,奄奄一息。我是多么祈盼你能来救我啊,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只要你将我救出来,认真对我道歉,我就原谅你。」

「但你没有,你只敢坐在那里哭,甚至不敢触碰我的身体。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三天后,私自开门检查电路的房东将我解救出来。」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能想到的句子全是谎言。我颤抖着说:「你和她长得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

「房东是个善良的人,他问我要不要报警,我说不要。你知道吗?数万片肉卷就能拼凑成一个人的身体,将那具肉块裹上胶带,就变成了你守着的『尸体』。我用这具『尸体』骗过了你,然后花了两年时间整容,改造声带,学习心理学。」

我无奈地说:「然后,你开始复仇。」

李倩摇头:「我不想复仇,我告诉自己,我们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了。整容是我自己的愿望,你知道我的童年悲惨,对家乡的亲人没有留恋。你是我和过去唯一的纽带。没有了你,我想要获得新生。」

「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是 3 号房的住户。」

「3 号房?」

「整个计划都是她的。只有搬运尸体的主意是我出的,为了吓唬你。她搬走了床底下新鲜的肉片,然后让你吃了一个月。你吃了你朝思暮想的『李倩』。」

14

李倩:「两个月前,你的妻子王萌找到了我。她发现了你的秘密,沿着房东的线索一路找到了我。陈义,你真的找了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啊。我才『死』多久,你就这么着急?把孩子都弄出来了?」

王萌?我睁大双眼。那个一天到晚读悬疑小说的蠢女孩,李倩说的是她吗?

我:「我以为你死了,人总得往前看。我等了一年,然后遇见了她。」

「一年时间,你就赚到了房和车。」

「我跪在客户面前,灌了五杯白酒,撒了三十多个谎,签下了那笔天价合同。男人只要不要脸了,富起来很快。」

「你曾答应给我好的生活。」

「我以为你死了。」

「是她说服了我,她设计了这一切。Girls help girls,美丽的借口。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从来都不想要你的人。她要的是你的存款、房和车。她只想躺在你的豪宅里看小说,毫不费劲地度过每一天。」李倩说,「别看了,她已经离开了。这次的封锁也在她的计划里,最后的环节她不会参与。只有你我。」

我苦笑着:「原来最蠢的人是我啊。那你呢,李倩,你想要的是什么?」

李倩忽然大声笑了,「我要什么?我要你说出完整的故事。我要你忏悔,说你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我要你说出原因,只要你愿意说出来,真心爱上你面前的『秦郁』,你真心忏悔,就能逃过死亡。但你给了我一个又一个新的谎言,你只想和我上床!精虫上脑的混蛋!」

她在吃她自己的醋吗?

她接着说:「告诉我,两年前那天,你为什么杀死我。」

「你不知道吗?」

「我的脑袋受伤了,丢失了那一段的记忆。两年来只有这件事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因为一碗面条。」我说。

「一碗面条?」

「因为你煮了一碗面条,没放够盐。我们吵架了,越吵越凶。我忍不住推了你一把,你的脑袋撞在墙上,我以为你死了。」

「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你杀了我?」

「我们每天都会因为荒唐的理由爆发争吵,我忍受不了。」

李倩哭了,哭得很大声。她说:「陈义,我不相信。从前的你是那么善良。」

她手中的刀子颤抖着,似乎下不了手。

忽然,房门打开了,我年轻、美丽的妻子走了进来。

我惊讶道:「她说你走了。」

王萌微笑:「果然还是不能相信别人啊,这种事还得自己动手。」

「记得我的银行卡密码吗?还有房产证的位置。」

「别想拖延时间了,渣男。」说着,她抢过水果刀。

她一直在 3 号房,从来没离开过。

房东,王萌,李倩。所有人都参与了对我的宰杀。

王萌不是李倩,她不爱我。所以不会犹豫。

15

尖锐的水果刀割过我的喉管,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喉咙嗬嗬作响。

他妈的,我真是个说谎精。

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回忆起什么?

我看见两年前的那一天,当我们的争执来到最高潮,李倩举起桌上的水果刀,朝我一步一步走来,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那就去死吧,好不好?你去死吧,我杀了你,然后弄死自己,我们两清,谁也不欠谁。好不好?」

我躲闪着,刀没有捅中我,她失足撞上衣柜的锐角。

我按压着她的胸脯,哭泣着喊她从地狱回来。

我害怕,害怕警察,害怕房东,害怕一切。所以我把她的尸体裹了起来,放在床底。

事实证明,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无数个夜晚,她躺在床底。我在铁床上入睡。

我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孩,穿着呢子大衣和帆布鞋的女孩,她不会对我举起刀子。她不会歇斯底里地对我说,去死吧,你去死。

我最爱的女孩想要杀死我,只因为我煮了一碗没放够盐的面条。

我很高兴她不记得这个画面,这画面折磨着我,每分每秒。

李倩,背负着罪恶并不是一种折磨,爱才是真正的折磨。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这个画面。

我希望我在你的记忆中,永远是那个把你杀死,做成木乃伊的大坏蛋。

我希望你幸福,真的幸福。

我先去死了。

- 完 -

备案号:YXX1RZ50XL5TOZzy0ONU3BL9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