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一阵哆嗦。
「对呀,不该是这样的……」
身侧,没有头颅的玄水营骑兵,正等待我最后的命令。
数百只不知长在何处的眼睛,不知疲倦地眨动着。
不知是谁在说:
「丞相,发号施令吧!」
「丞相,我等誓死效命!」
「丞相……丞相!」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我跌坐在四轮车上,手指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车子载着我一路下坡,朝魏军狂奔而去。
正在厮杀的战场,忽然间陷入了寂静。
汉魏双方,阵前阵后,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在浩大的原野上,我多么像一只蝼蚁。
季阳沉闷又失望的声音响起:「丞相,你为何要投敌?」
车子越滚越急,最终散了架,我踉跄爬起,继续向魏阵狂奔。
因为司马懿身后,站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诸葛娘子……」
她无声地召唤着我。
季阳纵马插在我身前,膝盖上的大眼剧烈眨动,无比愤怒。
我停下脚步,报以凝视,再不躲闪。
「丞相,连你也觉得大汉无药可救?」
「季阳,大汉不该是这副模样。」
「你说不是便不是?」
「我说不是,便不是!」
季阳癫狂地纵着马,长枪迎头刺下。
眼看无处躲闪,诸葛果翩若惊鸿的身影,拦腰撞飞了我。
季阳一枪刺空,瞬间狂怒,再次横扫。
电光石火间,诸葛果往我右手上塞了一把弩,左手里塞了一捆箭。
「连弩,可会使?」
弓弩技艺,玄水营中,无人能与我一较高低。
我扣动机括。
弩箭接二连三,打偏了季阳挺立的枪头,接着依次穿透他的双肘、膝盖。
季阳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季阳,对不住,我必须找到真相。」
为免伤他性命,我点到为止,转身手臂疾挥,射出一道扇形箭阵,逼退其余追击者。
随后,掩护着诸葛果,退入魏军阵中。
费祎错愕地望着我们。
他像是忽然老了二十岁,脸上的褶子因愤怒而深如沟壑:
「急报成都,诸葛父女,叛汉,逃魏!」
9.
魏营的景象,令人头脑发懵。
目之所及,几乎全是老兵。
那血色巨目,竟也波及了这里。
沉思之际,脚镯叮当作响,诸葛果信步而来:
「这易容术,一看便是阿娘手笔。」
「果然,瞒不过诸葛娘子。」
「你……与眼睛对视了?」
「嗯,怪我……心志不坚。」
诸葛果眨了眨眼:「是我的错,你还不是费祎的对手。」
我又是疑惑,又是担心:「等等,你……都还好吗?」
她示意我噤声,伸出两指,相互勾连。
这是「囹圄」之意。
她并非自由之身。
营外忽有唱喏声传来,司马懿步入大营。
他遥遥打量我,踯躅良久,方才犹豫近前:
「我大魏虎豹精骑,竟被假诸葛吓退!」
我冷冷回应:「眼睛倒是尖,可我并未投降于你。」
司马懿捋须而笑:
「你是赵子龙的兵,这丫头更非等闲之辈,老夫不敢奢求,但求合作而已。」
面对这位北伐途中的拦路虎,诸葛果流露出明显的抗拒,一如既往,默不回应。
我更没有好脸色:「被我吓退之人,也配来谈合作?」
司马懿不悦道:「就算是真孔明来,老夫何惧!只是忌惮无首尊,才不得不撤军!」
无首尊,明王眼……
在郿县的雨夜里,诸葛果数次提及。
司马懿叹口气,语调放缓,娓娓道出始末。
原来魏营中,只有他,能看到天空中的血色巨目。
他也像我一样孤独,亲眼目睹有人身首分离,关节长出怪眼,亲眼见云长翼德二公,冲杀掠阵。
而虎豹骑之所以阵脚大乱,仅仅是因为「孔明」的出现,与流传的死讯不符罢了。
「那司马大将军,也被当成疯子了?」
「不,我这人不像你,到处喧哗。」
我暗暗啐了一口。
传闻此人城府极深,现在看来,名不虚传。
司马懿慢悠悠道:「依孔明之言,如今能看见异象的人,寥寥无几,可将来,就很难说了。」
我猛然抬头:「等等,你知道丞相在何处?」
一向沉默寡言的诸葛果,双眼瞬间泛红。
至于司马懿,索性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你们不要瞒我!」
我的情绪渐渐失控。
「诸葛娘子,大汉岌岌可危,没有空和敌将在这里眉来眼去!」
背对着我的司马懿,猝然回首,鹰视狼顾之相,显露无遗:
「大汉岌岌可危,大魏就安然无恙吗?孙权小儿的江东,就安然无恙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震住了。
无论汉魏,都有大量士兵衰老,这是不争的事实。
司马懿嘴角抽搐,激昂的情绪转眼沉入谷底:
「两国之间的恩怨,先暂缓吧,且随我来……」
我心中彻底没了支撑。
眼下,成都是回不去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司马懿,你想怎样合作?」
「去咸阳,让你看清真相。」
我心中诧异:「为何是咸阳?」
他意味深长道:「我在秦王宫遗址中,发现了无首尊的痕迹。」
我们沿着渭水策马东行。
一路上暮色冥冥,万物凋敝,乌鸦啸叫之声,不绝于耳。
我顿觉悲怆:「何年何月,天下一统?」
司马懿面色一滞:「就快了。」
我心想:「那也与曹贼无关。」
两日之后,古都咸阳已近在眼前。
丞相五次北伐,都未能取得咸阳以西,今日,我却离它如此之近,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薄暮初现,残阳如血,司马懿在城门前下马。
「进城后,万事谨慎,别被陛下的哨子发现了。」
看上去,他很介意曹叡,满脸提心吊胆。
诸葛果站在中间,分别牵住我们的左右手:
「我以通灵术共享视界,切忌喧哗,以免……徒生惊扰。」
我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三人并肩,沿着碎石路,缓步进入咸阳城中。
迎面遇到的,是个杂耍卖艺之人。他倒立身体,用双手行走,形容滑稽。
诸葛果的心跳,明显快了许多:「预备。」
缕缕凉意,从她的腕钏上传来。
卖艺人的脑袋,忽如瓜熟蒂落,脱离脖颈,在地上弹跳数下,滚落道旁。
这诡异一幕,就在闹市中心,公然上演。
但围观众人不以为意,反而抛出丝绢瓜果,喝彩不止。
卖艺人双手撑地,像只灵活的猴儿,趴附在一名路人背上。
那路人浑然不觉,转眼间两鬓斑白,腰背佝偻。
而卖艺人的肘弯膝盖,却像花儿开苞般,绽开了四只大眼。
它们惺忪地打着转,扫视四周。
看到我时,忽然变成了瞪视状态。
「唔!」
我如入冰窟,浑身寒凉,心跳几乎停滞。
诸葛果的警告声响起:「不要对视。」
10.
我连忙收回目光。
但眼球在黏液里旋转的声音,绵绵不绝。
我越听越毛骨悚然,耳道仿佛也填满黏腻之物。
漫长且煎熬的审视,怎么还不到头?
司马懿沉声道:「坚持住,只管走。」
我们假装视若无物,从卖艺人身旁走过。
眼珠滚动的声音,终于收敛。
卖艺人继续闪转腾挪,凡被他吸附的路人,都会衰老枯朽。
只有关节处的眼,越变越圆润光滑。
「又一个……」
司马懿心惊胆战地嘀咕着,忽然「咦」了一声。
他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割肉的屠夫。
屠夫挥汗如雨,菜刀在案板上「砰砰」作响,就像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
他袒胸露背,从肩膀、肘弯到手腕,几乎所有关节都长满眼睛,大群蚊蝇,像黑云笼罩在他周围。
而排队买肉的众人,已经衰老得毫无生气。
司马懿倒吸一口凉气:「这屠户吸食的阳寿,远胜那卖艺人!」
我再一次头皮发麻:「他是个……藏于闹市的杀人犯?」
「难说,也许吊着的半扇猪肉,原是人肉,也许他正在剁的棒骨,乃是人腿。」
我弯腰作呕,险些又和屠夫四目相对,只好按下念头,拼命忍耐。
「这一切……是真是幻?」
司马懿神情凝重:「至少……衰老是真的。」
可那恶心至极的眼睛、无首而战的骑兵、荒谬绝伦的异象,又是真是假?
肉铺喧嚣声渐起。
原来是排在队末的人,没能买到肉,和屠夫吵了起来。
屠夫瓮声瓮气:「猪头肉,要不要?」
客人喜出望外:「自然是要的。」
屠夫挥刀便将自己脑袋卸了下来。
客人接过头颅,满意而去。
司马懿神情复杂:「吸食阳寿,异化成形,咸阳城到处如此。你现在愿意放下成见,通力合作了吗?」
我心中燃起夺路而逃的欲望,可两腿终究如生了钉子般动弹不得。
「如你……所愿。」
不知为何,屠夫似有所察觉,身上众多眼睛,一齐怒目而视。
我下意识地抬起连弩,可为时已晚。
屠夫早已甩出菜刀,风声啸叫。
情急之下,我弯腰躲闪,双手离开了司马懿和诸葛果。
不料屠夫忽然逼近,晃荡着肉山般的肥胖身体,迎面将我撞飞。
眼前顿时恢复清明。
一切诡异的乱象,都消失了。
诸葛果和司马懿,也不知去向。
至于屠夫,头颅还在,身上怪眼,无影无踪。
「你……」
他憨厚地笑着,伸手将我拉起。
「小郎君,当心些,贵人的座驾,可是不长眼的。」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我方才站立之处,轮胎刹痕,入地三分。
若他晚来一步,撞飞我的,便是高头大马。
头顶残阳如血,眼前闹市喧嚣,我一颗心却像沉入了冰窟。
「他撞飞我,竟是为了救我?」
人们依旧行走劳作,买卖耕织,浑然不觉身边的异样。
冥冥中,一切都乱套了。
「这腕钏,是先生遗落的?」
自苦之际,莺莺细语在耳畔响起。
一名华服舞女,款款步下马车,俏生生立在我面前。
她眉眼含笑,将一枚白玉腕钏递了上来。
温润在外,蕴华其中,是诸葛果之物。
留下此物,莫非是在暗示我?
舞女打断了我的思绪:「尊驾,请上马车。」
我大惑不解:「上马车,去何处?」
「丞相降魏,震动西京。正值陛下西巡,特遣奴家来接先生进宫。」
原来是曹叡的「哨子」,来得果然快。
我怫然振袖:「降魏,真是无稽之谈!」
「蜀地已无良人,先生何必自苦?」
此女伶牙俐齿,话中带着轻蔑,听来不胜厌烦。
曹叡竖子,你未免把人看得太低了。
刚想拂袖而去,却被舞女牵住:「先生是在寻家公吗?」
「家公?你究竟是……」
「奴家王元姬,大将军便是家公。」
原来是司马懿的儿媳。
王元姬掩面而笑:「家公和诸葛娘子,已被另一辆马车接走,先行面圣去了。」
我心中了然,看来白玉腕钏,是诸葛果留下的信号。
不禁冷笑道:「面圣?我看,是被曹叡绑走了吧?」
「先生说笑了。此行就当出使大魏,如何?」
既是如此,不如将错就错。
鬼使神差般,我酝酿出一个大胆计划:
管他眼前是真是幻,至少曹叡,是真真切切的魏国皇帝。
只要借机刺杀他,大汉北伐便可成功,届时寻回丞相,又何须惧那歪门邪道!
11.
「也好,伪帝……皇帝行在何处?」
王元姬莞尔道:「就在秦王宫遗址之中。」
秦王宫遗址?不就是司马懿提到的地方?
我满心不安地登上马车。
王元姬却神态轻松,眼神只在我身上流转:
「奴家祖父,便是大魏司徒王朗,先生可认得?」
「听过,不熟。」
「奴家夫君,乃是中郎将司马昭……」
「不认得!」
「丞相精神,倒是比传闻中好上许多。」
「住口吧……」
再被她套话,这假冒的丞相身份,就瞒不住了。
马车抵达咸阳东郊,已是满天星斗。
四百年多前,项王焚尽秦宫,大火三月不灭。
如今夯土断壁,覆满苔痕,早已辨不出建筑原本的模样。
我们在坑洼中跋涉许久,抵达咸阳宫前。
曹魏重臣早已云集,诸葛诞、夏侯霸、邓艾等皆在此列。
见我出现,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
我只好暗暗祈祷,莫要被识破了伪装。
「天下百姓之膏血,焚尽于此,可悲可叹。」身着玄色礼袍的年轻伪帝,正在仰视主殿的废墟,「祖龙在上,且看曹叡扫清六合,再造一统!」
他徐徐转身,激动溢于言表。
在始皇帝的故殿前,非但毫无敬意,还大放厥词,这小子真是疯癫。
「军中谣传,汉丞相不幸身故。可今日一见,孔明先生魁伟如常,实在令人惊喜。」
我摇着羽扇,一言不发。
只恨弓弩不在手中,否则老远便结果了他。
「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机。曹叡想请先生,主持这场郊祭。」
我终于忍无可忍:「你可知我是何身份?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不愿终结乱世?不愿还于旧都?提条件便是!」
我心中一凛。
丞相不正是为此,年复一年地北伐?
可我绝不相信,一场郊祭,能改变曹叡的心意。
「条件……能否让出东西二京?」
「当然!」
他不假思索,十分爽快,却令我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能否……自去帝号?」
「可以。」
依然毫不犹豫。
这小子,定是失心疯了吧?
「尊昭烈皇帝之子,为九五之尊?」
「亦无不可!」
「攻灭东吴,献孙权于阶下!」
「自当效劳!」
曹叡的回答,一次比一次坚决。
身后曹魏群臣,早已如炸开锅般议论纷纷,反对之声,如潮如浪。
当然,也有不少人口吐狂言,直言要将我碎尸万段。
曹叡一字一句沉声道:「孔明先生,你的条件,我全都答应。」
我浑身上下微微发颤,心想:「他发癫了吗?」
曹叡张开双臂,环视众人,一股雄心万丈的气势逸散出来:
「为表诚意,我将当众斩杀丞相宿敌——司马懿!」
话音刚落,五花大绑的司马懿便被推搡而出。
「昏君无道,昏君无道!」
曹叡却冷笑反驳:「你可曾尽托孤大臣之责?现在还想挡朕的路?杀你不冤!」
「臣为曹家竭智尽忠,不负先帝所托!」
曹叡厉声呵斥:「你为司马家谋的私,比你尽的忠,还要多十倍!」
司马懿似被戳到痛处,涨红了脸:
「东瀛邪物,招至中原,必是无穷大祸!」
「大祸?那是天神!」
曹叡掀掉头冠,散发于烈风之中,遥望着东方夜色,面露痴相:
「天神一直在注视我们!
「黄巾三杰,曾请祂降下神通,却被大汉联军扼杀,为山止篑;
「袁绍末路,也祈求祂来助阵,被我武皇帝剿灭,功败垂成。」
他一桩桩盘点几十年前的往事。
我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
若他没有胡编乱造,许多早已湮灭的豪强,都曾和「祂」有所关联。
到底还有多少信奉者?
又有多少像费祎这样的人,虽为国之股肱,却心怀鬼胎?
「母后,也曾请祂照拂,却被薄情寡义的父亲赐死,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曹叡又开始历数曹丕和甄氏之间的恩怨。
司马懿终于瞪大了眼:
「你错了,甄后当时,被卑弥呼夺舍,若不杀之,后患无穷。
「方士曾说,先帝寿当八十,谁知四十便驾崩,你没想过其中缘由?」
卑弥呼,又是卑弥呼。
原来竟是个人名吗?
曹叡已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睛瞪得浑圆:
「她是朕的亲娘!
「罢了,言多必失。
「备佾舞,备三牲,郊祭开始!」
12.
六十四名舞姬渐次入场,一手执籥,一手执羽,相互簇拥,用身躯搭起了一个舞台。
王元姬决起而飞,凌空回旋三匝,款款落在众女背上。
曹叡竟看得痴了:「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她就是这般模样……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模样,像在怀念故人。
曹魏众臣,神情复杂地应和着。
唯有跪在地上的司马懿,浑身颤抖,怒目圆睁。
「起!」
王元姬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披帛弹射而出,将我缠裹,拉到半空。
「孔明先生,随我同舞。」
我的周身,泛着奇异的微光。
曹叡兴奋异常:「郊祭始,山呼!」
众臣有气无力地迎合着:「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曹叡大怒,抽出腰刀,对准前排数人一阵乱捅,几名腿脚不便的老臣,当场毙命。
他浴血咆哮:「一个个没吃饭吗!」
众臣惶恐不已,声音提高数倍,震颤不已: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这喜怒无常的混账,怎可如此暴虐?
「声音还是太小!」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司马懿怒目圆睁,梗起脖子,厉声斥责众人:「你们要忍到何时,反抗啊!」
众臣面面相觑,终是无动于衷。
曹叡扯着司马懿的头发,唾面骂道:「险些忘了我的大将军,刽子手过来!」
夏侯霸持刀而来。
「将他首级,献给卑弥呼!」
夏侯霸咬牙切齿,迟迟不肯动手。
「动手啊!」
「咣!」
夏侯霸将鬼头刀朝下插去,入地三分。
曹叡大怒,抬刀刺他,但夏侯霸乃是武将,左手截住匕首,右手顺势便将他推倒在地。
曹魏众臣仿佛受到鼓舞般,一拥而上。
但随着曹叡挣扎站起,他们的气势又转瞬即逝。
一群草包。
司马懿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王元姬腰肢松软,舞姿销魂,极尽缠绵之态。不知不觉中,她的披帛像水蛇般,缠满了我的关节。在她的摆弄之下,我开始像牵丝傀儡般,凌空而舞。
「卑弥呼,我把天下最聪慧之人,献给你!」
献……给?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力气流失殆尽之际,一阵凉意忽然传遍全身。
是诸葛果留下的腕钏!
「破!」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腕钏,生生捏碎在手中。
缕缕萤火,从手腕蔓出,转眼间烧尽披帛。
我凌空一翻,稳稳落在地上。
王元姬哀声道:「迟了……成了……」
我顾不上理她,直奔曹魏众人:「互相牵手!」
缕缕凉意,经由夏侯霸,传递给所有人。
虽然身在魏营,我竟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让更多人看到真相,才是制胜之道。
曹叡惊恐大喊:「卑弥呼呢,你在哪里?」
王元姬从天而降,一身红绡碎裂,漫天零落如雨。
她的关节处,果然长着新生的眼珠,黏液还在汩汩涌流。
曹叡不知是惧是喜:「是你吗,是你吗?」
王元姬不答,长发脱落,头皮上冒出无数鼓胀的疙瘩,仿佛有东西就要破皮而出。
她嘟囔着怪异的词汇,缓缓向我走来。
曹叡两眼放光,语无伦次:「是倭语!当真是你!」
我猛然间顿悟:「所谓郊祭,就是让卑弥呼夺舍王元姬?」
曹叡愈发激动:「不错,卑弥呼需要先生的才华,让邪马台的光芒,永照华夏!」
我怒不可遏:「痴心妄想!」
卑弥呼更近一步,头顶疙瘩尽数破裂,涌现出数十枚眼珠。
它们相互簇拥,争相在黏液中扭转,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这个世界。
因为共享视野的缘故,曹魏众臣的惊惧与惶恐,也一并反馈于我。
恐惧,恶心,加倍强烈。
卑弥呼发出一声晦涩的低吟。
头顶的眼珠,像置身于沸腾的炉鼎中,上蹿下跳,翻腾不止。
我大喊一声:「看清了吧?快杀了这不知廉耻、不辨忠奸、不分美丑、不安本分的昏君!」
夏侯霸抄起鬼头刀,便要斩下。
曹叡仰天长啸:「朕看谁敢!」
僵持之际,忽听有人来报:
「一支汉军,经子午谷,绕长安城,直奔咸阳而来!」
13.
子午谷?
那条通道,当真走得通吗?
我声色俱厉:「曹叡,大汉天兵已至,你时辰到了!」
曹叡却毫无惧色:「大错特错,分明是朕的援军来了!」
轰鸣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季阳一马当先,穿越废墟,直奔殿前。
我如遭雷殛。
只见他勒马而立,肩膀以上空空如也,关节处的眼睛却涨大不少。
「玄水营,前来投奔大魏明主!」
我怒不可遏:「季阳,你安敢如此!」
四只大眼,蔑视地俯瞰着我,闷声道:「丞相尚且投魏,我等有何不可?」
曹叡癫狂大笑:「好,好,斩杀这些叛乱者,一个不留。」
季阳纵马狂啸,无头骑士们纷纷撞入人群。
剑戟横飞,文臣顿首,马蹄践踏,武将难敌。
侥幸逃脱者,变得白发苍苍,不幸罹难者,逐渐腐朽如木雕。
「原来,原来如此……」
血肉糊住了双眼,却令我一颗心,亮如明镜。
「季阳,践踏郿县粮田的,是你的人!屠杀郿县百姓,也是你们所为!阵前急于请战,是为了趁机倒戈!你是叛徒,你一直都是叛徒!」
「叛徒?卑弥呼能赐我神力,成都阿斗何如?」
「可变成这副模样,代价未免太大!」
「我何时变了模样?分明关节再也不痛了,眼神更是一天好过一天!」
原来异变之人,看不到自己的异变。
这是何等的悲哀。
我只能一步步向秦王宫的废墟退去,疾呼道:
「司马懿,你醒醒!喊虎豹骑出来啊!」
曹叡忽然闪出,拦腰将我抱住:
「丞相何处去?答应过的事,怎能反悔?」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臂勒得我呼吸困难。
卑弥呼见状,飘然而来。
数十枚眼球,飞离颅顶,密集排布,贴满了我的脸。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怪眼滑腻冰凉,长出细密触须,探入眼耳口鼻。
卑弥呼想寄生在我身上。
若果真如此,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我刚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触须便立刻填满了喉咙,无处发力。
连脑海中的念头,都被看穿了吗?
缕缕凉意,开始侵蚀颅脑。
我好像……拥有了那些眼球的视野。
无需转动脖子,可观天,可瞰地,可望前,可视后。
原来在卑弥呼眼中,世界竟然是这副模样。
「我终于看到了,妙啊……」
沉湎其中,天地万物的层次,似乎都分明起来。
天之外,尚有无穷天,地之下,亦有无穷深。
我徜徉其中,只觉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叮——当——」
直到清脆悦耳的玉石之音,飘然入耳。
「是谁!是谁?」
紧接着,清浊分明的呵斥声,轰然炸响:
「吾徒,到殿中来!」
我悚然惊醒:
「丞相!」
卑弥呼骤然发出令人心悸的扭曲尖叫。
覆盖在我脸上的眼珠,随之剧烈颤抖,下一刻,纷纷爆裂流汁,变成焦糊之物。
眼前豁然开朗,我激动大叫:「丞相!是你吗?」
但来人并非丞相,却是诸葛果。
她拦在卑弥呼面前,双手结印,身上红衣,无风自动:
「公子雷,拿走连弩,速速进殿!」
卑弥呼摄人心魄的无形气势,令她的孱弱之躯摇摇欲坠。
我心中不忍:「诸葛娘子,我们先杀此物!」
「卑弥呼杀不死,唯有绯堇衣能压制,快进殿!」
我不敢再耽搁,解下她腰间连弩,直奔秦王宫。
掀开倒塌的房梁,面前是幽暗深邃的缝隙,照不进一缕天光。
可丞相,你会是那道光吗?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跋涉,殿外的厮杀声,渐不可闻。
越是深入,寂静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丞相!」
没有回音。
黑暗似一张深渊巨口,将渺小的呼唤声吞噬殆尽。
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深入。
可越走,越觉得甬道边,有人窥伺。
「谁?」
目光不止一道,而是千百道,随着我的移动,逡巡不定。
「何人在暗!」
窥伺的目光,仿佛停滞了一瞬。
我福至心灵,力贯指间,连弩遽发:「着!」
是金铁楔入泥土的声音。
重踏声迅速逼近,两道红芒骤然亮起。
虽然慑人,却暴露了袭击者的方向。
我席地一滚,堪堪躲开风压。
饶是如此,身前碎石乱蹦,令人疼痛难耐。
我终于看清,红芒来自一个手持大戟的力士俑。
彩绘已经斑驳,可那双眼,却绽放出比朱砂更刺目的红色。
他重举大戟,照我面门猛戳过来。
其疾如风,势大力沉。
我喊道:「闭上你的眼吧!」
弩箭上弦,双箭齐发,正中兵俑双眼。
大戟停滞,再不动弹,兵俑也像身死魂消般,伫立不动了。
「丞相身手,竟如此了得!」
甬道一侧,有人现身,掌声连连,赞不绝口。
14.
我举起连弩,对准声音来处:「季阳?」
「多谢丞相破解机关,扫清我觐见无首尊的障碍!」
腕钏的力量,已经弥散。
所以现在的季阳,模样与常人无异。
可昔日活泼诙谐的挚友,已成了利欲熏心的走狗。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丞相,你的脸色很难看。但我并不介意,让你再失望一回。」
他脸上皮肤,像年久的墙皮般开始剥落。
一张更加年轻俊朗,毫无沧桑痕迹的鲜活面容,赫然呈现。
「你是……马谡!」
马谡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向我叩首:
「丞相饶命之恩,谡永志不忘,但更不甘心隐姓埋名而活!我听从了卑弥呼的召唤,竟越变越年轻,天外有天,妙不可言!」
我望着那张癫狂的脸,一颗心如坠深渊。
真正的季阳,大概早就死在了郿县郊外。
而冒充他的马谡,一直都是卑弥呼的信徒。
「马幼常,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当然是请无首尊降临,终结乱世!来吧,随我觐见!」
马谡并不顾忌我手中连弩,径直向更深处走去。
我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一并迈向深渊。
前方,是个似无形而有形的巨像轮廓。
粗略估计,高逾五十丈。
它正在暗影中载沉载浮,与我们呼吸的节奏几乎相同。
巨像脖颈之上,没有头颅,只有一团不可名状的黑暗。
仿佛从更高层次的黑暗里,瞥视人间。
「丞相,在无首尊面前,你也是一介凡人。若愿意参拜,我立刻反叛曹叡!」
我凝视着那团黑暗,颅脑逐渐痛得难以忍受。怪异声音,轮番呈现。
像郿县上空的闷雷,像战场马蹄的轰鸣,像鼓手进军的催促。
我抱头嘶吼:
「凡人之躯又如何,安能向非人之物投降!」
就在此时,眼前赫然亮起四十九盏明灯。
我脱口而出:「七星灯!」
无首尊似乎很渴望光芒,两只巨手,追光而来。
七星灯烛火交织,形成光罩,竭力对抗巨手的压迫。
而丞相端坐光罩之中,手持赤色宝剑,须发皆张,神情骇人。
马谡愕然驻足:「为何会有两个丞相?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他状若癫狂地冲向七星灯阵,随手抄起一盏。
光罩立刻虚弱下去,丞相更是摇摇欲坠。
「你住手!」
我抬起连弩,扣动机括。
无首尊面前,所有伪装都不复存在,马谡又成了没有头颅、关节长眼的模样。
我每射爆他一只眼,总有另一只新眼冒出,此消彼长。
最终,他浑身上下长满了眼,也插满了弩箭,没有任何空余。
他嘴里兀自大喊:
「没有明王眼看不穿的假象!」
轰鸣声中,无首尊降下巨手,将马谡握在掌中,一通揉捏。
马谡竟被完全重塑,浑身完好如初。
「这……」
我颓然坐倒在地。
如此威能,简直骇人听闻。
丞相陡然睁眼:「吾徒,夺回七星灯!」
我奋身跃入半空,弩箭径直向下,射入马谡脖颈断口。
随后,猱身将他扑倒,劈手夺下七星灯,将其放回原位。
光罩瞬间光芒万丈,无首尊手上的漆皮,纷纷剥落。
丞相终于松了口气。
马谡暴怒道:「你,敢伤天神!」
我冷眼以对:「伤?我是来杀祂的!」
言罢,抱着马谡,朝光罩滚去。
我顺利进入光罩。
马谡却在触碰光壁的瞬间,化为一滩血泥。
「丞相!」
望着眼前人,我悲喜交加。
他是诸葛孔明,他向来意气风发。
尽管嘴角渗血,苦苦支撑,他仍在勉强微笑。
「我能替你做什么?」
丞相再次挥动赤色宝剑,七星灯变亮数倍。
无首尊被迫收敛攻势,缩向阴影深处。
「吾徒,这无首尊,自域外而来……」
光怪陆离的真相,经由丞相之口,娓娓道来。
15.
蛮荒时代,嗜光如命的无首尊,被东瀛之地的日出所吸引,从遥远的域外前来。
在无首尊眼中,越是年轻之人,生命之光越是强烈。
于是祂不断掠夺生命,并占据意志薄弱之人,以便繁衍后代。
失去头颅,关节长眼,就是其后代的象征。
秦时,受始皇帝所托,徐福东渡扶桑。
无人知晓,徐福在东瀛究竟做了什么。
总之,高祖刘邦攻入咸阳时,竟在秦王宫中,见到了无首尊。
高祖舍弃了斩白蛇的赤霄剑,方才将无首尊,镇于秦王宫。
项王入咸阳,为绝后患,纵起滔天大火,但无首尊端坐宫中,不死不灭。
及至后汉,东瀛邪马台国现世,其女王卑弥呼,精通鬼道,竟奉无首尊为守护神明,试图将之唤醒,让鬼道横行的世界,取代现有世界。
于是关中渭水一带,怪相频发。
有人身受感召,沦为信徒,有人不愿沉湎,誓死抗争。
两个世界相互侵蚀,阴阳平衡彻底打破,真假难辨,死生同台。
丞相在五丈原摆出七星灯阵,意在阻止此劫。
但灯盏意外打翻,最终落得今日局面。
「丞相,费祎污蔑七星灯,是续命邪法。」
「无妨。」
「可若汉地军民也相信谗言……」
「青史,定能替我正名。」
他幽幽望向我,眼角竟有清泪滑落。
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令我如何不心如刀割。
「咕嘟……咕嘟……」
马谡化成的那滩肉泥里,现出一个诡异旋涡。
有声音从漩涡里冒出:
「丞相……你老了,上天不眷顾你了,但无首尊,可以给你十纪的寿命,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形,脱离肉泥,缓缓站起。
丞相幽幽叹了口气:
「马谡,当初饶你一命,真是平生大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