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遗弃的吸毒母亲,遗弃了她的孩子

出自专栏《善与恶的距离:那些被毒品改变的人生》

几乎每天都要吸毒的乐燕,满脑子都是「有一种诱惑,反正就想在外边玩」的念头,但两个年幼的女儿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最终,毒瘾让她丧失理智,开始谋划如何重获「自由」。

她先是买一些鸡蛋糕、面包、牛奶回来,放在两个女儿够得着的地方,然后把她们关在家里,独自出去疯狂「玩」几天。再后来,她在外面滞留的时间越来越久,从两三天发展到两三周。

2013 年 4 月底,22 岁的乐燕再一次把两个女儿关在主卧室。出门之前她先用布条反复缠裹窗户锁扣,再往门缝里塞上用过的尿不湿,然后尝试用力推了一下,确保卧室门纹丝不动,才锁上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走,就是五十多天。

01

1991 年春天出生的乐燕,在妈妈肚子里就是一个大麻烦,她是安徽农村 18 岁女孩刘玲未婚先孕的产物。两年前,刘玲从农村来到南京打工,结识了一位 16 岁的技校学生乐健,没多久两人坠入情网,并同居起来。

在国营工厂上班的乐健父亲,不能接受来自农村的刘玲,他甚至用断绝父子关系来威胁儿子。这对乐健非常具有杀伤力,当时在国营工厂上班是一个金饭碗,儿子可以接父亲的班。

乐健没有跟父亲对抗的勇气,加上本身心态并不成熟,与刘玲的交往,更多是青春期的朦胧情感,遇到现实的巨大压力,他马上就退缩了,选择结束这段冲动而短暂的感情。

肚子越来越大的刘玲只得回到农村老家,在父母的恼怒和同村人的异样眼光中生下女儿,并取名「燕」,希望她像春天的燕子快快乐乐地长大,别跟自己的一样命运无常。

尽管取名的愿景很美好,但刘玲没有给女儿提供一个温暖的成长环境,1991 年 12 月,她因在公交车上偷窃,被判两年劳教,出来后便远走他乡,直到乐燕四岁多才回来。

刘玲回来并不是为了照顾女儿,而是因为有了一段新的感情,不能留下这个影响自己的小拖油瓶。她采取的手段就是把乐燕送到南京乐健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四岁的乐燕就像一件物品,被刘玲扔到陌生的爷爷奶奶,以及爸爸身边,她虽然幼小,但也意识到自己被妈妈抛弃了,于是邻居们经常看到她眼睛里「稚气但仇恨的眼光」。

面对突如其来的女儿,乐健表现得很冷漠,他看到乐燕高高的个头,长得也不像自己,并不认同乐燕是自己女儿,这也是乐家人共同的看法,因此一家人对乐燕谈不上有多亲热。

乐家是一间 50 平方米左右的两居室,其中爷爷、奶奶一间卧室,乐健一间卧室,乐燕到来后,他们并没有另外安排,而是在客厅临时支了一张钢丝床,让她在这里开始自己的童年。

此后,乐燕就一直跟随爷爷奶奶,爸爸生活,但在乐家她没有感受过多少亲情温暖,大多数时间就「像坐牢一样」。大人们外出工作的时候,就把她独自一人锁在家里。

封闭的空间、缺爱的环境让乐燕变得越发孤僻、暴躁、戾气,她经常在屋里大喊大叫,见到有邻居上下楼梯,就疯狂用手或头撞击防盗门。十多年后,她的两个女儿又重演了这段经历。

由于母亲没有提供出生证明,父亲又消极怠慢,导致乐燕一直没有上户,直到 12 岁在社区居委会和派出所的协调下才上小学(旁听)。大同学几岁的她,在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班主任老师总会不经意看到她那充满「仇恨的眼光」。

在学校,乐燕总是独来独往,有时候上课上到一半就跑了出去,在操场上游荡,同学们也不愿意跟这个古怪的高个子交往。再后来,她连学校都不愿意呆了,经常跑到外面去闲逛,需要爷爷骑着三轮自行车满大街找人。

2004 年,13 岁的乐燕始终跟不上学习进度,加上不合群的性格,最终被学校作出退学处理。两年后 ,乐燕悄无声息从家里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乐家也好像遗忘了她。

02

从家里出来后,乐燕一直过着流离颠沛的生活,讨过饭、打过杂、洗过盘子,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车站、桥洞、公园处处都是她的卧室。由于不善交际,经常与人发生争吵,没少挨打,背上还留有一道被刀砍的伤疤。

即便如此,乐燕也从没有想过回去,流离颠沛也要好过「坐牢」,她不相信任何人,内心充满仇恨,恨抛弃自己的母亲,恨冷漠的父亲,更恨这个虚情假意的社会。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2006 年,乐燕偶然认识一位在 KTV 坐台的小姐,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原来陪男人喝酒唱歌就能轻松赚钱。于是,在这位小姐的介绍和帮助下,她成了一名 KTV 的坐台小姐。

尽管乐燕年轻,也任由客人上下其手,但不漂亮的脸蛋,加上偏胖的身材,上台率并不高。于是,她不得不主动出击,看到客人进场,就端着酒杯主动出击,成功率虽不高,但总比被忽视好。

一段时间后,乐燕发现坐台小姐也分三六九等,其中最赚钱的是陪吸毒陪睡觉的「冰妹」,但需要抛弃尊严与羞耻感,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本就是一些没有在意过的东西。

酒吧、KTV 等娱乐场所一直是毒品泛滥的重灾区,一些老板为了吸引客户,专门设立吸毒所用的「嗨包」,提供冰妹陪吸陪睡等一条龙服务,甚至还与毒贩达成专供合作协议。

2007 年,乐燕在一位「冰妹」的带领下,开始接触冰毒,最初仅限于陪吸,上瘾后工作之外的时间也会吸食。她特别喜欢冰毒带来的兴奋快感,在 QQ 空间经常发一些诸如「溜一溜瘦五斤」、「嗨药无罪」等图文。

冰毒在当时大概五六百元一克,乐燕在夜场赚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挥霍,常常囊中羞涩。有时候,毒瘾来了就去央求一起工作的「冰妹」分享一点,但当她有钱的时候,却不愿意分享,到后来整个夜场没人愿意理她。

阿乐是乐燕在毒品聚会认识的「道友」(吸毒人员之间的戏称),两人第一次见面就乌龟瞧绿豆 —— 对上眼了,不过双方很清楚只是为了方便一起「玩」,各取所需而已。

在一起后,乐燕跟着阿乐到处参加「道友」之间的聚会,期间她认识了未来的男友李文斌,不过第一次见面,两人并没有过多交流。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很快就会与自己发生一段孽缘。

03

李文斌,南京郊区原定林村有名的问题少年,1985 年出生,从小备受父母宠爱,性格骄横乖张,初中没有读完,就开始混社会,身边圈子都是一些地痞流氓,其中不乏吸毒人员。由于出手大方,他很受这些人的欢迎。

但自从父亲意外从高处坠落导致下身瘫痪,家里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囊中羞涩的李文斌「江湖地位」就极速下降,酒肉圈子本就没有什么情义可讲,有钱人人捧,没钱都来踩。

年轻气盛的李文斌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便动起了捞偏门赚快钱的心思,最终在别人的怂恿下,前往城里(南京)盗窃手机,结果「出师不利」,刚得手就被抓,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 1 年。

出狱后,李文斌发现更难融入社会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监狱里结识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暴力催债、斗殴打架、看守地下赌场,除了好事之外什么都敢做,有钱就下馆子、赌博、K 歌、找小姐。

2005 年,定林村被征收,李文斌一家在安置的泉水小区分得两套房子,一套 90 平方米,一套 60 平方米,以及一笔拆迁补偿费。此后,李文斌更是风光无限,「江湖地位」又极速上升。

但好景不久,2008 年李文斌骑摩托无端被一辆小汽车从后面撞飞,浑身上下多处受伤严重,其中小腿直接被摔断,在床上躺了一年才慢慢恢复,但此后再也无法做重活。

刚恢复没多久,瘫痪在床的父亲被查出患有血癌,挣扎一段时间后,在痛苦哀嚎声中去世。李文斌还没来得及伤心难过,厄运又接踵而来,母亲确诊胃癌晚期,不久后也同样在痛苦哀嚎声中去世。

父母去世后,失去最后约束的李文斌将其中一套 60 平方米的小户型卖掉,换取一笔挥霍的资本,整日跟狐朋狗友们花天酒地,家里很快就成了一个吸毒、赌博的窝点。

此后,除了年迈的奶奶和外婆偶尔来看望一下,所有的亲戚都与李文斌断绝了联系。泉水小区的居民们,也一再警告自己的家人不要与李文斌有来往,更不要进其家门。

2010 年 9 月,李文斌在一次吃饭唱歌的聚会上再次遇到乐燕,他发现这个女人身上的风尘味似乎更重了,像一只蝴蝶,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飞舞,一下搂着这个的脖子,一下坐在那个的腿上。

李文斌不知道,乐燕这是在物色新凯子,她的旧姘头阿乐因抢劫被抓锒铛入狱一年了。

曲终人散,出手大方的李文斌引起了乐燕的关注,几天后她就来到李文斌家里,看到「地板有些脏,吃完饭的碗没有洗,还有一些脏衣服堆在床头」,就挽起袖子麻利地收拾起来。当晚,两人就住在一起了。

李文斌知道乐燕的坐台小姐身份,也清楚她找自己的目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嫌弃,都是在外「混」的人,谁也别嫌弃谁,更何况他也希望家里多一点人的气息。

两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孤独年轻人组建了一个临时家庭,同居一段时间后,李文斌对乐燕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特别是她的身世,以及流离颠沛的悲惨经历,他从内心接纳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在泉水小区,乐燕没把自己当外人,每当看到左邻右舍疑惑的眼神,她就大大方方说自己是 X 栋二单元 503 室李文斌的老婆。然而,正当李文斌以为自己有了一个家的时候,乐燕突然消失了。

04

乐燕接近李文斌原本是为了方便「玩(吸冰毒)」,但同居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个男人似乎转了性子,不再与之前的狐朋狗友频繁来往,还劝自己跟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到处鬼混了。

刚开始,乐燕还以为李文斌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居然是来真的,她也想过尝试过正常人的日子,但在毒瘾的折磨下,她还是选择了回歌厅继续当「冰妹」,用身体换取毒品。

一个月后,乐燕再一次出现在泉水小区,她明确告诉李文斌,自己无法改变,每天都想「玩」,不然就会非常难受。李文斌没有吭声,乐燕此后便一直晚上 6 点出去,凌晨一两点回来,但一段时间后,她又一次消失了。

几个月后,乐燕又一次敲开 503 室的门,与上两次不同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李文斌这才知道之前乐燕一次比一次「胖」的原因,他算了算同居的时间,孩子应该不是自己的。

乐燕没有告诉李文斌孩子是谁的,只是说她的名字叫李梦雪,并表示这次不打算走了,想「好好过日子」。李文斌纠结一番后,还是接纳了这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女,形单影只的他太渴望有一个家了。

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泉水小区的居民们发现,曾经的问题少年李文斌似乎「改邪归正」了,经常像家庭主妇一样外出买菜回家做饭,屋里还时不时传出宝宝的哭笑声。

然而,在李文斌看来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座牢笼里,乐燕什么都不会做,甚至连照顾孩子的耐心都没有,在家也是经常扔在一边不闻不问,有时候干脆彻夜不归,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母亲,里里外外的事情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不过,在此期间李文斌还是偶尔会感受到家带来的温馨,乐燕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简单收拾一下房间,然后一家三口饭后出去散散步。小区居民们见状也放下成见,与他们打招呼,逗李梦雪玩乐。

但一年后,李文斌发现自己吃不消了,两人都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全靠之前的卖房剩余的钱在支撑,但「奶粉、尿不湿,一个月就要两三千,高峰时候一个月四千多」。

此外,乐燕还经常找他要钱买冰毒,一个月至少也要好几千,李文斌曾尝试劝她戒毒,脾气来了甚至拳脚相向,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打完了,她还说打得对,但该吸的时候还吸」。

最终,李文斌放弃了劝说,并在乐燕的引诱下,一起吸上了。没多久,泉水小区的居民们发现,X 栋二单元 503 室又开始「高朋满座」。

不久后,乐燕又怀孕了,「等到发现了去检查,已经五个多月,打不掉了」。2012 年 3 月 4 日,小女儿李彤诞生,李文斌非常高兴,「这可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了一眼就发现,她和我长得非常像。」

05

小女儿李彤的到来,让李文斌高兴了好一阵子,但马上又被飙升的开销压得喘不过气来,在狐朋狗友的建议下,他把唯一的财产,自住的 90 平方房屋抵押了出去,借贷数万元,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电玩城。

然而,还没等李文斌从开业喜庆中回过神来,电玩城被人举报涉赌,警察很快就把店封了,而另一边的借贷方就马上到法院起诉要拿走房子,巧合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

此后,李文斌再也没有出去做过事,这也是乐燕的意思,「因为她不肯在家里带小孩」,总是喜欢跑出去,要么是去上网,要么就是闲逛,要么找之前认识的人「玩」,家对她来说更像是旅馆。

乐燕可以做到对两个孩子不闻不问,但李文斌做不到,每当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会到处找人借钱买奶粉、纸尿不湿。他曾找过社区申请低保,但得到的答复是「两个身体健康的青年人,哪里符合条件呢?」

2013 年 2 月 25 日,厄运再次降临,因之前提供场所给他人吸毒,李文斌被南京江宁区人民法院传唤。第二天,以容留他人吸毒罪判处 6 个月的有期徒刑,第三天就被警方送进南京龙潭监狱。

宣判之前,李文斌猜到自己会被判入狱,于是再三交待乐燕:「一定要好好照顾两个女儿,有事就找外婆帮忙」。他觉得乐燕再怎么贪「玩」,总会尽一点母亲的责任。

在监狱服刑期间,李文斌并不放心乐燕,有机会就打电话给她,如果联系不上,就让附近的表哥或外婆过去看看,刚开始乐燕还是老老实实陪着两个女儿,饿了就去买鸡蛋糕、面包、牛奶充饥。

乐燕也想学李文斌,买菜在家做饭,但她连最基本的鸡蛋都不知道怎么搞熟,最终只得放弃。后来,她找到李文斌的外婆寻求帮助,于是某一段时间泉水小区经常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提着饭盒踽踽独行的身影。

不久后,外婆发现 503 室的门越来越难敲开了,有一次里面传来大孙女李梦雪的声音:「太太(外婆),门反锁了,我开不开,你找妈妈要钥匙,我饿死了。」乐燕已经不耐烦带孩子,毒瘾让她丧失了仅剩的一点理智。

此后,泉水小区的居民们通过几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认识了 503 室的两个小女孩,例如李梦雪多次爬到窗户上玩,把一只腿挂在外面,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看到楼下有人,就会主动打招呼,喊「爷爷、奶奶」。

2013 年 4 月中旬,泉水小区 X 栋二单元 404 室帮儿子带小孩的施春香发现「503 室一连四五天都没开过灯,但却传出小孩的哭声」,紧接着同单元几户人家都听见持续的拍门声,从下午一两点持续到晚上十一二点。

第二天下午,施春香再次听到持续的拍门声,以及 3 岁的李梦雪叫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她的心猛地揪了起来,连忙上楼对着 503 室的门大声说:「娃娃,你把门打开,我送点东西给你吃。」但是里面弄了半天,门也没能打开。

施春香不清楚 503 室里面是什么情况,乐燕很少跟小区里的人来往,她最终只能安抚李梦雪等妈妈回来。但里面似乎没有听见,仍然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在鼓捣着门锁。

凌晨五点多钟,泉水小区早起的老人们发现一个「光着脚、满身大便、头上长蛆,赤裸着上身」的小女孩在 X 栋楼下转来转去,在寒冷的早春里冻得瑟瑟发抖,有人认出她是二单元 503 室那个喜欢爬到窗户上的李梦雪。

李梦雪

老人们听到李梦雪一直说饿,连忙买来馄饨和肉包子,有人还送来衣服,并拔打 110 报警。施春香送完孙子上学回到小区的时候,社区民警王平元也正好赶到,她连忙将其带到了 503 室门前,「赶紧赶紧,里面还有一个小的呢!」

然而,503 室的门被李梦雪跑出来时带关上了,王平元只得叫来锁匠,好不容易进去后,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凌乱不堪的客厅到处有大便和尿液,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几人差点没忍住呕吐起来。

强忍着不适,王平元来到卧室,发现 1 岁的李彤一动不动趴在床上,心猛地一沉。

但当他试着叫喊一声时,蓬头垢面的李彤慢慢抬起头来望了一眼,然后挣扎着坐了起来,连哭的声音也没有。

李彤

死里逃生的两姐妹,随即被众人送往医院,一番检查后所幸没有性命之虞,但生理状况非常不佳。

姐姐李梦雪由于长期不换尿不湿导致下身有多处溃烂,妹妹李彤营养不良,虽然一岁了,但她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般大。

医院的一名女护士在给李梦雪、李彤洗澡的时候,发现她们嘴里居然也有大便的残渣,她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可怜的孩子们肯定是饿坏了,从自己的排泄物找东西(蛆)充饥。

06

2013 年 4 月 17 日,正在外面疯狂「玩」的乐燕,手机响了无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理会,直到身边的「道友」看不下去,劝她接一下,她才不情愿放下手上的「冰壶」,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是社区民警王平元,他生气地质问乐燕在哪里,怎么当母亲的,把孩子丢在家里。他当时还不清楚乐燕已经有两周没回家了,只让她赶快到医院来照顾两个孩子。

乐燕来到医院后,抱起两个孩子就哭,在后来的法庭上,她说当时真的很内疚,想过以后好好照顾孩子,不再出去玩了。她这番表现也让怒火中烧的王平元,产生了她还是喜欢孩子的念头,批评教育一番后,让她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然而,当王平元离开医院后不久,乐燕就不顾医生的建议,把下体溃烂仍需要治疗的李梦雪和需要调理身体的李彤领回了家,理由是没有钱,她把此前每月领取的救济金,以及亲人给的几千块钱家庭生活费大部分都用于吸毒。

早在李文斌入狱之后,泉水小区所在的社区居委会就将乐燕三母女列为重点帮扶对象,除了每月发放 800 元救济金外,得知其连衣服都不会洗后,还专门给她购置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

3 岁李梦雪「自救」事件之后,社区居委会决定改变以往的救助方式,其中一项就是安排社区民警王平元负责每周发放一次救济金,防止这位不称职的母亲挥霍,再次饿着孩子,同时也起到监督作用。

此外,社区居委会还专门花费四百元的价格,雇了四个勇敢的老太太到 503 室打扫卫生,迎接乐燕三母女回来。尽管事先做好了准备,但进门后还是有人被异味熏得呕吐起来。

泉水小区的居民们也开始自发行动起来帮助这个「不正常」的家庭。乐燕回来后,施春香曾问她:「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得到的答复是:「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孩子?」。

「那你下次出去玩时,别把门锁死,这样娃娃饿了,我们可以送点吃的食物给她们。」施春香无奈地嘱咐乐燕,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一定还会再次发生,只寄望这位不靠谱的母亲能稍微为两个女儿考虑一下。

乐燕毫不犹豫答应了,并说:「阿姨啊,我怕大女儿再跑出来,我给你一把钥匙吧。」于是,施春香成了泉水小区居民们为 503 室两个小女孩送食物的中转站,但仅维持了一个星期。

施春香自己有两个孙子要带,偶尔送点食物到 503 室没有什么问题,但乐燕从她拿钥匙的第二天,就又开始往外跑,「第二次出去就不回家了,两三天都没回来」,不过没有锁死门。

在这种情况下,施春香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也害怕两个孩子独自在家出现什么意外 ,需要承担责任,一个星期后,她把钥匙还给了乐燕,「感觉卸下了一个包袱。」

李梦雪、李彤最后的活命希望就此破碎。

07

丁春秀,李文斌的奶奶,自从听说重孙女李梦雪开门「自救」后,就一直隐隐不安,她跟施春香一样,认为这样的事情一定还会再次发生,但她与未过门的孙媳妇乐燕早已断绝来往。

乐燕一直不喜欢丁春秀,嫌她「小气」,还嫌她爱管闲事,总是说他们夫妻两人不务正业,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最终,在一次争吵中,李文斌将奶奶轰了出去,双方再也没有来往。

李文斌入狱后,丁春秀就一直担心两个重孙女,她很清楚乐燕是什么货色,可以一天到晚在外面疯,都不愿意在家带孩子的人。她很早就有预感,两个重孙女会面临挨饿,但没想过会惨到什么地步。

丁春秀曾几次悄悄来到泉水小区孙子李文斌所居住的 503 室楼下,想偷偷看一眼两个重孙女,但又害怕乐燕看到,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兴而来,败兴而归。

有一次,丁春秀实在忍不住,就报警声称两个重孙女被人锁在家里挨饿,派出所民警赶到泉水新村,敲了 503 室半天门,正当他们以为真的有事发生,叫来锁匠撬锁时,乐燕把门打开了,嫌他们吵了自己的瞌睡。

尽管被乐燕埋怨了一通,但丁春秀在事后又找到社区居委会书记,恳求其「做做好事,把两个『小把戏』送进孤儿院(儿童福利院),给她们一条活路」,得到的答复却是:「她们有老子有娘,孤儿院不收」。

社区书记并不是敷衍,根据当时我国儿童福利院的收养规定,必须是无依无靠、无人抚养的孤儿、弃婴和残废儿童,李梦雪、李彤有母亲乐燕在身边,确实不符合收养政策。

「娃娃是有老子有娘,但老子关在牢里,娘从来不管孩子。还不和没老子没娘一样?」丁春秀很不解,但社区书记已经不知道如何回复,只能用沉默来应对这位老人。

丁春秀更想不通的是,自己生育了 7 个儿女,在「三年大饥荒的年代」,就算是喂「猪食」也没让一个饿死,而在物质如此丰富的年代,孙媳妇怎么这么狠心,把两个女儿丢在家里挨饿。

想尽一切方法后,丁春秀最终只能拜托泉水小区的老熟人们,有时间就多多照顾一下两个重孙女,送点食物给她们吃。不久后,她得到一个噩耗:「老太,大的看不见了,小的也看不见了。」

08

2013 年 6 月 17 日,社区民警王平元像往常一样,等待乐燕过来领取救济金,她之前都非常积极,但这次直到快下班也不见其踪影,他随即拨打乐燕手机,发现已经关机。

几天之后,乐燕主动联系上了王平元,说现在过来领取救济金。王平元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两个孩子怎么样?」电话那头回答得很干脆,「好好的」。他从中听出了敷衍,内心更加起疑,说道:「你明天和小孩在家,我送钱过来。」

2013 年 6 月 21 日早上 9 点,王平元来到泉水小区,敲了 503 室半天的门,没人响应,而乐燕的手机又是关机,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后,他敲开了楼下 404 室门,找施春香了解情况。

施春香听到王平元是来了解 503 室的情况,脸色大变,她在 4 月底交出钥匙之后,近两个月里未见过楼上母女三人,也没听到有敲门的声音,她一度以为乐燕带着孩子搬家了,「当时我们小区都以为她真的把孩子带出去了。」

施春香的话意味着乐燕在泉水小区消失了五十多天,王平元不祥预感再次加重,他原本以为经历过上次的教训,再加上每星期领取一次救济金的方式,乐燕至少会消停一段时间,在家好好照顾孩子,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旧病复发」。

而乐燕瞒天过海的行为,也意味着两个孩子并没有在她身边,王平元几乎确定出大事了,连忙喊来锁匠撬门,进去后发现客厅虽然很凌乱,但比上次好多了。

他刚平复一下之前的忐忑不安,却发现主卧室的门关着,里面一股恶臭味涌来。

王平元用力推了推主卧室的门,发现很难推动,于是用肩膀猛撞几下,强行把门撞开。

随即,眼前的一幕让他毛骨悚然,两具早已被风干的幼小尸体分别横躺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看到从门缝掉下的尿不湿,以及窗户锁扣上反复缠裹的布条,王平元很快就意识到乐燕确实吸取了上次大女儿李梦雪跑出来的「教训」,不过是反面,她彻底将两个女儿的逃生之路彻底堵死了。

警方事后现场勘查,发现主卧室的门上有几缕长头发,推测 3 岁的李梦雪有过自救的行为,但实在无力打开被母亲用尿不湿堵死的主卧室门,绝望之中用头撞击残留下来的。

根据法医的尸检显示,3 岁的李梦雪和 1 岁的李彤的死因排除了机械性损伤、中毒等暴力因素,不排除的是脱水、饥饿、疾病等原因衰竭死亡,通俗来说就是饥渴致死。同时还证实两名女童尸体呈风干状态,内脏已分化消失。

幼儿尸体风干至少需要两周,这意味着 3 岁的李梦雪和 1 岁的李彤的死亡时间至少在两周以上。在她们生命的最后,相信每分每秒都是一种煎熬,心里是多么的绝望和痛苦。

09

2013 年 4 月底,施春香交还钥匙的当天,乐燕正想着第二天到哪去「玩」,她像前几次一样,跑到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面包、牛奶和水,放在主卧室两个孩子够得着的地方,让她们饿了就吃。

根据乐燕以往的经验,这些面包、牛奶和水足够两个孩子吃四五天。为了防止大女儿再次跑出去,让自己丢脸挨骂,她把两个孩子关进主卧室,然后用布条反复缠裹窗户锁扣,再在门缝里塞上用过的尿不湿。

成年人都很难打开的主卧室门和窗成了 3 岁的李梦雪和 1 岁的李彤不可逾越的天堑,彻底断送她们求生之路。楼下每天人来人往,但谁也想不到,楼上正上演着惨绝人寰的一幕。

乐燕这一走就是五十多天,她先是去了另一个区,打听到那里有人出「货」,疯狂地「玩」了一段时间,花光了身上的钱。在毒品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快感下,她忘记了家中的两个女儿。

钱花光了,乐燕又开始做起老本行——当「冰妹」,不久之后,她所在的城区的毒品圈子流传着有这么一个外号叫「174(公交车)」的疯狂女人,每天从一张床爬到另一张床,就为了换几口毒品吸。

有些「道友」知道乐燕家里的情况,见其长期不回家,男友李文斌又被关进监狱,曾劝她回家照顾一下孩子。但乐燕却一脸淡定地说:「孩子好好的,在家里有人照顾」。

偶尔不吸毒的时候,乐燕也曾流窜到离泉水小区几公里的街道,辗转网吧、足疗房、宾馆,如此近的距离,她从没有回家看过一下两个女儿。甚至在此期间,她还像之前一样,每隔一周找社区民警王平元要钱。

2013 年 6 月 8 日,乐燕在事发前最后一次找社区民警王平元要钱,当时正临近端午节,王平元问她两个女儿近况如何,并表示想去家里看看。乐燕找了一大堆理由婉拒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在这段时间里,乐燕也曾想过回家看看,但只要开始吸毒,这个念头就马上抛到九霄云外,到后来就连「想」都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连续做噩梦,「梦见两个女儿哭着叫妈妈。」

在后来的庭审过程中,乐燕讲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某次去买零食的时候,不小心弄疼了店主人的女儿,本想抱起小女孩安慰一下,自己却泪流满面,她想起了家里两个可怜的女儿。

乐燕本想表达自己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但她似乎忘记自己此时已经离家一个月了,3 岁的李梦雪和 1 岁的李彤早已死亡。更何况短暂的悲伤过后,她转身又跑去吸毒、上网、玩赌博机。

10

2013 年 6 月 22 日,在监狱的李文斌算了一下日子,自己还有两个月零几天就能出狱,到时一定要带着两个女儿去吃一顿大餐,然后到游乐场玩耍,弥补对她们的愧疚。

下午 1 点多,李文斌突然接到有人探望的通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亲戚早就不跟自己来往,不可能跑来探望,而唯一牵挂他的外婆因年迈不可能跑来,乐燕就更不用说了,她没有这份「情义」。

探望李文斌的人是他家所在辖区派出所的一位副所长,对方告诉他两个女儿「没了」,但没说具体死因。李文斌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一直不吃不喝,「一闭上眼睛,就听到大女儿喊爸爸,小女儿哭叫着拍门。」

随后,南京市公安局和南京市检察院陆续给李文斌发送了许多法律文书,在上面他看到了两个女儿的死因,跟自己猜测的一样,「因脱水、饥饿、疾病等因素衰竭死亡」。

此外,DNA 也显示,大女儿李梦雪不是李文斌的亲生女儿,二女儿李彤才是,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后悔,明知乐燕没有照顾孩子的能力,自己还去犯事,导致两个女儿活活饿死。

出狱后,李文斌去殡仪馆看两个女儿的遗体,负责查询的工作人员惊讶地问他,「两个孩子都是你的吗?」李文斌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没勇气,也没脸回答这个问题。

在太平间的「无名尸」冷柜前,戴着手套和口罩的工作人员拉开冷冻的抽屉,两个红色的包袱出现在眼前。包袱打开的一刹那,一股冰冷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只又瘦又小的脚丫子露了出来,李文斌捂住眼睛跑了出去。

「太狠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都听到李文斌这句话,没人知道他是在怪谁「太狠」,所有人只看到这个 28 岁的男子在咬牙切齿地仰头大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3 年前,因毒品乐燕跑到李文斌家里,与他组成一个临时家庭,随后发展成四口之家。「房子不是家,房子有了女人和孩子才叫家」,李文斌很享受有家的感觉,一度还想「改邪归正」。

但毒品的诱惑实在太大,再加上身边的乐燕又一直没有停止吸食,李文斌的「改邪归正」只维持了一段时间,很快也重操旧业。于是,3 年后,毒品将他身边的女人和孩子先后带走,又变成孤身一人。

11

3 岁的李梦雪和 1 岁的李彤饿死事发后,立案调查的南京警方没费什么力气就在离泉水小区不远的一家汉堡店抓到了乐燕,她当时正跟一位的「道友」边聊天边吃东西。

这位「道友」跟乐燕讲:「我在网上看到新闻,说泉水社区一户人家两个小孩饿死了,不会是你家的吧。」乐燕还没等他说完,当场哭出了声。这时,警方正好赶了过来,将她抓捕归案。

让人吃惊的是,乐燕此时已经怀孕一个多月,这是她在离家五十多天里用身体换毒品的「杰作」,孩子的父亲自然是不详,这意味着对她未来的判决也会产生影响。根据法律规定,怀孕或正在哺乳期的女子,不得判处死刑。

2013 年 9 月 18 日,南京「饿死女童案」在南京市中院公开审理,乐燕在被告席上,首次面对愤怒的大众,她保持了异乎寻常的平静,直到审案人员将两个女儿最后的惨状照片塞到她手上,才爆发式地嚎哭起来。

最终,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因故意杀人罪,判处乐燕无期徒刑,这是对有身孕的她所适用的最高刑罚。乐燕没有提起上诉,在最后陈述中,半文盲的她讲一段颇让人意外的话。

一个从来没得到过爱的人,怎么给别人爱?我犯下的错不可饶恕,我很想女儿,但不可能有后悔药吃。国家给我制裁,我要慢慢赎罪,我也很希望以后好好的做一个人。所有罪赎完了,做一个真正的人。」

庭审结束后,乐燕的辩护律师在接受记者采访也说了一段让人感触很深的话:

「我的当事人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我最初也很不理解,当事人怎么会这样 ,但在知道她的经历以后,变得逐渐可以理解了。

乐燕虽然年满 22 岁,但她的社会经历、家庭教育,让她的思维连一个未成年人都不如,她根本不会约束自己。她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意味着社会对这个法律上不存在的人,提供不了基本的待遇和条件。

我问过当事人,你遇到难处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哪个人,你是可以信赖的,可以有求于他的?可以帮她的?她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没有。她内心从不相信任何人,此前的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及时行乐。

她跟我讲过一件事,她有一次十七八岁的时候被绑架到南京东郊的紫金山,她一个人从山上跑下来,最后就待在玄武湖边上过了一夜,没有任何求救的行为。

她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她现在来遗弃了别人,遗弃了她的孩子。

备案号:YXX1vrkpvwF8A1PQ0td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