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山河孽海:鸾凤曾栖美人骨》
夜风射人眼,酸酸涩涩的。
「你很难过么?」蔺思凡忽然问。
「没有。」我说。
「我听宫人说,淑妃和德妃不和睦,就是因为德妃入府的那晚,陛下宿在淑妃那里。」
「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我望着薛昭仪的背影出神。
「我请你看烟火,你笑一笑好不好?」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星觋台已经废置很久了,帝后崇佛,很少事巫,平日洒扫的宫人也都忙着乞巧,更显得这座荒台寂寥冷落。
「为什么难过?」
我抬头,看见蔺思凡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潭,没有多余的感情。
我骗不过他,也不愿说什么尊严之类的话,引出他母妃的伤心事。
我说:「我很想回家。」
「我以为你在生薛昭仪的气。」他用一截枯枝在地上凌乱地勾画,「我以为你很爱陛下。」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这样想?」
「妻妾因为丈夫的宠爱争风吃醋,这不是很正常的么。」他沉默了一下,眼神闪烁,「你和薛昭仪都是天子嫔妃。」
「你不能用寻常夫妻的爱恨衡量天家。」我抬头看着月亮,「薛昭仪要取悦皇帝,和皇帝是谁没什么关系。」
蔺思凡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我,半晌,问:「你呢?」
我莫名其妙,显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婕妤,其貌不扬,且不愿意为委身皇帝吃许多苦。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但最后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是说,如果他要你死,你怎么办?」
我很想堵住他的乌鸦嘴。
但他又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去找淑妃,她虽然不喜欢你父亲,但还是会保全你的。」
蔺思凡好像并不满意我的回答,他仰起头远望鸾台盛放的烟火,又俯视着冷宫——那些疯癫的笑声的来源,从那里浮起幽魂一样的歌。
「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我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他莫名其妙冒出一句,「我会保护你的。」
语气坚定。
「对了,还有烟火。」他忽然说。
我不晓得他从哪找出的布团,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火药筒。
「给你看,很漂亮的。」
他仰头看我。
蔺思凡是凤眼,很凶的那一类,后来长开了,更凌厉。在我的回忆里,他的眼睛很黑,令人厌恶的黑,他盯着你,你就应该回避。
月光把星星送进他眼睛里,在黑夜里显得水亮。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火折子,鼓着腮吹亮,对我说:「你躲远些。」
离得远,还要紧紧地捂住耳朵。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明火烧着了引信,然后朝着我跑过来,用力推着我:「再远一点。」
火蛇从粗筒里挣脱出来,从荒草间窜上去,划出一道明光,一直升到月亮旁边,开出一朵花。
然后天与地都暗下来。
那真的是很丑的一筒焰火,蛮横霸烈地冲到天上,然后炸裂开来,流火成花。比起宫中有着玲珑名姓的花火,属实粗劣得可怕。
「很好看。」我说:「我很喜欢。但现在应该回去了。」
蔺思凡有点失落地嗯了一声,我想我应该更雀跃一点才能骗过他。
蔺思凡大了,去国子监读书的事情并没有费太大的周章。
「既然认了谢氏做母妃,便不再是女奴的儿子,若他自己愿意读,就准他去。」
有了皇帝这句话,就顺利许多。
反而是他,把书摔得震天响:「我不想上学。」
「可是你应该读书。」我把书拾起来,又展平褶皱。
我知道他并不擅长这些,世族子弟打小诵诗记文,写策论时尚且痛苦不堪,何况他开蒙晚,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学的又是蛮族文字。
我曾疑元御女是燕北人,但这荒诞不经的想法很快被打消。
元是蛮族贵姓,若真是燕北元氏,不会沦落成侍马奴。
回过神来,蔺思凡正盯着我:「先生昨天讲《昭文馆集注》,我连字都识不全。但蔺琮什么都会,我只能看着他出风头。先生说他是青梧之材,我是不可雕的朽木,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辱?」
蔺琮是七皇子的名字。
他的眼睛凶而阴冷:「我不像你,你聪明、贵气、通透。我天生就粗野,读不懂,也学不会。况且我读书有什么用!跟在七哥马后歌功颂德吗?」
他的一只手攥成拳,贴在身侧:「我每天都要读到子时二刻,书上写河清海晏所谓圣人之治也,可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圣人让我过得好么?圣人能洗净我阿娘的冤屈么?我不读书的时候就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为什么读了书,反而要我「谨奉圣意」,给冤屈我阿娘的人下跪磕头?」
他一动不动,像一只流血的幼兽,带着初出茅庐的执拗。
「人读书,从来不是为了祈求圣人。」我走得离他近些,把手搭在他肩上,忽然觉得他有些紧张,「十一,我要你识文断字,懂得修齐治平的道理,不是为了磕头,而是为再遇见不公之事绝不下跪。」
他沉默地看着我。
「我问你,天下只有你阿娘一个人是平白蒙冤吗?」
他摇头。
「那么你读书,就是要四海之内再无冤狱。若有一日你封王开府,就用学到的道理昌明法治,不再让任何一个孩子因为冤案失去母亲。」
蔺思凡用手抚摸着包背装的折线,神色平淡,很久,抬起头说:「若能如此,我吃再多苦都是值得的。」
「书上所言亦未必尽善,你有惶惑之处,就来问我。」
「我以前听人说,女人与奴隶不能进学,你为什么懂这样多?」
「我三哥随性,家里给他请先生,他总不认真,我就站在他窗外听,他的课业也是我代笔。先生是状元出身,学问很好,说我既然听,就收我这个女学生。不过我只读过两年,祖母说女孩读太多书败坏门风,就把先生辞退了。」我站起身,「我当年很想读下去的……」
他拽了拽我的袖子:「你有我啊,我以后好好听先生讲学,把他讲的都说给你听。」
「最后一桩事,我们十一是最好的孩子,不许说自己粗野。」
「我是奴隶的儿子,比兄长都们下贱。」
我思忖片刻,从发间拔下金钗,长发倾泻。他安安静静看着我,我猛然用钗锋刺破指尖:「瞧见了么?我的血也是红色的,只要自己肯要尊严,贵女和侍马奴就是平等的。若再有人说你低贱,你就用拳头狠狠砸他的脸。」
我转身去拿伤药的时候,他忽然叫住我,「阿姊,在你心里,我真的是最好的么?」
我点点头。
「除了阿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声音低下去:「阿姊,你别骗我。」
他从国子监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渐渐沉下去,淡金色的光辉横斜在漆红的宫墙上,显示出一种诡谲的温暖。
「阿姊,我回来了。」少年扬声道。
我伸手打他:「口无遮拦,以后要叫母妃。」
「你放心。」他很狡猾地眨了眨眼睛,「现在只有你和我。」
我很随意地笑,最近要忙迁宫的事,难免疲累:
「十一今天心情不错?」
他难得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其实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元氏作为奴隶得到恩宠,就是凭恃出众的容貌,这份天赋完美传承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
「嗯。」他认真点了点头,「今天有了第一个好朋友。」
「第一个?」我有点讶异,心口有一片羽毛砸下来,泛起一圈一圈的水纹,「我不算么?」
「不。」他很笃定地说,「阿徵是朋友,阿姊是最重要的人。」
我嗯了一声:
「今天晚膳去正殿和淑妃娘娘一起用好不好?」
正殿不见淑妃,却坐着个很清秀的男孩子。
他用筷子夹了羔片,在滚水里烫满七滚,才蘸了红椒酱和香叶碎放进嘴里,咀嚼也文文静静的。水汽偶尔散开,才能看清那双眼,清澈明净,带着一点倦怠。
「阿徵!」蔺思凡眼睛一亮,「你在这里!」
叫阿徵的男孩放下筷子,露出淡而得体的笑意:「十一殿下。」
门再一开,秋风都被放进殿里,吹乱了温炉上蒸腾的白雾。
淑妃笑吟吟地走进来,绫州丝制的宫装上绣着暗金色的鸾尾,大袖轻盈得像月光,素纱滑落,遮住她手腕上绞银的镯子。给她上妆的宫人很少用厚粉,总是淡淡地一扫,因为她的容色已经很有清隽之美,再施脂粉,反而失却肌肤玉一样的颜色了。
「好看。」阿徵拍着手,很高兴地笑了,「不枉我替姑姑试了小半月的颜色。」
「温了壶好清酒,不想你已经来了。」淑妃在我身边坐下,「这是我大哥哥的孩子,叫阮徵,平日里正经事一点不做,只在脂粉二字上留心。」
阮徵却很有一番道理:「姑姑是长眉,画眉石要选烟墨,用清水揉开,才有迤逦之感,胭脂要淡,一钱重绛,须配四钱白梨为佳。」
淑妃把拢在大袖里的手拿出来,在阮徵额上轻轻一弹,颇有些无奈。
「阿徵今天来见我,路上遇见七皇子,蔺琮让他母妃惯得太张扬了,敢拿胭脂的事情指摘阿徵。」她吃了一杯清酒,冷冷道,「他再怎样顽劣,也是我们阮家的孩子,轮不到蔺琮教诲。」
她看了看我:「也多谢十一帮阿徵解围了。」
她身上有一点淡淡的香气,像细线檀,又像女人独有的、温软的热,很华贵,也很寂寞。
饭毕,宫人撤了食案和小炉,阮徵迫不及待拉着去蔺思凡瞧他那些宝贝胭脂。
不提戏,也没谈方才的酒,淑妃忽然说起了薛昭仪。
「阿韫儿,不要记恨薛昭仪,她也很可怜。」淑妃不去看我,只偏头看外头的月色,「有时候人们拼命往上爬,只是为了抢着做高一等的奴才……但这样的世道,做稳奴才也很难。」
月光像水一样,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没等我去细想淑妃口中的难处,就听见阮徵小小的声音:「你说的就是她么?」
蔺思凡的声音也像小猫抓着一样轻:「对啊,她是不是很漂亮?」
美人堆里长大的阮徵悄悄抬眼,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十五岁前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波澜不惊的年代,恬淡得能生出花来。我想读书,想骑马,想追塞外的春风,也有一瞬间会渴望檀香味道的爱情。
后来我忘记了这些想法,在深渊中跌落、再跌落。
就从十五岁生辰开始。
天子旨,谢婕妤迁景仁宫,侍寝。
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后宫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把权力、欲望与性事恰到好处地凝固在床榻之上,辅以一点香艳和美。
一旦床榻上的权力混乱,所有的凝固都将悄然坍塌。
秋夜,冷雨,有风。
景仁宫的侍女们因为皇帝的暴怒离开而战战兢兢,天子生性多疑,新主子初次侍寝就触怒天颜,对她们来说并非好事。
我很容易地看出他的迷茫,他的眼睛,那双已经开始颓糜的凤眼,布满不可置信的恐惧和震怒——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这或许是他的第一次失败,见证者不是他的发妻或宠妾,而是一个初经艳事的少女。
或许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天然具有征服的尊严,而我却恰到好处地见证了他的一败涂地,何况,他是皇帝,是君,是父,是夫。
他的汗水重而黏腻,带着温热的欲望裹挟着我,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很久,他问:「你和阮瑗走的很近?」
「皇后娘娘教导妾等和睦为上,妾与宫中许多姐姐都交好。」
他冷哼一声:「谢祯怎么教出你这种女儿。」
我默然无言。
内监奉上一碗汤药,他挥挥手斥退了。
已经有些佝偻的内监对我挤出谄媚的笑:「陛下操劳国事,是累了。」
皇帝盯着他有些弯曲的脊梁,眼中有森森然的阴翳:「你们敬事房,是要检视落红的。」
内监跪在地上不敢搭话。
他脸上阴云愈来愈甚,终于化成天上滚过的一声春雷:「成喜,你懂应该怎样,用角先生,你亲自来。」
我听说过这种淫秽的、为名门闺秀所不齿的器具,恐惧萦上我的心头,像一层浓雾。隔着这层浓雾,我看到了皇帝的一点悲哀。
「朕去看看德妃。」他说。
叫做成喜的内监已经很老了,他的笑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婕妤娘娘,请您忍耐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这是混乱的一夜,我只记得震怒的皇帝、佝偻的内监、灌满水的器物、我的身体。
冰冷的器具,自下而上,把我的尊严搅烂了。
我第一次绝望地意识到,世家嫡女的身份、我自矜的尊严和恬淡平静的后宫日子不过是一张易碎的纸。
我的腰腹开始痛,像薛芷练舞时束腰的生绢,一层一层缠住,然后勒紧。
「婕妤?别出神啦,该你给陛下跳舞。」
「赏钱!赏钱!」她们指着我说笑。
我低头看,散开的衣裙上有一树桃花枝,嫔妃们把手里的金锱砸向我。
我慌不择路地逃,跑回了家,母亲无奈地看着我:
「阿韫儿,忍下来,外面的人听说你有陛下的恩宠,不知道有多羡慕。」
我摘下身上的金钗玉镯,拼命扔出去:
「阿娘,我不要这些,我要回家。」
妃嫔们投来冷漠的目光,内监举着廷杖,森森然看着我。我扑过去抱住母亲,她的手是暖的,隔着衣袍,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她紧紧抱着我,用脸颊贴着我的额头,我忽然觉得安心,仿佛只要躲进她的怀里,我就还是那个小小的女孩。
「我把钗环都还给他们,带我走啊。」
「别怕。」她的声音低沉沉的,很久很久,揉了揉我的头发,那种感觉太过真实,小心翼翼的,像春天的风。
我不想醒来,醒来就看不到她了。
整个天下只有她的怀抱是安全的,是温暖的,但她还有四个儿子,为了哥哥们的前程和家族的荣光,她只能流着泪把我往外推。
她有很多孩子。
可我只有一个阿娘。
「别走……」我喃喃地把她抱得更紧,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帮我把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
那声音不真实,触感却酥酥痒痒的。
「阿姊,我在啊……」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雨淅淅沥沥的,还不肯停。
佝偻的内监对我行礼,他身后跟着十二个小小的宫女。
「陛下赏谢婕妤——」
他的声音很尖,像磋磨钝了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拉扯:「陛下旨,婕妤侍寝劳累,免今日晨省,另赐珍器玉玩十二例。」
他陪着笑说:「陛下今日下朝,着意赏了娘娘家里许多东西,娘娘真是好福气。」
我腿上大片大片的淤血,痛得像要撕开,我扬起脸笑,说谢陛下隆恩,陛下天恩浩荡。
寝殿满满当当的,是越州的白瓷,青州的冰翡翠环,赤金绞成的镯子,朔方轻透的纱做裙子最好,影影绰绰的,很勾人。
如果女人是一种精致的玩物,没有什么比朔方纱更能凸显她们的曲线,玲珑有致、苍山起伏的美。贵客们喜欢用纱来赠花楼的姑娘,一尺纱贵过一秤金。
我拈了一只天水碧环。青州盛产三样东西:刺客、翡翠、美人。天水碧就是青州翡翠里最上乘的一种,有一丝杂色,整个玉就坏掉了。这样大而通透的玉环,大约值五千枚银毫。
还有白瓷瓶,「瓷质若玉而胜雪」,上面是蜿蜒的青花,再看,是小小的一行字,「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想到薛芷,我从前觉得她是白瓷瓶,我自恃读过几本圣贤书,就自认为通透清明胜她一筹。
但我又何尝不是个瓷瓶儿?不过是纹上一行青花,写两句附庸风雅的诗罢了。
这个大约也能值一百金?
我术数差,扳着指头算了很久,一直到那个小小的孩子悄悄站在我身边。
蔺思凡沉沉盯着我,欲言又止。
我把东珠盒子打开,撂在一边:「一万三千五。」
「你在算什么?」他怯怯地问。
「算我自己价值几何。」我轻快地笑了,「你看,你父亲用一万三千五百枚金锱把我买下来了,我就值这么多钱。」
他犹豫着,靠近了半步,又退得远远的。
「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呀,你有一万三千五百金,就能把我当玩物摆弄。」我仔细想了想,「不过,你要是皇帝。」
「你不要难过,我……」他抬头,黑而深的眼睛里盛着隐约的痛苦和绝望。
我打断他:「我为什么难过?我住在这里,有大把的赏赐,还有天子的宠爱,风风光光的,我为什么难过?」
「你别这样笑,我害怕。」他低低地说,声音有点哑。
「又不许哭,又不许笑,你要我怎样?」
他小心翼翼地要伸手拉我,我一把打落:「你离我远一点。」
他怔住了。
我拣着盒子里的东珠,一颗一颗地朝他身上砸。
我动作很慢,但用力,他很容易就能闪开,但他一次都没有躲。我凶他,骂他,用玉珠子扔他,他只是默默站着,不闪不躲。
我扔得累了,踉跄着站起身,昨夜的淤血还在隐隐作痛。
我捧起他的脸,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你为什么不躲开啊……」
「你对我最好了。」他很认真地说,「阿姊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你能高兴一点。」
「我对你好?」我用手捂住脸,慢慢地跪下去,无声地流泪,「我拿了你父亲的赏赐,就该听他的话,对你好,做他的玩物,你若愿意,也做你的玩物。」
我知道我不该冲他发火,这样凶他,我心里反而愧疚,他的眼睛又那么深,安静得让我难过。
我抹掉眼泪,抚上他被我砸到的伤痕:「痛么?」
他摇头。
「你走吧。」我轻轻笑,「我讨厌你,你和你父亲那么像……」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他会走。
《花间梦寻录》写,女人总是口是心非。与其这样讲,不如说她们的心是复杂的,她让你走,并不一定是要你留,或许她自己也在去和留之间迷惘,把选择的机会扔给了你。
你留下,也就真的留下了。
很多年以后他对我说,「那时候反而是你像个孩子,哭得那么伤心,我就想抱抱你,暖一点,可能就没那么难过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抬头,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半截断玉躺在他手心里,「送给你,不要哭了。」
「今天你应该笑一笑啊,是你的生辰,你不记得了么?」他有点慌张地要替我擦眼泪,「我听说女孩子都很看重生辰的,特别是及笄的大日子。」
「所以我准备了很久,但我实在有点太蠢。一开始想送你胭脂,但阿徵笑我调的胭脂像红涂料,后来想找一件很漂亮的大裙子,可你已经有很多好看的衣服,碰巧今年秋考,优胜者可以得一个翠环,我想赢来送你,但路上不小心跌坏了。」
他并不擅长做讨好人的笑脸,此刻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嘴角。
他要强,又执拗,时刻像一根绷紧的弓弦,血沫咽下去,还要冲人挥挥拳头,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事、不在乎。
但我看到他努力去翻膝盖上摔倒时的擦痕,迫不及待向我炫耀他的狼狈,仿佛这样,我们就有相依为命的资本。
他轻轻摇了摇我的手,「你看,我也很可笑的,你笑一笑。」
我忽然很想哭,任由他抓走我的一只手,然后把那枚断玉放在手心里,凉凉的,像一块冰。
「好不好看?先生说是青州天水碧,以后我们一起去青州,我买一个新的送给你。」
采玉工丢下的杂料罢了,正经通透漂亮的翡翠在他父亲的赏赐里。
何况是一块断玉。
但我真的很喜欢。
「我们以后再养一只猫,白色的。」
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一直是这样,热烈而真诚、怀抱温暖。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阴郁而偏执的孩子,带着似乎不属于中原的狠厉。很久多年以后,他已经是一个阴冷而果决的年轻人,带着疏远的面具拒绝每个人的接近,那时候我回想起这个絮絮叨叨的少年,觉得他会笑、会哭、聪明、敏感,有时候还想养一只小小的白猫。
他伸手帮我擦掉泪水,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阿姊你别哭啊,我都记着呢,等我长大,我把他们都杀掉……」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我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他,这是我第一次渴望一个怀抱。我像飘蓬,在殿外滚着的雷和淅沥的雨中沉潜,就在接近淤泥的刹那,我抓住了一只孤舟。
我听见我带着哭腔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宫殿之中。
「我想回家,十一,我要回家。」
薛芷的骤然失宠和她的青云直上一样迅速。
薛昭仪宫中被搜出媚药的时候,德妃正在和皇帝用午膳。
这是很好的一个艳阳天,蔺思凡正板着脸教训长乐。
他仿佛对自己唯一的妹妹怀有天生的敌意。
「我母妃在休息,你不许吵她。」
长乐几乎哭出来:「十一哥哥,求你让我见一见婕妤娘娘,我母妃有话对她说。」
「不行。」
长乐咬了咬牙,指着他的脸,恨恨地说:「父皇最喜欢我,我明天要告诉他,你和谢婕妤一起欺负我。」
他的脸忽然沉成阴云:「蔺长乐,你滚出去。」
我是被长乐的哭声吵醒的。
她没有受过苦,也很少哭。皇帝有十一个儿子,却只有长乐一个女儿。她天性温驯,乖巧听话,就连最高傲的淑妃也很喜欢她。
长乐抬起头,眼里涌出泪水:「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母妃,可是她要死了。」
蔺思凡不疾不徐地走进来,他抓住长乐的肩,把她向外拖。
长乐甩开他的手:「我来找谢婕妤,和你没有关系,你不配和我讲话。」
我忍着头昏坐起来,声音微微哑着:「长乐,你不应该这么说,十一是你的兄长。」
「不。」她赌气说,「他是侍马奴的儿子,我没有这么卑贱的哥哥。」
蔺思凡怔了怔,也不再去阻拦长乐,我不知道他面对这个千娇百宠的妹妹会不会妒忌,但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瞬阴鸷,阳光在他身后展开盛大灿烂的淡金色,他就站在自己的阴影里。
我跟着长乐到了延禧宫。
延禧宫兵荒马乱。
薛芷站在玉阶上,她还是那么漂亮,清瘦冰凉的手腕挂不住一弯小小的玉镯。
「你不应该来。」她笑,「你还是心太软。」
「我已经来了,就不怕你连累。」
她点点头:「进来喝一杯酒。」
我很惊讶,她是最听话柔弱的一个人。
「有些话,我死掉就要带进土里了。」她的笑容有勘破红尘的释然,「你是出名的才女,我想,如果你听过了我的事情,是不是就能知道……是谁杀了我?」
她的眼神中有渴求:「谢韫,假若你真的想得明白,求你一定告诉我。他们已经害了我,不能任由他们再作践旁人。」
薛芷的面前有一杯酒。
我眼前是一个玲珑雅致的白玉樽,空的。
「别介意。」薛芷说,「本来你也有一杯,他们在给你准备呢,你耐心等一等。」
「我很小的时候,听说过一桩事,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过世。」
你一定听过这样的话,『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我父亲虽然只是州令,但很快有了钱。有一天,他用一秤金买了一个年轻姑娘做妾。」
「我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用来卖的。」
「她姓甄,本埠人,温柔大方,做得一手好糖水,我的手艺都是学自她。」
「我母亲很不高兴,她说一秤金甚至可以赎个花楼的魁首,买一个落魄教书匠的女儿,是很大的赔本买卖。」
「我很喜欢她,她和你一样,读过很多书。你应该知道,我识字,但不太读书,陛下不喜欢才气太重的女人,母亲说女孩读书不是好事。」
「我偷了弟弟的书。我没有告诉过你么?我有个弟弟,他很不成器——他们要我得宠,然后给弟弟谋个官职。这些你都不知道?你以为是我想要皇帝的宠爱?」
她迟疑着,像是在思考,不过只有片刻。
「你是对的,只有我得到皇帝的宠爱,我弟弟才能青云直上,可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荣华拴在我身上,明明他的前途可以凭自己挣。」
我打断了她:「你不可以么?」
她的笑意很嘲讽:「我是个女人,我凭姿色挣来的一切,你已经全都看到了。」
「我偷的两本书,一本是《诗》,一本是《春秋》,这就是我一生读过的所有书。」
「父亲其实也不喜欢女人读书,他说女人读书把心思都读杂了,我觉得不对。」
「我从前一直很讨厌我弟弟,他打我和姐姐,尽管他还那么小——他用玉镇纸砸姐姐,差一点就破相了。父亲也教训了他,说姐姐的脸不能坏,不过就那么一次。」
「后来我学了《诗》,就明白了,我和弟弟天生是不一样的,我应该顺服他。我还记得一点点,我背给你听。」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她像个孩子一样笑:「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但甄姨娘说不对,她说书不是这么读的,人首先要自爱,然后旁人才不敢轻贱。」
「她教我《春秋》,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深宅之外还有天下偌大,世上有战场,有风物,有爱恨,有运筹帷幄,有决胜千里——我不是只有嫁给皇帝一条路可走,我不是只有容貌可以凭恃,我应该有才能、有德行,我甚至可以拥有属于我的功业。」
「我因为这个伟大的发现忘乎所以,我告诉了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惊讶和恐惧,随后是愤怒。她很快就发现这一切来自甄姨娘,我的父亲也勃然大怒。」
「后面的事情你真的要听?妾通买卖,不算人,一秤金买了来,就任由处置了。我父亲说用家法打死为好,母亲不同意,她说作为女人说出那些话应当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她用稗糠塞满甄姨娘的嘴,然后用针缝上她的嘴唇。针头钻不动人的肉,要拧,嬷嬷手一动,她的嘴里就淌下血,她再也不能教我读诗了。」
「我不是她的女儿,却继承了她的命。」
「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给皇帝做妾,如果我不认命,会害死更多人。」
「我嘴很馋,喜欢吃东西,父亲不许。他说我可以饿死,但不能失掉女人应有的身材。我如果多吃了,要挨打,除了脸都挨过。这并不是他苛刻,很多女人也这样说,好像分出三六九等就很成功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只能喝一碗牛乳。姐姐抱着我流泪,但不会给我哪怕佣人都能有的一块粗饼。我很饿啊,我嚼纸的团子,抓祠堂的香灰,一切都那么诱人,我想把一切塞到嘴里去,就算是活人的血肉,我也会吃下去的。」
「后来我开始吐,吃下去再吐出来,我不敢挖自己的喉咙,母亲就用银筷子帮我。慢慢地,我不需要她了,因为我自己可以吐掉了。」
「姐姐比我先进宫,但皇帝并不是很喜欢她。幸运的是,她有了身孕,我母亲高兴地要疯掉,她说我们全家的寄托就在姐姐的肚子里。」
「她死的时候十八岁。她的女儿叫长乐,可她一生都没有快乐过。」
「她刚死掉半个月,母亲就很着急地要把我送进来。她说弟弟就快能被封官了,要我赶快讨陛下的欢心,为弟弟谋求一官半职。」
「姐姐就这么被大家忘掉了。」
「一开始皇帝并不宠爱我,你那么聪明,一定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太安静懂事的女人。」
「我想和长乐过一辈子,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你们。贤妃说燕北苍原是可以跑马的,我真想去看一看。淑妃是很厉害的女人,她的厉害不在宫墙之内,我很羡慕她,真的很羡慕。还有你,你读过那么多的书,比甄姨娘还要有才气。」
「但他们不许,父亲说不能为家里做事情,就是不孝。」
「陛下喜欢德妃,我看得出来。但是她再保养得宜,终究是老了。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只要学得像年轻的德妃,他就会宠爱我。你看,我也是很聪明的。」
「我从来没有用过那些药,一次都没有,这是她恨我。我学着她的模样,抢走了她的夫君,做妾嘛,就是讨人嫌的。」
「她要我死,我认。」
「其实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能做全宫最好吃的糕点,但我只会呕吐,我是个怪物。」
「我的父母在为我担心吗?他们应该恨不得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我的弟弟或许后悔当年没有打死我——他还那么年轻,有那么久的人生要活。」
「可我也很年轻。」
薛芷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她看着我笑。
「巧夕的舞好看么?」
我衷心地说:「很美,但不像你。」
她久久地凝视那杯酒:「掌上舞。赵宜主也是被赐自尽。」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很放肆地笑,笑得开怀,仿佛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痛快。一边笑,一边有泪水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滑落。
她一饮而尽,示空杯向我:「我没有害过一个人,没有做过一桩恶,若神佛有眼,往生来世,不要让我再过为旁人活的人生。」
她轻轻地唱起歌。
「这是甄姨娘教我的长短句,只教了半阙,她就死了。」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薛芷死去的那一天,桃花盛放。御膳房的宫女说,这是一个做桃花酥的好季节。
她死于一场没有凶手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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