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故人往:怎堪红颜悲白发》
我和郑旦一同被献给吴王。
我深受宠爱,她却备受冷落。
郑旦气呼呼地问我:「你不是说,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我柔声安慰:「傻妹妹,姐姐不弄死那昏君,如何能改变我们的结局?」
1
我是西施,越国公认的第一美人。
和我齐名的,还有一位美人,叫郑旦。
越王培养了我们三年,后来把我们送到吴国,承诺只要讨得吴王夫差的欢心,定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果然,吴王看到我们姐妹俩,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就移不开了。
他是个懂享乐的,筑起姑苏台,修建馆娃宫,搂着一众美人醉倒在美酒和春风里。
但我跟郑旦不同,我还有另外一重身份——越国的细作。
晨起游园时,有个脸生的宫女悄悄塞给我一块布帛。
「主有令:临摹兵械制造图,十日后来取。」
我把布帛藏在袖中,不动声色地离去。
随即在吴王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越王派妾来引诱大王,传递吴宫秘辛。但大王待妾一片真心,妾岂能辜负?」
「妾罪该万死,来世再报大王的情意!」
我刀横颈侧,正要自刎,突然手上一痛,匕首坠地。
吴王紧紧把我箍在怀中,柔声道:「美人,这不是你的错,孤不怪你。」
「勾践那厮在孤手下忍了三年,没想到亡我之心不死,孤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给你传信的宫人是谁?」
他声音沉沉,眸子里迸发嗜血的光芒。
我媚眼一转:「大王不如将计就计,先留着那奸人性命……」
2
自那以后,吴王对我更加宠爱和信任。
除了上朝,几乎与我日夜相伴。
郑旦那小妮子不知在赌什么气,几日没理我,我只好去找她。
远远便听见她的侍女在抱怨。
「夫人样貌不比她差,琴棋歌舞也不输于她,凭什么让她霸占着大王?夫人可千万不能坐以待毙……」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传来。
「区区婢子,也配议论我姐姐。」
郑旦声音冰冷:「自己去领罚,以后不准再进内殿。」
宫人们都知道,我和郑旦关系匪浅,所以进彼此的宫殿都不用通传。
我撩开青罗纱帘,掩唇笑道:「哟,妹妹在发脾气呢?」
「姐姐?」
郑旦看见我来,漂亮的五官都灵动起来,笑靥如花。
接着又撇撇嘴,负气地转过头去不看我:
「姐姐和大王过着蜜里调油的日子,怎么有时间屈尊来我这?」
我让宫人们都出去,径自坐下,捏着手绢戳她的后肩。
「听起来酸不溜秋的,妹妹是在吃谁的醋?」
「吃你的醋!」
她猛地转过身来,两只腮帮子气鼓鼓的。
我噗嗤一笑。
旁人都以为,郑旦是因为最近失了宠才不开心,只有我知道,她跟我一样,对吴王的恩宠不屑一顾。
我们都是苦命的女子,若非这些年互相陪伴、彼此慰藉,早就活不下去了。
「姐姐要是喜欢大王,我以后便离大王远些。但是有一点得说好了,不陪王伴驾的时候,你要多来陪我说说话。」
她依偎到我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狗。
我抚摸着她顺滑的长发,喃喃道:「傻妹妹,这年头谁还喜欢男人……」
「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挠挠头:「姐姐不喜欢大王,也不喜欢范大人了?」
他说的范大人,是范蠡。
我曾爱慕他很多年。
但如今,我对他只有恨意。
我说:「妹妹,你便是我最重要的人。」
3
我和郑旦都是苎萝村的浣纱女,自小就相识。
十五岁那年,我遇见范蠡,对他一见倾心。
他说要带我和郑旦去个好去处,我们便跟着去了。
土城山上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我和郑旦在那里学习歌舞礼仪。
在这里跟我们一同学习的,还有另外六名女子。
范蠡经常来,他夸我生得美,我羞涩地躲过他炙热的目光。
我知道,他定然也是心悦我的。
三年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注定。
八个姑娘里,我和郑旦相貌最佳,但我们的性格不同,她天真烂漫,我心思细腻。
所以在吴王宫当奸细的任务,只给了我一个人。
月色盈盈下,范蠡握住我的手:
「西施,我虽喜欢你,但我有太多不得已,你能明白我的,对吗?」
「我们的大王在吴国被羞辱了三年,每日睡柴草、尝苦胆。大王尚且能舍弃这么多,我们的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吴国灭亡之时,便是你我团聚之日。」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我的额间。
我决心要帮他实现毕生志向,也要帮越国一雪前耻。
我做得很好。
十二年后,吴国灭。
号角厮杀声里,范蠡踩着满地的尸体,跌跌撞撞地,一头扑进来。
抱住在墙角发抖的我。
「别怕,我来了。」
他声音嘶哑,把我的秀发别在耳后: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向大王提出辞官归隐,我们去太湖上泛舟……」
我哭着点头。
他带我回了越国,觐见大王时,勾践的一双眼睛如狼一般盯着我,让我很不舒服。
御赐的酒下肚,我便醉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难受得使不出一点力气。
勾践的指腹粗糙,在我的皮肤上一寸寸滑过。
他感慨:「真是个人间尤物啊。」
后来,我哭着找到范蠡:「求求你,快带我走吧!」
他看我的眼神却忽明忽暗,似有纠结。
半晌后,才说:「好。」
4
范蠡偷偷带我出宫,去了太湖。
满湖的荷花,灼灼盛开映朝阳。
艄公在前面撑着船,我倚在船边赏荷。
但是范蠡看起来并不高兴。
我体贴地问他:「可是辞了官,心中不舍?」
「尚未辞官。」
我疑惑地看着他。
没辞官,他怎么可以带我出来,怎么能随意出宫?
范蠡眉头紧锁,有气无力道:
「大王已经付出了太多,越国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要想成为一代霸主,他不能再犯错了。」
「我们的王,不能成为第二个夫差。」
他说完,一把将我推入湖中。
我不会水,勉强抓住几枝荷茎,拼命挣扎着。
小舟晃了几下,很快被艄公稳住,撑着竿子不徐不慢地离开。
我听见水里咕噜咕噜的声响。
我听见男人在放声大哭。
他好像在说:「身已许国,何以许卿。」
即便是在夏天,湖水依然冰凉刺骨。
我迷糊又清醒,不知在湖里飘了多久,甚至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朵荷花。
恍惚中又回到年少的日子。
我和郑旦正挽着裤脚站在水边。
女子的头发一辈子都不能剪,留得很长很长,我们解了发髻,弓着腰,在河边洗头发。
她调笑道:「姐姐,湖里的鱼见了你的美貌,都觉得羞愧呢!」
欢声笑语,一如往昔。
范蠡找来时,我严词拒绝,不愿跟他走。
郑旦也说,姐姐在哪,她就在哪。
可范蠡硬是把我们绑走了。
这些男人,总是把自己的事业吹得天花乱坠,冠上个好听的名号,便理所当然地让旁人去牺牲。
为他负尽韶华后,他享受着胜利的果实,又把罪责归结到女人身上。
夫差勾践好色,有罪的竟是我的脸吗?
窗棂的风拂过,带着夏日的湿气。
我对郑旦说:「妹妹,天下群雄纷争,尚不知鹿死谁手。我们何不利用自己的优势,坐收渔翁之利呢?」
「姐姐,你……」
她睁大美目。
「我们不过是越王送给吴王的玩物罢了,他们不把我们当人,但我们不能由着他们摆布,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起身踱了几步,犹豫道:「越国是我们的母国,难道我们要帮着吴国对越国兵刃相向?」
「吴越两国迟早会再动兵,若你我二人能左右朝堂,自然能使百姓少遭战火疮痍。」
郑旦点点头,握住我的手。
「如此最好不过,一切都听姐姐的。」
5
花园林深处,我屏退左右,将兵械临摹图交给出现的人。
她道:「主上说的是十日,你慢了三日。」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苛责。
她是范蠡的人,我曾经对她毕恭毕敬。
不管我在吴王面前多么受宠,在她眼里,我只是一颗卑微的棋子。
我低头欣赏新涂的蔻丹,冷冷道:
「兵械制造图乃军机要物,若是心急暴露了身份,主上的计划岂不功亏一篑?」
她一噎。
我问:「你叫什么,以后怎么联系你?」
「你只需讨吴王欢心便是,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出现。」
她敷衍完,便消失在林荫深处。
我弯唇一笑。
直到吴国破灭,我被接回越国,才从范蠡口中得知她的身份。
她叫竹影,身手不错,在伙房做些杂活,经常跟着牛车出去倾倒宫里的残羹剩饭,趁机向外面的人传递消息。
夫差本想借此机会,把越国的线人一网打尽,被我劝阻了。
馆娃宫里,牛肉被烤得滋滋作响。
夫差朝我招手:「美人都处理好了?」
「大王放心。」
我袅袅上前,顺势倒在他张开的怀抱里。
「妾区区小女子,哪懂什么兵械,临摹的图里漏下一两个要件,也是正常不过。」
「哈哈哈哈哈,就让他们耗上大量人力物力,造出一堆没用的废料,到时候孤亲征,定能将越国一举歼灭!」
夫差笑得开怀,喂我吃一块刚烤好的小牛肉。
「大王英明神武,灭掉越国自然不在话下。但如今百姓好不容易等来安宁,此时出兵,不利于收拢民心。」
我拿过青铜盏,亲手蓄满了酒,递给他。
「美人有何高见?」他接过酒杯。
「勾践复国之心不死,还不是因为有范蠡在他面前撺掇。」
我轻轻抬眸,将满腔恨意隐藏地不动声色。
「杀了范蠡,就相当于拔掉了越王的爪牙。」
「而且,要让越王亲手杀了他。」
范蠡是勾践最器重的臣子,他博学多才,懂朝政内务,懂军事兵法,亦懂经商之道。
他曾经为了帮助百姓,三次散尽家财,又火速靠经商赚得盆满钵盈,深受民间敬仰。
我曾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不能为我所用,而且负了我,我必杀之。
夫差把杯中酒一口饮下,眉头轻皱。
「范蠡陪着勾践在吴国做了三年人质,两人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勾践即便舍得杀妻杀子,也不舍得杀他。」
我起身盈盈拜下。
「请大王将一批兵械悄悄运到越国,数量不必多,但质量要上乘。范蠡经商,在越国有许多仓库。」
「范蠡要了兵械制造图,等他们把兵械制造出来以后,用一段时间便能发现,那批兵械有问题。」
「这时如果越王发现,范蠡私造了质量好的兵械,偷偷藏在自己的仓库里,给朝廷的却是有问题的兵械……越王会怎么想?」
夫差看我的眼神从怀疑到惊讶,最后转为惊喜。
他两手一拍:「妙啊!」
「美人不仅天姿国色,而且才智过人,勾践这是给孤送来一个国宝啊!」
「一个范蠡可抵千万支兵械。」我道:「范蠡名声极好,越王赐罪于他不仅会丧失民心,更会让士大夫寒心,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待他们君臣离心,起了内斗,越国便是我们吴国的囊中之物了。」
夫差在我脸上落下一个臭烘烘的吻,兴奋道:「孤即刻吩咐人去办。」
6
吴王新建了一座春宵宫,宫中筑大池,池中设青龙舟,摆满美酒佳酿和珍奇瓜果。
美人们在楼台上翩翩起舞,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空气中都有脂粉的香味。
我与夫差在水中嬉戏,玩得正欢时,被匆匆赶来的侍女破坏了兴致。
「大王,不好了,郑夫人头风发作得厉害。」
我体贴道:「大王快去看看吧。」
夫差一走,我就变了脸色,恼羞成怒地把青铜盏拂落到池水中。
夫差连着几夜宿在郑旦宫里,让她出入相随。
有时也会同时召幸我们二人。
宫里人都瞧得出,我和郑旦之间有了嫌隙,谁不愿意独占恩宠呢?
几位夫人毅然站到我的战营,寻求我的庇护,不过还是有一些投靠了郑旦。
想要在吴王宫站稳脚跟,有吴王的宠爱还不够,更要分清后宫众人是敌是友。
我和郑旦扮演着姐妹反目的戏码,各占半壁后宫,不动声色地拿捏着后宫众人的软肋,及早认清她们面具下的真面目。
私下时,我才能和郑旦互通消息,说几句体己话。
她嗔怪:「如今想和姐姐亲近,倒显得跟偷情似的。」
郑旦在我面前像只纯洁的小白兔,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怜惜。
可她稍动心思,便让素来不安分的金夫人得罪了夫差,挨了三十刑杖,整个人算是废了。
家世显赫的金夫人再也闹不起风浪,王后故去多年,吴王便将后宫管束之权交到我手上。
春宵池戏水时,夫差把我和郑旦的手叠在一处。
「二位美人共同侍候孤不好吗?何必一直为孤争风吃醋。」
「哼。」
「哼。」
我们各自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哈!」
夫差仰头大笑,左右各一亲芳泽。
他嘴上说着不让我们争风吃醋,实际上爱惨了我们为他争风吃醋的模样,极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但夫差还是更宠爱我一些,甚至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身为相国的伍子胥首先看不下去,立即来了顿忠言逆耳。
我掐指一算,伍子胥命不久矣了呢。
7
朝堂上最有权势的臣子,一个是伍子胥,另一个是太宰伯嚭。
两人不睦已久。
伯嚭此人贪财好色,对上逢迎拍马,私下做足了卖国谋私的勾当。
当年勾践被俘,便是他收了越国的巨额财宝,才保下勾践性命。
伍子胥力谏夫差远离女色,我还打算没做什么,伯嚭嗅到排除异己的良机,先坐不住了。
他连夜上奏,弹劾伍子胥暗通齐国。
夫差正好在气头上,不由分说便信了伯嚭的话,给伍子胥定了死罪。
夜间,夫差殷勤地哄我:「美人莫生气,孤已让人把伍子胥打入死牢。」
「以后谁再敢说美人一句不是,孤绝不轻饶!」
我媚眼如丝,双手缠住他的脖子。
「妾想为大王跳响屐舞,可这宫里没个合适的地方……」
夫差立即应道:「那便在姑苏台为美人开辟『响屐廊』,专供美人跳舞。」
我这才嫣然一笑。
谁都知道,讨我开心便是讨吴王开心。
伯嚭孝敬我许多珍宝,我悉数笑纳。
伍子胥被判死罪,在朝野上下引起极大的波动,许多人为他求情,险些殃及自身。
我与郑旦商量:「我想留伍子胥一命。」
她捏着手绢想了一会儿。
「伯嚭已经投靠我们,此人唯利是图,姐姐可是觉得他不靠谱?」
「不仅如此。」我道:「我们不懂治国之道,将来更要选贤任能。只要把他们用好了,我们也能稳坐朝堂。」
郑旦眉心微皱:「可是,他肯答应吗?」
「我姑且一试。」
伍子胥是个极其恩怨分明的人,曾经以千金相赠恩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被处死前,让门客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上,说要看着吴国灭亡。
这样的人,最值得施加恩惠。
我乔装打扮,往阴湿的牢房走了一遭。
「相国既是忠臣,更是能臣,小女子深感佩服。」
他端坐在墙角,腰板挺得直直的,连个眼神都不屑给我。
我再道:「伯嚭曾经受相国提携之恩,如今却不顾恩情,置相国于死地,相国可咽得下这口气?」
「相国一时不慎才中了奸计,这次若能死里逃生,定能手刃奸佞、大展宏图。」
许久的寂静后,他才抬了抬眼皮。
「你愿救我?」
「尽力一试。」
「为何救我?」
「吴国君庸臣奸,我看不下去。」
他噗嗤一笑:「你是越国人,吴国内乱,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我摇头轻笑:「越国已经不要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聪明人该为自己打算。」
「请相国珍惜贵体,委屈几年。他日我愿以国礼相迎,让相国风光还朝。」
伍子胥没再说话,但也没拒绝。
他们读书人就是有这个毛病,脸皮薄。
8
夫差派了最好的工匠建「响屐廊」,我看了图纸,怎么都不满意。
工匠们被夫差骂得狗血喷头,险些丢了性命。
郑旦无意中提起:「早先听闻相国擅长建造古城、兴修水利,不知会不会修这个?」
夫差一听,立刻让人把伍子胥从牢里放出来。
伍子胥当真心思巧妙,在平地放置数以百计的大缸,上铺木板,周围铺上华丽的陈设,响屐廊便顺利建成了。
我穿着木屐踩在上面,裙子上系着铃铛,起舞时,铃声和大缸的回响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赏心悦目。
夫差如醉如痴,心情大悦。
「想不到相国大人还有这个用处,大王,你就别要他的命了嘛。」
我揪着夫差的袖子撒娇。
夫差欣然应允,让人把伍子胥从大牢放了出来。
「孤就罢了你的相国之位,免你死罪,今后宫里若有建造修缮事宜,便由你来办。」
伍子胥长拜谢恩,脸色并不好看。
经世之才本该用于社稷,如今却沦为君王取乐之用,折煞一身文人风骨。
这边伍子胥寒了心。
越国那边也出事了——
范蠡掌管越国军政要务,按照我给的图纸制作了一批兵械,觉得用起来不错,立即开铁矿大量生产。
将士们拿去演练,用了一个多月后兵械便有些变形,稍微一碰撞,竟然散架了。
范蠡亲自检查这些兵械,焦头烂额之际,自己商铺的库房又出了问题。
库房突然失火,伙计们和附近的百姓匆匆赶去救火,却从仓库里抱出一堆崭新的兵械。
做工精细,久用不坏,质量远高于将士们手中那一批。
范蠡听说时,自己都傻眼了。
他连忙向勾践陈情,这批兵械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大王千万不要中了别人的计。
勾践从高座上下来,亲自扶范蠡起身。
「范大夫快快请起,孤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范蠡长呼一口气。
「谢大王信任,我们正好能两相对比,研究上批兵械的问题出在哪里……」
话未说完,便被勾践打断。
「这些日子你为兵械之事殚精竭虑,仓库又失了火,人都瘦了。」
「这样吧,你先回家歇一段日子,兵械之事孤已经交给别人了,省得你这么累。」
9
勾践对兵械的事连查都不查,号称绝对相信范蠡。
消息传到这里,我和郑旦笑得前仰后翻。
「正常人碰上这事怎么会不查呢,越王越是不查,越表示他认定了范大夫有异心。」
郑旦捂着嘴笑。
我也幸灾乐祸。
「勾践还觉得自己宽容大量,原谅了臣子的罪,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可惜结果适得其反,范蠡怕是要气死了。」
但这些还远不能解我的心头之恨。
我两指来回敲着桌子,心中又有了计较。
郑旦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手上,赞道:「姐姐的手莹白如玉,真好看。」
我嫣然一笑,朝她勾勾手。
「那就把手送你,喜欢吗?」
「那我定是爱不释手。」
郑旦与我打趣着,从妆镜前拿来一物。
「姐姐,我最近新调配的花汁,涂上指甲上可好看了。」
我在软塌躺下,把手一伸,懒洋洋道:「你给我涂。」
郑旦的手也好看,她捏着我的手指,一个个涂得仔细。
「越国三年学艺,范蠡对姐姐有些情谊,我一直担心你陷入其中。」
「还好姐姐明慧通达,坚决不入情网。」
「范蠡那样的男人,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哪会容得下一个女子?」
她徐徐道来。
我指尖一动,害得她只能擦掉重新涂。
郑旦比我看得明白,曾经的我蠢蠢地为范蠡而活,最终落得那个下场。
晚霞傍晚,蝉鸣渐弱。
回宫路上,竹影在假山后等我。
她脸色铁青,一通质问。
我故作震惊,一脸无辜。
「那幅图是我亲自临摹的,怎么会出问题呢?」
「大人如今可好?」
「都怪我,定是临摹仓促,再加上我不懂兵械,许是画错了什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想办法。」
「不用了!」她冷冷打断:「出现在大人仓库的那批兵械,可是吴国的手笔?」
我茫然摇头:「不知,未曾听勾践提过。」
竹影将我上下扫视,她个子很高,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架势看我,像是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
我自然丝毫不会露怯。
甚至为她对我的怀疑感到生气。
「罢了,大人说了,你只管迷惑吴王就行。」
她给我一粒药丸。
我扔到嘴里,做了吞咽的动作,便负气地扭头离去。
10
回宫后,我连忙将压在舌头下的药丸吐出来。
这药丸竹影每半年给我一次,是范蠡亲手调配的,有美容纤体之效。
我找医者偷偷看了,药丸寒性巨大,长期使用可至女性不育,对身体损害巨大。
女子有了孩子就容易母性爆发,范蠡怕我沉醉于天伦之乐,忘了他的大业,便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
侍女绿果进来:「夫人,大人宣召。」
我连忙拭掉泪水,重整妆容,换上一副得体的笑脸。
夫差这个人心浮气躁,他以为兵械一事就能让勾践杀了范蠡,正在对办事的人发火。
幸亏没迁怒于我。
我温言劝了几句,便消了他的怒气。
「大王,祭月节将至,何不邀越王前来吴国,一起举办祭月仪式呢?」
夫差眼珠子幽幽一转:「你的意思是,让勾践这次有来无回?」
我轻轻摇头:「越王好不容易回到越国,我猜他不敢来,来的必是范蠡或文仲。」
「他们两个无论谁来,妾都已经想好应对之策。」
我凑上前,耳语一番。
夫差听闻笑道:「美人一人,比朝上那几十个老斑鸠都强!」
跪在下面的「老斑鸠们」面面相觑,扯了扯唇角。
不出所料,国书送达后,勾践便称病了。
还有一桩好事。
郑旦有喜了。
11
我趴在郑旦的肚子上听了好几次,也没听出动静。
郑旦笑道:「姐姐,你怎么瞧着比大王还激动?」
「那当然。」
「索性姐姐服用那药不多,及时发现了,多加调养身体,自会无碍。」
「嗯。」我道:「别操心我了,你好好养胎,平时饮食用具多注意着,有什么事就交给我。」
郑旦靠在软塌上晒太阳,笑意暖暖。
「姐姐放心就是,等这孩子生下来少不得要让人操心,还请姐姐跟我一起养。」
一转眼到了祭月节,勾践以身体不宜长途奔波为由,指派范蠡为使臣,带着几十车礼物来到吴国。
用范蠡觐见吴王时的话说,越国贫瘠,这些已经倾尽整个越国之力了。
夫差面露鄙夷:「祭月当由国君亲自主持,孤给他面子邀他参加,他这是对孤有怨啊。」
范蠡正要解释。
宫人匆匆来报,郑夫人动了胎气。
夫差一听就急眼了,抬起屁股就往后宫奔去。
堂而皇之地丢下范蠡等人,一点也不给他们面子。
我巧做安排,让人给范蠡传话,在秋水亭与他相见。
我眼含秋水,欲语还休。
低着头揪揪他的衣袖,如从前般唤一声「范郎」。
他却始终表情冷峻,目视前方,完全忽视我的风情万种。
「兵械图有误,可是你故意为之?」
我睁大美目:「范郎,你什么意思?」
「就算你不小心疏漏,那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救下伍子胥的性命?」
我不说话了。
他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抓得我生疼。
「伍子胥是吴国能臣,杀他如斩夫差一臂。」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伍子胥现在无官无职,留在宫里帮着修台子呢,杀他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儿。」我无所谓道。
他命令:「那就杀了他!」
我漫不经心地一笑。
后退三步。
态度大变。
「范郎不远千里而来,你我好不容易才相见,你见了我就只会说这些吗?」
「我背井离乡来到越国,伺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受够了没有你的日子,范郎,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秋日的风已显凉意,他背手望着远处草木稀疏,神色凝重。
「大业未成,何谈风花雪月?」
我眸光微动,从背后拥住他。
「范郎心中有大志向,我岂能不明白。可是,你也要多想想我,早日完成大业,带我远走高飞。」
「好。」
他转过身回抱住我,拍拍我的背:「等我走后,找个由头杀了伍子胥。」
「嗯。」我顺势讨好她:「今日吴王为难你,我舍不得你受委屈,才让郑旦称病,把他引走了。」
「你有心了。」
我眸中缱绻万千,颇有些幽怨地望着他:
「相识这么久,你都没送过我什么,可不可以给我件信物,长夜漫漫,也好有个寄托。」
范蠡「哦」一声,在身上找了找,没有别的东西,只有常年贴身挂在腰上的玉佩。
「就给你这个吧。」
我埋首在他怀里,露出恶劣的笑意。
12
即将入夜时,吴王再次召见范蠡。
不同于白天在朝堂的正式觐见,夫差这次设下私宴,只让范蠡单独入殿。
夫差一改白天的臭脸色,笑得满面春风,宽袖一扬:「少伯,快坐!」
少伯是范蠡的字,只有亲近的人才这样称呼。
范蠡一脸诧异,郑重地行揖作礼:「吴王夜晚召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你与孤之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套了?这里没有外人,让你坐你就坐。」
宫人捧来美酒佳酿,夫差豪爽地让人满上。
郑旦身体好些了,听说我来,她也硬要来参加,笑道:
「这是藏了十几年的玉髓酒,大王平时爱惜得很,只有招待范大夫这样的贵客才舍得拿出来。可惜我如今有了身子,没有口福了。」
夫差握住她的手:「美人辛苦,早点为孤生下子嗣。」
我悉心打扮过一番,一副与郑旦争奇斗艳的架势。
见他与郑旦亲近,忙靠在他的肩膀上,眸中柔情似水:
「大王,妾听闻范大夫如今在越国名声极好,越国只知有范大夫,不知有越王,大王的眼光不差。」
「能帮孤成就大业的人,自然不会差。」夫差顺势道。
范蠡一听这话便坐不住了,放下酒杯,茫然道:「大王此言何意?」
「啊?」夫差携着玉樽,亲自去给范蠡满上,打着哈哈道:「一切都在酒里,来,本王敬你!」
范蠡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但是吴王亲自斟酒,他岂能推却,一口咽下后便要告辞离去。
我幽幽开口:「得知范大夫前来,大王特意让人排练了越国的舞蹈,范大夫不看看吗?」
这夜,明月高悬,殿内觥筹交错。
经过兵械一事,勾践对范蠡已经起了疑心,这次派范蠡前来吴国,除了让他担任使者的身份,更是有意试探。
那些陪范蠡来的随从们,焉知哪一个不是勾践的耳目。
他们虽然不能进殿,但是听到殿内的言笑晏晏,加上吴王在朝堂和私下对范蠡态度的截然不同,任谁都会怀疑范蠡和吴王有私交。
酒过三巡后,范蠡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告辞。
他是个聪明人,已然知晓,我已经背叛了他。
继续留在吴国只会夜长梦多,祭月仪式结束后,他便匆匆回了越国。
我告诉夫差:「大王,该出最后一张牌了。」
13
我把伯嚭传唤到宫里,隔着一道珠帘,撑着脑袋懒洋洋道:
「范蠡这次匆匆而来,匆匆离去,未曾拜访太宰大人,大人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伯嚭端的一副无辜模样,蓦然起身:「您此话何意?」
我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大人当年收了越国的好处,极力保下越王的性命。越王和范蠡被释放回越国后,你更是胃口大开,经常给范蠡写信索要好处。」
「请您不要信口开河!」伯嚭两手插在袖子里,眉头紧锁,压着怒气。
「大人先别气。」我莞尔一笑:「不如大人想想,我如何得知这些?」
他那闪着精光的眼珠子一转,便已了然:「听闻范蠡与大王深夜畅饮,难道是……」
我点点头。
「小人!」伯嚭唾道:「我对大王忠心可昭日月,范蠡那小人妄图挑拨君臣关系,其心可诛!」
「是呢,我也是这样跟大王说的,大王自是信你。」
我盈盈起身,挑开珠帘:「我本越国女子,来到吴国孤苦无依,承蒙大王宠爱和大人照顾,如今大人被范蠡泼了这样的脏水,我岂能袖手旁观?」
伯嚭长长一揖:「不知您有何良策?」
我轻启朱唇:「杀之。」
白鸽展翅向南飞去。
不日范蠡就会收到伯嚭的信件。
那信件上只有寥寥数语,且是伯嚭一贯的粗鄙之言:
「再不把好处送来,老子就把你的事告诉勾践,现在就拿老子的话当放屁,等你当了越王还得了,他娘的。」
14
范蠡被参奏私通吴国,欲取越王之位而代之。
勾践嘴上说着不信,还是让人查抄了范蠡的府邸。
伯嚭写去的信件被翻出,还有一件件如山铁证,让范蠡百口莫辩,连夜被押进了大牢。
勾践念着范蠡曾经跟自己咽过糠、陪自己睡过炕,有心想留他一命。
有人就在勾践面前嚼起了舌根:
「范大人真是家财万贯啊,哎哟那些铺子,那些刀币铜贝,要是用来给大王招兵买马,就是一笔大大的军饷啊!」
勾践一听,便动了点心思。
有人再道:
「胡说!范大人多次散尽家财帮助穷人,老百姓称范大人为『财神』『 商圣』,这是多高的赞誉啊!」
勾践听完这话,皱起眉头。
一个臣子的名声,怎么可以超过君王?
人总会变的。
当年他陪自己忍下凌辱,可见抱负远大,凭他的满腔才学,怎么甘心当一个区区辅臣呢?
夫差不能轻易灭掉越国,便策反范蠡,让这个祸患陪自己回越国。等范蠡代替自己的位置后,向吴国俯首称臣,吴国兵不血刃便可拿下越国。
好毒的计策!
勾践想通了这点,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来人,赐鸩酒。」
吴越之间隔着数道山水,车马和船只都慢。
这个消息传到吴国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我曾经为了蠡负尽韶华,不惜以身伺敌,帮他实现心中抱负,他却恩将仇报要了我性命。
我也要让他尝尝这种滋味。
他为勾践付出一生心血,便该死在他最忠心的大王手里。
世道轮回,报应不爽。
我让人呈上玉髓酒,在青龙舟上喝了个尽兴。
酒醉以后,罗衣缭乱,险些一头栽进水里。
夫差及时接住我的腰肢,在我身上闻了闻,说:「好香啊。」
我神智尚有一丝清明,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含糊道:
「大王啊,范蠡终于死了,妾愿不惜余力给大王解决所有的麻烦,但求我的大王长乐无忧。」
夫差听着便已情动不已,道:「美人,孤有意立你为王后。」
我踮起脚,凑在他耳边道:「那大王今晚要来我宫里哦。」
「孤现在就陪你。」
他笑得开怀,将我扛在肩膀上,大步往寝宫方向走去。
15
范蠡的死在越国引起轩然大波。
简而言之,就是忠臣寒心、百姓失望。
时间久了,勾践也渐渐意识到杀范蠡大错特错,分明中了吴国的计。
可惜,任他如何恼怒悔恨,人死不能复生。
如今越国没有跟吴国匹敌的实力,只能忍气吞声。
天色欲雨,晚来风急。
好久没有见到竹影了。
花园里四下无人,只有树叶婆娑的声音。
竹影飞身而来,剑锋凌厉。
而我早有准备,隐在身后的心腹护卫武功更胜一筹,几招后便将竹影拿下。
她恨恨地唾了我一声,骂道:「卖主求荣的贱人!」
「你果然这么想。」我面露哀戚之色。
「他上次来,便已预料到自己回去之后凶多吉少,特意交代我好好照顾你,可你这般莽撞无脑,倒是让我为难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竹影震惊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摆摆手,让护卫先下去。
「难道不是你设计让大人来到吴国,害他背负私通敌国的罪名?」竹影质问我。
我苦笑:「越王早有除掉范大人的心思,我为了范大人的安危,才把他弄到吴国避祸,可他……」
我轻叹一声:「可他执意要回到越国,说那里才是他的根,我劝不住,没想到,他这一去竟成永别……」
我说着便抹起眼泪。
为了见她,我特意提前换的素衣。
竹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打量了半晌,咬牙低声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信不信随你。」我无畏道:「范大人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灭掉吴国,他日待我杀了夫差,完成大人的遗愿,不用你动手,我便自刎随他而去。」
竹影往四处看了看,确认无人经过。
「你要杀了夫差?」
「是。」
我迎风而立,一派决绝的姿态:
「待我死后,请你把我和大人的尸骨埋在一起,生不能同寝,但求死后同穴。」
我含情脉脉地看着手中玉佩,贴向胸口的位置。
竹影一眼便认出,玉佩是范蠡的贴身之物。
她握着剑鞘,微微躬身:「方才多有唐突,勿怪。」
我含泪摇头。
竹影虽然身手敏捷,平时也机灵,但在琢磨人心上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我泣声道:「范大人为越国呕心沥血,却被越王毒死在牢狱之中,我只恨不能手刃越王,为大人报仇!」
竹影也红了眼眶:
「你不能,我能!」
「还有,」她指着我道:「一年内我要听到夫差的死讯,不然我还会回来,亲手送你去陪葬。」
「好。」
我回去后,没多久便下起瓢泼大雨。
16
竹影只是范蠡安插在吴国的卧底之一。
范蠡暗中培养的神秘组织,分布在吴越两国的各个地方,帮他刺探吴国情报,也监察越国各地有没有异动。
他们不认越王,只认范蠡这个主子。
我放走竹影,让她带着那些范蠡亲手培养起来的爪牙,回到越国。
去对付勾践。
勾践杀了范蠡是不争的事实,勾践注定躲不过这场劫。
用敌人的利器来对付敌人,我只管隔岸观火。
如今我的心思都放在郑旦的肚子上。
宫里都在说,我趁着郑旦有身孕,借机争宠。
等郑旦的孩子生下来,我的地位将大不如前。
我笑笑不说话。
转眼就到了郑旦临盆的日子。
夫差在院子里远远等着,背着手来回嘀咕:「女人生孩子都叫得这么难听吗?」
我厌恶地看了夫差一眼,径直进了产房。
「夫人,产房不干净,您进去做什么?这万一难产出点什么事……」
说这话的是梁夫人的侍女,一向爱嚼舌头。
「繁衍子嗣至高无上,何来不干净?」我当即发怒,吩咐道: 「绿果,把她拖出去,打烂她的嘴!」
她的主子与我同是夫人位份,见我发了火,一句话都不敢说。
隔着一道屏风,我鼓舞着郑旦:「妹妹,姐姐在这里,你别怕。」
清凉的啼哭划破夜色,郑旦的儿子出生了。
分明是夜晚,一群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小公子出世的屋顶上空,喳喳叫个不停。
王宫正殿的上方天空,隐隐有红光出现。
负责占卜的巫师掐来算去,怎么都是上上大吉。
夫差喜出望外,给小王子赐名为「骢」。
骏马奔腾、承袭父志、开疆拓土之意。
郑旦在坐月子,我天天往她那里跑。
她拉着我的手,问道:「那些喜鹊,还有大殿的红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道:「当然是妹妹你吉人天相,大富大贵的意思。」
她拍开我的手:「少糊弄我,说实话。」
「好吧。」我佯装无奈:「喜鹊是提前抓好的,在你生孩子的时候放出来,屋顶上撒了谷子。至于大殿上的红光,是伍子胥出的主意,若是碰上月色不错,靠铜镜折射琉璃瓦……」
「姐姐这是对咱儿子寄予厚望啊。」郑旦笑道。
「那是当然。」
17
夫差的几个儿子里,除了太子友,其他都不足为虑。
太子友忠厚老实,我并不愿伤他性命。
但我想帮骢儿夺来太子之位。
眼下正有一事。
去年越国闹灾,粮食收成不好,到了耕作时节连种子都拿不出来了,便向吴国借了稻种。
今年越国粮食丰收,该归还粮食了。
我对夫差道:「大王,粮食事关民生,马虎不得,太子已经成年,不如此事交给他办?」
夫差道:「孤正有此意。」
记忆里,勾践命人挑选颗粒饱满的水稻,蒸煮晒干之后,派人送到吴国,说如果将这些优选出来的粮食作为种子使用,一定能增收增产。
夫差信了他的话,下令将稻种全国推广耕种,结果到了秋收季节,农民田里颗粒无收,饿死了许多老百姓。
如今想起此事,我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勾践以牺牲无辜百姓为代价,何其残忍,我竟为了这种人的所谓「宏图霸业」,不惜以身伺狼。
「美人在想什么?」
夫差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
「妾在想,骢儿还在襁褓之中,什么时候能长到太子这么高呢?」
「你这些日子对骢儿很是上心。」夫差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有人说你嫉妒郑夫人生子,朕本来也担心你吃醋,看到你这样待他,孤很欣慰。」
我笑笑:「妾身是有羡慕吃醋的时候,但骢儿是大王的孩子,妾爱屋及乌。」
夫差干笑两声,才不好意思地开口:
「王后故去多年,后宫无主,孤心里自然是属意你来当,只是如今郑旦生下儿子……」
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郑旦出月子后,夫差前去她宫里,不久便悻悻而归,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宠幸过郑旦。
我问原因,他皱着眉头道:「这女人生了孩子就是不如从前啊,肌肤不如从前光滑紧致,腰肢也粗了,孤以后只宠你一个。」
我忍下心底的厌恶,佯装体贴道:「所以大王想补偿郑妹妹?那便请大王立郑妹妹为王后吧。」
「你不想当?」
「当然想。」
我撇撇嘴:「妾爱戴大王,不愿看到大王为难。」
夫差看到我这副委屈的样子,更是爱怜地不行。
他效仿娥皇女英的典故,让我和郑旦二后并尊。
夫差对我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我想出宫泛舟,他便舍下朝政陪我游玩。
我想跑到田里与民同乐,他也纵着我。
有时觉得,他这种无底线「宠」倒比范蠡虚无的「爱」实际多了。
我抓一把田里的稻种,拿在手中细瞧。
「大王,稻种好像有问题。」
18
农民也发现过这些稻种的不寻常。
只是他们信赖朝廷发的种子,想着高产的种子定有不同之处,才没有多疑。
在我的坚持下,夫差找人来仔细分辨,发现越国送来的稻种是煮熟后晒干的,种下去定然颗粒无收。
老百姓纷纷骂勾践不是东西。
夫差在朝堂上大怒,斥责太子友愚笨无能,办事不力,当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夫差钦点几位能将,准备趁机兵发越国,讨回公道。
当夜,我跪在夫差面前,请求他收回成命。
「越王奸诈狡猾,他罪该万死!但是大王,越国的百姓是无辜的啊!」
夫差第一次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把我拉起来:
「美人,发兵是朝廷大事,孤不希望你操心这些。」
我没再说话。
竹影那帮人不知是否能够得手。
吴越之战或许在所难免。
如今这诸国相争的混乱局势里,我只能尽我所能,保吴越太平。
那晚的酒里,我给他下了比平时剂量更多的慢性毒药。
19
夫差连着与我亲热几晚。
粮草军械准备充足后,便带着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出征了。
接着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越王被刺,卧病于榻,已然时日无多。
群臣商议之下,让他的儿子鼫与继位。
鼫与年幼,越国朝中局势尚不稳当,听闻吴国出兵的消息,连夜递上降书。
越国从此成为吴国的属国,以后要连年向吴国缴纳岁贡,越国国君以后见了吴国国君,要行礼参拜。
夫差离开的那段时日,宫内事宜全部交到了我手上。
我和郑旦趁机把王宫内务整顿一遍,医署、膳房、守卫等,重要地方都换上了我们的人。
夫差回宫后,觉得自己成就了彪炳史册的功绩,在宫中一连几夜大宴群臣,听大家拍马屁。
而这时候,我也有喜了。
夫差又开了几场宴饮,庆祝双喜临门。
「那老贼死得是时候,他要是不死,孤便杀到他越王宫,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给千军万马当球踢!」
「他那儿子倒是个懂事的,给孤磕了好几个响头,哈哈哈!」
「越国有个叫文仲的,别人说他有点本事,我看他酸不拉几的……」
我笑道:「大王一出征,越王便被刺了,这是天助大王,兵不血刃便收服了越国,如此也免得再起战火。」
如今夫差知道勾践的野心,才能及时提高警惕,趁着越国积贫积弱,及时防患于未然。
而不是他沉醉于功高自傲里,任由越国从一头听话的小崽崽长成一头狼,待到越国出兵,为时已晚。
趁着他高兴,我便提起:「可惜先太子为人木讷,难当大任。大王如今已经成就千秋之霸业,若是将来有人能帮着大王处理朝中琐事,大王与妾日夜逍遥,白头偕老,岂不快活?」
夫差盯着我的肚子:「孤想让咱们的儿子当太子。」
我扑哧一笑:「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何况长幼有序,只要是大王的孩子,妾都视如己出。」
夫差当即宣布,立郑旦的儿子骢儿为太子。
20
我身怀六甲,无法侍寝,怕委屈了夫差,大气地给他找了许多莺莺燕燕。
事实证明,无论男人拥有过多么绝色的女子,对新鲜的还是来者不拒。
但是相比于色,他更爱酒,几乎到了嗜酒成性的地步。
我生下女儿,他豪掷万金举办百岁宴,举国同欢,越国也送来不菲的贺礼。
夫差早已人过中年,身体每况愈下,医者多次劝他戒酒,他说不喝酒枉为男人。
我便出了个好主意:「把大池里的水全部换成酒,大王平日里多闻闻酒味,过了嘴瘾,就能戒酒了。」
结果夫差直接在池子里喝了起来。
还把身边的美人按到酒池里,陪他一起喝。
他每日过得浑浑噩噩,不知白天黑夜,朝政上的事情早就不管了。
大臣跪在殿外递奏本,夫差在陪美人抓迷藏。
我便帮忙接了那些折子,送到夫差面前,请他批阅。
夫差双眼浑浊,说:「你看着办。」
我就看着办了。
大臣看到我的字迹,心生不满,我便将那帮仗义执言的家伙带到夫差面前,给他们机会陈情。
夫差正钻在风流窝里,好事被打断,勃然大怒,让人砍了大臣的脑袋。
侍卫们面面相觑,大王下的这道命令,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他们战战兢兢地扣住几位大臣。
「放肆!」我喝道:「几位大人乃肱股之臣,大人一时气话,谁准你们真动手了?请几位大人先回去。」
后来我便替夫差处理起政务。
当然,打着「转达大王命令」的旗号。
那些大臣都知道是我在做这些,但他们发现我对政事非常熟悉,且处理得恰到好处,有时会直接来问我。
其实,字,是我写的。
主意,却是伍子胥出的。
伍子胥躬身问道:「王后准备何时临朝摄政?」
我抿了一口茶,问道:「大人等不及要重回朝堂了?」
「大王不理朝政,伯嚭老贼上蹿下跳,王后现在不便跟他翻脸,那只有在下跟他翻脸了。」
「我想杀伯嚭,何苦留到现在?」我笑道:「伯嚭的命,是给大人留着的,得由您亲自去收呢。」
正好下过一场雨,外面的空气清新湿润,我顺路去找郑旦唠了点嗑。
「大王沉迷享受,用度豪奢,这些钱从哪里来啊?他又要提高越国的岁贡,受苦的是咱们越国的乡亲。」
郑旦摸摸襁褓里的小脑袋,道:「妹妹明白了。」
次日,夫差便被人发现,溺死在酒池里。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几个衣不蔽体的美人。
据说是昨夜在酒池里做游戏,玩脱了。
21
一岁多的骢儿继位,成了吴国的王。
有人认为骢儿年纪太小,无法继位,应该迎接先太子友回宫,被太宰伯嚭当朝叱责枉顾先王旨意。
朝堂设两个座位,郑旦抱着骢儿坐在王座上,我则坐在一旁。
指点江山、发布敕令的人是我。
朝中都以为,我和郑旦会为了争夺权利进行一番厮杀,担心引起吴国内乱。
但是完全没有发生。
我把朝政大权完全掌握在手中后,便挖出了伯嚭这些年的罪状,将他下了大牢。
他不服,在朝堂上骂我:「臭娘们,老子帮了你这么多,你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