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转身冲温玉鹄说道:「请娘娘随臣进去。」
8
「巫医的法子颇为古怪,你们看见了恐是不好,都下去吧。」
温玉鹄挥退了内侍。
见我睁眼,她忙扶起了我。
「娘娘受苦了。」
我摆手,示意梁彻施把扎在我身上的银针撤下。
银针撤下,我瞬间感到清明。
刚刚在银针的压力下,我半梦半醒,昏沉得不行,好在尚有一丝理智,能撑着骗过太医院。
我喝下温玉鹄奉上的茶,润了润嗓子。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本宫的棋局摆好,你就只能做棋子,本宫吩咐下去的事,你必须要不差一丝一毫的执行。」
「娘娘,我记得我为何入宫,我不悔。」
温玉鹄摇头,她跪在榻角,有着与一身宠妃装扮不同的低眉顺耳。
「你起来吧,一会儿出去,陛下问什么你顺着他说就是。」
「娘娘,」温玉鹄犹豫开口:「我怎么样都是愿意的,只是,海棠……」
我挑眉,在宫里待久了,倒是少见泥菩萨。
「她不是过得很是得意?」
我饶有趣味地打量她,想看看她怎么回。
「海棠只是嘴坏一点,在教坊司对姐妹们都很是照顾。看在她有意无意地帮了娘娘的份上,请娘娘事成后为她留一条生路。」
还不算太蠢,知道点明海棠的用处。
「她有自己的任务。」
我冷下神色,漠然开口。
温玉鹄愣了下,便不再多言,规矩的行礼出去了。
海棠才是我原定的棋子。
出身风尘的花魁妖妃,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清君侧的借口。
之所以后来改选温玉鹄,是因为我见到她画像的第一瞬,就算定赵淳骞会收下她。
狗皇帝与贤福少年夫妻,贤福年轻时的样子,是他挥不去的梦魇。尽管他下令杀了贤福,却依旧病态的收集有关贤福的一切。
温玉鹄的娘亲当年为了保护她,委身贼人,让她趁机逃脱。不想那伙强盗恼羞成怒,直接杀了她娘。此番机缘巧合,她也是一心报仇,才会如此配合。
温玉鹄去外间知会我没事了,已经睡下。
赵淳骞现在满脑子想着巫医的神奇,三言两语就被她和苏海棠哄走,根本无心看我。
太医们见我无事也自行散了。
「那你呢?」
我看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梁彻施,突然发问。
「谈棋说,为本宫接生的差事,是你主动请缨的。」
「那时本宫和温贵妃谁输谁赢也未可知,你为什么要着急投靠?」
「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去投靠温毓鸾?她是贵妃,我是妃,明眼人应该都会愿意选温贵妃吧?」
「臣有罪。」梁彻施跪了下去,「臣投靠娘娘,就是想借娘娘之手,查明姐姐身死之故!」
「说清楚,当初到底想借本宫之手查明真相,还是想借本宫生产的时机,为太子扫平阻碍!」
见还他不肯说实话,我冷然呵斥。
此言一出,梁彻施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头垂了下去,彻底匍匐在地上。
「娘娘,臣只想给姐姐报仇。」他带了哭腔,哽咽道:「我十三岁便认识姐姐了,哪怕知道她是皇家的儿媳,还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我一路追到宫里,看着她满身郁郁地做着这中宫,我恨啊!」
「皇权倾轧,后宫乱如浑水,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我查不到凶手是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姐姐留下来的骨肉。」
「可在为您接生的时候我觉察到了异常,后来也猜到凶手是谁!」
「我好恨!恨我为什么没有提早发现!恨我身份卑微如草芥!我恨我知道了真凶却无能为力!」
我沉默地看着压抑着痛哭的男人,没在言语。
半晌,梁彻施似是哭够了,木木地起身,行礼便要走。
「回去准备些丸药吧。」
他眼神中迸出惊喜。
「制好后,悄悄地送去昭阳殿。」
天暖了许多,日头也越发早的升起。
他含泪向我磕了三个头,决绝地走向了半透黎明。
我看着窗间透过的微亮发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9
在赵淳骞的授意下,温玉鹄口中那位有大机缘的巫医被寻进宫了。
皇帝吃了「灵丹妙药」,身体好了很多。龙颜大悦之下,封了那巫医为国师,平日里也很是尊敬。
国师大人咬定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才会使帝后身体受损。
他拿着罗盘在宫里转了又转,最终转到了温毓鸾的门口。
温贵妃的寝殿被搜出了有关帝后、太子的巫蛊小人,如今被压到了秘狱听候发落。
五皇子还未来得及为求情,便又被人撞到书箱里有写了人名诅咒小人。
「本来陛下还有些怀疑,准备细查巫蛊祸事。谁承想,五皇子竟然在大朝上对着永王殿下喊救命。咱们陛下这下急火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萧允向我复述着大朝上的热闹,眉间眼角尽是得意。
「原本咱们散播五皇子和永王的消息,也只是想让陛下生疑罢了,谁知五皇子竟然先信了!」
「好了,我们的计划可能要变了。」我示意他冷静。
原本以我的谋划,这件事也只会让赵淳骞更加迷恋巫蛊的力量,从而让我在朝堂上有空子可抓,如今看效果,倒是天助我也。
我去见了温毓鸾一面,直觉告诉我,她有话对我说。
果然,她恳求我为她向皇帝带句话。
「本宫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人。」
「我初入宫时,是为永王递了两回消息,可陛下都知道的,我不会害他!」
见我不语,她越发疯狂。
「上官月白!你是不信吗!」
「他说了,我才是他心中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你挑拨得陛下!」
她这般模样,已然是套不出什么话了,我转身欲走。
「永王要谋反——」
在我的衣摆即将甩出秘狱门口时,温毓鸾突然大喊。
「永王当年从越地带回了一队军士,放到了离京城百余里的山谷秘密训练,我被抓当天,有人传消息给我说,永王的亲随压着辎重往京畿去了。」
「你快通知大将军,调兵来保护陛下!」
她紧扒在狱门上,说得急切。
「贵妃竟如此关心陛下。」我走近,脸上的嘲讽不加掩饰;「怎的不早告诉陛下永王屯兵的消息?」
「是怕没了功劳不能得到陛下宽恕,让你将功折罪吗?」
「我无罪!」温毓鸾满脸惊慌,「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割了她的舌头。」
温毓鸾还要挣扎,我却懒得再多看一眼。
不说她别的阴司,只是对贤福下药一条,就足以取了她的性命。可惜我答应了温玉鹄,只好留她一条性命。
「永王,怕是马上要反了。」
我召来萧允。
「这,会不会是温贵妃诈我们。」萧允犹豫。
「不会,这是温毓鸾用来保命的手段,如今肯说了,那定然是她瞒不下去了!」
「你快去通知父亲。」
永王和我一样,都了解陛下,了解这位皇帝的疑心。
如今他若不快速出手,等赵淳骞清醒来,可能直接会对他下诛杀令。
「十五也快到了,咱们要做好准备。」
萧允领命,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赵淳骞吃的药丸,不但会上瘾,还会使他气血不平,容易发怒。每次发怒之时,血气燃烧,也是在消耗他的生命力。
他这样多疑的人,配上这样效果的东西,久而久之,便会产生幻觉,觉得周围都是要害他的人。
不出所料,赵淳骞傍晚醒来,张口就要斩了五皇子。
此时随侍一旁的正是苏海棠。
「陛下,五皇子竟然敢诅咒您,直接处死太便宜他了。」
苏海棠一边给赵淳骞喂药,一边跟赵淳骞撒娇。
「臣妾听闻有古时一种猎人刑法,专门用来惩罚不敬巫神的罪人,让巫神带走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赵淳骞此时只觉得气血一片上涌,身体热血沸腾。
猎人游戏,正好泄泄他身上的火气。
他们此番对话并没有遮掩,皇帝要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
我召了群臣入宫,商量对策。
这次巫蛊之祸牵连甚广,不少朝臣的族亲弟子也被牵连入狱。
皇帝不敬巫神的「犯人」,便是这些官宦子弟。
「娘娘,您快去请大将军调京畿军来吧!这等暴虐之事,咱们一定要阻止陛下啊!」
「请娘娘调京畿军!」
朝臣纷纷跟着请愿。
见我依旧面露犹豫,老相爷主动说道:「娘娘的顾虑臣等知道,只是如今人命关天,里面有许多的蒙受冤狱的清白官员,这是国本,不可动摇啊!」
「求娘娘救我儿一命,老臣愿带着孩子告老还乡!」
吏部尚书也跳了出来,显然是担心极了,已经不再有所顾忌了。
有人开头,自然有人跟着。
一时间,宣政殿哗然一片。
正乱着的时候,有一个血人猛然摔进了室内。
「永王——」
「反了——」
10
那人声音微弱,却足以震撼人心。
刚刚还乱作一团的内殿,竟瞬间静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向老相爷福了一礼。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本宫着人去找父亲领兵来援,还请相爷代百官为我上官家做个证。」
老相爷拱手应了。
「内侍能看见永王的反军,想必他们已经冲进宫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们还是要找御林军的。」
我环视群臣,试图找到御林军统领。
「御林军统领在陛下身边。」
有朝臣艰难回答。
羽林军驻守皇城,此时外围在浴血奋战,内里的统领却在陪着皇帝玩猎人游戏。
众人思及此,面色各异。
「那就只有拿到军印了。」
我打破了沉默。
皇宫的西南角,是御林军的训练场。此时只能是有人拿着御林军的兵符,将这些群龙无首的残兵整合起来才能不至于陷入被动。
大臣们也都想到了这点,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一股脑地在宣政殿翻找起来。
正无头绪之时,温玉鹄怯怯地走了进来。
朝臣中不乏认识她的,纷纷拧了眉。
她虽然不如苏海棠出名,但妖妃的名头还是做实了的。
我勉强笑道:「温美人是害怕了吗?没事的。」
「我是来给娘娘送东西的。」
她脸色苍白,摊开了紧篡的右手。
我凝神望去,她手里的,正是众人寻找的御林军兵符!
我有些诧异。
「兵符怎么会在你那?」
「苏姐姐要带陛下去猎人,我阻止不成,只能偷了兵符给娘娘送来,盼望娘娘能带人阻止这样的暴行。」
她红了眼圈。
我沉默,摆手让萧允接了兵符去调兵。
按计划,温玉鹄和苏海棠今天都会陪皇帝去猎人,萧允会带着一队人寻过去,处置了她俩。而御林军兵符,会在苏海棠的尸身上找到。
苏海棠这是用自己保住温玉鹄。
萧允动作迅速,很快集结好宫内还没受到冲击的御林军人马,在叛军之前回到了宣政殿。
叛军刚杀进内宫,就发现自己被包了饺子。
我刚刚的犹豫也只是面上功夫。
实际上,我父亲随永王反军而动,眼看着他们的军队全冲进了皇宫,这才号令队伍扑上去,和御林军来个里应外合。
永王被当场诛杀。
萧允将血淋淋的越军兵符呈给了我。
叛军打着清君侧之名,一进宫中便直奔的猎人场。
苏海棠被赵淳骞推出去,希望以此来平息众怒。
但显然没人买账。
赵淳骞惊惧之下,又晕过去了。
他也是命大,昏在了死人堆里,永王悬赏千金,令无数人去寻他,还是蒙混过去了。
朝堂经历了这场异变,到少了些勾心斗角。
朝臣们借着永王清君侧的名头,把巫医国师一众人等都清除掉了。
温玉鹄因为送兵符的功劳免去一死,如今贴身照顾着赵淳骞。
我按之前答应她的承诺,判温贵妃与温家八百里流放,每日受鞭笞十棍,饱尝颠沛流离。
皇帝对丹药上瘾,喜怒无常,如今不论身体和精神都不再适合处理政务。众人默契地把他遗忘在昭阳殿,准备太子的登基仪式。
「娘娘,小主子到京郊了。」
萧允悄无声息地把消息递了过来。
我面露惊喜。
「和小主子一起来的,还有博阳侯。」
见我高兴,萧允僵着脸又补上了下句。
赵淳骞在惊慌之下放出了一枚特质烟花。据说这种烟花可让城外的皇家死士看到,从而放出狼烟,通知塞外驻军勤王。这是皇室保命的手段,若不是赵淳骞暴露,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法子。
我挥手叫他下去,兀自一人坐着,把玩一只被摸得光滑的古朴木簪。
博阳侯、宁昭晗……
他,要阻止我吗?
11
三月三,上巳节,木棉花落刺桐开。
这次宫变死了不少人,借着祈福名头,我带着阖宫妃嫔去了京郊。
赵淳骞不知在哪听了消息,带着温玉鹄硬是跟来了。
他现在没了药丸,整个人枯黄干瘪,药瘾发作的时候,便不由分说地打砸东西,鞭笞宫人。
温玉鹄脖子上满是青紫。
她常常被赵淳骞认成贤福。
赵淳骞发狂时,也只有温玉鹄能让他稍稍平静。但更多时候,赵淳骞会掐着她的脖子,问她是不是来索命的。
「你是来接十五的。」
赵淳骞执意与我同乘凤辇。
「十五不是死了么?」
我嗤笑,反问他。
「你知道十五没死。」
他难得清醒,此时异常平静。
「你若想扶十五为帝我不会阻止,十五和太子一样,都是我的皇儿。」
「你的皇儿?!」我怒火中烧,压抑着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你的皇儿早死在那碗堕胎药下了,你怎么敢说十五是你的孩子!」
赵淳骞闭耳不听。
「十五还未取名,就取宸字吧,赵嘉宸。」
「十五不会跟你姓!」
「那你千辛万苦把他接来做甚?不做我儿,他只能是棵无名无姓的野草。」
「还是那句话,你扶哪个皇儿上位都无所谓,你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当十几年实权太后。」
他眼中闪过冷芒,依稀间又成了那个机关算尽的帝王。
「但若你起了异心,博阳侯会随时会带着兵将入京勤王。」
我心下骇然,面上还是强撑着。
「陛下怕不是忘了,臣妾入宫前,和谁家订下了婚约!」
「咳、咳咳——」
赵淳骞的面上浮出了层虚汗,眼里闪过了挣扎神色。
「你不必诈我!」
「你个贱人!」
他像是要分裂般,一个是冷静睿智在谈判的帝王,一个是要被情绪吞噬的野兽。
看着已然要失控的皇帝,我轻笑。
「当年你忌惮我两家结为姻亲,蛊惑我哥哥构陷老博阳侯,又强召我入宫,生生拆了这桩婚事时,怎么没想到有现在这般隐患?」
「你太自负了,教唆我哥哥算计老博阳侯走上歧途,想要断我上官家的根基,收了我父的一半的兵权,又转头立他女儿为后为你的皇权保驾护航!」
赵淳骞捂着脑袋,目眦欲裂。
看到他这般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了隐秘的快意,决定再给他重重一击。
「有个事忘了告诉陛下了。」
「臣妾去秘狱见了温贵妃最后一面,可怜她一心扑在陛下身上,不但要为陛下在永王面前扮双面间谍,还要为陛下生儿育女。」
「她发了毒誓说五皇子就是陛下的亲骨肉呢!唯一健康,本可以长寿的,亲、骨、肉。」
赵淳骞再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我灵巧躲过他随手扔来的东西,喊人把他抬下去。
梁彻施听见动静,冷着脸让宫人把皇帝往他车上抬,他是随行的大夫。
这下车里就剩我和温毓鹄了,我看着满身伤痕的女人,难得软了心肠让她到我跟前伺候。
她拒绝了。
「苏姐姐替我去死了,但我的罪责实难免去,伺候陛下,是在为我做错的事赎罪。」
我无言,任她去了。
母亲大仇得报,她便没什么活着的念头了,如今生生撑着,也不过是想把苏海棠给她续的命活长一些。
上巳节的祭祀很是宏大。
一连三日的游庆,大雍朝堂上的沉痛也洗刷殆尽。
我趁着夜色,一身劲装,乘快马去了十五暂住的别院。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我的十五,是娘来得太迟了。
十五很是瘦弱,一点也不像一个两岁的孩子。
十五很乖,看见生人也不哭不闹。
十五不愿意叫我娘。
我轻轻地揽着他,摩挲着他大臂上的胎记,哼着不太熟悉的童谣,哄他入睡。
没关系,我们母子,来日方长。
我默默地想着,和衣睡去。
朦胧之间,院子里突然一片闹声。
「快!去请隔壁的镖头来帮忙!」
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睁眼,窗外是一片火海。
十五被声响惊到,猫一样哭了起来。
我搂着十五轻哄,神色冷然。
有内鬼,这次的行程应该只有被抽调的少数暗卫知晓。
我努力冷静,心中设想着来敌是谁,如何应对。
「上官大人别来无恙。」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门口有男子的声音响起。
上官大人,我不由拧眉。
「宁昭晗!你不应该在西域戍边吗!」
院外的声音显然一惊。
我听了这番对话,已然顾不得什么,把十五递给嬷嬷,紧了紧披风,便推门出去。
挡在门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背着一把大弓,即便只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其身上的冷然肃杀之气。
他听见动静,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我,便默默地把路让了出来。
院外的是我哥,上官辰荣。
「阿月!」见我出来,他扬起了笑脸,只是眼里的癫狂让人止不住地发寒。
「你接到小外甥了?」
我扫了一眼身旁的宁昭晗,他变化很大。
记忆中,他姿态风流,恣意快活,身上的锐气藏也藏不住。如今却像是一把被包住了的杀器,浑厚沉静,让人暗自忌惮这平静后凶险。
听嬷嬷的意思,他们是半路上碰见了宁昭晗和他的手下扮作镖队,之后便一路相随,解决了不少麻烦。
显而易见,就目前来说,他们没有恶意。
棘手的还是上官辰荣。
「兄长既是知道我和十五在室内,为何还要放火?」
我余光瞄到宁昭晗偷偷冲院外打手势,心下了然,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
「十五身体弱,放把火,刚好替他祛驱邪祟。」
「这话真真好笑,你我兄妹一场,到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阿月要我直说,那我也不绕弯了。」他眼里疯狂更胜,激动之下,言语里也带了一丝颤抖:「把兵符交出来,我便放过你们母子!」
「呵。」我止不住地笑。
我的亲哥哥为了兵权,尚可以痛下杀手,我又如何敢交出这保命符。
上官辰荣见我不语,开始自说自话。
「阿月你不必有顾虑,待我夺了这赵家的江山,你便是新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我知你对兄长坏了你姻缘一事多有怨怼,正好今日宁昭晗也在,我着人绑了他,让他奉你为主。」
当年我与宁昭晗一同在军营长大,两小无猜,两家也顺着缘分结为两姓之好。
我哥鬼迷心窍,在赵淳骞的指使下,算计了老博阳侯,让宁昭晗不得不去西域戍边,而他则趁机退婚,把我送进了皇宫。
「爹让我把家主让给你做,我便让了,如今我向你要兵符,你也不该小气!」
上官辰荣的情绪越发激动,全然没注意他后方兵马已经被悄悄解决掉了。
「大人!小心!」
身边侍卫惊呼出声,他被绊马索打在了马下。
随身的护卫带着他且战且退。
我紧盯战局,一言不发。
「阿月,他必须死。」
宁昭晗在我身后低声提醒,背着的弓已经被拿到了手上。
我沉默,不置可否。
「他若活着,上官家要么反,要么退。」
大雍近年来多动荡,上官家多军部子弟,若是安分,便是大雍的一把利剑,若是谋逆,那必然要和皇室两败俱伤,动摇国本。
「你是国母,也是上官家的家主,你必须做出选择。」
「大雍不能再来一场叛乱了。」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一把打歪了宁昭晗已经搭好的箭。
似有心灵感应般的,我看向上官辰荣的时候,他也向我望了过来。
「哈,阿月要杀我吗?」
此时他身上已经挂了彩,护卫也只剩零星两人。
他扒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步向我靠近。
「来呀!用兄长教你的箭法,往兄长的心口射!」
宁昭晗将弓箭塞给了我。
我箭头稍偏,一箭射在了他的脚下。
「哥,停手!你现在回家,将来会是大雍最有权势的国舅!」
他依旧止不住地大笑。
「这些年,为了高位,为了所谓家族荣耀,我扔掉了廉耻,扔掉了热血,成了上官家最被人所不齿的男儿。」
「你劝我停手,早干嘛去了!我停不了,我上官家也停不了!」
「阿月,你天真了。」
「你以为兄长是怎么知道十五进京的消息,你身边的宁大人,又为什么会这么恰好地出现!」
他俯身拔出了脚下的箭,也冲我搭起了弓。
「咻——」
「阿辰——」
弓弦脱手,清越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是宁家军弓弩特制的声音。
宁家军的箭出了名的玄妙,非经过训练少有人能射出。只是我当年贪玩,硬磨着老博阳侯悄悄地教了我一手。
一箭穿心,上官辰荣松了力气,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射杀了我的亲哥哥。
在我爹的注视下。
12
行宫那边今晚有人暗杀皇帝。
一片混乱之下,我爹发现我和我哥都没了踪影,暗叫不好,这才追了出来。
不想来了就看见我们兄妹相互举箭的场景。
他背走了我哥的尸首。
那个雷厉风行一辈子的男人,此时也佝偻起了腰。
临走时,他把京畿军的兵符也交给了我。
「爹老了,顾不住这江山朝堂了,大雍和上官家都要交在你手里了。」
「千钧负重,你要好好保养,守住本心。」
我捏着兵符,木然盯着我父兄的离路,一动不动。
「阿月,回去吧。」
宁昭晗陪我站了一宿,眼见天光大亮,他劝我停止这自惩般的罚站。
我动了动僵硬的关节,扭头问他。
「我、十五和哥哥,是不是必须要死一个。」
「陛下说,若上官大人不死,那你和十五皇子,必诛之。」
「宁大人,还真是皇帝的一条好狗。」
这回答并不出乎意料,可我还是冒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涩,忍不住地出言讽刺。
「阿月,这是我宁家使命。」
我再也不想理他,翻身上马,顺手将怀里的桃木簪子扔了出去。
「你该称我为皇后娘娘。」
快马加鞭,眼泪被我丢在了料峭的初春。
在上官辰荣尚未接触权势之时,他也会为了哄我开心,背着我在长街上到处走走逛逛,在大好的晴天里教我骑马射箭,承诺要给我找到大雍最好的儿郎做夫婿。
这是我经历过最冷的春天。
十五被我留在了京郊小院。
这场叛乱很容易就被查出了主谋,一时间,上官家处在了风口浪尖。
宁昭晗以博阳侯之名为我作保,说亲眼见我处死了反贼。
可笑我哥哥当了皇帝心腹十余年,临死看透了他信奉的人的嘴脸,却也被打成了反贼。
赵淳骞杀了温玉鹄。
他在回程的途中发狂,顺手抽走了侍卫的佩剑。
温玉鹄被他一剑插中心口,就这般玉殒香消。
梁彻施说她是解脱了,走时面中含笑。
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苏海棠的一番真心。
面对苦难,温玉鹄总爱选择逆来顺受。她对每个人的善意都抱有极大负担,被分担了的苦难,她不会觉得幸运,只会惶恐,反而徒加痛苦。
梁彻施说完温玉鹄,突然让我去看看赵淳骞。
我厌恶见他,把他扔在昭阳殿里,拨了最刻薄的宫人照料。除非涉及生死,否则一律不准来找我。
我虽惊讶梁彻施的决绝,但又觉得合情合理。择了一个晴好的晌午,我去看了赵淳骞。
他在吐血,大口大口的黑血。
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缕,脸上也十分狼狈,红的黄的黑的,一块块的结了硬痂。
显然,离了温玉鹄,没人愿意伺候他。
「朕要喝水。」
看我过来,赵淳骞开口吩咐。
一代君王被人弃之如敝屣,像野狗一般连口水都喝不上,我这样,也算复仇了吧。
我看着这个被我算计地一败涂地的男人,心里却没有预期的那般畅快。
「蓉妃!朕要喝水!」
赵淳骞见我不理他,更加气急,又呕出一口黑血。
蓉妃,真是很陌生了。
我都要成太后了。
礼部前两天已经把封号拟好给我过目了,因为我要临朝听政,故而封号都很厚重。
我翻来覆去,最后随便圈了一个德肃,德肃皇太后。
赵淳骞仰倒在了床上,恢复了安静。
我回神,走近看了他一眼。
还有气,目光清明不少。
「蓉妃,朕要去找贤福了。」
我心下了然,他这是回光返照了。
「贤福肯定不愿看见你。」
「朕是对不住她。」赵淳骞难得认了错,「朕很想念她,朕的皇后,恭德柔顺,朕见她的第一眼,便欢喜得不得了。」
「可惜,朕被困在了皇权里。」
「人一旦接触了权柄,身不由己的事情就太多了,慢慢地,人心就会麻木,变成没有血肉,只会吞噬欲望的怪物。」
「大雍朝的未来十年就在你手里,希望你最后还能像今日这般有血有肉。」
他歇了一会儿,继续道。
「你选好谁做皇帝了吗?朕时间不多了,该交代后事了。」
大雍皇族赵家,有着专属皇帝的班底,他们只听皇帝号令,只为皇室服务,调配权由历代皇帝口口相传。
我站在昭阳殿门口,回身想看看这座大殿,不想却被几个衮金大字晃了眼。
「蓉娘娘……」
我眯眼,看见太子怯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去吧,你父皇在等你。」
目送着赵嘉烨,看他进了大殿,我也慢慢转身离开。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赵淳骞一生无情,晚年求仙问道,不知死后能不能看到蓬莱的样子。
英哲十七年,高宗赵淳骞薨,年三十九。
太子赵嘉烨继位,改号明德。
太子生母贤福皇后,加谥号恭顺,追封恭顺贤福圣母皇太后。
皇后上官月白,封太后,号德肃。
番外——
明德元年,新帝尚未束发,德肃太后垂帘听政,奏折由丞相代批。
宁昭晗见京中尘埃落定,请折子要回西域。
老相爷此时已然反应过来,一场宫变,三块兵符落我手里,这一切都是我算计好的。
故而他把博阳侯的折子扣下,一拖再拖。
宁昭晗求见德肃太后。
「勤王事毕,请娘娘准许臣回西域戍边。」
博阳侯府是太祖的护卫起家,听令于陛下,拱卫皇权是他们的祖训。
「是老丞相扣着你的折子,不让你走。」
「大娘娘尽管下旨,臣自会找丞相说明。」
「我也想让你留下。」
我轻声说道。
宁昭晗闻言,整个人忽地僵住。
见他这般反应,我不由觉得好笑。
留下他,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是你与丞相和我相互间有个制约,朝堂不会为了夺权而结党太过。」
「二是——」
我起身出了大殿,望向了东南方,那是我家的位置。
「我爹卸任,朝中也应该要有新的大将军坐镇。」
宁昭晗并未应答,而另起了话头问道:「娘娘打算如何安排十五殿下。」
我拒绝了赵淳骞为十五起的名字,也没有给他封号,难为宁昭晗能找到个十五殿下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
「他叫张十五。」
我已经被困在了皇城里了。以前我以为,是赵淳骞的压制才让我如此难过,可如今我算计了皇帝,执掌着天下,也体会不到半分快意。
我甚至在夜深时会不断自问,我对赵淳骞的报复,究竟是为了十五,还是被这满是冰冷的皇城困疯了,才会如此冷血狠厉。
十五若在我身边,我护不住他。
「他姓的是天下第一大姓,往后会有很多族亲帮衬,我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富裕亲戚。」
「十五有先天喘疾,京城太干了,等盛夏过了,你亲自走一趟把他送回江南吧。」
我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红透了的云彩也不能填补我的一分孤寂。
宁昭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侧,他那常年古井无波的眸子,难得带了情绪。
半晌,他掏出了一样东西塞进我的手心。
是宁家军的兵符。
「你把兵符交予我?」我惊诧,「虽不知赵淳骞最后一道密旨吩咐了你什么,但这一定是他禁止的吧?」
「宁家效忠的从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的百姓。」他回道。
四样兵符齐聚,在大雍朝前所未有。
我是大雍最权倾朝野的太后。
……
明德三年,皇帝束发入上书房,开始学习处理政务。
老丞相和博阳侯,一文一武地正好任帝师。
相比老丞相,小皇帝显然更喜欢博阳侯这个老师。
「母后,宁侯什么时候才能班师回朝啊!」
「在你能自己批完这一百斤折子后。」
我头也不抬,奋笔疾书。
我还是会怀念幼帝刚即位时。
那时候老丞相心中没底,不愿我接手朝政,再累一个人也要硬撑着把折子给批完。
「大将军越地大捷,要班师回朝了!」
有小太监喜滋滋地来报,看到我在室内,立马噤声肃立在一旁。
我瞥了旁边的小皇帝一眼,起身捋平了袖角。
「哀家累了,今日就到这吧,剩下的折子不懂就去问你老师。」
我前脚刚迈出内殿,就听见两人的欢呼声。
我坏心地转身回去,轻咳两声。
看到还张着嘴,却憋回去声音的小皇帝,我放声大笑。
我也高兴啊,这一仗打赢,越人至少三十年内不敢再犯我大雍。
……
明德七年,皇帝加冠,正式临朝。
老相爷上疏乞骸骨。
按理说,我也应该功成身退,只是我总觉得不甘。
我与赵淳骞当初那样不死不休,如今看着,我却成了他想要的一代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