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十年·细雪

出自专栏《山河孽海:鸾凤曾栖美人骨》

薛家的败落几乎在一夜之间。

这个靠出卖长女艰难攀升的家族,终于因为幼女的获罪彻底败亡。

赐死薛夫人的时候,她就跪坐在佛堂,菩萨低眉,她也低眉。

「我薛家在瑶州辛苦经营二十余载,所历世家大姓者十五,未尝有不贪不敛者,一年税赋,三成缴官,三成行贿,余下四成,战战兢兢,艰难运转。」

「从前眼红应家,觉得德妃得陛下宠爱,家里也能跟着飞黄腾达,就想让自己家的女孩也试一试。等到我们家阿蘅生下长乐,果然再没有人敢轻慢我们。谁知一成一败,竟都在女儿身上。」

内监冷着脸端过鸩酒:「罪妇安敢妄议天家?」

「天恩浩荡!」薛夫人只是冷笑,「你们天家张着吃人的嘴,吃了我两个女儿,吃了我丈夫和儿子,现在轮到我!」

她的唇角溢出血,空洞的声音犹如幽魅:「你说,阿蘅留在天家那个小帝姬,真的可以长乐无忧么?」

薛昭仪是长乐看着抬出去的,用一张草席卷着。

长乐一生下来,生母就咽了气,从小养在薛芷身边,早把她认作自己的亲娘。她甩开婆子们的手,追着跑了很远,路上让宫槛绊倒两次。第三次摔倒的时候,长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用手捂住眼睛,低着头哭了。

正赶上国子监放课,皇子们说笑着从她眼前过去,侍奴背着书箧,弓着腰跟在后面。

「是长乐妹妹。」九皇子犹豫着,「七哥,我们……」

「你不许理她。」蔺琮一个眼刀扎过去,「我最讨厌又哭又闹的女孩子。」

「但父皇宠她。」

「你怕什么,有我罩着。」蔺琮用力一拍弟弟的肩,转头正对上长乐泪汪汪的眼睛,他恶狠狠地瞪回去,「她母妃学我阿娘年轻的样子,我才不给她好脸色。」

「阿琮,不要和人拌嘴,回宫去,你父皇要来用晚膳。」

「阿娘!」蔺琮眼睛一亮,跑到德妃身边,「今天先生还夸了我的文章。」

夕阳的余晖让整座宫廷变得温婉而妥帖,得闲的嫔妃被宫人簇拥着,来接各自刚放课的儿子,女人的碎嘴和笑声展开一张绮丽的画卷,春风把这副画卷送得很远很远。

人群散尽,又是寂寥空庭。

夕阳把蔺思凡的影子拉得很长,他默默地看着妹妹,长乐还在低声啜泣。

「别哭了。」他忽然开口。

长乐只是摇头。

「别丢你阿娘的脸。」他冷冷地说:「她们在天上看着。」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十一哥哥,我想去陪我阿娘,她一个人很孤单……」

「不许哭。」他伸出手,「要活下去。」

「为什么?」

「为了那些活不下来的人。」

小公主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似乎人间欢声笑语的尽头,终于有和自己血脉相依的亲人。她就这么发呆了很久,忽然一把抓住哥哥的手,然后扎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

她哭得很委屈,也很放松,一直到她哭得累了,蔺思凡才揉了揉她的头发。

「哭没有用的……死也没有,长乐,你不像我,还有很多人喜欢你。」

他这话说得很落寞,长乐抬头,这才发现哥哥安慰自己的时候也是不笑的,她踮起脚尖,伸手碰了碰他的嘴角,小声嗫嚅:「十一哥哥,你别讨厌我,我以前那些话……」

「我终究只有你一个妹妹。」蔺思凡并不会应付爱哭的小女孩,颇有些手足无措,「我带你回家玩翻花绳,你别哭了,好不好?」

长乐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笑了。太阳沉下去,春风和煦,吹动青色的柳枝。天上开始有星星。一点一点的,像碎银。小公主小心翼翼地拉着哥哥的手,宫屐在青石板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不明状的歌。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家了。

转过一道门,正遇上团团转的婆子们。

婆子们看见她,堆着笑迎上来:「帝姬让奴婢们好找。」

她只是往哥哥身后躲,像一只小雏鸟,似乎要把自己藏起来,蔺思凡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她:「你看,终归有人挂念你的。」

「那哥哥你呢?」长乐小声问着,忽然看见我,用手指给他看,「谢婕妤在等你。」

「这就够啦。」他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走,我们回家去。」

蔺思凡告诉我,带长乐回景仁宫,是他做过最后悔的决定之一。他一脸无奈地伸出手,勾住红绳,翻出一个双十字。

长乐已经乐此不疲地玩了半个时辰。

「阿姊陪我读书吧。」他望救星一样看我,「我还有两篇《诗》没有温。」

长乐一扁嘴,似乎又要不高兴,正巧淑妃和贤妃进来。贤妃年轻些,也爱玩,抓起一副叶子牌:「长乐来玩这个,不要再扰着十一殿下。」

淑妃道:「陛下已经降旨,以后长乐就是你的女儿。」

长乐猛地抬头,贤妃也笑:「有长乐这样乖的孩子,是我的福气。」

「她才不乖。」蔺思凡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她把我的衣服都哭脏了。」

我诧异于蔺思凡对于长乐突如其来的关怀,要知道前不久二人还乌眼鸡似的,很是看不上对方。

我用细毫蘸了墨,把他默诗的错字一个个圈出来,用笔杆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声音很轻:

「你对长乐,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沉吟一会儿,嘴角的笑意也消散了,又是一贯的冷淡:「她会有用的。」

我惊疑:「那你对她好,是因为……」

「也不全是。」他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潭,没有笑影,也没有悲哀。他转头看了看玩叶子牌的女人们:「我手里的牌不多,每一张都要打出去,」

在那一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应当远离他,因为我在他的谨慎与温和之中分明看到了属于每个皇子的东西——锋芒、权欲和野心。

皇帝与德妃的晚宴似乎并不愉快。

晦堂送来薛氏一族畏罪自尽的暗报,皇帝把它摔在德妃面前。

「朕未赐死罪。」他盯着应蹑鸾的眼睛,「德妃,你做的太过了。」

德妃不置一词。

很久的静默,皇帝突然笑了。「阿鸾,朕好像不认识你啦」,他说,「但你能如此冷心,朕就放心你和琮儿了。」

皇帝明目张胆的偏袒让后宫惊叹,然后是羡艳和自哀,最后望峰息心。

蔺思凡把这件事复述给我的时候添油加醋。

「他好像很喜欢那个女人。」他说。

我感觉荒唐:「如果你父皇真的钟情德妃,又何苦在她眼前寻一个薛昭仪?」

「宫里人人都说薛氏像年轻的德妃。」蔺思凡逗着鹦哥,并不看我,「不过阿姊说的对,若真的认定了谁,千秋万古,九州八荒,也就只有那一个。」

那鹦哥好死不死地跟着叫:「千秋万古,九州八荒。」

他总是超出年龄的冷漠和通透。

我笑着把一颗纸酥糖掷向他:「你才多大,就满嘴千秋万古的,以后多读书,少偷看我藏的戏本子。」

岁月就和书页一起呼啦啦翻过去,春去秋来。

他已经长得那么高,要低着头看我了。

我喜欢和他搅闹在一处,在每个落雪的夜里偷偷煮茶编故事,如果想象可以成真,那我们已经一起走过关外的苍山如铁。

一开始他总故意捣乱。

「贤妃说,自青州出玉门关,纵白马北去九十里,就是群玉山,山上盛着月亮的一滴泪,终年不冻,就是天湖。」

我说得心驰神往。

他看着我,笑意越来越甚,我分明从他深黑色的眼睛里看出了浓浓的嫌弃。

灾年,十年难遇的大雪,暖炉里燃着金丝炭,凉意却依旧能渗进骨头里。

我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从粽子团里伸出手打他:「你笑什么?」

「想到一个笑话。」他低着头煮茶,红褐色的茶汤在银吊子里滚着,发出很富足的声音。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啦,讲给你听。」他忍着笑:「有一只小猫,蠢蠢的,生下来就养在宅子里,最大的玩闹就是写写诗,连府门都很少出,更不要说京城了。但这只小猫很爱胡思乱想,总是喜欢说天湖啊白马啊什么的……」

他说不下去,浓重的笑意代替了他的言语。

宫中时光寂寞,几乎要长出芽来,倥偬已是数年。我板着指头一算,蔺思凡和我入宫那年一样岁数,也是十四。

他是真正在深宫里浸淫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他用阴翳蒙住自己的天真,我庆幸我能让这个孩子的脸上生出笑影。

我接过茶盅,陶瓷暖暖的,有一点烫。

雾气氤氲,他的睫毛长长的,有一点潮气凝在上面。

我想,他是很纯净很温柔的一个大孩子。

「你知道吗,我一辈子注定只能看见四方的天。」我小声说,「我真的很想出去看看,但不可以的,这是规矩。我不仅没有去过苍原,我也没有去过东市看灯,甚至……甚至我连小猫都没有养过。」

我越讲越委屈:「我想在燕北的春天里跑马,去天湖看月亮的影子,看三千年不化的雪,可惜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

「十一,等你封王开府以后,一定要替我看一看人间的山水。」我诚恳地说,「你走出这座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也确实不能够回来。本朝律例,新帝登基后要外封诸皇子,诸王非诏不得入京。

他隔着厚厚的锦被抱着我,不知何处生来的坚定:「你放心,我不会走的。但万里山川,我会和你一起看。」

最后他轻轻笑了:「小猫啊……小猫就是小小的一团,蠢蠢呆呆的,但她又很聪明,你看不懂她。不过我喜欢小猫。」

历史上的薄暮年代,是一个饥馑的盛世。

连年的蝗灾,然后是大雪,官场贪墨横行,蛮族的目光越过长城窥伺中原土地。史官认为,这是「天时不与」,灾年使得帝朝再也无法维持它引以为傲的繁荣,皇帝没有多余的粮米赐给番邦,许多已经归附的部落转投燕北,连带丝织业发达的州郡人口,也纷纷向关外迁徙。

但苍原之上也是白雪,白雪养不活饥肠辘辘的人。

蛮族人对这些中原来客极端仇视,他们认为正是这些人将饥馑传播到了水草丰美的苍原。冲突首先在边境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蛮人越过边境,杀死了巡视的官员。

在皇帝下发问罪文书之前,燕世子率使亲自入京请罪,心力交瘁的皇帝很快原谅了蛮人。

但正是这次轻易的谅解让燕北笃定,中原已经没有制裁燕北的心力,后世认为,这次入觐本就是燕北的一次试探,这表现在史官记录的一个小插曲上。

燕世子和他的伴差一起观看献武,诸位皇子也列席作陪。

「伴差问皇子琰:『世子何如?』皇子琰对曰:『世子风仪非常,君则天下英雄。』伴差色变不豫。」

根据后世的考据,乔装的伴差正是燕世子本人,落魄的皇子和这位真正的燕世子似乎惺惺相惜,皇子琰认为「修明内政」是度过灾年的法子,而燕世子不以为然,「山川不加多,而人口日益繁,终有不堪之日。」

这几乎把「南侵」的国策摆在台面上。

而蔺琰,就是蔺思凡记录在玉牒上的名字。

「我要过生辰了,十二月初十。」蔺思凡低低地说。

「十一想要什么生辰礼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摇摇头:「我十五岁了。」

我茫然看着他。

「他要给我赐名。」蔺思凡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可以和七哥他们一样进玉牒了。」

历来皇嗣生母为奴的,要满十五岁才能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一样,成为皇家承认的后裔。

「是什么字,好听吗,意思还好么?」

他笑了笑,抓过我的手展开,用微凉的手指轻轻地写。

「琰圭以易行以除慝,很不错。」他说。

「你是因为他终于给了你一个好名字高兴?」

在他父亲的眼中,他的一生只是一场意外,皇帝检视燕北供奉的烈马,震惊于驯马奴的容貌,荒唐之下临幸了这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他出生时皇帝和德妃正在听戏,就随手指了一折戏的名字。

他的声音冰凉,有如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因为我终于可以有争一争的机会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触碰天下的权柄。陛下……他给我这身血,就给了我争夺的权力,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给我。」

「我学礼的时候,先生告诉我,皇子外封只可与生母同去,养母是不可以的,如果我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他咬了咬牙:「阿姊,你放心,我长大了,不会连累你的。」

大逆不道。

皇帝尚且康健,东宫尚有太子,他怎么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更何况,以礼法论,他只能喊我母妃,即便我的年龄只够做他的姐姐。

琰主征讨,锋芒锐利,他似乎也太过尖锐,不懂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是要赔上命的。

我第一次打了他。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我急得几乎要哭:「十一,你一直那么听话,我不怕你连累我,我只担心你自己。你的父皇和兄长都在,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话。」

他天生流淌着皇家的血,又在低贱里磨出一颗渴望权力的心。

传闻东宫之位本就不够稳固,皇帝一直属意七皇子蔺琮。

他那么坚定,势在必得,好像只要穿越一片荆棘林,就能看到光明。

握住天下的权柄,一定是纵情肆意的么?

如果是,为什么德妃不能做皇帝的正妻,为什么从前的燕北女君要将亲妹妹远嫁?

蔺思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你知道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抢来的,我不甘心一生留不下一页青史。他们已经纵我长大了——现在该轮到我来写史传了。」

我记得皇帝在他的生辰宴上很自得地讲述自己杀死兄弟的功业:「今四海升平无事,狼子野心者,见前车之鉴,不敢降世。」

当时微微佝偻的内监陪着笑,女人们称颂着万岁,仿佛真的一片祥和。

我想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野心勃勃的孩子,已经在他眼前出生,并且长大了

如他所愿,蔺琰这个名字会成为后世史家最津津乐道的一个,因为他的野心、阴鸷、残暴和违背伦理的情事。

十二月初十是个适合落雪的日子。

他很早就醒了,按规矩,应该是宫里上了年纪的嬷嬷帮他梳头,以求长寿积福的寓意。

蔺思凡很执拗地看着我。

我对老嬷嬷笑了笑:「我来吧。」

他的头发比女孩子硬一些,混着皂角淡淡的香气,犀角梳埋在他的发间滑下,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他端端正正地坐着:「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的手顿了一下。

他皱皱眉:「就是话本子上那个,梳头要说一些吉祥话的,什么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什么的。」

「这些话是给新婚的小姑娘讲的。」我强忍笑意,「你哪里长得像小姑娘了?」

镜子里的少年已经渐渐褪去稚气,他的面容已经开始显示出硬朗英俊的征兆,何况他又那么年轻,意气风发。

他也笑了:「我要去宗祠见礼,你送我一路好不好?」

我点点头,窗外落雪扑簌,像一树一树的梨花静默着开放。那时候我仍然没有对我与蔺思凡诡异的关系产生警惕,一种致命的情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破土而出。

但在落雪的静默里,我感受到一种令人惶恐的不安,似乎有什么改变我一生的事情就要发生。

他拒绝了乘坐轿辇的好意,他说他等了十五年才等到这一天,要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陪着他。

他选路一向都很怪,宫墙西北角门往外是乱葬岗,人们避之不及,他偏要沿着西北宫墙走。

我在狭窄的甬道停下:「十一,四妃以下不许进正殿,我不能陪你进去了。」

蔺思凡点点头:「这里阴风重,你沿着另一条路回去等我就好。」

我轻轻帮他理了衣饰,转身将要离开。

「阿姊……」他忽然叫住我。

我脚步一顿,并不回头。

「十一,今日过后你就算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避嫌疑。你以后不许这样叫我,也不可以夜里留在我的寝殿。」

他没有说话。

我又想到他过甚的野心:「你若是真喜欢什么,也不可以表现出来。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伪装自己的心。」

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或许是天太冷,我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他身上总有一种皂角浅浅的香气,并不名贵,但很令人心安。

他用双臂环住我,用一种绝对逾矩的姿势宣泄着自己不言而明的情感。

我在一瞬间几乎五感尽失。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天理不容的、违背纲常的感情开始滋长?是在落雪的夜里,还是手心里半弯青翠的玉环?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天上的阴云一样低:「阿姊,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你先不要走,让我抱你一次,最后一次。」

我沉默着,这是一种无声的许可。

而我的心已经汹涌澎湃,它用滚雷一样的声音质问我:谢韫啊,你对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你就能够保证,一次一次的纵容只是因为对一个孩子的怜惜么?

你懂不懂得什么是天理人伦——你怎么敢和你的养子暗中苟且?

一道一道的震雷打下来,翻过皇帝的怒斥、内监的哑笑、皇后低垂的眼帘、薛芷绝望而清明的双眼、淑妃的不屑与母亲传授女诫时诡异而平和的笑——最后汇成一个嘈杂的声团。

「龌龊不堪!」他们喊。

「荒唐至极!」他们笑。

我的心乱成麻,而他依然安安静静地抱着我,好像从亘古开辟就是如此,又似乎只是贪恋最后的暖意。

直到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女人从西北方向跑过来,踩着雪,厚重的白色发出扭曲变形的呻吟。

她一直是个眉眼温顺的女人,二十多岁,在淑妃身边当差。她从前给我抓酥糖吃,在我刚刚进宫的时候,她的柔顺总能裹住我的胆怯。

「谢美人还是个孩子啊,吃了糖就不害怕了。」她剥开油纸递给我。

恍惚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想起她今年已经到了可以被恩准出宫的年龄。

女人慌乱的脚步戛然而止。

蔺思凡突然把我推开,风雪迅速从背后撞进来。

我不敢观察她的神色,我怕在她的脸上看到不耻和鄙夷。我更害怕回头,我畏惧蔺思凡的表情,因为我已经从他的后退感受到他一贯的阴鸷,和杀心。

她怔住了,然后转身,落荒而逃。

「淑妃宫里的女官。」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

宫妃私通养子,是族诛的死罪。

「你做,还是我来做?」

我看见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你要永远干干净净的,阿姊。」

天地苍茫。

黑色的鸟划过暗沉的天空。

我并没有回到景仁宫去,我沿着没有尽头的甬道,慢慢地,走过一道又一道或高或矮的门,隐隐约约有哭声,有嘶吼和艳笑,有叹息,枯萎的草被埋在雪下。

是星觋台。

在很久以前的夜里,我在这里看到过一束粗劣的烟火。

巨大的观星仪静默地矗立,积雪让它显得神圣——星道和命轨的学说在始皇帝时代非常盛行,但如今已经没落了。我抬头仰望,十二枚黑色圆珠围绕陨铁缓慢而有序地转动。

我在观星仪前跪下,跪在深深的积雪里,我几乎不信神佛,但偏偏在这场浑然天成的风雪里,我第一次诚恳地希望神灵有耳。

「是我的罪,教导无方、心思不伦,又牵连无辜。若神佛报应,这条命,就请算在我身上。」

这祷词混乱无匹,爱来恨去也一样乱七八糟。

我尽力把心冷下来,当务之急是要那宫女闭上嘴,但她终究是女官,且是阮家送进宫的人,若有意外,旁人必问缘故。

钟粹宫一如当年,只是我再踏入这里,心境已经不同。

年轻人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峭,唇角却柔柔的。

「谢婕妤来寻姑妈叙话?」

「阮公子,好巧。」我勾出一个很得体的笑意,「许久不来,想来看看阮姐姐。」

阮徵低头一笑,眼神隐约有些玩味:「你对他真的很好。」

「什么?」

「很羡慕他啊,能有人真心对他。」

他这话说得孤清,又没来头,嘴角噙着一点了然的笑意:「谢婕妤通诗书,阮徵读《兵容篇》,有句话总不明白,请婕妤解惑。」

「阮公子请讲。」

「圣人不达刑,不襦传,因天时,与之皆断。阮徵很好奇,时至则必断,是否太过苛刻。」

「行军用兵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观察阮徵的神色,依然是很知礼节的温柔与冷淡,他眼底有一种从富贵堆里浸出的慈悲,像事不关己的冷漠。

「看来婕妤已经下定心了。」他笑,「但阮徵还有一事不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应当怎样解?」

我猛然惊觉:「阮公子……」

「人间情则孽也,风雪潇潇。」阮徵一礼,「我已料理过了,婕妤请回。姑妈和您这样的千金不一样,她把奴婢也当做人看,这件事,到我这里就止了。」

这个宫女在三天之后被人发现淹死在井里,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坠进去的。她坠死的井是一口取水井,有些内监因为喝下泡过死人的水而呕吐,但更多人只是麻木,他们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

这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无辜之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幽冥判罪,该是我罔顾人伦。

已经一错,不能再错,这种悖逆的情感,越早掐灭,所造成的祸害就越少。

蔺思凡一直没有回来。

我饮下一盏热姜茶,寒意却依然能浸人骨头。

「出去,不要掌灯。」我吩咐。

我渐渐染上了他的生活习惯,不喜欢光,不愿见人,讨厌热闹。

我把头埋进臂弯。

在他出现以前,我的生命里有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对我很好,然后是兄弟姑姊,一直到进了宫,还有淑妃、贤妃和薛昭仪——可是后来,蔺思凡几乎挤占了我的一切,他就像我的所有,我只有他。

可他偏偏不能是我的。

身上只有一层蝉翼纱寝衣,冷得很,这种凉意让我清醒。

我爱他么?是想要占有?还是姐弟之情?抑或只是过甚的保护欲?

我不知道,我想我或许只是他的长姊,会在他的每个生辰揉揉他的头发说「十一又长大啦」。

他如果娶了王妃,我应该也会高兴。我会把阿娘给我的嫁妆全都送给新娘子,拍拍她的手说「如果他欺负了你,就来找阿姊。」

我反反复复在心里念了十几遍——那是再纯净不过的姊弟情谊,况且我也绝不能、也不该对自己的养子有非分之想。

我以为我能骗过我自己。

蔺思凡是突然闯进来的。

没有通报,也没有问安,他一边走一边解掉斗篷和冠冕,玄色的里衣极薄,在夜里显示出一点暗红的幽殷。

他几乎是扑上来,利刃一样扎进我怀里。他的手很凉,带着湿漉漉的水渍,像一块冰。

我用力推开他。

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他的手贴在我的身后,隔着蝉翼纱,微不可察地颤抖。

时间被无限拉长,刹那间此生已过。

我轻轻环住他的腰——我知道我不应当这样做,但有些东西先于理智控制了我的身体。我像个拧上发条的蛊偶,僵硬地,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身上是热的,甚至有一点发烫,隔着里衣还能感觉到暖。

是匠人把衣料做的太薄了,我想。

他怔了怔,随后抱得更紧,我用脸贴着他的胸膛,在那里我感受到心脏炽热地跃动。

他的眼睛如潭如渊,我在里面跌落了一万年,才知道那里面盛着的是火。

我只绾了一支墨玉长簪,头发散着披下来,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过我的长发,轻的像一片羽毛,是花瓣落在太液池正中荡起的一圈涟漪。

「不要怕了……」我小声说,搂紧了他的腰。

你有没有在风雨飘摇中抱住过什么东西?

风和雨从你身边打过去,水漫上来,但你抱着他,就像抱住了万古不移的磐石。

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都听你的。」他喃喃如梦呓,「阿韫儿,阿韫儿,我……」

不是阿姊,也不是婕妤娘娘,更不是母妃。

他不再说话了,我等了他很久,也没有后句。

蔺思凡松开我,站直了身子。我低着头,伸手去探他的手。我想拉住他,最后却只是勾了勾他的小指。

我轻轻地晃了晃。他没有动,静静地,像一个木桩子。

男孩子都是木头么?你晃啊晃啊,他总呆呆的,不肯说话。你盯着他的眼睛,他却不敢看你。

他的眼睫温温柔柔的,像游鸦的羽。

他身上有一点淡淡的铁锈味道,像是他内里的执拗和冷硬。他捧起我的脸,让我微微仰着头,而后忽然俯下身。

几乎只是一瞬间。

他的吻胡乱而没有章法,疾风骤雨一样,不管不顾,带着生涩和急切。

我发现他的唇是软的,是暖的。

「阿韫儿,你干干净净的。」他轻轻说,「什么都别做,以后我一定带你去天湖看月亮。」

我摸了摸他的脸:「幸好是淑妃宫里的人,我今天碰见小阮侯,他肯帮忙料理这件事。」

他笑了笑:「是不是淑妃的人都没有关系。但你……你一定要离阮徵越远越好,你再也不要因为我求阮徵做什么事,被他拿住把柄,很棘手的……」

「你也要离我越远越好。」我小声说。

他一颤,然后定定地看着我:「你放心,就在这几天,我会去很远的地方。」

我点点头。

「但是……」他的声音坚定且沉稳,「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心意依然如此,而且……而且你并没有那么讨厌我,就请让我试一试吧,就试一试。」

我本有满腔的道理要告诉他。人的一生不止会爱上一个人,少不经事的许诺都不算什么,况且我太平常太无能,他会遇到更惊艳更适合的人——但这些话我一句也讲不出来,咽喉之处有一股气力死死压着我。

最后我只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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