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时

在一起的第十年,他爱上了别人。
他带她坐了我一直想坐的热气球,给她买了我一直想住的江景房。
我做手术那天,她因暴雨被困在高速公路。
他让我等等,等等就好,他马上就来。
我问:「你现在,到底是在害怕失去我,还是怕她孤身一人?」
他没有回答。
1
在一起的第十年,江唯有了别人。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闪了又闪,是她发来的。
「你今天系的领带和衣服一点都不搭,下次我帮你选。」
领带是我送的,衣服也是我送的。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江唯把我送给他的东西,全都搭配到了一起。
他现在已经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这样搭着,未免有些可笑。
可是他说:「说不好看的人,都是嫉妒我有个好老婆。」
是吗?
那她也嫉妒吗?
她又说:「对了,我今天好看吗?你喜不喜欢?」
这条消息下面,附带了一张照片。
半露不露,年轻白皙。
而江唯在浴室里喊我:「老婆,帮我拿一下浴巾!」
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直到冰冷的泪划过脸颊。
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手指颤抖着往上滑。
我看到他喊她宝贝,说她是他的心头肉。
这些年来,江唯变得越发成熟稳重。
我一直以为,他不再喜欢这种腻歪的称呼了。
可原来,他还喜欢的。
只不过喊的人不再是我。
2
江唯嘟囔着出来:「你怎么不理我,把我冻死了,我看你到哪去找……」
他的视线落在我惨白的脸上。
话戛然而止。
他默了默,说:「念念,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她就是一个实习生,想着走捷径。」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默然起身,走进卧室。
其实这种事情,早就有苗头了。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那是前几年,他喝醉了酒,秘书送他回来。
他嘴里喊着老婆。
秘书却很娴熟地,为他脱下鞋子,解开衣领。
她叫我「姐」,毫不掩饰眼里的攻击性。
我给她倒了杯水,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那天晚上,我坐在窗边。
脑子很乱,睡不着。
我知道他们没有什么,顶多是在暧昧。
想着想着,江唯醒来了。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里。
「念念,你信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我信他吗?
我想信的。
可猜忌和怀疑就像阴沟里疯狂滋长的霉菌。
我没法控制我自己。
那时候我像疯了似的。
查他的行程,看他的手机,一言不合就要质问他。
终于有一天,他累了。
「我已经把她辞退了,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他眼里满是失望。
我猛然一愣。
我看向镜子里那个人,惊讶地想,那是我吗?
还是那个,被生活打倒无数次,却又坚强爬起来的我吗?
那样乱糟糟的头发,那样紧绷的神情。
我捂住脸,泣不成声。
江唯把我拥入怀里,轻声说:「念念,你信我好不好?」
后来,他好像真的改了。
他招了个男秘书。
他会主动向我报备他的行程,把手机给我看。
就算我安排眼线进公司,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的。
你们有没有试过,把人生的一半,分给另一个人?
我试过。
我和江唯认识十三年了。
人生中将近一半的光景,都有他的参与。
我们在一起十年,相互扶持十年。
我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可现在,这个机会用完了。
我们结婚五年。
他曾说,等他的事业有了起色,就会补给我一个盛大的婚礼。
他会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唯一。
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
他和我一样,曾经那样期待过那一天的到来。
可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了。
我很遗憾。
3
江唯在门外,求我开门。
「念念,我们好好谈一谈。」
「念念,你开门好不好?」
「念念,你跟我说句话。」
他怕我做傻事,叫来了开锁师傅。
我拎着行李箱,若无其事地开门。
这些年,我们吵过的架不算少。
每一次,都是他走。
这是第一次,我决定先离开。
「趁还没有闹得太难堪,我们分开吧。」
他不说话。
只是抢过我的行李箱,像个无赖似的,硬要跟在我的后头。
偌大的房子,其实非要带走的东西,就那么几样。
他不给我行李箱,我就拿塑料袋装。
我拿一件,他抢一件。
我累了。
我说:「江唯,你把她带来给我见见吧。」
「我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值得让你放弃我们的那些年。」
是不甘心吗?
应该有吧。
江唯愣了一下,神情痛苦。
他大概也不明白,这一次,我为什么这么平静吧。
或许是失望攒够了。
或许是早就料到这一天会来。
「别这样,念念,别这样折磨我。」
「你骂我吧,打我吧,别这样对我。」
折磨他的人,是我吗?
不,不是我。
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笑着说:「她不应该来看看自己胜利的果实吗?」
他的眼睛通红。
「念念,我爱的是你。」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或许是她像你,她倔起来,特别像以前的你。」
我喃喃:「难道我就不像我了吗?」
他一顿,哑口无言。
4
大半夜的,我拎着塑料袋出门。
江唯拦在我面前,收起了那副可怜的模样。
他揉着眉心:「你到底要干什么?错我也认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我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司的账也是你在管,所有人都尊称你一声老板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口吻,说:「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她不会动摇你的地位。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妻子。」
我不想多说什么,绕开他,走到电梯前。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盛念,你今天走出了这里,我马上就去接她,让她搬进来。」
那些威胁人的把戏,如今,他也用到了我身上。
我苦笑,声音有种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平静:「随你。」
他一愣。
隔着一扇电梯门,我看到他满脸失望。
他还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刚到酒店,手机上就来了一条好友申请——「我是李萌。」
是她。
申请通过后,我们都没有开口。
她加我的时间点这么恰巧。
是江唯告诉她,我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吗?
看啊,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去找了她。
十多年的感情,竟然真的这么脆弱不堪。
李萌的朋友圈没有设置可看时限。
我随手翻了翻。
她是花了心思的,每一张照片都足够漂亮。
每一张照片,都有江唯的身影。
他总跟我说出差,很忙。
但他还是忙里偷闲,带她去迪士尼看烟花秀,带她去三亚坐热气球。
她无声地,向我炫耀着他们的幸福。
那些照片里,江唯笑得真的很开心。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却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真诚而又炙热地爱着她。
胸口发闷发胀。
一抽一抽地疼。
曾经我那样坚定地以为,就算世界颠倒,他也会继续爱我。
他还爱我吗?
我说不准。
如果爱,又怎么会找别人。
如果不爱,又怎么会费尽心思想要瞒着我。
或许他只是念旧情,只是怕麻烦。
李萌率先开口,约我出去聊聊。
我答应了。
5
咖啡厅里,李萌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相识、相爱的过往。
挺俗套的。
年轻小姑娘和多金大叔的故事,无非就那样。
她一脸真诚:「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他,请你成全我们。」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我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该怎么告诉她,和我们一路的奋斗打拼比起来,他们的这些过往,根本不值一提呢?
如果她见过江唯年少时的样子,恐怕不会喜欢他吧。
是我手把手教他,才让他成了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温柔多金,文质彬彬,很容易骗到小姑娘。
我搅着咖啡:「如果你见到二十岁的江唯,穷困潦倒,捡过期面包吃,睡在破烂的安置房里,你还喜欢他吗?」
她一顿,有片刻的犹豫,却还是说:「我不管,我现在就是爱他。」
我笑着摇摇头:「等你到了我的位置,也会有和你一样的姑娘前仆后继。」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江唯会一直爱我。」
真天真。
她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
「江唯已经不爱你了,姐姐,你就别死死抓住他不放了。」
「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
我问她:「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吗?」
她眼神躲闪。
我笑了笑:「功成名就就换发妻,传出去真的不好听。江唯很要面子。」
「小姑娘,我们认识十多年了,我比你更了解他。」
她默了默,又说:「姐姐你开车来了吧?送我一程吧。我就住在江畔御府。」
哦,原来江唯把她藏在了那里。
「我听唯哥说,姐姐以前很想住那里吧?」
她扳回了一局,笑得很得意。
那是六七年前吧。
一个客户住在那儿。
我们送客户回家,在客厅的时候,我瞄了一眼窗外。
很漂亮的江景。
晚上的时候,灯火璀璨,对岸还有一座摩天轮,慢悠悠地转啊转啊。
我一时看入了迷。
客户喝了些酒,说话直:「风景不错吧?喜欢啊?」
我局促地点了点头。
「十万一平嘞,你们得奋斗多少年啊。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住得上。」
那时候我也是个小姑娘。
他语气里的嘲讽,轻易就让我红了眼眶。
下楼后,江唯牵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会让我住在这里。
后来他有钱了,有本事了。
他问我,还喜不喜欢那套江景房。
其实我是喜欢的。
但那房子离公司太远,我不忍心让他早起半小时,每天来回赶。
所以我摇了摇头,说:「现在就挺好的。年纪大了,喜欢点实在的。还是住这边方便点。」
我不住,自然有的是人住。
我年少时的遗憾啊,都被他捧在手心里,献给了另一个女人。
挺可笑的。
不甘心吗?
大概是有的吧。
葡萄藤是我种的。
我日日守着它,施肥浇水。
有时候怕阳光不足,葡萄长不大。
有时候又怕阳光太足,会晒伤它。
就这么勤勤恳恳、战战兢兢。
十年如一日。
可等葡萄熟透,却被人捷足先登。
最后我等到的,只有一截枯枝。
多可悲。
其实这些年,我经历过不少风浪,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委屈和不甘像一只大手,狠狠扼住我的咽喉。
掐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压着情绪,极尽平静地说:「你自己打车回去吧,不顺路。」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6
车上,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车停在路边,我吐得厉害。
林医生说我怀孕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江太太,恭喜你。」
为了这个孩子,我和江唯做了很多努力。
医生说不宜操劳,精神不能太紧张。
我就慢慢放手公司的事务,去读书、学插花,做些轻松的事情。
有人说喝中药,补气血。
但我的胃实在敏感,那些药难闻啊,喝了以后,我整夜睡不着,总是想吐。
江唯就整夜拍我的背,给我顺气。
后来我们想到试管婴儿。
手术做完,我的脸色苍白。
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坐在床边,呆呆望着窗外。
江唯红了眼。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难受。
但他还是柔声哄我:「念念,我们不是非得要个孩子,我有你就够了。」
世界上怎么就有这么讽刺的事情呢?
我不要孩子了。
他却来了。
林医生算是我们的熟人了。
他真情实意地为我们感到高兴。
「赶紧给江先生报喜吧,你们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攥着手里的报告单,实在笑不出来。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孩子的事情告诉江唯。
我们约在一家餐馆见面。
这家餐馆开了很多年了。
旁边的小店换了又换,街道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只有它,依旧伫立在这里。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刚到这座城市。
穷啊,兜比脸还干净。
我们点一份最便宜的饭,分着吃。
江唯那时候对我是真好,碗里的肉恨不得全都塞进我嘴里。
我们那时候感情也很好。
你一口,我一口。
当然没吃饱。
店里可以无限续汤,我俩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定在这吃饭。
那时候江唯和我都年轻,正是能吃的时候。
不知道是第几次去打汤,收银的小姑娘不满地说:「你们都喝好几碗了。」
江唯端碗的手一抖。
整张脸「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可他还是挡在了我前面。
他不想让那些鄙夷的目光伤害到我。
正当他结结巴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是老板看出了我们的窘迫,他对我们说:「以后你俩就来我这吃饭吧,给一份的钱,吃两人的饭。」
江唯这人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等公司稳定后,他投资了一点钱,让餐馆老板去开连锁。
唯一的要求是,这家餐馆保持原样。
表面上,他说他念旧。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千万别忘了,这一路的艰辛坎坷。
可是啊,餐馆没变,人却变了。
7
我到的时候,江唯已经点好菜了。
还是熟悉的味道。
我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连一块肉,都要分成两半吃。
「念念,你瘦了。」他给我夹菜,「多吃点。」
语气温柔得,好像之前的争吵和背叛,都没有发生过。
这样和平地相处,都是假象。
李萌的到来,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江唯,你不是说你不爱她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背着我来见她?」
江唯脸一沉,让她走开。
李萌突然就爆发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可我不是!」
江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倏地给了她一巴掌。
「你他妈怎么说话的?给念念道歉!」
他已经很久没有骂过脏话了。
李萌捂住脸,眼中含泪,愤愤地看着我们。
一副倔强又可怜的模样。
她跑开了。
外面车水马龙,她不管不顾,直直地穿过去。
鸣笛声不绝于耳。
有司机骂道:「疯婆子!你他妈不想活了!」
江唯放在桌上的手,紧了又紧。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
直到,李萌的身影消失于人海里。
他这才看向我,说:「念念,她年纪小,性格冲动,我怕她会做什么傻事。」
我说好:「你去看看她吧。」
他的背影匆匆。
我抿了一口茶,苦得让人想哭。
我想起更年轻那会儿,我怀过一次。
其实那时候我们保护措施做得很好。
我们不想要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不合时宜。
那时候我们的事业正在上升期。
我没法丢下江唯,让他一个人去面对外边的风浪。
可我也知道,他很容易心软。
如果我告诉他,他会犹豫,会求我留下这个孩子。
所以我没有跟他说,自己去了医院。
我以为那时候年轻,孩子嘛,还会有的。
我以为那时候年轻,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但还是被江唯发现了端倪。
他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我。
我有不对劲,他立马就发现了。
我以为他会骂我,会说我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可他只是哭。
哦对,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
第一次。
他心软,可性格却要强。
可那天,他发着呆。
神情愣愣的。
我不知所措,请他跟我说说话。
他说对不起:
「念念,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我说不是的:「是我们和这个孩子没有缘分。」
那一次,他跪在我面前。
说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
说一定有一天,我再也不用吃这种苦。
那时候,他的眼睛可真亮啊。
满心满眼的,全是我。
我突然明白,他曾经爱过我,是真的。
现在他不再爱我了,也是真的。
8
我一个人去了医院。
这天下了很大的雨。
手术室外,我收到李萌发来的消息。
「姐姐,要赌一赌吗?看他是想要我肚子里这个,还是你肚子里那个。」
她发了一张照片来。
是她在高速公路上,独自站在雨中。
紧接着,是一张聊天截图。
她把同样的话,发给了江唯。
没多久,护士点我的名字:
「盛念是吗?你家人呢?没人陪你来吗?」
我没有家人。
我摇了摇头:「我一个人。」
手机铃声响起。
江唯在电话那头说:「念念,别冲动,等等我好吗?」
喇叭声响起。
他的急切可见一斑。
「念念,想想我们做的努力,想想我们为了这个孩子都做了什么。」
「等我来,我们一起商量,念念,你不想当妈妈了吗?」
我问他:「你现在,到底是在害怕失去我,还是怕她孤身一人?」
他没有回答。
李萌的声音颇为雀跃:「姐姐,我们一起去看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江唯掐断了电话。
哦,原来他已经找到了她。
她的手段其实挺烂的。
江唯挺聪明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只是在害怕。
怕她难过。
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弄丢她。
冰凉的液体流入身体。
我闭上眼,想,他曾经,也是这么义无反顾地奔向我的。
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过往。
太多了。
我们在一起太久太久。
久得像是,他原本就应该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曾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
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我遇到了他。
十七,十七,多美好的年纪。
我的十七岁,泥泞不堪,却遇到了江唯。
我读书晚,十七岁才读初三。
而江唯从城市来到小镇,是这里的异类。
小镇不大,消息传得格外快。
他们都说,江唯是个野种,他妈在外面给人做小三,才够养活他。
江唯听到这种话,就会发狠打人。
每一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现在这么沉稳世故的人,其实少年时候,孤僻又桀骜。
有时候,我也会感慨时间的魔力。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或许是我手臂的瘀青,或许是我们相似的处境。
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我爸和后妈盘算着把我嫁出去。
是江唯救了我。
是他告诉我,外面繁花似锦。
是他挡在我身前,说我还有他。
是他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勇敢奔跑。
是他带我逃离了那个地方,让我免于被挑选的命运。
他是我阴暗回忆中,为数不多的闪光点。
可现在,光芒黯淡。
回忆成了最锋利的刀。
一幕一幕,都扎得我生疼。
时光真可恶啊。
它把我们,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样子。
9
我从麻醉里醒来,呆呆地坐在床边。
有泪,从脸颊划过。
冰凉。
江唯匆匆赶到。
他厉声质问我:「你都做什么啊?!盛念,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我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啊!」
我抬起头。
一眼就看到,他的扣子系错了。
我不愿意深究这其中的含义。
「盛念,你回答我!你疯了是吗?!」
我从包里掏出离婚协议书递给他。
他抢过,撕得粉碎。
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场雪。
这几年,他很少这么失态了。
我说:「别这么惺惺作态。江唯,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们会走到今天,原因在你。」
他拧着眉,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用力之大,连手臂都在颤抖。
空气在这瞬间,变得沉重而又凝滞。
我像是被密不透风的塑料包裹起来。
喘不过气。
我弯着腰,难受得发抖。
江唯败下阵来。
他耐着性子向我解释:「念念,她根本就没去高速公路,她骗你的。」
他说,林医生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在洗澡,是李萌接的。
他说,照片是她 P 的,聊天截图也是她自导自演。
在这一刻,一切都有了答案。
难怪扣子会系错。
来之前,他们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知道这件事后,我就直接赶过来了。」
「念念,我是真心想要我们的孩子的。」
他握住我的手:「念念,我们有的一切,都归我们的孩子所有。我们会给他世界上最好的爱,我会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
我问他:「那她肚子里的那个呢?」
「我会让她打掉的,没人能威胁我们孩子的地位。」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为了骗我回心转意,他可真舍得说狠话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下腹疼得厉害。
像是有一把刀,在里头狠狠搅弄。
我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了。
我记忆中的江唯,真诚善良。
他从来不这样。
从来不这样。
我笑声不止。
江唯面上挂不住。
最后,他狠狠掐住我的肩膀:「你别笑了!你非得这么疯吗?!」
我擦去眼角的泪:「你不签字的话,那我们就法院见吧。」
后来,我着手准备离婚官司。
打赢这场官司,说难也不难。
我手里有很多证据。
李萌说的话,江唯出的轨,都被我记录下来了。
可到底,说简单也不简单。
江唯人脉很广。
第一次开庭,他没来。
他只是在电话里问我:「念念,非得闹成这个样子吗?」
我说是:「就当给我们的过去,一场盛大的谢幕礼吧。」
他叹了口气,语气很是疲倦:
「念念,我们再见一面吧。」
10
江唯带我回了小镇。
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
学校重新翻修了一遍。
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孩子们在操场上踢球。
足球朝我们这飞来。
江唯没有丝毫犹豫,下意识就拿身体为我挡球。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
同学朝我身上吐口水时,我爸拿着扫帚打我时,他也是这样,挡在我的身前。
他问我:「没砸到你吧?」
我摇摇头,觉得唏嘘。
我们可以共苦,却没法同甘。
我们一路往外走。
好几次,他都想来牵我的手。
我没让。
我们沿着曾经逃亡的路线一直走。
山坡上,他脚一崴。
我要拉他,没拉住。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滚下山坡。
「江唯!」
他举着一束鲜花,从草丛里跳出来。
我惊魂未定,眼里那滴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
他却单膝下跪:「念念,我欠你一场婚礼,我们重新来过。」
盒子里,一枚硕大的钻戒。
「我说过的,会补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我从来没忘。」
不,他忘了。
我们都结婚五年了啊。
这几年,公司早就做大做强了。
可他现在才想起来。
江唯拨开额前的碎发:「念念,还记得这道疤吗?」
「我们说过的,永远不会分开。永远。」
我摇了摇头:「没有永远了。」
「江唯,对你来说,一直爱一个人,很难吗?」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语气急切:
「不难,念念,真的不难,我爱的一直都是你。」
他还在骗我。
他在骗他自己。
他几乎是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他说他错了。
他是真的错了。
他还爱着我的。
「念念,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们重新来过。」
我看着他的脸,恍惚地想。
上一次他哭,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第一次接到大单,抱着我,说:「念念,我说过的,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苦尽甘来,让他红了眼眶。
还要久远些,就是我答应嫁给他。
他哭得厉害,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一辈子。
可我们才走了这几年啊,他就不愿意了。
还有那一次。
那一次。
那时候公司刚做起来,我什么都当。
秘书是我,财务是我,采购是我,保洁是我……
我累倒了。
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恐怕是胃癌。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得我胸口生疼。
原来这些天来的呕吐、胃疼,都是有原因的。
我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江唯呆愣在原地,嘴里呢喃:「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你还那么年轻。」
他整个人,像是失了心,丢了魂。
嘴里只重复着一句「不可能」。
他一向沉稳,那次像是发了疯,拽着我就往外走。
「我们不在这看了,肯定是他们误诊了!我们去大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我比他更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面临什么。
我妈就是得胃癌去世的。
早中期,其实有得治的。
可那时候家里没钱,只能耗着。
耗着耗着,她就没有个人样了。
她说:「别让你爸来看我,不好看。」
她根本不知道。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就和旁人勾搭到一起了。
那时我才五岁,已经见识到人情淡薄。
我其实很怕。
怕最后,我和江唯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滚啊!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滚!」
到了大医院后,我打他,踹他,让他滚。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抱紧了我。
他的眼泪流进我的衣领。
滚烫。
我不能心软。
我没法心软。
他额头上的疤,就是那天我拿钥匙砸的。
就算鲜血淋漓,他也不肯走。
我没有办法了。
他说:「不论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扛好吗?我有钱,念念,我有钱的。」
第一瞬间闪过我脑子里的,是什么念头呢?
我不想拖累他。
他年少有为,前程大好。
这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的机会。
那笔钱,对他很重要。
我不会动他一分钱。
11
后来我不再和他说一句话。
我只要他滚。
其实我很害怕。
我睡不着。
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他就蜷缩在角落。
住院部人太多,护士看他可怜,给他抱来一床被子,让他打地铺。
一米八的大个。
缩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多可怜。
他吃饭了吗?
他在想什么?
我们都没有说话。
快天亮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来到我面前。
空气静默了很久。
他在看我,我知道。
他偷偷牵我的手。
他描绘我的眉眼。
动作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我的好眠。
我没有睁开眼。
一睁眼,心就该软了。
最难熬的时候,是等结果的那个下午。
我看书,看电影,走路。
却根本没法转移注意力。
任何一个动作都让我犯晕,让我恶心。
我吐了出来。
江唯慌得跟个什么似的。
一个劲儿地敲卫生间的门,问我怎么了。
后来,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念念,我一直在。别怕。」
他说:「没有你,我出人头地又有什么意义?」
我还是让他滚。
「念念,别推我走。我比你更怕。」
「如果这时候我走了,很多年后,我还是会想,自己真是个混蛋。」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
「没有你,或许我活不到很多年后。」
他的眼眶红得好厉害。
那一刻我好恨。
我恨命运不公。
为什么这样对我,对我的爱人。
我们已经遭受了太多苦难。
我们睡过马路,睡过天桥洞,睡过破烂的房子。
他的怀抱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最难的时候,为了省钱,他巴巴守在面包店,等人家丢过期面包,被骂:「真是个废物,连个面包钱都挣不到。」
最难的时候,我得了阑尾炎,他去 KTV 挣快钱,被喝醉的客人拿钱抽脸:「打你怎么了?老子打你都是给你脸了!」
那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攥紧了拳头,却没说一句话。
他需要那笔钱,让我好起来。
终于。
我们不用睡马路,不用吃过期面包。
他很少被人骂,也不会再被人打。
我们的生活差一点就要出现转机了。
真的只差一点。
可老天总是爱开玩笑。
它明明让我们看到了希望的蒙影。
却在天光到来之际,告诉我们,都是一场空。
后来检查结果出来了。
医生说没事,是误诊。
江唯嚎啕大哭,抱着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一米八的大男人,在那天,却哭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发现,我好爱这个世界啊。
我是真的很爱他。
他也明明,那样情真意切地爱过我。
是谁改变了他?
我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
12
我把手从他那儿抽回来。
我抬头看天。
夕阳无限好。
「江唯,还记得你告诉我的话吗?」
「与其用力哭,不如用力跑。」
「我们都向前看吧。」
他怔怔地跪在原地。
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刚刚的期许荡然无存。
他红着眼:「盛念,你真绝情。」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广播在放怀旧金曲。
高胜美唱:「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我坐在后座,迷迷糊糊睡着了。
车停了。
江唯一个人在路边抽闷烟。
他的肩膀抖得厉害。
最后,失声痛哭。
后来我听说,江唯醉酒后,失手推了李萌。
她流产了。
相熟的医生告诉我,以后她要怀孕,恐怕很难了。
我只想到一个词,报应不爽。
我和江唯的离婚官司也告了一段落。
在我的争取下,大部分资产都归了我,包括那套江景房。
我领着律师去收回房产的时候,李萌正躺在床上休息。
保姆开的门。
李萌看到我:「哟,原来是姐姐来了啊。」
她捂嘴笑,那枚硕大的钻戒,在她手指上熠熠生辉。
「我们结婚那天,姐姐一定要来哦。」
律师走到她面前,掏出房产证:「李小姐,请你今日之内搬离这里,否则,将涉嫌侵入公民住宅,我们有权报案。」
「李小姐,我的委托人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你自己走吧。」
李萌神情讥讽:「不就一破屋子吗?我还住腻了呢,一间二手房,还有人赶着要,真有意思。」
我坐在沙发上,轻飘飘地说:「一个破二手货,也有你赶着要呢。」
她神情一凝。
很快,她就扬起笑脸,走到玄关处。
像是宣示主权似的,挽住江唯的臂弯:「阿唯,她要赶我走。」
江唯看着我,目光复杂。
他动了动唇,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念念,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的目光落在李萌的手指上,声色俱厉:「谁让你戴这枚戒指的?!」
李萌一怔,眼里很快就蓄满了泪水。
她营造的幸福假象,刹那化成了泡沫。
江唯近乎粗暴地,把那枚戒指薅了下来。
「念念,这枚戒指脏了,我再买颗更大的给你。」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你们赶紧搬走吧,这房子买家还等着要。」
他动作一滞,「你打算把它……卖了?」
「嗯,挺脏的。我不喜欢。」
李萌带着哭腔骂我:「你把事情做这么绝,你以后会得报应的!」
江唯猛地给了她一巴掌:「李萌,你给我闭嘴!」
「你还嫌你折腾得不够吗?!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们也不至于失去我们的孩子!」
李萌捂着脸:「我害死了她的孩子,难道你就没害死我的孩子吗?」
她掩面痛哭。
我实在不想看这出戏,对律师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转身离开。
江唯要追我,被李萌拉住。
「她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赶着上去,你要不要脸?!」
13
后来,有个大公司向我抛来橄榄枝。
我毅然决然离开了江唯的公司。
其实我已经知足了。
我们的公司,他付出得比我多。
就这样吧。
我能有更多的机会,和他也能少见点面。
某天,前台说:「盛总,有位李萌小姐找您。」
我想了想,还是下了楼。
咖啡厅里,李萌歇斯底里。
「为什么,我把什么都给他了,为什么他要爱上别人?」
「他明明说过他爱我啊!他会娶我的啊!」
我早就说过。
他们的过往不值一提,谁都能代替。
她不哭了,猛地抬头,抓住我的手:「姐姐,你把他抢回来吧!」
「他还爱你的,那次我说你怀孕了。他掐住我的喉咙,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我还以为男人都用下半身思考呢,可那天,他硬生生忍住了,穿上衣服去找你。」
瞧她这话说的,我应该感动吗?
不,我觉得很恶心。
我用酒精湿巾擦了擦手。
「就这样吧。别来找我了,再来,我会让保安把你赶出去。」
其实这座城市并不大。
我和江唯还是有见面的时候。
有次酒会,我们打了个照面。
他身边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周默然一语道破天机:「那人眉眼间像你,哟,笑起来更像了。」
他是董事长的亲儿子,暂时是我的下属,这段时间都跟着我做事。
人挺风趣幽默的。
江唯看到了我,甩开女伴的手,追上来,对我道:「她只是我的女伴,有些场合,需要女人。」
这不关我的事。
他没必要向我解释。
「念念,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七岁的他,对我说:「你好,我是江唯,唯一的唯。」
唯一的唯,唯一的唯。
后来,梦醒,泪干。
窗外天色初晓。
我会继续往前走。
一路生花,步步繁华。
春风十里,再没有他。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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