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知我心意
我是一个无宠的皇后。
皇帝大行选妃时,我摆烂不干了,服了一副假死药,向所有人宣布我死了。
可向来对我不屑一顾的皇帝却慌了。
1
玄国大胜归来,举国欢庆,可我的父兄却战死沙场。
我尚未能为他们哭泣两声,皇帝便出现在我的宫门。
他站在距离我三丈外,道:「皇后,三日后的大选,莫要失了端庄。」
这是让我得知父兄战死的消息不满七日,便要容笑端庄地去为他选妾?
「臣妾不去。」我说,「臣妾病了,体力不支,让蒋贵妃代臣妾去便是。」
反正这些年来,我这个皇后早已名存实亡。
「你是皇后,她是贵妃,大选之日,你不去她去,成何体统?」他微怒的声音传来。
他愤声道:「只要你还坐在皇后的宝座上,这些事情,你就必须去做!」
看着他的背影,我却笑了。
那个曾经在街市夜色中提着兔子灯扶住我的手,对我说「若若,嫁给我」的少年,如今却嫌恶得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昔人犹在,可他却早已不是我的玄熠。
我微微垂下眼,淡淡道:「原来皇上还记得,臣妾是皇后。」
他身形一滞,没有说任何话,愤愤拂袖而去。
没过半刻,他身边的太监匆匆而来,读了一份旨意。
大约是我行为不端,禁足三日。
我听到时只想笑。
我行为不端?
太监带来的还有另外一道消息,蒋贵妃怀孕已有三月,如今皇上正为她举宫庆贺。
孩子……
我也曾有过一个孩子……
可是未满三月,那孩子便没了。
锥心之痛袭来,我吐了血。
「娘娘!」身边的扶云立即扶住我,一脸焦急。
我摆摆手表示无碍。
只擦掉眼角的泪,屏退左右,走到内室,从妆盒底下拿出一份方子与一个瓷瓶,这是一剂假死药。
是当初哥哥进宫看我时递给我的东西。
当初哥哥说:「若儿,我瞧着你这日子过得苦闷,可你已入宫门,为兄无法名正言顺把你带出来,这是一剂假死药,若有那么一日,你服了这药,哥哥来接你。」
「服用此药后,会在三日内逐渐显现出病重模样,并于第三日气息全无,呈现假死之态,这状态持续三日,在这三日内,你可感知周遭发生的事情,但无法动弹,直到服下解药,你才会慢慢醒来。」
一滴泪落在瓷瓶上。
这药还在,可当初说要来接我的哥哥,却已随爹爹一同战死沙场。
还有娘……
娘亲在得知爹爹与哥哥战死的消息后便病重,早些时候也随着他们去了。
那是说要疼我一辈子的爹娘和哥哥……
泪水不断落在瓷瓶上。
爹、娘、哥哥,我想你们了。
2
我吞下了那枚假死药。
把方子的内容记在心里,将之点燃,又一把摔碎了那枚瓷瓶。
哐的一声,扶云匆匆进来。
她来到我身边,为我捡起地上的瓷片,可当看清这是什么瓷片时,她脱口而出:「娘娘!」
扶云是我带进宫的丫头,在我身边极为得力,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一剂假死药需要有人在我「死」后三日给我服下解药,所以,她一直是知晓的。
我点点头。
「扶云,之后,便要你帮我了。」我说。
扶云的眼眶微红,用力点头。
她握住我的手:「扶云一定带小姐回家。」
我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一口血「哇」地一下吐在了她的手上。
「咳咳咳……」我的喉中血腥味翻涌不止,腹部灼痛得厉害。
「娘娘。」扶云的担心焦急不是假的,「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我点点头,她快速奔去,我躺在榻上,疼得冷汗滴滴而下。
似乎记得,当初孩子没了时,也是这样痛过的。
那是我和玄熠的孩子。
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他还只是王爷,我是他的正妻。
他在得知我有孩子后欣喜不已,我也是。
我们一齐细心呵护它,玄熠还为孩子起了名,他说,若是男孩,便立为世子,等他百年后继承他的位置,若是女孩,他便会用此生所有去疼她。
可是孩子还是没有了。
我还记得那夜下了很大的一场雨,我哭得撕心裂肺,要杖毙那时的侧室蒋茵儿,却被他拦下。
「慕容若,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皇后宫中,我抬眼看站在眼前的男子。
看他对我怒斥的嫌恶模样。
和多年前他维护蒋茵儿时,一模一样。
「皇上,臣妾没有闹。」我淡淡道,「臣妾病了。」
「你以为朕看不出你装病?」他瞥了我一眼,冷声嘲讽。
我笑。
「啊,被皇上看出来了。」我故意敷衍笑道,「怎么办?皇上要不要顺着臣妾演一演?请个太医给臣妾看看什么的。」
「滚!」他怒斥,看着我的眼里极尽鄙夷,「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手段,三日后,除非你死了,否则就得给朕坐在大选殿上!」
看着他笃定的模样,我却忽然笑了。
「好。」我答应他。
三日后,我会「死」在大选前。
如此,也就不用上殿了。
3
他一下子噎住了,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地答应他。
双唇嗫嚅了好一会儿,终究只扔下一句狠话: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说完便拂袖而去。
在出门的时候,还似乎遇到了带着太医回来的扶云。
于是,我听到他的怒吼声:「不许太医给她医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便是宫门落锁的声音。
然后是扶云红着眼来到我身旁,擦着眼泪说:「皇上当真是薄情。」
我笑笑。
可不是吗。
当初是他先说的心悦我,要娶我为妻。
待我入门后没多久,又纳了蒋茵儿。
那时他说,蒋茵儿背后是文臣势力,他需要他们的扶持。
他说蒋茵儿只是妾,我才是妻。
我当初正是信了他的鬼话。
如今想想,他想要我,也不过是看重我父兄罢了。
如今我父兄没了,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咳咳……」
我又咳出一口血来。
「小姐……」扶云赶紧来帮我擦,「这样不行啊,小姐你也知道,这药……」
我当然知道。
当初哥哥和我说过,这药之所以能瞒天过海,便是在真正地摧毁我的身体,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当初哥哥说,玄熠就算是为了脸面,也会让太医为我医治。
如此,撑三日,之后等偷偷把我换出宫,也还得调理医治许久才能恢复,若是不小心,甚至真的会死。
只是没想过,如今的玄熠,竟然真连太医都不让我看。
罢了罢了。
痛就痛吧。
比起这些年的煎熬,这一切,不值一提。
……
这一日,我便是在腹痛与吐血中度过的。
第二日,蒋茵儿及其附庸来我宫中耀武扬威了一通,而我根本坐不起来,身上骨头似乎根根尽断,疼得死去活来,只能静静靠在床榻上,看他们各色表演。
第三日,我气息奄奄,扶云给我端了茶,我连茶盏都拿不起,嘭的一声,茶盏摔碎在地。
「小姐……」扶云给我收拾着东西,不断抹眼泪。
我笑笑,安慰她:「哭什么,不过几日,我便解脱了,是要笑呢。」
可是扶云眼里却依旧是担心与不安。
我明白她的不安。
虽然哥哥曾经安排了人,这两日扶云也去联络了那些人。
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都能顺遂吗?
若是不能,我便会真正死在棺中,她在担心我。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
我早就不想活了。
4
第三日夜里的时候,玄熠鬼使神差地来了我宫里。
我猜,他或许是为了稳住我,让我明日不要胡闹,乖乖跟他上殿。
只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伺候他,于是只任由他在我身上胡来。
好在这药虽然会摧毁我的身体,却不会折损我的容颜。
白日扶云才和我说过,说我只是看上去苍白一些,不见病态。
我觉得这样也好。
「死状」也能好看一些。
正失神想着,忽然——
「若若……」
身上的人久违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些年来,他都管我叫「皇后」,要么是愤怒时叫我「慕容若」。
「若若」,还是当初我们还情好时,他对我的亲昵称呼。
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身上的他轻喘着,伏在我身上,没有立即起身。
我眼睛发酸,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玄熠,这些年来,你心里,可曾真正有过我?」
他浑身一僵,抬起身来,在烛光中看我。
我看到了他微湿的鬓角,以及他那双墨黑的眸。
我猜不透他眼底的神色。
我们相对沉默,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他先移开眼。
他起身,也没说什么,胡乱穿了衣裳就往外走。
我勉强起身,靠坐在床沿。
看着他的背影,我说:「我曾心悦过你。」
他的步伐微微一顿。
我没有移开目光,继续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你提着我最爱的兔子灯笼,说你心悦我。」
「玄熠,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白头到老。」
「可是现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喜欢你了,我已经把你从心里摘出去了,从今以后,我是我,你是你。」
5
他转过身来,皱着眉看我。
「慕容若,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冷声道,「你是朕的皇后,只要朕一日不废了你,你便与朕不分你我,怎么?你还想去哪里?」
我笑。
「没有。」我说,「我还能去哪里?我哪也去不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也没力气去擦。
就让它这样掉啊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跟前,身上是他惯用的龙涎香味道,他伸手替我擦了擦眼泪。
「好了,朕知道你伤心。」他说,「朕已命人厚葬了你父母和兄长,等明日大选结束,朕允许你出宫拜祭。」
我没有应。
他也没有多说,转身离开这里。
我一个人在这里靠坐了很久。
脑海中不断出现的是曾经的事情。
从我记事起,和父母兄长的种种,还有遇上玄熠之后的种种。
最后停留在我与玄熠大婚那日。
那日整个京城都在张灯结彩,他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来迎我。
我们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他挑起盖头时,我看到了他满眼的欢喜。
那或许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
父母兄长疼爱,最爱的人在身侧,什么都有了。
那时候,蒋茵儿还没有入府,我们中间从未有过第三人。
而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呵……
眼泪流啊流,最后似乎都流干净了。
「呕……」
我吐出一大口血来。
然后又是源源不断的几大口血。
我抬起头,最后看到的是中宫御用,代表富贵权柄的层层繁复纹路。
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接着,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6
皇后宫外。
皇帝轿辇旁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皇上,蒋贵妃宫中来人,说贵妃胎动不安,请皇上过去一趟。」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贾宁说道。
「让太医过去瞧瞧。」皇帝道。
「哎,奴才明白。」贾宁往后摆摆手,立即有人去办,贾宁回过头来,笑道,「皇上现下要去哪儿啊?各宫娘娘都还没歇下呢。」
皇帝却没有立即回答。
偌大的永巷无一人敢吭声。
最后,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后殿宇。
就在贾宁以为皇帝要落轿时,却听到:「回明心殿。」
贾宁再抬头,却看到皇帝已经收回视线闭目养神,他只能看到一个威严的侧影。
「是。」贾宁当即唱道,「明心殿!」
轿辇前行,徒留一地夜风萧瑟。
7
次日。
秀女殿选。
殿上众人已到齐,中宫皇后却迟迟未到。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道:「皇帝,皇后为何还未到?」
皇帝扫了一旁贾宁一眼:「去请。」
「是。」贾宁立即差人前去。
「皇额娘,前儿皇后答应儿臣今日必到,许是有事耽搁了。」皇帝道。
太后应了一声,众人便继续等。
不过一会儿,贾宁差去的小太监匆匆返回。
皇帝不耐地扫了一眼:「何事?」
小太监来不及向贾宁禀明,立即跪下磕头道:「回禀皇上,皇后宫门紧闭,奴才敲了宫门好几遍都没人应。」
皇帝眉头微皱,显而易见地怒了。
他看向一边的贾宁:「你,亲自去请,带上侍卫。」
「是。」贾宁当即提溜着小太监出去。
整个殿上寂静无声,气氛凝重。
最后,是太后开了口:「皇帝。」
玄熠这才放缓神色,道:「许是又闹起来了,多少年了,她这脾气还是没改。」
太后不悦地抿抿嘴:「哀家听闻前几日蒋贵妃带人去皇后宫中闹了一通,可有此事?」
玄熠稍微顿了一顿,道:「茵儿说,那日她是去向皇后禀明怀孕事由。」
太后没有应,只看着他。
玄熠又加一句:「她是皇后,今日大选,她应当过来。」
太后看不下去:「她父母兄长刚没了,你要她如何笑脸而来?」
玄熠没有答。
太后又道:「听说她病了,昨儿你不是还去瞧了她吗?」
「慕容一族力排众议扶你上位之事,你可还记得?」
「当初可是你自个儿要娶她的。」
玄熠微微垂下眼,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他远远看着贾宁匆匆奔来,轻声道:「此次大选结束后,朕会常去看她。」
说着,就见贾宁慌张地跪在地上。
「她呢?」玄熠皱眉道。
「回禀皇上……」贾宁的声音中全是慌乱,「皇后娘娘她、皇后娘娘她薨了!」
玄熠猛地站起。
四周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8
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感觉有人正拿着帕子为我擦脸。
「小姐,奴婢故意封锁了消息,故意不让那狗皇帝知道你已死的消息,现在好了,大选乱成一团,所有人都知道,那狗皇帝逼死了小姐的父母兄长,还逼死了你。」
「哈哈,真是该!」
是扶云的声音。
我想动一动,却发现身体很僵硬,眼皮也张不开,身上冷得厉害。
估摸着是假死药起效了。
「小姐,奴婢派去偷看的小丫头看得可真切了,那狗皇帝当真是不可一世,不过不用多久,他就会被天下所唾弃,奴婢……」
扶云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一下清醒、一下昏厥,最终只是模模糊糊有知觉。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接着——
「哐当!」
扶云身边的盆子被踢翻,水泼了一地。
「参见皇上。」
周遭一片见礼的声音。
「滚!」
是他的怒吼声。
似乎是扶云被掀翻,我落在了榻上。
「慕容若!」玄熠愤怒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应。
「你给朕起来,听到了没有!」我的肩膀被扣着,不断摇晃。
鼻尖都是龙涎香的味道,我知道是他。
「你再不起来,朕诛你九族!」
九族?
呵……
这些年来,武将式微。
我在这宫中做这皇后,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一直强撑,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耀。
我慕容一族多是武将,多年征战,许多人早已战死沙场。
甚至,如今我父母兄长都死了,家族衰弱已成必然。
他若要诛我九族,那便诛吧。
只是,我是病死,不是自戕。
是他不让太医来看我,皇后病死宫中,他又以何名目诛我九族?
正想着,他的厉呵声传来——
「你听到了吗,慕容若!」
「皇上,娘娘已经薨了,您再叫,她也不可能起来。」是扶云的声音。
「闭嘴!」玄熠怒斥道,「太医,快传太医!」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应当是太医来了。
身边一阵响动,有人坐在了我身旁。
我的一只手被熟悉的大掌握在手里。
「怎么这么冷。」
他不断搓着我的手,似乎如此我便能与之前一般无二。
「给皇后看着,若是治不好,朕要你们的脑袋!」
「是!」
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把脉。
每一个太医把完脉后,玄熠都要问一句。
可是所有太医都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直到最后一个太医。
「张院判,你是宫中医术最高的太医,依你看,皇后她如何?」玄熠说道。
「这……」张院判犹犹豫豫,但是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请节哀,皇后娘娘已经薨逝多时,如今已然……回天无力。」
「什么叫作薨逝多时?」玄熠暴怒的声音传来。
四周咚咚咚的磕头声响起一片。
此起彼伏。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玄熠似乎指着谁暴怒道。
「回禀皇上,就如同太医们所言,娘娘已于昨日夜里病重吐血,没多久便去了。」是扶云的声音。
「病重吐血为何不找太医?」
扶云的声音平静无波:「皇上,是您口谕,不让太医给娘娘诊治的。」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9
大约过去了三息,玄熠又道:「皇后病重,为何不禀报朕?」
额头触地声传来,接着是扶云的声音:「回禀皇上,您还未曾解了娘娘的禁足。」
「朕只不许她出去,何时不许你出去?」
「回禀皇上,三日前奴婢冒死出去请太医被您呵斥后,就再没人敢让宫人进出。」
「今日秀女大选,你为何不曾把皇后之事向朕禀报!」
「回禀皇上,三日前您曾与娘娘说过,除非娘娘死了,否则就得坐在大选殿上,如今,娘娘遵从您口谕薨逝,自是不必出现在殿上。」
「放肆!谁允许你如此与朕说话?来人,拖下去!」
扶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回禀皇上,奴婢只是如实回禀,未有半分虚假。皇上,皇后娘娘临死前说,奴婢是娘娘身边剩下的唯一母家之人,让奴婢为娘娘料理身后事。」
「你!」我的手被玄熠紧扣着,疼得厉害,屋内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到。
半晌,玄熠掀翻一旁案几上的物什,叮呤咣啷地响成一片。
「滚!」
10
「是。」扶云磕头,然后奉上我三日前便为此准备好的遗嘱,「这是娘娘为身后事留下的嘱咐,请皇上过目。」
「奴婢告退。」
一阵窸窸窣窣,众人退出屋外。
「张院判留下。」玄熠说道。
「是。」
「你去珠帘外回话。」玄熠道。
「臣遵旨。」
屋内一阵沉默。
只剩下珠帘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几滴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他伸手拭去,然后又抚上我的脸。
「若若……」他叫了我的名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声音恢复威严:「张院判,朕昨日才见过皇后,她那会儿只是瞧着有些憔悴,为何忽然便病重吐血而亡?」
「回禀皇上,方才臣已细细观察,发现皇后娘娘此症状与之前微臣在医书上看到的一症状相似。」
张院判道:「此病是长久五内郁结、心血虚耗累积而成,会于病发前三日出现吐血之症,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急病发作,三日后便会不治而亡。」
张院判顿了一顿,又道:「皇上,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张院判磕了个头,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微臣听说,三日前扶云姑娘去太医院找太医,便是说皇后娘娘吐血了。」
「若是当时能及时发现,并且好好医治,或许……」
张院判没有说下去,大意明了。
玄熠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微微发紧。
半晌,他道:「退下吧。」
「微臣告退。」
张院判离开后,玄熠一个人沉默了许久。
最后把我拥入怀中,似乎很伤心的模样。
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自我嫁给他至今日,已有十三载。
其中大半时日,他对我不理不睬,任人作践。
如今又是如何?
我张不开眼,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只觉得他此番作为在我看来,极其可笑。
11
「若若……」
他不断念着我的名字。
「都是我的错。」他说。
这是自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自称。
「我以为,你只是在和我闹脾气,不想再选人入宫。」
「那时我想,你父兄已死,今后再无母家扶持,往后数十载以皇后身份在宫中必定如履薄冰……」
「我不想你犯错,却又盼着你犯错。」
「若若,这些年来,你我之间,除了君臣之礼,似乎再无其他。」
「我忌惮慕容一族,是我亏待了你,我本想,今后你父兄不能再护住你,那你便是独属于我的若若,我本想……」
他抱得很用力,似乎想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可我心中只剩凄楚。
慕容一族对他忠心耿耿,这些年的征战流血,难道还不足以表明一切?
是他看不到,还是他不愿看到?
我父兄不在,母亲逝去,难道我这个向来无宠的皇后,就能在宫中安然度日?
他如今抱着我说这些,是当真有着难以两全的缘由,还是只是他为了顾全自己的名声所做的戏?
呵,就算他是真心的,我也不要。
我的心早就冷了。
「若若……」
他说了很多,用力拥着我,湿意不断落在我的肩上、背上。
随后,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那是纸张打开的声音。
他似乎看了一阵,随即暴怒地撕碎了那些纸张。
我知道他为何暴怒。
因为我已写明,我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当这个皇后,所以,希望他能让我葬在父母坟旁,让我在死后魂魄得以安宁。
其他一应事由,由我的贴身侍女扶云主持。
这是我为偷天换日所做的准备之一。
于我而言,若是他还能念及我的希冀,同意了,到时候扶云主持我的丧仪,便能轻松将我的「尸身」换走。
若是不同意,那也罢了,只能希望之后接应的人能把我的「尸身」偷走。
若是偷不走,那便也罢了。
只是这却激怒了他。
「让扶云主持你的丧仪?想离朕远远的?」
「慕容若,你休想!」
「你生是朕的人,死也别想逃!」
他不知道掀翻了什么,周遭乒乓作响。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奴才进来了。」贾宁的声音传来。
「滚……咳咳……」
「哎哟,皇上,皇上您怎么吐血了?」贾宁慌张的叫声传来,「太医!快传太医!」
一阵兵荒马乱。
可他却依旧死死扣着我的「尸身」不肯放手。
12
「皇上这是悲愤攻心,需仔细调养。」张院判的声音传来,「微臣这就去开方子。」
「哎哟皇上,您可是把奴才吓坏了,若是您有个不测……」贾宁不断在一边絮叨,「皇上,太医说了,您需要仔细调养,皇后娘娘已经薨逝,如今您再留在这儿也不便,不如先回明心殿?」
可是玄熠只是沉默。
「皇上,您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天下大事可都还需要您,您可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啊。」贾宁再劝。
「皇……」
「滚!」
贾宁还想说什么,却被玄熠呵斥,于是只能站在门边。
「娘娘活着的时候您不闻不问,如今人都没了,皇上您这演着给谁看呢。」扶云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玄熠说道。
扶云以额触地:「皇上想杀便杀吧,反正奴婢是娘娘身边剩下唯一亲近之人,杀了奴婢,正好让天下人看看,皇上是如何赶尽杀绝。」
「放肆!」
扶云伏地不起:「奴婢不敢。」
扶云继续道:「娘娘临终的嘱咐想必皇上已经看过了,娘娘在皇上身边十三载,为皇上调度后妃,料理宫中大小琐事,还曾和皇上有过一个孩子,十三年来,从未有过半点错漏,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又能怪谁?」
「你是在怪朕?」
「奴婢不敢。」扶云不卑不亢,「奴婢只盼皇上大发慈悲放过娘娘,许娘娘尸身回归本家,让娘娘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宁。」
玄熠又沉默了。
扶云也没有再说,只是伏地不起,等他一个答复。
「她是朕的。」许久,他只说了这一句。
13
这一日,有许多人来找过他。
秀女大选之事被搅得一团糟,皇帝不出面,皇后薨逝,此事震动朝野,大选如何还能继续,于是只能拖延。
蒋茵儿想要过来探望,却被扶云堵在外边。
「皇后娘娘听到您的声音都能醒来吐呢,您还是不要凑上去恶心人了。」扶云如是道。
蒋茵儿气得要让人打扶云,却被玄熠的人制止。
蒋茵儿在宫外大叫:「皇上,皇上您看,皇后娘娘身边一个小小奴婢便敢对臣妾蹬鼻子上脸……」
却被扶云堵了回去:「哎哟,蒋贵妃,娘娘在时奴婢可不会这样,如今是奴婢性情大变,不是皇后娘娘的错,贵妃可不要随意攀咬。」
「我的肚子……」
不等蒋茵儿继续哭,扶云又怼:「对了,贵妃娘娘,前两日皇后娘娘病重,宫门都已落锁,贵妃娘娘以有孕为由,不管不顾领着乌泱泱一众嫔妃来示威,加重了娘娘病情,如此顶撞国母,戕害皇后,又该当何罪?」
「皇上!」蒋茵儿最后只嘤嘤哭泣,一个劲儿叫玄熠。
大吵大闹,当真是令人烦躁。
最后是贾宁传了皇帝口谕,蒋贵妃对皇后大不敬,念在其怀孕份上,掌嘴五十,禁足宫中,非诏不得出。
蒋茵儿是被拖走的。
一路哭着被拖走,可没人为她说过半句话。
蒋茵儿被拖走以后,太后过来了。
太后只摇摇头,叹了一句「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便离开了。
再往后,便没有什么人敢再过来,大约是太后那边发了话。
直到夜里,扶云的声音才再一次传来:「皇上,请您让奴婢为皇后娘娘擦洗,娘娘喜欢干净,您再这样抱着娘娘,会让娘娘不高兴的。」
「你放着便是。」他说,把扶云打发出去。
之后,他把我放下,亲自为我擦洗。
恍惚之间,让我以为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当初的他还不是如今的圣上,当初我们也曾不分彼此。
只是我们都已回不去。
14
玄熠陪在我身边三日,寸步不离,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第二日的时候,蒋茵儿那边传来消息,她在挨了五十巴掌后,又大哭大闹,孩子竟然就这样没了。
孩子没了以后她又闹了许久,一遍遍让人来我宫中请玄熠,可是得到的只有冷漠。
甚至到了最后,直接把玄熠气得又吐了血。
这下太后发话了,把蒋茵儿的贵妃之位削了,降为答应,再不许她的消息传到皇帝耳边。
这一切事情都透露出蹊跷,扶云向来是我身边得力之人,我的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事。
就算扶云做了什么,蒋茵儿都算不得冤。
毕竟,当初我腹中孩儿便是被她所害。
第三日午时,无数大臣齐齐跪在宫门外。
他们长跪不起,让皇帝不要为了我,不顾身体、不顾朝政、不顾整个天下。
可是他们的请求并没有任何作用。
玄熠依旧在我身边。
而我……
我只觉得可笑至极!
扶云在第三日午后便开始长跪不起。
到了后来甚至不断磕头。
磕一个头说一句——「求皇上可怜娘娘,让娘娘尸身回归本家。」
整个皇后宫中都回响着她咚咚的磕头声。
我不管玄熠如何,不管这宫中、这天下如何,我只心疼扶云。
我还是阁中姑娘时,她便是我身边的小丫头,我嫁入王府,她也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后来又一同入了宫,是我身边一等一的得力姑姑。
我们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这么长的年岁里,长夜寂寂,扶云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比玄熠更重要。
如今听着她为我磕头求情,我的心中不是滋味,却无能为力,内心煎熬。
到了后来,我连煎熬的滋味也感觉不到了。
三日前我与扶云做了许多准备,唯独没算到的是,玄熠会一直守在我的「尸身」旁,片刻不离。
如此,再多的准备也无济于事。
意识渐渐涣散,我或许真的要死了。
我死了不妨事,可是扶云怎么办呢?
15
我似乎在黑暗中漂浮了许久,忽然——
「小姐,小姐醒醒!小姐你醒醒啊呜呜……」
似乎有谁在叫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张开眼。
然后就看到了额头满是鲜血,哭得一塌糊涂的扶云。
我张张嘴,想要叫她的名字,可却发不出声来。
「小姐你醒了!还好……」她抱着我痛哭起来。
「晚了一日,小姐,我还以为……」
我伸手拍拍她的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没事了。」我沙哑道,「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扶云……谢谢你。」
她松开我,看着我的眼,擦掉脸上的泪,用力点头。
「小姐,我们回家了。」她又哭又笑地说。
我笑:「是,我们回家了。」
她把我从棺材中扶出来。
可我已经撑不住,一个趔趄,又咳出一口血来。
「小姐!」扶云立即扶我坐下,然后又找了人把我抬到一边的内室中。
内室里有信得过的大夫,他立即过来替我诊脉。
我看了看附近,一时之间没认出这是哪儿。
还是扶云把后来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当初玄熠一直不肯走,不管扶云如何求都不行,那时她很着急,联络了哥哥的人准备强攻。
正在那个时候,太后来了,命人打晕了玄熠带走。
太后怜悯扶云,同意扶云带我回来。
太后一走,扶云便把解药塞入我口中,可是还是距离原定时间晚了几个时辰。
后来我迟迟不醒,把扶云吓坏了。
「没事,只是有些虚弱罢了,扶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她道。
扶云只握着我的手不说话。
半晌,她问一边的大夫:「陈大夫,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陈大夫看看她,又看看我,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陈大夫……」扶云一下紧张起来。
「老夫便直说了。」陈大夫道,「小姐在服用药物之前便积劳成疾,未曾调养好身体,服用药物之后听之任之,更是损耗巨大,加之晚了几个时辰……」
「如今虽然瞧着只是有些虚弱,可是……」陈大夫看了我一眼,道,「时日不多。」
「怎么会!」扶云的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又要磕头,「陈大夫,你与我们慕容家世代世交,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
我立即扶住扶云:「扶云,罢了,不要为难陈大夫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
在服用假死药之前,我便已经咳血。
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大夫,我还有多少时日?」我问。
陈大夫道:「尽老夫毕生所学,只能保小姐活命三年。」
我笑着点头:「够了。」
这三年,都是我偷来的。
「老夫先去开方子了。」陈大夫先提着药箱离开了。
我看着身边泪流不止的扶云,伸手抚摸她的脑袋。
「疼吗?」我看着她包扎过后依旧渗出鲜血的额头。
她摇头道:「小姐,扶云不疼。」
我刚想说什么,忽然,外面一阵喧闹声传来。
「她在哪里!」
「朕何时允许她离宫了!」
「没有朕的旨意,谁敢带她走!」
「棺材?」
「不在棺材里?」
「若若!」
16
是玄熠的声音。
「糟糕,他怎么醒了追来了。」扶云立即把我扶起来,「小姐,快来这边暗道!」
我点点头,赶紧强撑着跟扶云往暗道那边去。
可是还没走进暗道——
「嘭!」
暗室的门就被人踢开。
一脸愤怒的玄熠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怒意,下一瞬间就被惊愕代替。
「若若?」他快步走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若若,你还没死!」我竟然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惊喜。
「你放手!」我奋力挣扎,旁边的扶云也用力掰他的手。
「你可知……」
「我不知道!」我心中又急又怒,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现在竟然又被他撞上。
急怒攻心,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在他身上。
「若若!」他看上去很焦急。
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眼前的晕眩。
我说:「玄熠,一切如同你所见,我还活着,可是我不想再回宫了,你就当我死了吧。」
「凭什么?」他双眼赤红,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你是朕的皇后,本该待在朕身边!」
「我不是。」我平静看着他,「慕容若已经死了,我不是她。」
「你是!」
「我不是,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她!」
「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那么……」我看看附近,伸手拿了旁边的一把匕首,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刺入他的心口。
我抬头,看着他赤红的眼,一字一句道:「慕容若爱你入骨,她是你的皇后,慕容一族是你的忠诚将士,他们永远为你效忠。」
「而我。」我狠狠心,看着他平静道,「我只是一个能手起刀落斩了你的乱臣贼子,若是皇上想,现在也可以刺客之名杀了我。」
他双唇紧抿,伸手握住我握刀的手。
「若是你想……」他握着我的手把匕首抽出来,然后再一次扎入他的心口,「若是多扎几刀便能让你回到我身边,那不用你动手,我亲自来。」
他的双眼红得厉害,眉头紧皱,墨黑的瞳中是我的倒影,温热的血四溅,龙涎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他垂眸看着我,对我说:「若若,是我错了,回到我身边好吗?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17
我看着他这模样。
若是曾经的慕容若,或许此刻会心软,可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只有他的女子。
我早就把他从心中摘了出去,他如何,与我无关。
还未等我开口,一边的扶云已经跪下咚咚磕头。
「皇上,一切都是奴婢的错,要杀要剐让奴婢来承担,求求皇上放小姐走吧。」
扶云之前才包扎了的额头如今再一次渗血。
我想去扶她,可是被玄熠拽着,根本过不去,只能着急道:「扶云,快起来。」
可是扶云却不听我的。
她继续咚咚咚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皇上,小姐只有三年可活了,小姐苦了一辈子,求皇上让小姐好好度过最后这三年吧。」
方才还紧紧握着我的手忽然一松。
我趁机挣脱出来。
匕首也应声落地,鲜血四溅。
我当即要把扶云扶起来,可是她根本不管我,一直伏在地上。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半晌,玄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只道:「你也可让我今日便死,如今便躺在外面的棺材里,钉棺下葬。」
「若若,你当真如此绝情?」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
我没有应答。
十三年,我已给过他太多次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回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脚步声逐渐远去。
「哎哟皇上,皇上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太医!快传太医!」贾宁的大叫声传来。
「贾宁,合上棺材,带皇后回宫。」是玄熠的声音。
「可是皇上,这棺材……是空的啊。」贾宁无措道,大约过了三息,他继续道,「哎,奴才知道了。」
随着棺材合上的声响传来,贾宁张罗了人把我的空棺往外抬。
「回宫。」
「是。」贾宁长声唱道,「皇上回……」
「宫」字还没唱出来,落地声传来,贾宁便慌乱大叫:「哎哟皇上,皇上晕倒了,快叫太医啊!」
18
最后玄熠还是放了手。
世人都说帝后情深,说皇后因为父兄战死沙场而伤心暴毙后,当今圣上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守在皇后身边多日,甚至想要挥刀自尽随皇后而去。
还好被身边的总管太监发现,及时救治才捡回了一条命。
命虽然是捡回来了,圣上却有了心口疼痛之症。
后来还在伤病未好的情况下亲自主持皇后丧仪。
伤病多次反复,经常吐血。
有一次答应蒋氏去触了皇帝霉头,被杖责三十,打入冷宫。
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已和扶云乘船顺流而下来到江南。
人生最后三年,我打算在这个山清水秀之地安然度过。
虽然江南百姓常称赞帝后情深,可那于我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我与扶云就只是江南寻常一处茶馆的掌柜。
我俩都是掌柜。
我与扶云早就没有主仆之分。
我们春日赏雨,夏日听荷,秋日看金黄落叶翩翩而下,冬日围炉赏雪。
如此,一晃三年。
我的身体逐日衰败。
那一日午后,我看着身边双眼通红的扶云,伸手擦擦她脸上的泪:「别哭,这三年,我很开心。」
她勉强挤出来一个笑,用力点头。
我看看外面的金色耀阳,眼前忽然浮现儿时父母在身边,哥哥牵着我最爱的那匹小白马走向我的场景。
爹娘,哥哥,我来了。
「小姐!」
耳旁是扶云撕心裂肺的叫喊,我逐渐堕入黑暗。
失去意识前,我感觉到了一抹温热,有人伏在我的膝上,然后,是扶云温润的声音:「扶云陪小姐一起。」
如此也好,我们会在另外一方天地重新团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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