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不记春

我怀孕四个多月时,皇帝再也没来看我,只有谢沣楼总来,也不多待,看一看我,同我说几句话,确定我还没疯,就转身走了。

后来我从来送饭的小宫女嘴里听说,皇帝终于对顾家忍无可忍,顾家被判满门抄斩,偌大的风流,只一刻便烟消云散。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我的饭。一边吃,一边和皇后娘娘道歉:「我没有本事,您交待我的事,我到底没有办到……」

白饭如霜,一粒粒又像是下了雪,我吃着觉得苦涩,摸了摸脸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

怀胎七个月时,谢沣楼来告诉我,皇帝得了病快死了,他还说我一定会生下太子。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我生下了女孩儿,他也会让这个孩子变成男孩儿。

只有这样,他才能扶持一个傀儡小皇帝,继续当他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孩子生在冬天的一个夜晚。那一夜大雪莽莽苍苍,百里皇城寂静无声,我在床上,挣扎到脱力时,终于听到了哇哇的哭声。

是一个男孩儿,浑身通红,产婆将他抱来我面前:「娘娘您瞧,太子殿下哭得多有劲儿啊。」

我还没来的及看上一眼,门却被打开了,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谢沣楼站在那里,对产婆说:「把太子给我。」

我猛地直起身子:「谁敢把我的孩子带走!」

「娘娘。」谢沣楼说,「陛下想要看一看太子殿下。」

「这是我的孩子……」

可他已经将孩子接了过去,转身离开。

我挣扎着从床上扑了下去,指尖擦过他的衣角,就那样交错而过,门在我面前合上,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死死咬住牙关。

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连一眼都没能看到,就被夺走了。

谢沣楼他这样摆布我,可我到底,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哪一日门又开了,进来的人肩上落着桃花花瓣,我这才知道,竟然已经春天。

「娘娘。」他向着我躬身行礼,「陛下驾崩了,留下诏书,太子继承大统,成年前,都由您临朝听政。」

我却不在意这些:「谢沣楼呢?」

来人不是谢沣楼,只是往昔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闻言,他眼眶一红,低声说:「谢大人他……因卖官卖爵、贪赃枉法,被陛下判了凌迟之刑。」

凌迟?

我一时没有听懂,许久,轻轻地说:「那我就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13

我成为太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主持谢沣楼的凌迟大刑。

京中百姓胆子大,争相来看九千岁的惨状,我坐在上首,看到他跪在那里,哪怕跌入尘埃,脸依旧皎皎如月。

监斩官请示我说:「太后,时辰到了……」

我应了一声,他便威严道:「时辰已到,行刑!」

所谓凌迟,便是用极利的小刀,将肉从人身上一片片地割下来,手艺最好的行刑人,将人割剩骨架,里面一颗心还在跳动。

当第一刀落在谢沣楼身上时,我看到他皱起了眉。

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那样炽热浓烈,就好像他的一颗心,也是如此赤诚。

百姓们都在议论:「他当初发疯,砍了多少大官的脑袋,没想到自己也步了后尘。」

「他就是先皇养的一条狗,帮着先皇把该咬的人都咬死了,当然也到了该死的时候。」

「哈哈哈,什么九千岁,活得还没有咱们久!」

他们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同台上正沉默着流血的谢沣楼,像是不在一个世界。

我凝视着他,他忽有所感,挣扎着抬起头来,也向着我看来。

隔着熙攘的人群,他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向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好像听到他在喊我:「小芦。」

可是分明没有,哪怕他在我面前,可他已经许久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了。

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气,交杂着桃花的甜香,一切都这样狰狞而清晰。

他一定是疼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却对着我比了个口型。我认出来,他在说:「别怕。」

我猛地站起身来,监斩官吓了一跳:「太后,怎么了?」

「我先回宫了。」

我说着,像是逃一样,离开了这片残酷的地方。坐在车上,我忍不住冷笑:到了这样的境地,就算是他谢沣楼,也要摇尾乞怜。

可一想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想到他看到我时,眼中的那一抹光亮,心口的某一寸,便疼得铮铮作响。

我回到宫中,疲倦至极,却还不到休息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正在等着我。

锦衣卫过去都在谢沣楼手里,只听他的号令,想必面对我的时候,会有些不逊。可他竟然十分恭敬道:「太后娘娘。」

我有些意外,还是道:「今日唤你来,是想要你帮本宫找个人。」

「娘娘是想找您的母亲吧。」

「你怎么知道?」

「您母亲的下落,谢大人早就查到了……」他道,「您入宫第二年,她就去世了。」

我如遭雷击:「他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谢大人给您留下了一封信,或许看了,就能解开您的疑惑了。」

他说着,将信递给我,便又恭敬地退下了。

等他走后,我慢慢地将信拆开,看到上面第一句话写着:「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我一定是已经死了。

「人之将死,我终于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你。抱歉,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将你留在宫中,抱歉,利用了你来讨陛下的欢心。我姓谢,本是陇西谢氏独子,定波六年,谢家被查出贪墨粮饷,陛下震怒,谢家十四岁以上男丁流放,我那年十三岁,被没入掖庭,成了太监。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不愿苟活于世,可遇到你后,我却明白,命运或许总有波澜,可人却能选择自己要活成什么样子。

「如果没有你,谢沣楼已经死了。所以,当你说想要出宫时,我真的想要帮你,甚至先你一步,去了江南,想要将你娘亲接来京中,给你一个惊喜。可我派出的人却告诉我,那年大旱,你娘同你弟弟没有熬过去……

「我知道你有多爱你的母亲,若你听闻这个消息,一定会痛不欲生。所以我将你强行留在宫中,留在陛下身旁,至少这样,你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出宫之后,失去一切。

「我在陛下身旁,表面上借着陛下的宠爱做尽恶事,可其实是奉了陛下的密旨,惩处那些贪官污吏。陛下是位明君,可朝廷内外交困,正是飘摇之时,内有宦官专权,外有外戚跋扈,所以我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刀,斩尽妖魔,还天地一个清白。哪怕乾坤归位之时,我这柄刀也要被折断,我亦是甘之如饴。

「王礼一直同顾家勾结,他背后,站着一群皇亲国戚,没有确凿罪证,实在难以根除。陛下那时,想要以你腹中胎儿为引,彻底除掉王礼和顾家。我无法劝阻,只能将燕窝粥中的鹤顶红换做堕胎药,若是一定要死一个,我宁可死的是你腹中的胎儿,而不是你。可我没想到,陛下看穿了我的计策,又将药换回鹤顶红。

「抱歉,明知你不爱深宫,却还是强迫你成为太后,一辈子留在宫中。只是若你出宫,顾氏余孽一定会加害于你。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曹姑姑,可是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不要责怪自己,满天神佛面前,我会替你解释,哪怕下了地府,那些罪过,也由我一人承担。」

一颗泪猛地落下,我猛地回过神来:「来人!快去停止行刑!去把谢沣楼救回来!」

可婢女说:「娘娘,您回来时就传来了消息……谢大人,已经去了。」

已经……太迟了吗?

我跌坐回去,颤抖着,望向信的最后:「你救下我时我就在想,这样美好的小姑娘,我一定不要辜负她。可惜这一生,你的眼泪却多是因我而流。

「你我相逢太晚,小芦,若有来生,我做庭前一棵树,替你整风挡雨,同你再不分离。」

而庭中,春风如吻,枝上桃花簌簌而落,我如同痴了,走出去,轻轻地将手落在树上。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喊我的名字。

我想起他说:「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原来他从未失信。

「你怎么这样傻?」我说,「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所有人都恨你,都以为你是大奸臣,没有人会为难我们母子,你连死,都要算计着帮我。」

「谢沣楼,值得吗?」

桃李不言,可我知道,若他还在,一定会微笑对我说:「值得。」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我将头靠在桃树上,如同靠在他的怀中。

十五岁的夏日永远恒长,月光炽热如同一场无望的爱恋,唯有朝生暮死的萤火,见证我们的曾经。

清冷的少年同天真的少女,相视而笑,恍然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这是明熙元年,辞旧迎新,人人都欢欣鼓舞,迎接新帝登基。

有人葬在旧时光中,眉目依稀,仍是旧时模样。

在绵延的春光中,我合目,终于泪如雨下。

(全文完)

署名:似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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