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前路无知己

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1

消息是子夜来的。

西境距摇光四千里,快马日夜兼程,不断换人换马,仅仅十日,消息就传到了皇城。

宫门早已落锁,信使夜扣宫门、涕泪俱下,经重重审核,终将消息递了进去。

百里临连夜被召进宫。我在东宫等到天将破晓,直至百里临满身疲惫地回殿。

「阿鹊。念念薨了。」

我脑中一阵轰然,似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可能。」

「是真的,」百里临道,「军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身上惊悸得发冷,我问百里临:「易见知道了吗?」

「父皇已差信使通知各大王公,易见作为念念的亲眷,大约已经知道了。」

2

又隔了几日,百里念的尸首才随同大军抵达王城。

说是尸首,其实只是七零八落的残骸。

易见站在棺椁面前,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陆杳杳跪在他身边磕头。

「是我的错……公主殿下是为了救我。驸马爷,您杀了我吧。」

易见呆呆地没动。

半晌,他俯下身靠着棺椁,注视着半敞的棺材中百里念早已腐坏破损的脸。

百里念的心脏被敌军挖出,难觅踪影。

听说西隼人战场上的惯例之一,是煮食敌军将领的心脏。

兵士告诉易见,当时西隼突然反扑,一支小队被落下,拖入了敌营。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为将者都会壮士断腕。

「但她回头了,是不是?」

兵士没有说话。

易见虚弱地扯了扯唇:「我就知道。我教她的『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她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陆杳杳仍然伏在地面,易见仍然喃喃自语。

「她总觉得自己很厉害,能扛住所有事,能战胜所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地……一点都不会想想我……」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流下去,他好像毫无知觉。

他只是满眼眷恋地、认真地,握着百里念的手。

那个金刚石指环熠熠闪光,和他手上戴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他没看陆杳杳,只是很平静地道:「你起来吧。念念千辛万苦救了你,我若又把你弄死了,这算什么?」

陆杳杳没有哭。

她红着眼,重重三叩首,随后起身离开了灵堂。

易见依然跪在棺椁前,长发遮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3

华阳最终决定,要将百里念以军礼下葬。

有臣子谏言女子以军礼下葬不合礼法,被盛怒之下的嘉帝直接斩首。

「长乐公主常年驰骋疆场,历来身先士卒、出生入死,朕要她以军礼下葬!有何不可!」

朝中无人敢再驳。

葬礼当日,大军五万,号角齐响,战鼓长擂,赤色军旗在城墙猎猎招展,仿佛一朵冬日山茶。

我恍惚又见到了春猎当日的百里念。

她站在战马之上,红绸发带迎风吹荡,红衣银甲光若骄阳。

——「我觉得啊,人都是要为了某一个时刻活着的。」

易见一身缟素立于队伍之中,望着百里念被埋入地下,从此长眠。

葬礼后,他将自己关在公主府,连日不出。

我担心易见的状况,向百里临求了令,偕同叶枝前去。

叶枝撞开门的时候,易见正缩在工作台上睡觉。

他的工作间里满是尘埃,一开门,那些灰尘就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在阳光下显形。

见我和叶枝进来,易见也一动不动。

我说:「念念离开之前和我说了些话,你要不要听?」

他眼珠转了转,发出的声音像铁锈一般涩然。

「什么?」

「她说你过得并不快乐。」

易见溢出一声笑,像是觉得荒谬:「我不快乐?」

「是念念说的,」我道,「她说,你的天地,不在此处。」

——「他有属于他自己的战场,有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不再逃避那些,回到自己的世界。」

——「然后,他会在史书上找见我。」

——「就写,『华阳长乐公主,骁勇善战、威震四方』吧。」

易见张开眼,黯淡的眼眸被沁出的泪水润泽,有了一点光亮。

「什么骁勇善战威震四方啊,这傻丫头……」他眼一垂,眼泪无声地坠下去,「不要总是擅自替大人决定事情啊……」

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某个穴道,易见猝然大哭出声。

「是我的错……我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

4

从公主府回来,我坐在东宫的殿里,看着天色变暗。

百里临入殿看见我,微微一怔,低声问:「怎么不点灯?」

我摇头。

他走过来坐在榻边,伸手拥住我。

我缓慢地开口。

「念念怎么就会没回来呢?」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战场上刀剑无眼,这种事,谁又说得清。」

「可她是百里念啊,」我说,「她是伏波将军百里念啊。」

「阿鹊,生死有命。」

「我不信命。」

医者不可信命。

医者的职责,是竭尽全力地将每一个病患从老天手中抢回人间。

顾夕瓷不信命,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向往着高山河流。

楚双十不信命,一力破开男子主导的算学天地,将自己的名姓载入史书。

百里念不信命,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上阵杀敌,直至身死。

我亦不信命。

我想去见见这人间,想看一看,离开了百里临的林鹊,能走到哪一步。

我抬起头望向百里临,说出的话轻而宁定。

「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我压着心里的刺痛,直视他的眼睛。

「谈我想要离开你。」

5

冬至日,五星连珠。

易见在东宫后院点起三盏火,并在其中绘出法阵。

百里晃远远地站在檐下,眼中明暗交汇,狂风大作。

叶枝将写好的信交到我手中,我亦将我的信交付于她。

烈烈火光中,叶枝握住我的手,问:「不后悔吗?」

我努力扬起最好的笑。

「绝不后悔。」

我总想今冬早下雪。这样,我还能同叶枝共赏一次雪景。

可惜天不遂人愿,往年早早下雪的摇光,今年却到了这时候也没动静。

层云渐染,天象瑰丽,她最后望了我一眼。

我站在法阵外,松开了手。

风声止息,叶枝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我的指尖再抓不住她温热的手,我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

6

冬至前一天,叶枝听了我的话,望着我久久呆怔。

「……去冰州?」

「对,」我轻柔地回答,「我决定随师父一同前去。济世救民,共御时疫。若有幸生还,便从此云游四方,济世苍生。」

「可是……」

「我知冰州凶险,知人世风雪,我更知,你的时代有千好万好。可是枝枝,你只救得了我,救不了他们。」

叶枝张了张口,却只是哑然,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我能救很多人。」

冬日的风吹过山冈,吹过河流,绕进宫墙。我扶着阑干,望向从未去往的远方。

「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者。我想要这世间能有一些人,因为我的存在,获得新生。成为太子妃以后,这个梦一度沉睡了过去。」我回头望向她,「是你让它苏醒了。」

「你在现代也可治病救人!」

「那一切与我无关,」我说,「我随你走,不过是自私的逃避而已。」

我认真地凝视她。

「我生于此,长于此,也当行于此,止于此。你说这世间艰难苦恨,说这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囚笼。可是,只有让一些人苏醒过来,冲破这个牢笼,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才会真正相逢。」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总要有人愿意去做的,叶枝。」

「去史书里找我,不要找百里氏的皇后。」

「去找林鹊吧。」

7

叶枝走后,宫中横生变故。

易见在公主府中开枪自杀,发现时,尸首已冷。

我愿意相信,他是回到了属于他的时代。

他和叶枝的那个时代。

蝶妩在嘉帝临幸时刺杀,深夜床榻,事发突然,药石无医。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嘉帝身死,蝶妩跳出窗,奔到了城楼之上。

夜色浓暗,她穿着单薄的苗疆服装,银饰在风中清脆摇荡。

匆匆赶去的皇后惊惶万状,劝她下楼。蝶妩却只是笑着,高高地喊了一声。

「阿姐,我想起来啦!」

她飞身而下,像一只翩飞的蝶。

可她并不会飞。

她成了宫墙中的枯血一抹,与嘉帝一同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在那之后,皇后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不见世人。

最后一次见她,她抚着我的脸庞,向我道歉。

「本宫想护着她们……却是自以为是地护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护住。」

8

腊月初,百里临登基,年号永初。

百里临说他尊重我离宫的决定,要我也尊重他立我为后的决定。

他还是这么喜欢强词夺理。

我知道他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努力,也知道,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如他一般的人走进我的心中。

我们从青梅竹马走到相濡以沫,从无牵无挂走到一身枷锁,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如今。

我走那一日,摇光终于下起大雪。百里临来送我。

此时的他已是华阳至高无上的新帝。

风雪在他的眉眼落下痕迹,我伸手去触,不由红了眼眶。

「去吧,阿鹊。」

他温柔地吻我的手心。

「我放你走了。」

我的眼泪与飘雪混在一起,温热又冰冷。无数的话语被这场大雪压在心上,让我说不出口。

最后一次了。

我将百里临的模样印在心上,让他成为漫长的来日中,我用以镇痛的药。

马车驶出皇宫,百里临站在宫墙上,白雪纷扬,遮天蔽日,几乎让我望不见他的身影。

从今往后,华阳的王再无软肋。

从今往后,前路迢迢,山高水阔,天地由我。

马车驶离摇光城时,我打开叶枝留下的信笺。

上面只有一句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往日种种如雪泥鸿爪,信上晕开一片水渍,我望着窗外的流风回雪,寂寂出声。

「叶枝,下雪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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