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鬼

出自专栏《魔方大厦》

孔明丞相病危之际,续命的七星灯意外熄灭。

是夜,天现血色巨眼,与之对视者,皆成白发老朽。

丞相却状若癫狂,高呼先帝之名,消失在茫茫五丈原中。

1.

郿县郊外,凄风苦雨,势头正急。

作为子龙将军留给大汉的精锐,玄水营不眠不休,已在茫茫田野间,搜寻了三天三夜。

但丞相依旧行踪杳然。

此刻,我抱弓而立,冷得直打哆嗦。

挚友季阳见状,连连招呼:

「姜雷,来歇息了,雨天站什么岗?」

回头望去,同袍彼此相偎,卧于田垄之间,看上去暖和不少。

但我不敢掉以轻心。

丞相失踪之事,关乎大汉命脉,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更何况,数千精锐,一夜衰老,若在此时被魏军钻了空子,后果难料。

见我拒绝,季阳叹了口气,取来斗笠,并肩而站:

「你这人,不知变通。」

我笑骂回去:

「子龙将军泉下有知,见我们如此散漫,定要大发雷霆了。」

军纪严明,历来是玄水营传统。

但到了建兴七年,随着大汉最后的名将走向凋零,浮华之气,日渐滋生。

就连我们这嫡系部队,也不能免俗。

季阳哂道:

「活人都管不来,还管什么死人……」

我眉头大皱:

「季阳,注意分寸!」

季阳一吐舌头,朝南方拱了拱手,告罪道:

「子龙将军,小辈妄言,你老人家不要计较。」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撕裂长空,照亮大地。

「那是……」

我似乎看到了极不寻常的一幕:

大雨滂沱中,一人一马,漫步田垄。

那马极为高大,骑手却颇低矮,两者之间,极不协调。

这种骑兵,一触即溃。

我迅速拉着季阳卧倒:「那边有人!」

季阳探头,满脸迟疑:「你眼花了?」

我再次张望,远处只有交织的夜幕和雨幕。

田垄空旷,再无一物。

「姜雷,你定是累昏头了!」

我不擅肉搏,素来只用长弓,对自己的眼神自信至极。

原野平坦,岂能凭空冒出高大之物?

「不可能,许是魏军斥候!」

那个转瞬即逝的身影,已如烙印般刻进了我的脑海。

「魏军?人家忙着烤火睡大觉呢!」

季阳再不多言,硬要拉着我去休息。

「军爷,军爷救命!」

尖锐喊声,刺破了远方的黑暗。

一个披着斗笠的身影紧随而至,冲进了前哨。

他步履蹒跚,脸色惨白,似乎也在风雨中跋涉了许久。

我立刻举弓瞄准:「什么人?」

季阳连忙劝阻:「别紧张,是郿县百姓。」

来者是个少年农夫,年龄不及弱冠,跪地哭诉道:

「大汉的军爷,郿县屯田,全被重甲骑兵踏平了!」

我心中疑窦丛生。

此次搜索行动,绝对保密。

一介农夫,怎可能在风雨中,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我一箭射出,将少年的裤腿,钉在了泥地里。

「说谎!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少年哭丧着脸道:「方向是骑兵们指给我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他们……没有头……」

季阳大怒:「岂有此理,荒谬!」

少年连连叩首,血流如注:「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我忽然回想起田垄中的一人一马。

「若他所言非虚……」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并非战马高大。

而是骑兵无头。

2.

我向季阳道出了心中所想。

闷雷裂空。

风雨如晦的原野,在低沉夜幕下,更显幽邃。

我们再一次看向那少年。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季阳幽幽道:「姜雷,会不会是战死的魏军……」

少年忽然打断他:

「军爷,不是魏狗……

「那些骑兵,穿着大汉的军服。」

这句话直如晴天霹雳。

丞相在渭南所屯之田,是我们与司马懿决战之根本。

就算是战死的英魂,又怎会践踏他的心血?

我思索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宁可信其有。」

季阳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

「请示一下杨参军?」

我断然拒绝:

「事态紧急,还是不要拖延为妙。」

子龙将军逝世后,在丞相的安排下,玄水营听命于参军杨仪。

但此人莽撞自负,见解平庸,我从不问计于他。

何况今日情境?

我迅速做出了决定:「带兄弟们,赶赴郿县。」

少年闻声,感激涕零:「叩谢军爷大恩。」

顾不上疲倦,我们接连跨越深沟浅滩,赶往事发之地。

少年没有说谎。

放眼望去,风雨茫茫中,往日繁华的作物,悉数倒伏。

马掌踩踏的痕迹,比小麦的株数,还要密集十倍。

但破坏者早已不知去向。

少年触景生情,泪如雨下:

「辛苦一年,眼看就要收成,却被人糟蹋成这样,可恨啊!」

我何尝不难过,粮食捐也关系到大汉军队的生计。

季阳似有发现:「马蹄印,往郿县方向去了。」

极目远眺,在愁云惨雾的环绕中,群山正投下晦暗阴影,将整座郿县完全笼罩。

威压之势,铺天盖地。

我忽然想起丞相失踪的那个夜晚。

彼时,赤目高悬九天,扭曲蜿蜒,红光乱洒,遮盖大营。

在营帐中休息的我,虽躲过一劫,却亲眼见证了同袍的急剧衰老。

一切都像噩梦般挥之不去。

我深吸口气,按捺下反复涌起的不安,吩咐季阳:

「我进城查探,你带营守住城外。」

倘若真是陷阱,也可避免成为瓮中之鳖,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

「太危险了吧?」

「若明日我还未归来,再率军进城。」

我紧了紧弓弦,让少年带路,向城中进发。

郿县粮田,是丞相的心血,就算鬼神作祟,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刚进县城,便是哭天抢地之声。

漫天缭绕的雨丝,令其更显苍凉。

奠仪摆满街巷,死尸横陈路边,只有寥寥几个青年人,跪在路旁,一言不发。

少年脸色骤变,四下狂奔:

「发生何事?骑兵闯城吗?

「为何大家都死了?

「天啊,天啊!」

郿县是我大汉治下,却被如此屠戮。

我心中百味杂陈。

少年扑在一具老妇的尸身上,声音痛苦到扭曲:

「婆子,别丢下我一个,你醒醒,醒醒啊……」

我打量着街道上的每一具尸体,发现死难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连血渍都难寻其踪。

最离奇的是,死者皆为老者,无一青壮。

这与屠城的一贯宗旨根本不符。

一个可怕的结论,浮现在我心中。

「婆子,婆子啊……」

少年的哭声,越发悲怆。

我沉声问道:「你夫人贵庚?」

少年语无伦次:「五……五十四……怎么了?」

「那你多大?」

「五十六……」

他说着,自己也怔住了,双手在脸颊上反复摸索。

可那光滑白净的脸庞,哪有丝毫老态?

少年浑身剧颤,低沉地呜咽起来:

「是祂……祂看到了。」

一瞬间,我汗毛倒竖。

3.

狂风凛冽,堕下苍昊,向人间不停灌倒。

少年的本已破旧的衣衫,在风中猎猎而动,渐渐被撕扯得只剩一丝半缕。

可他却举起双臂,抬头望天。

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漠漠彤云,涌动如潮。

没有异样,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可街道上的伏尸,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们继续衰老下去,先是眼珠缓缓突出,双颊逐渐塌陷。

接着全身各处,也腐朽干瘪,皱褶横生,被奇特的蜡色所包覆。

仿佛一具具刷着桐油的木雕,被弃之如敝屣,散落道旁。

这变成干尸的进程,未免快得不合常理。

我抽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可越是挣扎纠结,越觉得颅顶上有千钧重压,越觉得浑身像火烧般炙热难耐。

这时,少年像婴孩般的哭声,炸响在耳畔。

这不是哭丧,更不是招魂。

他仰天号啕的姿态,像极了对某种事物的回应。

我想到了黄巾军,想到了开坛做法的太平道。

可如今,黄巾覆灭近五十年,太平道早已式微,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是毫无来由。

我下意识地弯弓搭箭。

少年却猝然垂首,双目圆睁:「看到了,祂看到了啊!」

他癫狂的表情里,尽是难以捉摸的怪诞。

我强自镇定:「祂又是谁?」

他不答,上身剧烈震颤,左右肘关节,急遽鼓胀起来。

随后,肘弯的皮肤绽开,现出两个黑黢黢的「洞」。

我的呼吸,更加急促。

因为两个洞里,不断涌流出淡黄的黏液。

浑圆的球状物,涌动着,从黏液中浮现。

它们是眼球,白底黑瞳。

它们又不是眼球,因为要比眼球大上数倍。

它们长在一个大活人的肘弯里,懵懂又慵懒地打着转。

少年再次开口:「祂,看到你了。」

两颗大眼的目光,倏然聚集到了我身上。

我拈着弓弦的手,因颤抖而难以发力,只能艰难地向后挪步。

「看到……你了。」

少年缓慢向我挪步,膝盖也鼓胀起来,髌骨处,裂开两道相似的裂口。

黏液涌流过后,便冒出两颗更大的眼珠。

浑身上下六只眼,齐齐凝视着我。

「看到你……了……」

我双腿像是踏进了三九天的冰窟,再不能挪动一步。

只好硬着头皮,一箭射出。

但只穿透了少年的小臂。

少年肘弯和膝盖上的四颗眼球,刹那间布满血丝。

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愠怒。

他向我逼近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我再次搭箭瞄准。

不料惊雷乍起,一阵心悸。

粗粝的箭羽划破了手指,偏得不知去向。

这时,后颈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寒意。

劲风擦着左右耳掠过。

两支弩箭,精准无误地贯穿了少年的双膝。

他跪倒在地,犹在呻吟:「看到你……了。」

我转过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赤着双足,悄立雨中,身上只穿了一件无袖斗篷,浑然不觉寒冷。

淅沥雨珠,从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沿着绰约的手臂,溅入尘泥。

我万分愕然:「诸葛娘子,你不是在成都吗?」

不出所料,她并不搭理我,再次抬起了手中劲弩。

作为孔明丞相的独女,十八岁的诸葛果极其特别。

除非她主动开口,否则任何人都别想与她交谈。

可她总能语出惊人,洞悉根本,也曾在前次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

蜀地百姓无不叹服,皆称「诸葛娘子可通神。」

难道,丞相失踪的事,已经传到了她的耳中?

思索之际,劲风再次擦脸而过,这次,箭头贯穿了肘弯上的两颗眼珠。

至此,少年关节处的四只怪眼,全部中箭。

他的表情痛苦至极:

「看不……见了……啊啊啊!」

诸葛果忽然飞扑,将我撞倒在路边。

「小心脑袋,要掉了。」

她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字。

话音才落,少年猛然甩头,脑袋竟从脖颈脱落,迎面砸来。

弯弓搭箭,已经太晚。

我反手从囊中捞出一支箭,扎穿了疾速飞来的头颅。

可失去头颅的少年,却颤巍巍站起,伸手去拔肘弯和膝盖上的羽箭。

诸葛果拉起我,转身狂奔。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为什么眼睛会长在关节上?

「到底是不是司马懿在搞鬼?」

我心有余悸,边跑边问。

诸葛果不答,轻灵的背影在雨中跳跃,比翱翔九天的鸿雁还要飘逸灵动。

我们躲进一处幽暗民宅。

她轻车熟路,点亮油灯,取下挂在墙角的一袭红衣,披在肩头。

「咦?」

我心中暗凛,只觉此衣眼熟。

数月前,丞相将一套女装送给司马懿,试图激将,逼其出战。

而眼前衣衫的颜色花纹,与丞相所用,别无二致。

「她怎么拿到这衣裳的?」

心中嘀咕之际,诸葛果早已盘腿而坐,手中结出怪异的印记。

她银铃般清脆、却霜雪般淡漠的声音,像施舍似的响起:

「我要借物通灵,一探魏军虚实,请你守门。」

我万分诧异:「这是,黄巾太平道?」

「不,是倭国的……鬼道。」

4.

对于倭国,我略有所知,据传,他们与辽东公孙渊颇有往来。

至于「鬼道」,则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

先帝与丞相,都是敬鬼神却不信鬼神的,若非如此,大汉也难有今日气象。

「公子雷?」

诸葛果目光炯炯,还在等待我的答复。

「放心,定保娘子周全。」

我这才回过神,连忙应允。

诸葛娘子的吩咐,向来不出差错,如能攘除邪道,自当全力配合。

更何况,她救过兄长的命,也救过我的命。

「一旦心生幻象,皆当克服。

「无论何人叫门,皆不可应。

「此外,勿与任何眼睛对视。」

她的声音清晰且温和,有种难以捉摸的抑扬顿挫。

如此繁复的叮嘱,实在与她风格不符。

看来这「鬼道」,颇有些凶险。

我一一答应下来。

诸葛果闭目凝神,气息渐匀。

与此同时,油灯的火苗蹿高了数倍,那光不聚不散,刚好将她笼罩。

她腕上的白玉钏,踝上的白玉镯,因盘腿而坐的缘故,相互触碰,随着呼吸的起伏,叮当作响。

在油灯的照拂下,首饰的反光越发耀眼刺目。

几点白芒,相互连缀,扩散成片,充斥满眼。

「好晕……」

我被晃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别过头去。

却见窗格之上,映出一个没有头颅的黑影。

他双手捧起一物,在脖颈上扭转,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摩擦声。

掉下的头颅,岂有装回去的道理?

定是心生幻象吧?

我索性闭目,不再理睬。

「嚓——」

窗纸清脆的破碎声,紧随其后。

我又不得不睁眼。

雨丝细碎,从窗纸破洞飘入屋中,而黑影,已不知去向。

「倒要看看,你如何作祟!」

我硬着头皮凑到破洞前。

寒风覆面,雨丝冰凉,触感无比真实。

唯独黑暗浓稠,不见一丝光芒,分不清上下左右,辨不出东南西北。

对街不见房屋瓦舍。

道旁不见衰老尸体。

空中没有雨幕交织。

空中?

空中有个轮廓。

轮廓中有个瞳仁。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它是如此显而易见。

想起诸葛果的叮嘱,我惊出一身冷汗,想要抽身。

可那轮廓,却有种难言的吸引力,令我移不开眼。

它的尺度难以估摸,也不受空间方位所限。

无论仰视还是俯视,都浩大恢弘,无论近观或者远望,都令人心悸。

「邪马台,卑弥呼……」

我下意识地低语。

我听不懂自己在嘀咕什么。

暗影中,有个模糊的女声逐渐清晰。

澄澈悦耳,像能穿透一切迷障。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又一次,空灵回响。

「邪马台,卑弥呼!无首尊,明王眼!」

首饰碰撞的叮当声,像浪潮呼啸而来,将耳畔积垢一冲而散。

我踉跄后退,发现衣衫尽湿,不知是冷雨,还是冷汗。

窗外无边的黑暗早已不在,黯淡天光,投射在风雨飘摇的清冷街道上。

夜尽天明。

再看诸葛果,额头上豆大汗珠滚滚而落,瘦削的肩膀也颤抖不停。

「诸葛娘子,你还好吗?」

她果然不答,口中依旧胡言乱语:

「是邪马台,卑弥呼……」

「别慌,我在这里,你看到什么了?」

手足无措之际,马蹄重踏声,由远及近。

「咣咣」声震撼大地,房梁也随之颤抖。

领头之人,赫然正是季阳。

然而一口气尚未舒展,又堵在了喉咙眼。

那关节长眼、失去头颅的「少年」,竟也坐在季阳的马上。

可季阳浑然不觉,只是问道:「姜雷军爷何处去了?」

「少年」的六只眼睛,瞥向我们藏身的民宅,瓮声瓮气:

「他被一个怪女子,掳走了。」

我听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身首分离的他,到底是怎么讲话的?

5.

在「少年」的指引下,重重铁骑,围住民宅。

只要季阳愿意,随时可以破门。

「姜雷,你是否与诸葛果在一起?

「成都急令,她被邪物附体,危险至极,即刻全力捉拿!」

邪物附体?这是哪门子荒唐的理由?

她可是孔明丞相的女儿啊。

就算没有父亲的荫蔽,她自有彪炳功绩,怎就成了逃犯?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一个判断:

成都已经生变,诸葛果是逃出来的。

回头望去,她依然在困顿中挣扎,脸颊惨白。

光洁的前额上,浮现出纵横交织的青筋。

「姜雷,你是否被她蛊惑了,快快出来,休要沉沦!」

一边说,让我叫门不应。

一边说,我是受人蛊惑。

「再不出来,我便破门!」

季阳提高了音量,语带威胁。

我心中苦笑不已。

原来没有丞相坐镇,我们这么快就成了一盘散沙。

一瞬间,我坚定了信念。

「诸葛娘子,你一定要将丞相找回来。

「我不会让他们打扰你,且放心吧。」

我咬咬牙,推门冲了出去,拦在满街铁骑之前。

季阳连同身后的同袍,都朝我望来。

「姜雷,诸葛果呢?」

我听着他质问般的语气,眉头大皱:

「好大威风!这是听信了何人的谗言?」

季阳叹了口气,黯然道:

「谗言?你果然在包庇!抓她……是陛下的旨意。」

我悚然而惊,又决然摇头:

「陛下历来倚重丞相,绝不会对他女儿下手!

「季阳,恐怕被蛊惑的人,是你!

「看看你马上,坐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心中越发激愤,举起弓,同时搭上三支箭,瞄准那无头「少年」。

「少年」关节处的四个大眼,刹那间遍布血丝,急遽乱转。

季阳气急败坏:

「姜雷你……你果然受了蛊惑!

「他只是个失去田地亲人的可怜少年!

「昨晚刚从你手下逃出,现在又被你威胁!

「你忘了玄水营出身民间,绝不对百姓操戈吗?」

一番呵斥,令我心如死灰,寒意从涌泉上行,游遍了四肢百骸。

他们竟然看不到「少年」的真面目。

更何况,那怪物还颠倒是非,说我想要杀他。

荒谬,荒谬绝伦!

「季阳,你我并肩作战多年,我姜雷眼力如何?」

「自是一流。」

「我可曾欺骗过玄水营的兄弟们?」

「自是不曾。」

「那我告诉你,你身前的少年,是个没有首级,关节上长了眼睛的怪物!」

季阳眉头一蹙,面露怀疑之色。

连同身后的兄弟们,竟也开始窃窃私语。

不信?好,那我就亲自证明给你们看。

我指着街边那些木雕般的干尸:

「这些尸体,是被那怪物吸干,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季阳越发大惑不解:「吸干?何为吸干?」

我愕然回头。

只见满街干尸,不知何时,已缠上裹尸布,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路边。

怪物,想要掩盖真相吗?

那么打开一看,便知分晓!

我冲向最近的尸体,试图解开裹尸布。

可那纠缠的死结,仿佛千头万绪。

我忍不住咆哮起来:「为什么解不开——」

「够了姜雷!不要再亵渎这些可怜人了!」

季阳一声大喝,震耳欲聋。

萦绕身体的寒意,渐渐凝结成绝望。

「可恨……」

我扭转腰身,弯弓拈弦,四箭齐发。

它们精准无误,贯穿了「少年」的双肘和双膝。

而他依旧堂而皇之地坐在马上,扭出千奇百怪的姿势。

然后从容拔箭,复原如初。

猩红怪眼,多了一丝挑衅意味。

季阳等人的鬓角间,转眼生出几分斑白。

「啊——」

我满弓连射,再次命中「少年」,劲箭没至尾羽,令他坠马落地。

但紧接着,同袍们一拥而上,将我牢牢按住,再难动弹。

季阳蹲在「少年」身前,痛心疾首:

「你杀了他!真是……疯了。

「先控制姜雷,再去抓诸葛果!

「通通带回军营,交由参军发落。」

我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

「他在拔箭,他要站起来了!

「季阳,是你们疯了啊……」

6.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进诸葛果藏身的民宅。

在粗重的呼吸声中,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报告,诸葛……果不在屋中。」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很好。

季阳无奈叹气,蹲下身子,恳切地盯着我:

「姜雷,你得告诉我她在哪里!

「否则公然忤逆陛下,谁能救你?」

我索性扭过头去,再不应答。

季阳无奈,只好下令,返回中军大营。

「季阳,不找丞相了?」

「玄水营已经……尽力。」

驮着我的颠簸马背,如同波涛中载沉载浮的扁舟。

一路上,木雕似的干瘪身体,纷纷从裹尸布里滚落。

颜色暗沉,近乎枯骨。

「少年」伫立在枯骨堆里,目送着我们远去。

「丞相,你到底在哪里……」

意识昏沉中,眼角忽有耀眼白光,一闪而逝。

在漫天雨幕的尽头,在某个屋檐的拐角,诸葛果立于料峭寒风中,俏脸煞白,嘴唇殷红。

她注视着我,用双指在眉间上下摩挲。

眉心赫然一道红。

我看得懂,这是暗语。

摸嘴唇,问杨仪;抚额头,寻蒋琬;按眉心,找费祎。

……

「费祎!费文伟在何处?我要见他!」

回到渭南大营已经整整两日。

除了送饭仆役,我再没见过他人。

「要找到丞相,主持大局!

「你们……不要把我当哑巴!」

无人回应。

声音在空荡荡的营帐里数次回响。

我独处营帐正中,宛如置身于一个深邃幽暗的穹庐之下,看不清它丈量几许,方圆几何。

大喊大叫,不过是聊以自娱。

就在我嗓音彻底沙哑之际,一道炽烈日光,撕裂了穹庐的边界。

有人掀开了营帐,径直而入。

我咬牙切齿:「费文伟,为什么是你?」

沉重的脚步声,不断逼近: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费祎终于近前,将一捧白玉碎片,扔在了我身前:

「还是给她跑掉了。」

我暗中松了口气,又斥道:

「谁和你是一类人?丞相下落不明,你就兴风作浪?」

费祎数声长叹:

「我若真想造次,第一件事,便是除掉你。

「放心吧,杨仪已妥善安排,全军撤出五丈原。」

我心头猛地一紧:

「荒唐!衰老的将士如何撤退?司马懿一旦挥师追击,我军主力必将全军覆没!」

面对我的怒火,费祎只是自顾自把玩着白玉碎片:

「这话,你该去问丞相,为了一纪寿命,牺牲他们,值不值得!」

我悚然心惊。

他是在指控丞相,以邪法续命?

「是天降红眼让人衰老,与丞相无关!」

「错!将士们只会认为,是诸葛父女,联手为之!」

「你!」

我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变故之后,丞相杳无踪迹,难免引起非议。

可身为丞相的得意门生,费祎毫无根据的指控,实在令人齿冷。

他眼中全是戏谑:

「告诉你个秘密,能看到天降血目之人,不超过这个数。」

他立起五根手指。

「所以你口出狂言,只会背上疯子的骂名。」

我瞪大了眼:「此话……当真?」

费祎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来,你我对视。」

这个被丞相夸赞「志虑忠纯」的人,此刻的双眸,像两片黑色的汪洋。

在郿县时,我也曾透过窗纸,看到过类似景象。

那是何等的寥廓与深沉。

我忽然间头脑发热,眼中虚影重重。

随着费祎的三声击掌,方才回过神来。

「姜雷,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你说,祂的降临,与丞相的七星灯有无关联?」

「绝无可……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

费祎倏然扬起双臂,字句顿挫:

「借助祂的力量,休说北伐,让大汉涅槃重生,也不在话下!」

我像看着陌生人般,看向费祎。

他到底是何时,生出这等可怕心思的?

「费文伟,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嘴唇不可抑制地发颤。

「当然,我,会是中兴大汉的一代贤相。」

费祎的胡须,翘得更高了几分。

他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一个更加荒唐的计划:

「司马懿怀疑我军生变,正欲强攻。

「而你,与丞相体型最为相近。

「我要你扮成他,吓退司马懿。」

7.

无论费祎多么疯狂,我都必须重视起他的话来。

扮作丞相不难,可司马懿,到底是个聪明人。

「少年人,何必计较谁为迷障,谁为真相?

「又何必拍着胸脯,狂妄地说举世皆浊我独清?

「敢问,你要做个孤独的疯子,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费祎说着,帐外传来阵阵沉郁低昂的鼓角声。

果然,司马懿洞若观火,不乘虚而入才是怪事。

平时有丞相运筹帷幄,现在他老人家不知去向,我更无推脱之理。

「暂且……听你的吧。」

在费祎的安排下,我见到了丞相之妻——黄夫人。

世人皆称,黄氏貌丑,但亲眼得见,谣言不攻自破。

尤其那澄澈的眸子,望之如见清泉,比之费祎,令人愉悦百倍。

我几可确信,她拥有与丞相般配的智慧,否则焉能琴瑟和鸣?

黄夫人一言不发,抬起戴着镣铐的双手,将我细细妆点,易容成丞相模样。

费祎不禁抚掌叫绝:

「一丈开外,毫无破绽。」

可黄夫人手腕上,尽是被铁链磨出的血痕。

我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她却示意我噤声,柔声叮嘱道:「少说话,少犯错,以免被人识破。」

多希望此时此刻,她能多给些提示。

黄夫人果然玲珑心思,默默伸出手,掸了掸我胸口上的灰。

振衣,去尘秽也。

不待告别,我便被推上了丞相的四轮车,穿过操练好的八阵图,直抵前线。

季阳也在阵前。

见我出现,悲喜交加:

「丞相,丞相!你可算回来了!」

我郑重其事地看着他:

「季阳,为何如此憔悴?」

季阳面露迷惘之色:

「关节疼痛难解,许是犯了风疾。

「夜里又频频梦到天降怪象,混乱难明……」

我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他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吗?

但不及多问几句,擂鼓手已经发力,声浪如洪,传遍全场。

我军阵线,不进反退,四轮车被推上丘陵,俯瞰渭南平原。

风急天高,流云奔腾,魏军阵前,旌旗高展。

重骑兵身披异色金甲,手执搠云长枪,胯下战马,咴咴待发。

以我不下百战的阅历来看,这是曹氏嫡系率领的「虎豹骑」,撄其锋芒,必败无疑。

我俯瞰着浩浩敌阵,牙关紧咬,有种置身悬崖边缘的窒息感。

费祎纵马来到我身后:「大汉存亡,系于你一人之身。」

我苦笑回应:「我……何德何能?」

「咚——咚——咚——」

虎豹骑开始缓慢推进,重踏轰鸣,如潮涌来。

天地之间,回荡起悲怆的节奏。

连脚下碎石,也在震动中翻飞不止。

我强作镇定,一言不发。

随着轰鸣声阵阵逼近,双耳逐渐被喧嚣填满。

从高处坠落的感觉,猛然浮现。

「这是……」

我手脚乱挥,但下坠之势,不减反增。

费祎的呵斥声,朦胧不清,像跨越千里而来:

「何以手舞足蹈?快快坐定!」

「费祎,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

虎豹骑再进一步,司马懿的身形,映入眼帘。

可我心不在此。

我看到天地万象忽远忽近,一瞬似近在咫尺,一瞬又遥不可及。

在远近交叠的幻象中,我情难自抑,狂舞不休。

「我看到了。」

苍天有序地眨动着眸子。

浩大的眸子。

无边无际,一张一合。

「咚——咚——咚——」

我的舞步,我的心跳声,与它翕动的节奏,完美契合在一起。

费祎大叫起来:「你要害死所有人吗?」

心脏如撕裂般疼痛,可我还是脱口而出:

「闭上你的嘴……」

我跌跌撞撞,又向前半步。

对面阵中,司马懿却猛然勒马不前。

那鹰视狼顾之相,一瞬间全是惧色。

8.

正拟冲杀的虎豹骑,随着司马懿的退缩,一并陷入焦灼。

我读出了司马懿的嘴型:

「撤退!撤退!」

可马儿不听勒令,几近狂乱,直欲将他甩落。

我冲他喊道:「司马仲达,要不要随我一同狂舞?」

司马懿却摘下铁盔,灰白须发在烈风中飘荡,神情骇人。

我兴致高涨,无暇回头,只听到身后喧嚣四起。

季阳和费祎陷入了争吵:

「玄水营,随我擒杀司马老贼!」

「季阳,你怎敢擅自冲锋!」

「敌将自顾不暇,正是建功之时!」

「会露出破绽的!」

这小子,连军令都无所顾忌,真够疯的。

季阳纵马来到我身前:

「丞相,快快发号施令!

「这是剿灭虎豹骑的天赐良机啊!」

一直以来,季阳都是个急性子,可如此争着立功,还是头一回。

不待我发话,他越阵而出,蹄声沉闷,刺耳如铜钹。

等等,这是季阳?

在我眼中,只有一名无头骑士,长枪遥指敌阵,肘弯的大眼,兀自眨动不停。

我喃喃道:「季阳,你的关节还疼吗?」

那无头的身躯微微颤抖,转向我,又转了回去:

「不疼了,舒展得很啊……」

玄水营众同袍,纵马列阵,蓄势待发。

但我看到的,是上百个无头骑兵。

堂堂玄水营,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数百只眼睥睨着我,窒息感像重岩叠嶂,覆压而下。

「可是,如何能胜过虎豹精骑呢?」

没有人回答我,大家同时用枪尾砸地,轰鸣声起起落落,宛如慷慨悲歌。

「虎豹精骑,不过插标卖首之徒耳!」

尘烟尽头,凭空出现两骑。

虽然同样没有头颅,但那威猛身姿,实乃生平仅见。

他们单枪匹马,分头冲向魏军东西两翼。

东侧一骑,身着绿蟒袍,胯下赤兔马;西侧一骑,身披燕山貂,手执丈八矛。

威遐四海的虎豹骑,瞬间扭成一团乱麻。

在偃月刀横扫八方的锋芒前,在丈八矛挟风裹雷的气势下,惊惶者、坠马者、横冲直撞者不计其数。

我情难自抑,泪如雨下:「云长公,翼德公,救救大汉的江山……」

他们双肩、肘弯、胸口、膝盖上的眼,齐声道:「义不容辞!」

眨动,再次眨动。

我痴痴地自言自语:「若我有此等神武,何愁……」

忽见司马懿,从跌倒的战马堆中爬出,冲我嘶吼道: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双鹰眼,原来没有迷障,原来这般澄澈。

我忍不住一阵哆嗦。

「对呀,不该是这样的……」

身侧,没有头颅的玄水营骑兵,正等待我最后的命令。

数百只不知长在何处的眼睛,不知疲倦地眨动着。

不知是谁在说:

「丞相,发号施令吧!」

「丞相,我等誓死效命!」

「丞相……丞相!」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我跌坐在四轮车上,手指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车子载着我一路下坡,朝魏军狂奔而去。

正在厮杀的战场,忽然间陷入了寂静。

汉魏双方,阵前阵后,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在浩大的原野上,我多么像一只蝼蚁。

季阳沉闷又失望的声音响起:「丞相,你为何要投敌?」

车子越滚越急,最终散了架,我踉跄爬起,继续向魏阵狂奔。

因为司马懿身后,站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

「诸葛娘子……」

她无声地召唤着我。

季阳纵马插在我身前,膝盖上的大眼剧烈眨动,无比愤怒。

我停下脚步,报以凝视,再不躲闪。

「丞相,连你也觉得大汉无药可救?」

「季阳,大汉不该是这副模样。」

「你说不是便不是?」

「我说不是,便不是!」

季阳癫狂地纵着马,长枪迎头刺下。

眼看无处躲闪,诸葛果翩若惊鸿的身影,拦腰撞飞了我。

季阳一枪刺空,瞬间狂怒,再次横扫。

电光石火间,诸葛果往我右手上塞了一把弩,左手里塞了一捆箭。

「连弩,可会使?」

弓弩技艺,玄水营中,无人能与我一较高低。

我扣动机括。

弩箭接二连三,打偏了季阳挺立的枪头,接着依次穿透他的双肘、膝盖。

季阳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季阳,对不住,我必须找到真相。」

为免伤他性命,我点到为止,转身手臂疾挥,射出一道扇形箭阵,逼退其余追击者。

随后,掩护着诸葛果,退入魏军阵中。

费祎错愕地望着我们。

他像是忽然老了二十岁,脸上的褶子因愤怒而深如沟壑:

「急报成都,诸葛父女,叛汉,逃魏!」

9.

魏营的景象,令人头脑发懵。

目之所及,几乎全是老兵。

那血色巨目,竟也波及了这里。

沉思之际,脚镯叮当作响,诸葛果信步而来:

「这易容术,一看便是阿娘手笔。」

「果然,瞒不过诸葛娘子。」

「你……与眼睛对视了?」

「嗯,怪我……心志不坚。」

诸葛果眨了眨眼:「是我的错,你还不是费祎的对手。」

我又是疑惑,又是担心:「等等,你……都还好吗?」

她示意我噤声,伸出两指,相互勾连。

这是「囹圄」之意。

她并非自由之身。

营外忽有唱喏声传来,司马懿步入大营。

他遥遥打量我,踯躅良久,方才犹豫近前:

「我大魏虎豹精骑,竟被假诸葛吓退!」

我冷冷回应:「眼睛倒是尖,可我并未投降于你。」

司马懿捋须而笑:

「你是赵子龙的兵,这丫头更非等闲之辈,老夫不敢奢求,但求合作而已。」

面对这位北伐途中的拦路虎,诸葛果流露出明显的抗拒,一如既往,默不回应。

我更没有好脸色:「被我吓退之人,也配来谈合作?」

司马懿不悦道:「就算是真孔明来,老夫何惧!只是忌惮无首尊,才不得不撤军!」

无首尊,明王眼……

在郿县的雨夜里,诸葛果数次提及。

司马懿叹口气,语调放缓,娓娓道出始末。

原来魏营中,只有他,能看到天空中的血色巨目。

他也像我一样孤独,亲眼目睹有人身首分离,关节长出怪眼,亲眼见云长翼德二公,冲杀掠阵。

而虎豹骑之所以阵脚大乱,仅仅是因为「孔明」的出现,与流传的死讯不符罢了。

「那司马大将军,也被当成疯子了?」

「不,我这人不像你,到处喧哗。」

我暗暗啐了一口。

传闻此人城府极深,现在看来,名不虚传。

司马懿慢悠悠道:「依孔明之言,如今能看见异象的人,寥寥无几,可将来,就很难说了。」

我猛然抬头:「等等,你知道丞相在何处?」

一向沉默寡言的诸葛果,双眼瞬间泛红。

至于司马懿,索性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你们不要瞒我!」

我的情绪渐渐失控。

「诸葛娘子,大汉岌岌可危,没有空和敌将在这里眉来眼去!」

背对着我的司马懿,猝然回首,鹰视狼顾之相,显露无遗:

「大汉岌岌可危,大魏就安然无恙吗?孙权小儿的江东,就安然无恙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震住了。

无论汉魏,都有大量士兵衰老,这是不争的事实。

司马懿嘴角抽搐,激昂的情绪转眼沉入谷底:

「两国之间的恩怨,先暂缓吧,且随我来……」

我心中彻底没了支撑。

眼下,成都是回不去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司马懿,你想怎样合作?」

「去咸阳,让你看清真相。」

我心中诧异:「为何是咸阳?」

他意味深长道:「我在秦王宫遗址中,发现了无首尊的痕迹。」

我们沿着渭水策马东行。

一路上暮色冥冥,万物凋敝,乌鸦啸叫之声,不绝于耳。

我顿觉悲怆:「何年何月,天下一统?」

司马懿面色一滞:「就快了。」

我心想:「那也与曹贼无关。」

两日之后,古都咸阳已近在眼前。

丞相五次北伐,都未能取得咸阳以西,今日,我却离它如此之近,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薄暮初现,残阳如血,司马懿在城门前下马。

「进城后,万事谨慎,别被陛下的哨子发现了。」

看上去,他很介意曹叡,满脸提心吊胆。

诸葛果站在中间,分别牵住我们的左右手:

「我以通灵术共享视界,切忌喧哗,以免……徒生惊扰。」

我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三人并肩,沿着碎石路,缓步进入咸阳城中。

迎面遇到的,是个杂耍卖艺之人。他倒立身体,用双手行走,形容滑稽。

诸葛果的心跳,明显快了许多:「预备。」

缕缕凉意,从她的腕钏上传来。

卖艺人的脑袋,忽如瓜熟蒂落,脱离脖颈,在地上弹跳数下,滚落道旁。

这诡异一幕,就在闹市中心,公然上演。

但围观众人不以为意,反而抛出丝绢瓜果,喝彩不止。

卖艺人双手撑地,像只灵活的猴儿,趴附在一名路人背上。

那路人浑然不觉,转眼间两鬓斑白,腰背佝偻。

而卖艺人的肘弯膝盖,却像花儿开苞般,绽开了四只大眼。

它们惺忪地打着转,扫视四周。

看到我时,忽然变成了瞪视状态。

「唔!」

我如入冰窟,浑身寒凉,心跳几乎停滞。

诸葛果的警告声响起:「不要对视。」

10.

我连忙收回目光。

但眼球在黏液里旋转的声音,绵绵不绝。

我越听越毛骨悚然,耳道仿佛也填满黏腻之物。

漫长且煎熬的审视,怎么还不到头?

司马懿沉声道:「坚持住,只管走。」

我们假装视若无物,从卖艺人身旁走过。

眼珠滚动的声音,终于收敛。

卖艺人继续闪转腾挪,凡被他吸附的路人,都会衰老枯朽。

只有关节处的眼,越变越圆润光滑。

「又一个……」

司马懿心惊胆战地嘀咕着,忽然「咦」了一声。

他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割肉的屠夫。

屠夫挥汗如雨,菜刀在案板上「砰砰」作响,就像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

他袒胸露背,从肩膀、肘弯到手腕,几乎所有关节都长满眼睛,大群蚊蝇,像黑云笼罩在他周围。

而排队买肉的众人,已经衰老得毫无生气。

司马懿倒吸一口凉气:「这屠户吸食的阳寿,远胜那卖艺人!」

我再一次头皮发麻:「他是个……藏于闹市的杀人犯?」

「难说,也许吊着的半扇猪肉,原是人肉,也许他正在剁的棒骨,乃是人腿。」

我弯腰作呕,险些又和屠夫四目相对,只好按下念头,拼命忍耐。

「这一切……是真是幻?」

司马懿神情凝重:「至少……衰老是真的。」

可那恶心至极的眼睛、无首而战的骑兵、荒谬绝伦的异象,又是真是假?

肉铺喧嚣声渐起。

原来是排在队末的人,没能买到肉,和屠夫吵了起来。

屠夫瓮声瓮气:「猪头肉,要不要?」

客人喜出望外:「自然是要的。」

屠夫挥刀便将自己脑袋卸了下来。

客人接过头颅,满意而去。

司马懿神情复杂:「吸食阳寿,异化成形,咸阳城到处如此。你现在愿意放下成见,通力合作了吗?」

我心中燃起夺路而逃的欲望,可两腿终究如生了钉子般动弹不得。

「如你……所愿。」

不知为何,屠夫似有所察觉,身上众多眼睛,一齐怒目而视。

我下意识地抬起连弩,可为时已晚。

屠夫早已甩出菜刀,风声啸叫。

情急之下,我弯腰躲闪,双手离开了司马懿和诸葛果。

不料屠夫忽然逼近,晃荡着肉山般的肥胖身体,迎面将我撞飞。

眼前顿时恢复清明。

一切诡异的乱象,都消失了。

诸葛果和司马懿,也不知去向。

至于屠夫,头颅还在,身上怪眼,无影无踪。

「你……」

他憨厚地笑着,伸手将我拉起。

「小郎君,当心些,贵人的座驾,可是不长眼的。」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我方才站立之处,轮胎刹痕,入地三分。

若他晚来一步,撞飞我的,便是高头大马。

头顶残阳如血,眼前闹市喧嚣,我一颗心却像沉入了冰窟。

「他撞飞我,竟是为了救我?」

人们依旧行走劳作,买卖耕织,浑然不觉身边的异样。

冥冥中,一切都乱套了。

「这腕钏,是先生遗落的?」

自苦之际,莺莺细语在耳畔响起。

一名华服舞女,款款步下马车,俏生生立在我面前。

她眉眼含笑,将一枚白玉腕钏递了上来。

温润在外,蕴华其中,是诸葛果之物。

留下此物,莫非是在暗示我?

舞女打断了我的思绪:「尊驾,请上马车。」

我大惑不解:「上马车,去何处?」

「丞相降魏,震动西京。正值陛下西巡,特遣奴家来接先生进宫。」

原来是曹叡的「哨子」,来得果然快。

我怫然振袖:「降魏,真是无稽之谈!」

「蜀地已无良人,先生何必自苦?」

此女伶牙俐齿,话中带着轻蔑,听来不胜厌烦。

曹叡竖子,你未免把人看得太低了。

刚想拂袖而去,却被舞女牵住:「先生是在寻家公吗?」

「家公?你究竟是……」

「奴家王元姬,大将军便是家公。」

原来是司马懿的儿媳。

王元姬掩面而笑:「家公和诸葛娘子,已被另一辆马车接走,先行面圣去了。」

我心中了然,看来白玉腕钏,是诸葛果留下的信号。

不禁冷笑道:「面圣?我看,是被曹叡绑走了吧?」

「先生说笑了。此行就当出使大魏,如何?」

既是如此,不如将错就错。

鬼使神差般,我酝酿出一个大胆计划:

管他眼前是真是幻,至少曹叡,是真真切切的魏国皇帝。

只要借机刺杀他,大汉北伐便可成功,届时寻回丞相,又何须惧那歪门邪道!

11.

「也好,伪帝……皇帝行在何处?」

王元姬莞尔道:「就在秦王宫遗址之中。」

秦王宫遗址?不就是司马懿提到的地方?

我满心不安地登上马车。

王元姬却神态轻松,眼神只在我身上流转:

「奴家祖父,便是大魏司徒王朗,先生可认得?」

「听过,不熟。」

「奴家夫君,乃是中郎将司马昭……」

「不认得!」

「丞相精神,倒是比传闻中好上许多。」

「住口吧……」

再被她套话,这假冒的丞相身份,就瞒不住了。

马车抵达咸阳东郊,已是满天星斗。

四百年多前,项王焚尽秦宫,大火三月不灭。

如今夯土断壁,覆满苔痕,早已辨不出建筑原本的模样。

我们在坑洼中跋涉许久,抵达咸阳宫前。

曹魏重臣早已云集,诸葛诞、夏侯霸、邓艾等皆在此列。

见我出现,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

我只好暗暗祈祷,莫要被识破了伪装。

「天下百姓之膏血,焚尽于此,可悲可叹。」身着玄色礼袍的年轻伪帝,正在仰视主殿的废墟,「祖龙在上,且看曹叡扫清六合,再造一统!」

他徐徐转身,激动溢于言表。

在始皇帝的故殿前,非但毫无敬意,还大放厥词,这小子真是疯癫。

「军中谣传,汉丞相不幸身故。可今日一见,孔明先生魁伟如常,实在令人惊喜。」

我摇着羽扇,一言不发。

只恨弓弩不在手中,否则老远便结果了他。

「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机。曹叡想请先生,主持这场郊祭。」

我终于忍无可忍:「你可知我是何身份?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不愿终结乱世?不愿还于旧都?提条件便是!」

我心中一凛。

丞相不正是为此,年复一年地北伐?

可我绝不相信,一场郊祭,能改变曹叡的心意。

「条件……能否让出东西二京?」

「当然!」

他不假思索,十分爽快,却令我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能否……自去帝号?」

「可以。」

依然毫不犹豫。

这小子,定是失心疯了吧?

「尊昭烈皇帝之子,为九五之尊?」

「亦无不可!」

「攻灭东吴,献孙权于阶下!」

「自当效劳!」

曹叡的回答,一次比一次坚决。

身后曹魏群臣,早已如炸开锅般议论纷纷,反对之声,如潮如浪。

当然,也有不少人口吐狂言,直言要将我碎尸万段。

曹叡一字一句沉声道:「孔明先生,你的条件,我全都答应。」

我浑身上下微微发颤,心想:「他发癫了吗?」

曹叡张开双臂,环视众人,一股雄心万丈的气势逸散出来:

「为表诚意,我将当众斩杀丞相宿敌——司马懿!」

话音刚落,五花大绑的司马懿便被推搡而出。

「昏君无道,昏君无道!」

曹叡却冷笑反驳:「你可曾尽托孤大臣之责?现在还想挡朕的路?杀你不冤!」

「臣为曹家竭智尽忠,不负先帝所托!」

曹叡厉声呵斥:「你为司马家谋的私,比你尽的忠,还要多十倍!」

司马懿似被戳到痛处,涨红了脸:

「东瀛邪物,招至中原,必是无穷大祸!」

「大祸?那是天神!」

曹叡掀掉头冠,散发于烈风之中,遥望着东方夜色,面露痴相:

「天神一直在注视我们!

「黄巾三杰,曾请祂降下神通,却被大汉联军扼杀,为山止篑;

「袁绍末路,也祈求祂来助阵,被我武皇帝剿灭,功败垂成。」

他一桩桩盘点几十年前的往事。

我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

若他没有胡编乱造,许多早已湮灭的豪强,都曾和「祂」有所关联。

到底还有多少信奉者?

又有多少像费祎这样的人,虽为国之股肱,却心怀鬼胎?

「母后,也曾请祂照拂,却被薄情寡义的父亲赐死,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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