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之花

我递给他一支水笔:「用这个,你擦了我就看不懂了。」

他接了过去。风扇悬在头顶嘎吱嘎吱地响,窗外的虫鸣响得聒噪,教室里只有水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偶尔纸张翻动。

他似乎有点累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的睫毛其实很长,眼睛也漂亮,只可惜,全身上下,只有这双眼睛能看。

一双仿佛不该生在他身上的眼睛。

「李原,」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的笔停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第一次看向我,正视我。

不,这应该是第二次,还有一次,他褐色的眼里噙满泪水,那泪水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我的脸上。

可悲的,可怜的,可爱的。

他站在血污中,于绝望里开出了一朵血之花。

只属于我的花。

他说:「因为你想死。」

他盯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样平和、安静,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无法惊起波澜,他的眼睛永远是这样。

除了杀死我的那天。

后来,无论是他们在他的桌子上写下恶毒的文字,还是把污水倒在他的脸上,他们践踏他,杀死他,把他逼向绝境。

可他从来没恨过任何人。可人怎么会这样的奇怪呢,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毫无恨意呢。我不明白。

我望向他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原来是这样,是因为我想死啊。」

他重新动笔,将整张草稿纸写得满满当当,每一条都标了符号,下面写上了很详细的解题步骤,然后他把纸推到了我面前。

我撑着头接过来看,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蚂蚁一样。

我捏着纸抬起了头:「我不懂,你教我。」

他说:「好。」

这世上最恐怖的是什么,他们说,是地狱,魔鬼。

但莎士比亚说,魔鬼把人造得那么奸诈,一定后悔无比,比起人的险恶来,连魔鬼都要望而止步。

一如那些藏匿在暗处的人,他们用语言杀人;站在明处的人,他们用肢体杀人。

而那人死了之后,他们哭着说,他的死跟我没关系啊,都是肢体杀了他们,我们语言是多么柔弱的存在啊。

黄毛很喜欢往教室后面走,走过的时候,他会很重地去踢一下那垃圾桶旁的凳子,又或者一不小心地把手里的垃圾倒在了空中。

就像现在,那垃圾稀稀落落的,掉在猴子的桌子上,里面有一碗泡面,淋了他一头。那剩余的汤汁面条,从他的头发上绽开,滑落到他的衣服、书本、桌椅上。

黄毛「哎呀」了一声,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想丢垃圾桶的,可能垃圾有自己的想法吧,竟然自己钻进垃圾桶了。」

男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猴子紧紧地咬着牙,但他不敢暴起,不敢反抗,他只能坐在座位上,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就像之前的李原。

他笑着把脏抹布按到李原脸上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位子,颠倒了。

11

后面的黑板报又改了,450 被擦掉,写上了 400,有人在下面画了朵花,被班主任擦掉了。

整个教室都昏昏欲睡,老师把戒尺敲得砰砰响,粉笔字划过,带起一片刺耳的声音。

只是没人听他讲课,下课后,所有人都瘫倒在了桌子上。

邻桌给自己带了个小靠枕,她打了个哈欠:「娇娇,我先睡午觉了。」

我拽着手里的小纸条走向天台,粗大的铁链已经被解开,那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了一点,让出了一条通往高空的路。

猴子站在天台边上,他的表情狰狞。

「你,有错,要是你答应我,要是你答应我,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站得太靠边上了,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如空中坠落的鸟儿,在底下碎出一摊血肉。

人一直是很脆弱的存在。

他看着我说:「你,占有你,我就会回到以前了,李原,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阳光太刺眼了,我眯了眯眼说:「是吗?」

铁门被推开,这里来了第三个人。

我丢掉手里的砖头,微笑着转头看他,他站在阴影里,老旧又不合时宜的校服,熟悉的厚重断脚眼镜。

比最呆板的老古董还呆板,比最陈旧的房屋还陈旧。

我往后倒。因为我知道,他会接住我。

我倒进一个怀抱,他太瘦了,我能感觉到压在我身上硌人的骨头,还有那半截挽起的袖子里,青色的血管。

里面流动着红色的血液,一如他心脏里跳动的心。

砰砰——

我抬起手,把手里的血抹到他的脸上,我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我盯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的眼尾抹上一条蜿蜒的蝴蝶。

那张平凡的、普通的脸和那双漂亮的、熠熠生辉的眼睛。

「拯救我吧。」

我说。

「我亲爱的 Nephilim。」

猴子是傍晚回来的,他的脑袋破了,衣服被血染红,右腿被刺了一个血窟窿,一边走,血一边掉落。

班里有人尖叫起来,班主任匆匆忙忙地赶来,他冲上前去扶住他。

「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猴子无神的眼珠转了一圈,最后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他颤抖了一下。

班主任还在喋喋不休,他说:「是谁干的!」

猴子张了张嘴,他瞥到了那个空位子,教室里唯一的空桌子,那是黄毛的座位,他总是会在中午出去抽烟,然后傍晚回来。

他抽烟的地方,是天台下的走廊,独自一人,待在那里。

于是猴子哭了,他痛哭流涕,他伸出手指认了凶手,他说,是他,他用砖头敲了我的头,他用钉子扎我的大腿,我好痛啊。

所有人哗然,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放低声音,慌张又兴奋地讨论着这件事。

黄毛也太可怕了,他们得出了结论。

意料之中。

谁会不相信受害者说的话呢。

黄毛回来的时候,是晚自修快结束的时候,他快步走着,准备等一下课,就抄起桌子里的备用机奔向寝室。

但当他踏进班级,他却顿住了,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讲台上站着班主任,他们静静地看向他。

如同佛里的一百八十鬼,诡异的、荒诞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同学,明天打电话叫你爸妈来。」

班主任的声音很冰冷。

有人小声地说:「啊,跟这种人做同学好可怕啊。」

黄毛极力辩解着:「我没有啊,我都没碰见过他啊!」

他解释不清,如同乱麻,于是他冲上前踢桌子,狂暴地将那桌子踢倒在地上,「老子都说了没有了!」

邻桌吓了一跳,轻声抽泣起来,我也害怕地向后缩,邻桌顺势抱住了我的手臂。

果然是蠢货,这样的行为,落在别人的眼里,简直是定罪的证据。我害怕地挤出了两滴眼泪。

12

猴子一口咬定了是黄毛打的他。他将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说到深处,还害怕地往病床上缩。

于是人们心疼地对他说,没事的,别害怕。

他回来那天,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腿上也包了纱布,看起来像个埃及塔里久久存放的木乃伊。

黄毛几次想冲上前去,都被班主任拦住了,后来,班里的男生也拦住了他,他们围成一个圈,把黄毛挤在了外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那该死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黄毛只能狠狠地踹窗边的座位,一下又一下,响得吓人,他嘴里的烟雾吐了出来,在教室上空盘旋。有人皱着眉捂住了鼻子,堵住了耳朵。

语文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她没见过这种情况,拿着书的手不停地颤抖,连板书也写得歪歪扭扭。

「自己不要学,还打扰别人。」

于是在这突兀的安静里,小声也能放成大声,这声音自前方而来,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男生,他们叫他娘娘腔。

「你他妈再说一遍!」

黄毛冲上前把他踹倒在地,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了下来。

邻桌拉住我的袖子,指尖颤抖:「好可怕啊,真的好可怕啊。」

班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刚开始很轻很小,慢慢地变得很响,最后他们开始叫喊起来。

「差不多行了!」

「啊,好可怕啊,竟然和这种人一个班。」

黄毛恨恨地盯了一圈班里的人,摔门而去。

不知道谁提出了这个建议,他们说,猴子你快坐到这里来,把黄毛的座位移到那边去,哎呀,我不想和这种可怕的人做同学呀。

就像沙漏,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你看,又颠倒了。

黄毛两天没来学校,班主任试图找他的父母,但打了十几通的电话,没有一个人接,他想去找黄毛的家,但那生锈的铁门,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开。

班里的人,把他的座位移到了后面,猴子可怜地一瘸一拐,大家涌上去,帮他拿书包,拿文具,没人去动那桌椅。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他们问。

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就像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们也会爬到深渊的口子,从上往下看看,里面是什么啊。

走廊有些冷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廊下吹来的风带着一些湿意。

李原又写了密密麻麻一堆公式,他画出一个圆,在圆上拉线条,最后拉出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又往外延伸。我看得眼花缭乱。

「把这题,解一下。」他看向我,褐色的眼安静地盯着我。

我有气无力地接过纸,从书包里抽草稿纸,结果抽出了一张语文试卷,正面是一篇阅读理解。

爱情是什么呢,是做一棵树,伴你左右,还是做一枝凌霄花,我不攀附于你,因为我不是那缠绕的菟丝花。

爱情是什么呢?

我弯出一个笑容,把试卷推到他的面前。

他正在解一道大题,题目很难,但他解得很快,就像不用思考。

「李原,」我叫他,「杀死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他停笔,抬头看我:「因为你想死。」

一样的答案。

他又继续低头,如永不动弹的雕塑,也像没有心的机械。

「你知道我想要的爱情是什么吗?」

他终于停了笔,没有再动,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波澜,死水投入一颗石子,于是荡开一圈温柔的波圈。

「我知道,所以我杀死了你。」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我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他说,因为你想死。

因为你想死,所以我杀掉了你,因为你想要骨血交融的爱情,于是我给你一场极致的爱。

那是于血腥中,冉冉升起的绝望之花,玛利亚的雕塑从高空坠落,神圣的天使从教堂跌下,地狱里,堕落的九天使张开了翅膀。

班级里开始流传一个视频,那是一群男人把一个人堵在巷子里,他们踢他打他,用鞋狠狠地踩在他的手指上。

终于,那鼻青脸肿的人抬起了头,熟悉的黄毛,脸上却没有往常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对着那几个穿花衣的人说。

求求你们,我一定会还上钱的。

他们笑了,他们解开了裤子,黄毛的头发被淋湿,那精心做好的发型,被浇成了弯曲的,垂下来。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班级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们从头一直传到尾,从尾传到了隔壁,然后慢慢地,传遍了方圆。班里的人,凑在一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聚拢着看这个视频,他们捂住了嘴,说怎么会这样呢。

眼里却跑出了隐秘的快意。

有人问猴子:「是不是你发现了这个,他才打你的啊?」

猴子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说:「是啊,他威胁我不要说出去,然后,然后就打我。」

那些人义愤填膺,他们说,难怪没人喜欢他,这么恶心。

我抱着书坐在李原旁边看他解题,为了方便,我干脆把凳子,也一起搬到他桌子旁边。有人看向我们,但他们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有比这件事更有趣,更疯狂的事情发生了,那这微小的变化,就不值得为人称道了。

李原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解题。我支着脑袋看他,他的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一道道我看不懂的公式,然后他抽出一道奥数题,开始解。

「你好厉害哦。」我夸他。

他的笔顿了一下,继续写,但我分明看见他藏在发后的耳朵,慢慢泛红。明明只是一句夸奖而已,他却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再进一步呢,他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好想知道。

我歪着脑袋,朝他笑笑。

黄毛还是回来了,他背着书包,口袋里插着烟,慢慢悠悠地插着口袋,踢开了教室的门。他依旧狂妄,因为他不知道那视频已经传遍了整个班级,乃至学校。他如往常一样,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可是那座位上早已经有人了,猴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而他的东西,都被移到了最后的那张桌子上,那张永远隐匿在黑暗里的桌子,被刻画着恶毒诅咒的桌椅。

「这他妈谁干的!」

他条件反射地去踹旁边人的椅子,但那人却站起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是「三剑客」之一的老大,他们叫他老刘。

他是「三剑客」的主管者,是他把猴子踢了出去,也是他,曾在上辈子和他的朋友,将手臂粗的铁钉扎进了李原的右手。就在高考的前一个星期。

黄毛不可思议地抬头:「你打我?」

有人端来一盆污水,那是厕所里拖完地的水,他们狞笑着,往里扔了一些垃圾,然后搅拌又搅拌。

黄毛还仰着头,他被踢倒在了地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两三天没来上课,就会变成这样。明明在之前,他还是这个班里的领导者之一,现在就被人踩在了地上。

云泥云泥,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他们嬉笑着,然后把那污水倒在了黄毛的脸上,脏乱的垃圾一起往他脸上砸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比这还恶心的你都喝过,」他们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

「把这些舔掉。」他们说。

「啊好恶心啊,好恶心啊!」

后桌和邻桌一齐在我的身边说,他们皱着眉,捂着鼻子,往后倒退,就希望能离黄毛远一点,毕竟现在的他,很脏。

有人偷偷地从黑暗里探出眼睛,看向那边疯乱的战况,黄毛被迫的,一点点地将那滑进嘴里的污水咽了下去。

我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处满脸苍白的女生,那是黄毛的女朋友,不过,他也是老刘的暧昧对象。

一脚踏两船,终究要翻的。

就像她在很久之前,在李原的凳子上放了针,朝他泼出了那刚烧好的热水,给予了他无法愈合的伤疤,那热水,也终究要泼向她。

又是熟悉的教室,我趴在桌子上装死,李原给我列出了所有可能考到的大题,密密麻麻的,那线缠绕到一起。

「这些,要解。」他说话总是那么简明意赅。

我接过来,突然脑袋很痛。

他还是认真地看着我,他看人的时候很认真,会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只是看着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我突然很想看一场戏,圣人坠落是什么样子呢,那双无波无痕的眼睛,又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说:「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疑惑地看向我。

昏暗的、安静的杂物间,因为常年没有晒到阳光,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这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我把他抵在门后。

我轻轻地抚摸他,看他的眼里染上雾气,看他上下的喘息,圣人染上海的幽深,也会变成红色,他自高处跌入地狱的尽头。

「漂亮的圣父啊。」

我攀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语。

「救救你的信徒吧。」

他抓住我的手,春雨一样的眼,里面溢出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带出一片灼热的焚烧。

我知道他很难受,我只要轻轻地用力,他就会难受地哭泣,看啊,他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上

「娇,」他不停地哭,「娇娇,不行。」

我轻柔地抚摸他,窗边射下的微小阳光,映出他潮红的脸颊:「那什么时候行呢?」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如同小兽的新生:「以,以后。」

我放开了手。

「好啊,以后,不要忘了哦。」

14

黄毛有个女朋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们总会在班级后缠在一起,在全班关灯,放映电影时,亲吻在一起,然后蹲下去。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就像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从不讲,他们装着瞎子,只要看不见,就不会被看见。

但是现在不同了,黄毛坐上了那个位子,他被喂了那盆水,那脏水从他的喉咙流进,于是他也成了脏的。

他们开始避着他走,男生们一不小心的,把垃圾撒到了他的头上。

他比猴子勇敢,后桌第一次丢他垃圾的时候,他冲上前,按着他的肚子打,只是没过一会,班里的男生就把他按下了,他们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骨头再硬的人,来来回回,也会学乖了。于是他成了新的垃圾桶。

他接受了那些污水,咒骂和反反复复的拳头,只是他没接受一件事,就是他的女朋友,他纠缠着她。

他苦苦哀求,说,你别抛弃我,你别这样。

这一切,一直到他看见了那个视频,终止了。

那天,他疯了一样地踢开身上的拳头,那时后桌站在他的面前,正把粉笔灰倒进他的嘴巴,然后,他被甩到了一旁的墙上。有血顺着他的脑袋留下来。

黄毛一步步,朝着那角落里颤抖的身影走去,那是他的前女友,她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发出声音。

黄毛露出一个笑容:「婊子,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有人看向了老刘。

那女孩娇弱的、哭泣的,如同寒风中颤抖的雏鸟,她说,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指了指她的肚子:「你肚子里的,你要打胎,我为了你借钱,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打胎?」

大家小声地惊呼起来。

「生命」,这样的词对他们来说太新鲜了,更不用说,藏在他们同学肚子里的生命,这简直是一件极端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是,那是你的孩子。」她小声地抽泣。

大家又看向了老刘,他坐在座位上看书,乍一眼是那样安静淡然,但仔细看,就能看见他握着笔,不停颤抖的手指。

孩子到底是谁的呢,没人知道。

我几乎要笑出来了。

这场无声的闹剧,沉默的哑剧,饰演了一场最疯狂的马戏表演。

他们比马戏团里最怪诞的小丑还怪诞,比最可笑的演员还可笑,于是造就了一场极致诞丽的情景剧。

最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因为这位疯狂的小姐,在同一天,和孩子的两位父亲纠缠在了一起。

沙漏倒啊倒啊,这次又会倒向谁呢。

是倒在墙边的垃圾投掷者,还是坐在椅子上的暗处施暴者,还是那针和热水的掌有者,又或者是藏在白莲后的语言长舌者。看啊,污水吞咽者和烟灰燃烧者已经受到了一部分的惩罚。那下一个会是谁呢。

只有愚蠢的圣父想要救赎他们,而魔鬼早已闻到他们骨子里腐烂的味道,于是圣父被撕碎了,没人救他们了。

15

班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奇怪,所有人都能感觉出来,邻桌死死地扒住了我的手臂,仿佛这样,她就不会卷入这场纷争。

所有人都紧绷着,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热闹,仿佛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李原,」我抱着试卷,敲敲他的桌子,「教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在纸上写公式,另一张纸上写满了古诗词和阅读摘抄。

这很好,例如他终于愿意用两张草稿纸了。

「李原。」我弯下身,叩叩他的桌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没抬头,笔也没停,装聋作哑。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竟然会生气,他竟然会对我生气。

多倔的脾气啊,是他先一步向我告白的,他能无条件地接受我的所有,现在却因为杂物间的那件事,生气了。

「很好,」我微笑着起身,「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和我讲话了。」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转头看他,他依旧抄自己的试卷,头都没抬。

我狠狠地用水笔在纸上划出一条痕,你看,谁说天使没脾气了。

班级后的黑板擦了又擦,已经从 400 变成 350 了,但是大家还是很无所谓,350 这个词太远了,大家依旧嘻嘻哈哈。

底下的暗流涌动掩饰得很好,但是在石子投进溪流的这一刻,水,就已经开始流动了,它会流过每一颗石子。

又是一节英语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漂亮的花体英文,有人跟着他一起描弄。我把脑袋偏了一点,看那边角落里的人。

他戴着厚重的眼镜,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于是我能看清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他对上我的目光,沉默地移开了。

咔—

我忍不住捏皱了手上的纸。

那张桌子还是黄毛在坐的,但大家都清楚,很快那里就会换人了,换成一个女生,那只可怜又柔弱的雏鸟。

黄毛野兽般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背影,有多爱,就有多恨,怎么会不恨呢,他的女朋友。

他为了她下跪,为了她被打,结果他心里的圣洁女神竟然这样对待他,要知道,形象这种东西,破灭了,就很难回到以前。

就像镜子被打碎了,就永远会有裂痕,只是早晚的问题。

「三剑客」的氛围也变得很奇怪,摇摇欲坠,他们依旧待在一起,只是有时候,他们会去找别人说话。

要知道,他们以前只会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

班里的人缠上来和我说话,我微笑着应对他们,在这条溪流里,他们想挤上我的船,于是就都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这都是很好的成语。

我把目光转向那个人,静静地盯着他,他感觉到了,但他还是不抬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分享。

我真的要疯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为什么圣父会有这样的脾气。

风吹过教室的屋檐,带起沙沙作响,连带着窗边的纸也跟着沙沙作响。

我撑着脑袋看他,李原在草稿纸上写字,我凑过去看,新的公式,我把脑袋伸了回来,以前的公式都记不住,又来新的了。

他写完了,就把纸推给我。

我扁扁嘴,看向他:「怎么不说,这些,记一下。」

他笔不停,眼不动,双耳不闻窗外事,这样入定的,寺庙里的金漆佛像也不过是这样。

「李原。」

我叫他,双臂缠绕上他的右手。

他终于抬眼看我。

「对不起,我错了嘛,请你原谅我。」

我把脸贴向他的手心,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我的圣父,你究竟是猎手,还是猎物。但无论你是猎手还是猎物,只要你属于我,只要你看着我,那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My knight.

I surrender to you.

16

数学真是太难了,每天看见那些公式和那绕在一起的大题,就觉得头晕胸闷。

「你要考什么大学啊?」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趴在他的桌子上看他。

「最高学府。」

我支起身,很好,很有理想,他的理想让我想起了以前定的小目标。

「什么,美术生。」班主任抬头看我。

我站在他面前,微笑着回答他:「是啊,老师,我的爸爸可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忘了吗?」

我领了新的画具,背着画板,捧着颜料来到了教室,我把那炭笔一支支地削好,放到笔盒里,然后盖上了盖子。

李原抬头看我,他的目光转向了我的画具,我总是能看出他的意思,例如现在,他在无声地询问。

「我要和你上同一所大学哦。」

我盯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血之花,你用鲜血和生命,向我造就了一场告白,你让我永远地被你吸引,你既是圣人,又是魔鬼,我矛盾的结合体,这辈子,你别想甩掉我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而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说:「好。」

那个座位,最终还是换人了,老刘坐了上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坐上去,只是在某一天的清晨,大家发现,位子竟然变换了。

黄毛坐上了老刘的位子,而老刘坐上了黄毛的位子,垃圾桶又换人了,但这位「三剑客」之首竟然一点怨言都没有。

他们那共同的女朋友,被他们折磨得很惨,她已经初显孕肚,却还总会被他们拖进厕所。

可是没办法呀,一脚踏两船,总是要翻的嘛,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大家都知道是谁的了。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黑板后面的数字变换,300,200,150,100,50,30,10。

距离高考,仅剩 10 天。

我的联考校考成绩好的惊人,只要文化不拖后腿,就能走进那最高学府。

李原给的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语文无论是要背的,还是不要背的,他要我都背了。

百八十种英语作文,他一一列举。

特别是数学,从十条缠来缠去的线,变成了二十条缠着的线,那线从三角形里出去了,又绕回圆里,我感觉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咬着牙说:「不想学了。」

李原画线的手停下了,他沉默地盯着我。

我盯了回去:「没动力,不想学。」

他收回目光,不说话,又不说话了,我气得牙痒痒。只是这次有些地方不同,我感觉到唇上微凉的,轻柔的风,他漂亮的睫毛如同蝴蝶,眨进我的心里。

「那我给你点动力吧。」他说。

我拿起了笔:「死都会把这题做出来的。」

17

高考于风里结束,少年们冲向门口的家长,家长们拖着身躯,迎接孩子们的到来,青春在这一刻落幕。

而后,他们等待着成绩的宣判。

有人给我截来了短信,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终于抬起头,正视我,我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然后踏进那最高的学府。

「李原,全省理科状元!」

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班主任在他的身边,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就好像他一手栽培出这棵优秀的树。

台下响起掌声,我看见他们仰望着他,他曾经普通,平凡,阴郁,和人说话总是低着头,脾气又倔又臭,没有一处讨人喜欢。

但那又怎么样呢,大小姐爱他。

我高高在上的圣父,我屹立云端的天使,我最漂亮的血之花。

你不是堕落者,你是于苍穹看向众生的怜悯者。

科研院里,有一位奇怪的学长,他生着一张平凡又普通的脸,还总戴着厚厚的眼镜,和人说话的时候,也不抬头看人的眼睛。

但他很优秀,优秀到了一种让人仰望的地步,于是有女孩像花蝴蝶一样朝他飞去。

他总是笑笑,说:「对不起,我有女朋友了。」

他没有发过朋友圈,也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女朋友。

于是有人悄悄地谈论他,其中有个花花公子,他在二十天里换了十个女朋友,他哎了一声,说:「其实李原挺优秀,不过他那张脸,女朋友应该也长得差不多。」

他们嬉笑一团,而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他那传说中的女朋友。

微卷的黑发、白皙精致的五官、红色的唇,还有那双含着水的眼,漂亮得如同盛开到极致的玫瑰。

他们看到她跑向那个阴沉的学长,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那学长摸摸她的头,又轻又慢。

「林娇娇。」他轻轻叫我。

「到。」我抬起头,朝他微笑。

实验室里陈列着许多药瓶,但很奇怪,前面有一张洁白的床,李原走在前面,他穿着一身白大褂在看一个药瓶,然后他又放下了。

我把他扑倒在实验桌上,他的脖子是那样细、那样瘦,只要狠狠地掐下去,他就会无法呼吸,就会不再颤动,他会慢慢窒息,变成一具尸体。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尸体,不会再被觊觎,也不会再对别人露出微笑。从此,他的喜怒哀乐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眼睛起层水雾,那炽热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心,他呜咽着喘息着,如果死去了,就再也不会这样鲜活。

我放下手,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个个红印,于最显眼的地方。

「我亲爱的圣父啊,现在可以救救你的信徒了吗?」

月明星稀,他颤抖地扣上扣子,我跟在他后面理头发,果然穿裙子是最正确的选择,连扣子都不用扣。

「林娇娇,」他叫我,「以后,不能在外面。」

「好的,一次都不可以吗?」我乖巧地应下,然后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他停住了,然后叹了口气。

「林娇娇,只能有一次了,下一次。」

「没问题。」我笑弯了眼,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只要破例,那就会永远破例。

「Dear Muse,」他说,「I was captured by you.」

李原番外

大山遮盖住这里唯一的道路,山外还是延绵的山,这小小的村庄,仿佛被抛弃这重重的深山里。

李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从小的玩具就是那矮房前的泥坑,他把泥巴抓起来,捏成各种形状。

这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妹妹就会咯咯地笑起来,李原很喜欢他的妹妹,小小的、软软的,像一团白云。

这座封闭大山里唯一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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