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将赤霄剑递给我。
「吾徒,斩杀此獠。」
马谡呜咽声不断,腹心上,绽放出冒着血泪的大眼。
「丞相,你不是……只收过我一个徒弟吗?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事到如今,不必再隐藏什么。
我一层层扯开脸上的伪装,走出七星灯的光罩。
「啊……姜雷,你是姜雷!」
「不,姜雷只是在玄水营中,临时用的假名字。」
我双手攥紧赤霄剑,对准他腹心大眼,一寸寸推进去。
那眼睛瞪得浑圆,瞳孔放大,血丝猩红。
「疼吗?疼就对了。」
每推进一寸,他的叫声便凄惨一分。
哀嚎声似浪潮,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不顾污血狂飙,将剑继续推进,直没至柄。
「不管你能否感受到这锥心刺骨之痛——
「只需记住,杀你者,天水姜伯约!」
我旋转剑身,将那眼睛搅得稀烂。
「呜——呜——」
马谡身躯骤然炸裂,化作红白相间的血滴,散落不见。
丞相望向宫殿入口,声音破天荒地有些发颤:「吾徒,她为何也……」
却是诸葛果,飘然而来。
她削肩剧颤,缓缓抬头,带了些许哭腔:「阿爹,我压制不住她!」
我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更没听过,她用如此绝望的腔调讲话。
丞相分明泪下,却还是厉声道:
「诸葛果,不可示弱于敌!」
诸葛果猝然仰天长啸,声音像极了卑弥呼:
「好……好的……阿爹!」
不多时,又变回少女的哭腔,听得人心如刀割。
我终于明白过来。
卑弥呼在她体内。
她用尽全力,与之抗争,但已到强弩之末。
「诸葛娘子,如何才能帮你!」
「阻止我,才能阻止……卑弥呼……」
她满眼痛苦地望着我,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指向心口。
是暗语,只有一个字。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杀……」
16.
丞相颤声道:「卑弥呼全力夺舍,无法防备,正是脆弱之时。」
我拄剑在地,咬牙切齿:「开什么玩笑,我绝不会伤她,绝不会!」
诸葛果的双眼,时而澄澈,时而混沌。
她开始用双手,狠掐自己的脖子。
在眼神迷离的变换中,清泪簌簌而下。
「别……犹豫!」
她的白玉脚镯倏然碎裂。
细踝上,两只眼睛,强行绽开。
「不!我才不要……变……」
那哭声,椎心泣血。
我冲她大喊:「你不会异变的!我一定要救你!」
「不,你救不了她的。」
司马懿的声音,穿越长长的甬道,飘然而来。
他红唇白面,身披红衣,毫无阳刚之气。
我颤声道:「你穿的妇人衣裳,莫非是……」
司马懿呵呵一笑:「绯堇衣,当然是从她身上扯下来的。否则,卑弥呼焉能乘虚而入?」
我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头脑发懵:「司马懿,你背叛了我们?」
司马懿不但毫无愧色,反而一脸狂热:
「在与卑弥呼对话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
「她说了,会让姓曹的,把大魏天下拱手让与司马氏。」
「所以联合蜀吴,对抗天神,岂非飞蛾扑火,自找没趣?」
我真蠢。
我本不该对这鹰视狼顾之徒,抱有一丝半点的希望。
「孔明,向天神服个软吧!听听她,多痛苦!」
诸葛果剧烈地抽搐着,身体变成了两道重合的虚影。
就像两个灵魂在争夺躯壳。
「司马懿,你本该死在上方谷的熊熊烈焰中!」
「可惜我还活着!你孔明一生用火,终被火负!」
司马懿摊手大笑。
我攥紧了赤霄剑,身若流星,提剑刺向司马懿。
「那么现在去死,也不迟!」
司马懿愕然低头,看着贯体而过的长剑,「咯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在洪水决堤般的声浪中,面前之人,变成了诸葛果的模样。
不,不,我竟然……
司马懿的嘲讽,从身后传来:「假诸葛,你定是眼花了吧?」
我颤抖着跪倒,撑起诸葛果满是血污的身体。
她嘴角微微扬起。
一道夺目的白光,将我们完全包裹。
「这是……何处?」
我站在细雨弥漫的街道上,心中忽觉怅然。
一路走下去,白雾越来越浓,视野越来越差。
「喂!」
身着无袖斗篷的少女,从屋檐后闪出,笑吟吟地向我伸手。
「诸葛娘子,这是……何处?」
「成都街头啊!」
我牵起她的左手,感受着她热烈的心跳。
铿锵的力量,生命的力量。
多少年,没听过这声音了。
我心中悲喜交加:
「诸葛娘子,你还好吗?」
不知是雨还是泪,从那眉眼如画的面庞上滑落。
她挥动斗篷,兜起零落的雨珠,笑着打了个转:
「从没有这么好过!」
我们在街上走了许久,始终走不到头。
雨终究没有停,她也终究不肯驻足。
「诸葛娘子,你一定……很辛苦吧?」
「我嘛,生来早慧,注定要肩负更沉的担子。」
「可我想让你,卸下这担子。」
「你……说什么?」
我放开了她的手。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
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一生沉默寡言,郁郁不善言语,从不会这般袒露心事。
「她一生担子很重,苦苦不得解脱,从不能笑得如此开心。
「最重要的是,她的心,长在右侧,而你的心,在左侧。
「卑弥呼,你,骗不了我。」
贯体而过的伤口,在她柔弱的身躯上浮现。
一道白光从伤口中爆发,淹没了我的视野。
17.
我又回到了秦王宫。
司马懿正坐在无首尊的大手上,一次次冲击着七星灯的光罩。
断壁残垣,碎屑零落。
诸葛果浑身冰凉,缩在我怀中:
「卑弥……附……我身上。」
她双手颤抖,握紧刺入身体的赤霄剑,继续深推数寸,直到剑尖透背而出,完全贯穿胸口。
这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本就鲜红的剑刃,饱饮热血,明亮如火。
她身体里,那道若有若无的重影,还在剧颤不休。
「没力气了,公子……雷,帮我……」
「好,好……」
可每推进一寸,她的颤抖便更剧烈一分。
「疼……快些,好疼……」
「很快就不疼了……就不疼了!」
我泪如雨下,继续推进剑身。
直没至柄。
卑弥呼的重影,在凄厉的嚎啕中,渐渐淡去。
诸葛果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
「多谢你,终于可以……卸下……这担子。」
她双目微阖,嘴角含笑,再不动弹。
「诸葛娘子……」
「吾徒,把她,交给我!」
我抱起诸葛果,连同贯穿她的赤霄剑,一并送入丞相怀中。
丞相轻抚着怀中女儿的脸颊:
「你对她有感情,可……这是她的宿命。」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卑弥呼杀不死,只能镇在她体内,无首尊亦然……现在,到我了。」
「丞相,你想做什么?」
丞相倏然仰天长啸。
金光再次绽放,将丞相、诸葛果、赤霄剑以及七星灯阵,连缀成一团炽热的光。
光团膨胀,直至爆裂。
四十九道流光,分别向高耸的无首尊飞去,像透骨之钉,埋进了那巨大躯体的各个部位。
无首尊竟真如雕像般,僵立不动了。
而丞相,已经枯竭到无以复加。
「孔明,你血肉之躯,怎敢镇压天神!」
绯堇衣也被金光浸染,像千斤重似的,将司马懿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以身殉道,镇压邪祟!琅琊诸葛氏,纵身死,志不夺!」
丞相厉声回应。
话音才落,便喷出满口血沫。
我膝行上前:「师父……」
他血齿翕张,声音无比模糊:
「吾徒,活下去,继我之志,北伐诛邪!」
「一定,一定!师父可还有心愿未了?」
「就让我……和女儿单独待着吧,走!」
我冲着他枯瘦佝偻的身躯,重重叩首。
转过身时,泣涕如雨。
丞相幽幽的声音传来:
「呵……臣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恐托付……不效……」
话至一半,倏然而止。
我再不回头,向秦王宫外狂奔而去。
「不,琅琊诸葛,不曾伤先帝之明。
「你和女儿,至死都在捍卫大汉的荣光。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丞相……」
昏暗的甬道前方,一星光点逐渐放大。
我终于重见天日。
王元姬满身血污,躺在路边,生死不明。
而曹叡,穿插在玄水营和臣子的混战中,散发狂奔。
我掣出袖中连弩,跨上战马,踏尸前行。
挡我者,一箭穿喉。
司马懿的声音,仍在背后回荡:
「你躲不掉的,就算回到成都,费祎和刘禅,会轻易放过你这叛徒吗?」
「我压根,就没想躲!」
「祂看得到你!无论去到何处!」
「那就再戳瞎它一回!」
马儿越奔越快,风驰电掣。
我追着日落的方向,绝尘而去。
司马懿,总有一天,我姜维会杀回来,把你和你的主子,一起埋葬。
让九泉之下的曹操,看看你们这帮忠臣孝子,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虽千万人,吾往矣!
渭河沿岸,又是夕阳时分。
我将一块腕钏碎片,埋在最繁茂的柳树之下。
再见了,诸葛娘子。
待我杀回关中之日,再将碎片取出。刚要上马,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声音,忽然响起:
「姜维,你好哇!」
我惶然四顾,不见半个人影。
晚风时来,只有马儿幽幽凝视着我。
「谁,谁在讲话?」
马儿眨了眨眼:
「是我,邪马台国继任女王,台与!」
(正文完)
番外 1:
我在古籍中得知,扶桑是日出之地,也是混沌、蒙昧、蛮荒之地。
也就自然而然,诞生了难以形容的东西。
或者说,秩序。
世人因为畏惧,或称之为神明。
但究竟是不是神明,无人知晓。
总之这些「神明」,像懵懂顽皮的孩儿,被困在岛屿上,迫切地想要看到外面的世界。
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曾派徐福从琅琊东渡瀛洲。
随着他的来访,大秦的方位,暴露了。
忽忽数年,父亲在芒砀山中,斩白蛇而起义。
此后,他常被与「蛇」有关的梦魇围绕。
为了逃脱楚军追击,他曾把我推下马车。
母亲叱他无情,他却辩解,说是蟒蛇爬上了马车,想勒死他。
又数年,父亲进入咸阳,发现秦王宫中,盘着一条巨蛇。
那巨蛇模样,像极了当年所斩之白蛇。
父亲以为不祥,以剑镇之,退出咸阳。
问鼎天下后,父亲北击匈奴,却误入白登山,遭四十万精骑所困。
关键时刻,白蛇再次出现,为我军寻得薄弱之处,成功突围。
至此,大汉全境才算稳固。
世人皆道,蛇,是父亲的心魔。
当恐惧之时,当动乱之际,当生死之交,他总能看到蛇形之物。
「盈儿,祂把天撕开了一个角,从太阳升起的地方,伸长脖子,窥探我们。」
临终前,他这样对我说。
可在我登基后,看到的东西,远比父亲所说的蛇,更加荒唐。
被母后斩首的功臣们,尸体关节上,长出了眼睛。
被削成人彘的戚夫人,伤口里发出奇怪的嘟囔声。
越来越频繁的惊吓,终于让我一病不起。
相父张良说,我外表文弱,但内秀于心,一定能让大汉蒸蒸日上。
唉,真希望这恶疾,能快些好起来。
番外 2:
那一年,王莽篡汉,昆阳之战中,光武帝被重重围困。
忽有异物,从天而降,竟是许多肥美大鱼。
光武帝甚觉奇怪,严令汉军不准进食。
但王莽的军纪,就没有那么严明了。
后来发生何事,无人知晓。
总之,光武帝以少胜多,再造大汉。
长安传来王莽的首级,腐烂且尖吻,怪异难言。
第二年,富庶的渭水沿岸,竟然闹了饥荒。
有个少女,在河边浣衣时捞起了一条大鱼。
她喜出望外,心想终于可以让全家饱餐一顿。
但雌鱼却流着眼泪,说着人话,祈求用腹中的孩子,换自己一条生路。
少女很奇怪,我家人快要饿死了,鱼子怎能吃得饱?
雌鱼求情说,吃下鱼子,比吃掉我,果腹百倍。
少女选择了相信,放生了雌鱼,换得小半筐鱼子,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吃下鱼子后,全家人肚子鼓了起来,再也不受饥饿折磨。
少女心中感佩,请人画了鱼仙的画像,挂在村口,日复一日,顶礼膜拜。
一来二去,口口相传,全村人羡慕不已,纷纷奉鱼仙为神明,希望祂再发慈悲,送来果腹之物。
听到此处,你一定满腹疑问。
对,鱼没有眼睑,当然不会流泪。
少女一家人的肚子,越来越鼓,越来越透明。
终有一天,皮肉爆裂,肠穿肚烂,一家九口,无论男女,腹中破口,皆有活物爬出。
那活物似人非人,似鱼非鱼,口吐黏稠血丝,长着人的四肢躯干,却生有鱼的眼、腮和鳍,在旱地上仓皇乱爬。
少女一家,因此灭门,可那帮非人非鱼之物,也不知去向。
可村人,还照常膜拜鱼仙画像,照常去渭水边上等待鱼仙。
渐渐地,村人越来越少,村子日渐荒废。
路过的旅者,常因村中传来黏腻滑动之声,而心生好奇,进入查看。
但凡是进去的人,都没能再出来。
你问我怎会知道这个故事?
那个少女,就是我的娘亲嘛,嘻嘻。
- 完 -
□ 王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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