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沉默。
屋子里只有我在砧板上切肉的声音。
「腿摔得痛不痛?」他忽地再次出声,「爬天宙山那次。」
过去这么久了,他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是觉得愧疚了吗?
我禁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过了几秒才道:「已经不痛了。」
伤口结痂,成了疤。
他微微垂目,「对不起。」
这句道歉,比在于湉面前那次的诚恳得多。
但已经迟的不能再迟了。
「发地震的时候,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顾策不知何时离得更近了一些。
我手一颤,锋利的菜刀切在指背上,鲜血登时流了出来。
我捂住手,弓起身子,背对着他,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出去吧……」
我清楚的知道,顾策是晕血的。
客厅的电视柜上有急救箱。
我捏着手指快步走过去,鲜红的血滴了一地,顾策也跟了过来。
我嗓音发紧,「你不要看……你把身子背过去就好了……」
顾策没说话,他抽了很多纸巾包住我的手,然后打开急救箱,从里面找到无菌纱布按压住伤口。
「你切的是生猪肉,菜刀上有很多细菌,我们去医院吧。」他脸色有些发白,但始终替我捏着伤口。
我疼得吸了口气,点点头,「好。」
去医院做过清创处理,医生说伤口不深不需要打破伤风。
顾策沉默了一路,在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低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晕血的?」
他终于问出口了。
19
回到家,于湉已经回来了。
我很了解她,她在看见我和顾策一起进门的时候,脸上和身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她很快放松下来,温和的,带着一些疑惑和探询的问,「你们去哪里了?」
我举起包着纱布的手,语气十分平淡,「顾总本来想在家等你的,结果我切肉的时候伤了手,他就送我去了趟医院。」
于湉凑上来关心,「严重吗?」
我放下手,「破点皮而已。倒是前段时间在巷子里被小混混打的那几巴掌,我耳边好像受了点影响,总是嗡嗡的,刚刚忘记在医院查一下了。」
我话音刚落,于湉和顾策的表情都有些异样。
「我再带你去一趟。」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回头我自己去吧。」
顾策蹙了下眉,还想再说什么,于湉拉住我没受伤的那只手,「我陪姐姐去,耳朵的事情不是小事。」
我点头,「好。」
「对了。」她的表情忽然有几分羞涩,「姐,我想搬出去,和顾策住在一起。」
我感受到身侧的顾策呼吸一滞。
「我和他商量过的,反正我和他,迟早也是会结婚的。」她的语气很幸福。
哦。
原来顾策今晚找过来是因为这个。
跟我道歉,不过是顺便。
我歪头看着于湉,「这么快就想抛下姐姐啦?」
她一愣,撒娇地抱住我,「胡说什么呢,姐姐也快点找到男朋友呀。」
「好,我尽量。」我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搬?我帮你收拾。」
「明天吧,趁周末。」
顾策始终没有说话。
于湉的行李,只花了一个小时就收拾好了。
倒不是她的东西少,而是她跟了顾策,大部分都可以不要了。
顾策会给她买更好的。
两人离开前,我切了一盘水果出来,摆盘摆的很漂亮。
顾策看也没看,随意就着小叉子插起了一块哈密瓜放进嘴里。
茶几上放着切了一半的青芒。
「姐,顾策不能吃芒果……」于湉急忙阻止,「他碰一点都会过敏的……」
看清楚果盘,她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有放到一起。」
我安慰她,「我知道,脸会肿。」
我知道他过敏。
被困的那几天里,我给过他芒果,被他拒绝了。
他说他吃完,脸会肿成猪头。
顾策豁然抬起头。
他眼底有什么情绪激烈翻涌。
半晌,他张了张口,却被于湉打断,「还好,我就跟你提过一次,你就记住了。」
她紧紧盯着我。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嗯。」
20
隔天。
我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出门旅游了。
我去了大理,在才村码头找了个客栈,每天围着洱海散散步,拍拍照,听人直播唱歌,去感受北街菜市场的人间烟火味,去三月街赶集,心情前所未有的安逸和舒畅。
不得不说,偷懒真是太舒服了。
第三天,顾策给我打了电话。
我当时吃饱了饭在补觉,所以等我看到,已经是四个多小时之后。
他给我打了三十多通。
这么急切,是有什么事情?
我回拨了过去,「顾总?」
那头反而沉默了。
我等了片刻,主动解释,「抱歉,我睡着了。」
他嗯一声,「还会回来吗?」
「当然,等收假了就回去。」
「好。」他挂断了。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问号。
啥号这时隔壁来旅居的小姐姐敲门,约我去古城内摆摊,我就把这件事暂时放到了脑后。
第七天,我回了家。
家本身是意味着温暖和港湾的代名词。
但不得不说,我真是不想回来。
于湉给我打了电话,说顾策又不见了。
语气很焦急。
他连手机都没带。
我摊摊手,这次我是真不知道了。
21
当天晚上,我的门被敲响了。
当时是凌晨两点半。
我从猫眼里看到是门外站着的是顾策,才开的门。
他喝醉了。
还醉的不轻,有些吃力地单手撑着门框。
我说,「于湉已经搬出去了,你走错了地方。」
他似乎没有听见,醉眼朦胧的看着我,伸手握住我的手,「你不是知道我躲在哪里吗……怎么不来找我了?」
我抽了一下,没抽回来。
想了想,还是用力抽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坦诚的看着他,「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低声吐出一串地址。
哦,那里啊。
当时我们被压在那里相互支撑着度过了八天零六个小时,后来灾后重建,成了一家咖啡店。
我曾连续三个月,每天去那里等三个小时,从傍晚等到天黑,想着林策发现电话打不通,会不会回到这里找我。
那时候我的腿还没完全好,久坐和久站对骨头和伤口的恢复都不太友好。
何况当时我还要寻找我妈,只要没见到尸体,就总还有一线希望。
我没有办法,就拿木板写了我的联系方式和名字压在那里,期望林策有机会可以看到。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当时正在和我的妹妹每晚煲着电话粥,甜蜜网恋。
顾策仍然紧紧盯着我。
我说。
「我打电话给于湉,让她来接你。」
他急促的喘了口气,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我关上门,没有让他进来。
闭上眼,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打算继续睡觉。
外面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砸了。
我打开门,顾策把金属鞋架撞倒了,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他大概也摔得疼了,蜷缩在散落一地的鞋子里,梦呓道:「妈妈……」
我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样?」
他没吭声。
我站起身,看了一眼手机。
于湉要赶过来至少得十多分钟,
我就站在门口看了他十多分钟。
他醉的厉害,仿佛很难过似的喊了一声,「玲玲……」
我一顿。
心脏静悄悄麻了一下,五味成杂。
于湉来的时候,顾策已经清醒了很多,配合着她被搀扶进电梯,低垂着脑袋自始至终没有看我。
看来我离开的那几天。
让他紧张起来,调查了很多东西。
22
是时候了。
第二天天亮,我发消息给小沈总:想让这场戏更精彩吗?把你知道的,告诉顾策。
他回了个:?
两分钟后,又回了一串:哈哈哈哈哈,好。
我放了一段视频在朋友圈,配文:妈妈去世三年了,好想她。
视频是我妈妈二十多年前用录像机拍的。
还是小婴儿的我躺摇篮里,她温柔地念着我的名字,「玲玲乖,玲玲看妈妈……」
翻看视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妹妹出生前,她也曾对我满脸宠溺,无微不至的呵护过。
发完视频,我就照旧去上班。
仅仅是半个小时后。
顾策就出现在了展会上,他把我从某某老总身边拉走,不顾众人眼光往外走。
我穿着高叉旗袍和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蹒跚地被他拉到了他的车子前,才终于停下。
我想甩开他的手,才发现他攥的极紧,连指节都发白了。
「顾总,我在工作。」我说。
他抓起我的手,缓缓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我。
那一刻,我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被困时我们曾约定过。
如果以后还机会见面,就在对方额头上弹一下。
这样,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她?」
我沉默了几秒,「说了又怎么样?你要为了一个认识八天的女人放弃和自己相恋三年的女友吗?」
说实话。
我曾经想过,如果顾策只是恰巧打错电话,恰巧和我妹妹相爱了,并且在三年后圆满奔现。
如果没有于湉的那些算计,没有顾策听信一面之词对我百般羞辱给我难堪。
我可能永远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因为我很清楚。
那是三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月。
他们相识三年,那无数个日夜里所累积起的情谊和对彼此的了解,远比那场灾难后的八天更深刻重要。
他或许会记得我,也或许会想念我。
但那终究只会是他在娶妻生子后的美满之余,遥望满天星光时不经意挂在嘴边的一声叹息。
23
顾策一滞,有些颓然地放下我的手。
可他仍然没有松开。
「可是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她,根本等不到第三年才会和她奔现。」顾策捂住眼睛,「那晚你留给我的号码,我反复拨打。担心你说错了数字,或者我记错了数字,一遍遍地置换顺序,不知过去多久,我终于听到了一个和你类似的声音。」
「我知道那不是你,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太累了,看不到一点希望,把那个声音当成了精神慰藉。」
「我告诉她我和你经历的一切,告诉她我很害怕再也遇不见你。她耐着性子安慰我,甚至愿意学你的口吻哄我睡觉。」
顾策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讽意,「她学的真的很像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依赖她。」
我笑了笑,「一开始是因为声音,可后来呢?你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分钟,也是假的吗?」
顾策的手颤了一下,很快坚定的看向我,「我从没有说过喜欢她,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何况我如果真的因为移情对她产生了感情,无论对她还是对你,都不公平。」
「我们断断续续联络了三年,这期间,我一直在国外疗养。那场灾难几乎摧毁我的身体,很多次,我差点活不下来。」
「直到后来,她说她要来找我。」
顾策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从来没有互换过照片,她也只是知道我工作的地方。所以,她被骗了。」
「她遇到了恰好坐在我位置上的沈繁,沈繁告诉她他是我,然后和她发生了关系。」
「于湉,她告诉我她觉得很羞耻,很恶心也很崩溃,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我,她割腕自杀了。」顾策喉头动了动,「我那个时候觉得,我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了。于湉本来就是我先招惹的,我不能害了她。」
我想起 KTV 那晚,于湉喝醉了酒,在车上靠着我的肩膀说,她暗恋了顾策很久。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就在刚刚,沈繁告诉我,他的确骗过于湉,可很快就被员工拆穿了。」他语调极慢,眼里浮现出痛苦,「她根本就没有认错。」
24
在一分一秒的寂静里,我微微偏过头,给他看我的右耳,「顾策,你让那些小混混把我堵在巷子里打的那几巴掌,差点让我鼓膜穿孔,听力仅剩 60%。」
「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被他们强暴呢?」
「你替我安排的新工作,让我胃黏膜糜烂,每天都要吃止痛药才能继续上班,可是没办法,我缺钱啊。我以前的那份工作倒是不用受这么多罪,可是你为了替于湉解气,不想让我继续做下去了。」
顾策的脸一寸一寸变得惨白,「对不起,对不起……」
「你知道我是怎么有的胃病吗?地震发生时,我根本不在什么小超市,我手边的食物只够我们吃六天。」
他眼里窜过一抹震惊,连牢牢攥着我的手都不自觉放开了。
「所以后面那两天我才会那么虚弱,我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你了。我也不想死,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那么做了。」我说的这些话,不知道对他更残忍,还是对自己更残忍,「我太饿了,就随手抓一把沙土石头往嘴里塞。被救之后,医生看着我的胃都流了眼泪。」
顾策浑身发抖,我已经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了。
「如果我不是地震里的那个人,你对我做了这些事,还会有愧疚吗?」
「顾策,你根本不是林策。他那么好的人,不会对任何人做出这种事。」
25
偿清完债务,我打包好行囊,去了我很早之前就憧憬的一座城市。
昆明,听说四季如春,有很漂亮的湿地公园,生活也很便利,适合我这种怕冷又怕热的人。
过去我留在故土的唯一原因,是于湉。
妈妈走了,长姐如母,我有义务照顾好她,至少要供她读完大学。
我其实真的很讨厌那里。
从小到大,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
唯一的林策,也不复存在了。
顾策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来打扰过我。
于湉给我打过电话,她倒是没有骂我,也没有发脾气,只是一直哭,细细密密的哭。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委屈难过的时候才会找我。
我说了一句以后照顾好自己,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将她拉入了黑名单。
到了新的地方。
要好好生活啊。
玲玲。
26
在昆明生活了三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份来自故土的快递,是一个木质的小盒子。
里面放着一把锁和一把钥匙。
上面写着顾策和于湉的名字。
天宙山的铁锁桥上有成千上万把锁和钥匙,他真的去一个一个的分辨,找了出来。
我盯着它们看了几秒,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这之后,又断断续续有很多东西寄过来,有温养肠胃的中药,治疗耳疾专家的介绍信,或者是一些异国他乡寄来的纪念品,其中不乏珍品,还挺值钱的。
我就当是他报恩了。
许多年后,我从过去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
顾策把那家咖啡店盘了下来,说要等一个人。
时隔那么久,我才知道顾策当时没有回去找我的原因。被解救后,他的父亲第一时间把他带回了拥有更好医疗资源的大城市,在病情稳固一些之后,又带去了医疗技术更发达的国外,把他的姓氏改成了顾姓。
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和他母亲姓的。
等我知晓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望所有人,爱人之前先爱己。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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