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第九十九只。
阿萝知道我要干什么。
换作往日,她应当爽快地答应,可今天,她却犹豫了。
「阿姊,我们能不能不炼蛊了?」
我斜睨她一眼,反问道:
「不报仇了?」
「比起报仇,我现在更希望阿姊活着。阿姊,你要放的第一百只蛊虫,是你自己吧?你最终要炼出来的,并非虫蛊,而是人蛊。」
我并未否认。
「阿姊,我先前说了浑话,是觉得阿姊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快乐。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程玺是真的喜欢阿姊,夫人也温婉明事理,以阿姊的聪明才智,不难在这个家中立足,过上好日子。」
我就说,将军府风水不行。
如今连我的阿妹也疯了,这可怎么办。
「阿萝,你为什么也觉得程玺喜欢我?」
阿萝说:
「将军亲自给你送来了上好的伤药。」
「可这伤是因他而起。」
我不由分说地打断她:
「他若喜欢我,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受伤。他先伤的我,才为我送来伤药,这只能算作是——」
我本来想说良心未泯。
想了想,良心这个词用在程玺身上,是抬举他了。
我换了个说法: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想更好地控制我。」
阿萝不死心:
「程玺还帮你要回了你最喜欢的东珠耳珰。」
我叹了口气:
「一个是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鸟笼,一个是风吹雨打天地辽阔的森林,阿萝,若你是飞鸟,你选哪一个?」
阿萝沉默了。
她安静地望着我,好像一瞬之间成长了许多。
「阿姊,我懂了。」
「今日的糖葫芦,我帮阿姊去取来。」
8.
俞邈邈昨天与我约好了要来打叶子牌,我用过午膳又睡了个午觉,她还是没来。
我想叫阿萝去帮我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才记起她去帮我买「糖葫芦」了。
我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坐立难安,干脆出了门,打算去俞邈邈那里一趟。
才走了没几步,半路就被人拦住了。
婢女恭恭敬敬地劝我回去,路上跑过一队侍卫,训练有素,手持兵刃。
我还想细看,被婢女一个侧身挡住了我。
「外头不安全,月姨娘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我连哄带劝地骗回院子里,我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落了锁。
任我如何拍打,门外的人只有冷冰冰一句话:
「将军回来了就给月姨娘开门,月姨娘且安心等待。」
我又听见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在碎石小径上逐渐远去,整个将军府的气氛都很肃穆,昭告着将有大事要发生。
我忐忑不安地一连等了好多日,没有见着阿萝的面,也没有外面的消息透过高墙传进来。
我更没有再见到程玺。
他以前夜夜都要揽着我入睡,不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此刻我夜半每每被噩梦惊醒,也无人眉头紧锁,一边不耐烦地梦呓,一边轻轻抚摸我的脊梁了。
一过便是五天,我终于等来门口铁锁咣当坠地的声音。
我冲出去,看见程玺浑身染血,逆光而立。
他的铠甲蒙着血与尘土,好几处破了口子,露出狰狞的,已经结了痂的伤痕。
「阿月,我来接你入宫。」
我才知道,程玺这些日子不见,是去起事了。
他原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四子,生母是皇贵妃,与先帝少年夫妻,恩爱不疑。
倒显得相府出身的皇后,俞邈邈的姑姑,有些格格不入了。
皇后无宠无子,空守着一方凤印,终日郁郁寡欢,终于忍不住,在皇贵妃怀胎八月的时候对她行了厌胜之术。
皇贵妃早产,诞下了一个死胎,生有三只手,四条腿,浑身红斑,面目可怖。
死胎生下来时,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被皇后收买的国师说,皇贵妃是妖孽转生,就连四皇子都是妖孽之子,应当生剥人皮,另其显形。
老皇帝望着昔日宠妃,动摇了。
再多的宠爱,也敌不过人心易变。
皇贵妃苦苦哀求,终于让先帝允许,先剥她的皮,若她剥皮之后并无妖孽现行,就放过四子。
皇贵妃被拘于宫中,生生哀号了一日一夜,才得以死去。
据说,程玺母妃被剥皮时,他在现场。
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他失去宠爱,投入军中,凭借一身伤痕,一点一点攒起军功,终于扳倒了皇后,使真相大白。
此后,他重回帝京,却行事偏激,屡屡与先帝起争执。
不久之前,他联合相府,起兵谋反,亲手砍下了生父的头颅。
曾经天真无邪的四皇子,才像是真的被妖邪夺舍。
我被他接入宫里,回到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却没有被安排任何宫殿。
他指着金銮殿的偏殿,说:
「你先住这。」
「等我封你为后,你就与我一起住在主殿。」
俞家向来利益至上,如今出钱又出力,破财又伤人,自家女儿居然没有被立为皇后,当然不肯轻易罢休。
他们逮着程玺一个劲地折腾,我立后之事也就暂且耽搁了。
阿萝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俞邈邈也继续来和我打叶子牌。
我的生活与在将军府时大同小异。
除却,我再也买不了「糖葫芦」了。
宫中处处有眼线,我的言行举止,都被京城各家看在眼里,我须得谨慎再谨慎。
更糟糕的是,那日混乱来得太突然,阿萝没有成功地与那名小贩碰头。
我的第九十八只蛊虫,难逢敌手,它嗡嗡地扇动金色羽翼,甚至还吃胖了一圈。
如此下去,我是炼不成蛊的。
虽说毒虫也可以致死,可不叫程玺受够九九八十一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我总觉得遗憾。
遗憾的同时,我竟也萌生出一种「要不就这样算了吧」的念头。
只要程玺死。
只要我与他一起死就行了。
我摸索着匣子,难以下定决心。
阿萝忽然开口:
「阿姊,我有办法。」
9.
如果我知道,阿萝的办法,是将自身喂给蛊虫,我是万不会答应的。
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躺在血泊之中,手中紧握着一枚匕首,正咬着牙,将自己肚子上的最后一点肉剔干净,喂给蛊虫。
她齿间溢出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很快就没声了。
看见我,她挤出一个笑。
她说:
「阿姊,我喝了十剂毒药,待毒性发作之时,便剜下肉来喂给蛊虫。」
「阿萝……」
我抱着她,泪流不止。
「不苦的,阿姊。」
阿萝想抬起手摸我的脸,努力了好几次,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好苦笑着由着它坠于地上。
「阿姊别哭,我……从小喝惯了药,草药,毒药,都不苦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到后面,只剩一口气。
「阿姊别哭……阿萝……不怕苦的。」
阿萝在我怀里,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她的眼神逐渐空洞,气息全无。
我哭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是被蛊虫的振翅声吵醒的。
它身上的金色愈发浓烈灿烂。
这也意味着它的毒性更强,距离成蛊,仅一步之遥。
我放下阿萝,将她身体放平整,让她安静地躺在地上,只是睡一觉。
等一场梦结束,阿姊就来找你。
我招来蛊虫,不再犹豫,将金色的小虫子一口吞了下去。
自舌尖开始,蛊虫经过的地方,依次灼烧起来,如被火焰侵蚀。
我的嗓子喑哑不能言,身体剧烈地颤抖、痉挛,每一寸骨骼都像在经历反复的捶打敲击。
皮肤由内向外被不断撕扯,血管扭曲变形,就像有人捏住了我的心,扼住了我的喉咙,叫我心跳不能,呼吸不能。
我度日如年,几次三番筋疲力尽,神思恍惚,又被疼痛唤醒。
不知过去了多久,体内疼痛散尽,模糊的世界复又逐渐清晰。
我浑身无力,靠墙一点一点挪动出去,看见殿外的天已经黑了。
除却疲惫,我再无其他的感觉。
好像身体内部的器官都已经被毒吞噬干净了,只留下一副躯壳,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可痛痛快快死去。
我洗了澡,换了衣服,重新梳妆打扮。
放下口脂的那一刻,程玺回来了。
他连日与丞相打交道,眼下乌青一片,但看见我时,眼神还是亮了亮。
「阿月,我回来了。」
我起身向他走去。
蛊虫的毒性,使我肌肤红润,那是夕阳西下的颓唐,不是初升旭日的朝气。
但是程玺分不清。
他夸我:
「阿月,你今天很美。」
我朝着他粲然一笑。
「陛下,吻阿月,好不好?」
苗女善蛊,尤善蛊惑人心。
程玺闭上眼,俯下身子,轻轻吻住了我。
不再如以前的强取豪夺,他这一次,是视如珍宝的小心。
最后一次了。
一吻尽头,我推开他,身子脱了力,向后跌去。
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程玺,我们会在地狱里相遇的。」
10.番外·程玺
我不知是何时爱上这个苗女的。
她肮脏,低贱,非我族类,用尽心机爬上了我的床,我便如她所愿赏她一点恩赐。
我恩赐她做我的奴。
我以为,我再怎么不堪,也不可能对一个奴动心。
可我还是错了。
蛊苗那个大巫,给自己放了一把火,诅咒了我的军队。
我家阿月,在蚩尤神像前放了一把火,诅咒了我。
从她跟在我身边的第一天起,便是诅咒伊始。
我怎么也放不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受伤了,染风寒了,今天开心或者不开心了,我都了如指掌。
在床上的时候,我喜欢她背对着我的样子,因为我很害怕看见她的眼睛。
那般清澈灵动,里面似乎有一泉苗寨的活水,甘洌清甜,最能抚慰我这种快渴死的人。
我也想过,干脆一直在外行军就好了,这样就能把她一直带在身边。
我战死,她也不苟活。
我俩埋于一处,被黄沙吞噬,千万年之后只留下两具相拥的枯骨。
可我是皇四子。
尔玉为玺,我注定要回到京城,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带着阿月回来了,并向丞相家的嫡长女提了亲。
俞家人,只在意他们泼天的荣华富贵能不能得以延续,如今军权尽在我手,他们只能配合我。
俞邈邈与所有的俞家人都不同,洞房花烛夜,她自个儿掀了自个儿的盖头,和我说: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自此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利用俞家干什么,是死是活,我都不拦着,只要别让我死就行。」
我答应了她。
入了夜,我就格外想念阿月。
她睡眠不好,梦魇极深,好几次都差点醒不过来,我就轻拍着她的背,引导她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她一旦有要醒的迹象,我就立刻停手,装作不耐烦地「啧」一声。
说到底,我还是懦弱。
我爱阿月,但我不敢和她讲。
我们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我奢望她跨过来,而不是将我溺死在其中。
丞相府在我这里安了眼线,俞邈邈处理掉了一个,还有其他的。
我甚至不敢确定俞邈邈本人是不是眼线。
事关阿月,我不得不更谨慎一点。
为了不让丞相府的人觉得阿月对俞邈邈有威胁,一旦有事,我先罚的都是阿月。
我罚得极重,罚完了,又赶紧让人送顶好的药材过去。
我只能这样做。
直到我隐忍多年的努力得到回报,终于砍下了皇宫里那个老头的脑袋。我才敢和阿月坦白。
我要她做我的皇后,做这金銮殿的女主人。
阿月没有很开心,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
我去搜罗各地珍宝,来哄我的珍宝开心。
我对她与群臣为敌,不惜血洗朝堂。
我灭了俞家满门,除了俞邈邈。
等下了朝,回到宫里,阿月果然欢喜。
她要我吻她。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我像个初涉情事的毛头小子,面上发烫,手脚麻木。
当我准备和她索取更深的吻时,阿月忽然摔倒了。
她竟快死了。
阿月向我笑,她说她给我下了蛊。
我将被蛊虫折磨九九八十一天,八十一天之后,七窍流血而亡。
我的阿月说,她会在地狱等我。
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折磨,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蛊毒一天比一天疼。
发作起来时,我用头去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头晕目眩。
醒过来时,我哆嗦着手一笔一画写下传位诏书。
我还有个幼弟,他年龄小,不曾被这深宫浸染,我让俞邈邈做太后,辅佐他为帝。
俞邈邈又来怪我,说她就想出宫,游山玩水,现在被我一纸诏书困于这宫墙之内,出不去不说,还得陪着小皇子学习。
我笑得很勉强。
这才多久,铜镜中的我自己,已经头发花白,像个迟暮老人。
俞邈邈问我,能不能多坚持些时日,至少让她再去东街口吃一次酒酿圆子。
我说:
「等不了了。」
我还要去地狱,与我的阿月重逢。
(全文完)
作者:吃饭第一名
备案号:YXX19aKLOZIG923lKU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