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不记春

出自专栏《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作为一名奸妃,我十分爱岗敬业。

后宫中,我勤勤恳恳,勾引皇帝、争风吃醋。朝堂上,我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谢沣楼狼狈为奸、祸国殃民。

就在我终于宠冠后宫,怀上皇帝唯一的孩子,升职加薪,走上奸妃巅峰时。

我和谢沣楼闹崩了。

01

谢沣楼进来时,我正在孕吐。

小小一间屋子,门窗紧锁,一张床放在正中,四角铸着铁链。铁链拴在我的脚踝,免得我乱跑,痰盂放在床边,方便我吐进去。

不得不说,准备相当充分。

我感激地对安排这一切谢沣楼说:「你怎么还没死?」

「别急,还没到我死的时候。」他说,「娘娘,陛下昨夜病情又加重了。」

我恍然大悟:「所以,是他要死了?」

谢沣楼沉默地看着我,半晌,忽然来摸我的肚子。

都说十月怀胎,我怀了七个多月,肚子已经很大,他的手落在上面,像是一片羽毛。哪怕隔着衣物,我仍被他掌心的热度灼伤,尖叫着说:「别碰我!」

他慢慢收回了手:「陛下很记挂你,已经写下密旨,若这个孩子是男孩儿,便立为太子,若是女孩儿……他就放你们回家。」

回家?

这是多么美好的两个字,鼻端,似乎能嗅得到淡淡的花香,那是我家乡特产的兰草气息。我进宫前,阿娘摘了一朵替我戴在鬓边,直到枯萎,我都不舍得丢掉。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可我问他:「你会放我走吗?」

昏暗的房间中,他的脸也笼在一层影中:「你腹中的孩子,必须成为太子。」

他不会放我走的。

我想要大哭,又要大笑,最终,也只能咒骂他说:「谢沣楼,你生儿子没屁眼!」

他淡淡道:「你又忘了,我是个太监。太监不会有儿子。」

他的每一句话都令我作呕,我俯身,故意吐到他的鞋上。鞋面上,以金线绣着四爪金龙,这样的僭越,方才配得上九千岁的权倾朝野。

可我记得当初,我为他破了的衣角,绣上一尾丑的要命的芦花,他便已经满足。

时光转瞬,人心易变。

我躺回床上,门关上,透进的光一寸寸地消失。腹中的小东西忽然抬脚踹了我一下,我和小东西说:「别怕,娘一定会保护你。」

这话好熟,我绞尽脑汁终于想起,那是我年纪尚小时,犯了错被罚跪在庭下。雨下得好大,有人替我撑了把伞,轻声说:「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庭中枇杷树被雨淋得劈啪作响,我跪在那里,膝盖痛得要命,心中却满是欢喜。

那时的欢喜,原来是不作数的。

谢沣楼,我想,我一定要杀了你。

02

我十岁那年入宫,最初是当宫女。

当宫女挺累,吃的比鸡少,干的比狗多,最倒霉的,没什么升职前途,做到头也还是伺候人。

至于谢沣楼,他更倒霉,他是个太监,进宫还要先挨一刀。

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夏天。宫中多梧桐,蝉鸣得吵闹,我借口粘知了跑出来躲懒,就看到他正站在湖边。

湖中莲叶接天,他穿着淡青色的衫子,站在那里,像是在赏荷。

宫中不养闲人,有闲情雅致赏风景的都是主子。我连忙垂下眼睛,余光看到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十分轻描淡写地跳了下去。

怎么有人自尽还这么淡定的啊!

我想也不想,跟着他一道跳了下去。

我生在江南,从小善泳,拖死狗一样把他拽上岸来,又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两拳。他咳出两口水来,半晌,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他有一张冷淡面孔,眉浓睫长,鼻骨挺直,哪怕如此狼狈,看起来仍贵不可言。

莫非他是什么微服私访的大人物?

我心下一喜,伸手扶他:「你醒啦?」

他却不领情,冷冷拂开我:「你不该救我。」

大人物都有大脾气,我理解。远处忽然传来声响,有人怒气冲冲道:「小楼子跑哪去了?」

「又在躲懒!等杂家找到他,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是两个小太监,看起来品级不高。我转回视线,继续和他说:「你可要记住了,我叫小芦,若你往后要报答我,可千万别找错人了。」

「报答?」他闻言却笑了,「我又有什么能报答你?」

那可多了啊!比如黄金白银,珍珠翡翠,他千万不要觉得这些市侩的东西侮辱了我……

可他已经站起身来,对那两个小太监说:「我在这儿。」

那两个小太监口中的小楼子,竟然就是他!

小太监们看到他,立刻破口大骂:「好你个混账东西!一眼没看到,竟然跑到这里和宫女私会?!」

他只站在那里,并不说话,水从他的脸上缓缓滚落,可他看起来如此高洁而脆弱,令我忍不住挺身而出:「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说谁私会呢!」

小太监们刚要骂人,我已经麻利地展示自己的腰牌:「有凤来仪的人你们也敢惹?」

有凤来仪是皇上为皇后娘娘建的宫殿,皇后为凤,梧桐引得凤凰来,宫中便栽满了桐树。

圣恩浩荡,我们有凤来仪的人出去都是横着走,两个小太监被我吓得哆哆嗦嗦:「这位姑姑,是我们瞎了眼。」

「我和小楼子是同乡,往后,不许你们欺负他!」

他们连声应下,我又对小楼子说:「若是再有不顺心的事儿,尽管来找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个惊讶神色,却又深沉地凝视着我,许久,向我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挺拔,如芝兰玉树。

可惜,却是个太监。

我怅然地想,我的黄金白银、珍珠翡翠,看来是没戏了。

03

我日行一善,回宫就挨了打。

带我的曹姑姑骂我说:「真是长本事了,还知道狐假虎威!那腰牌是让你拿去称王称霸的?」

我被打的哭爹喊娘:「姑姑,我错了!」

正是热闹时,大姑姑过来说:「又在闹什么?娘娘刚刚睡醒,就听你们在这里喧哗。」

大姑姑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吓得不敢作声,连曹姑姑都跪了下去,身后,却有个温柔的声音说:「阿月,你莫要吓唬她们。」

竟是皇后娘娘来了!

我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能看到娘娘那绣着凤凰瑞草的绣鞋离我越来越近,到了我面前时,柔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我抬起头来,娘娘便笑了:「往常听你们说我总不信,见了才知道,原来真和我小时候有些像。」

又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叫小芦。因为奴婢出生时,满湖芦苇经了霜,一夜全白。」

「是个好名字。」娘娘笑着笑着,声音中却带了惆怅,「我叫阿昭,我出生前大雨下了半月,待我出生时,却猛地放晴,我爹说这是吉祥征兆,便为我起了这个昭字。」

我怎敢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我结结巴巴地拍马屁说:「娘娘日月之姿,出生时自然有祥瑞景象。」

半晌,却没听到回答,我壮着胆子抬起头,娘娘早就已经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晚上悄悄问曹姑姑:「姑姑,我和娘娘长得像吗?」

曹姑姑拍了我一下:「什么话都敢乱说!」

我委屈道:「明明是娘娘先说的。」

「娘娘能说,你也不能说。」曹姑姑耐不住我缠,到底轻声道,「娘娘也是江南人氏呢,江南出美人,你同娘娘有几分像,是你的大福气。」

宫中美人这么多,皇后娘娘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却是最温柔端庄、母仪天下的,能和她像,自然是我的福气。

我美滋滋的,靠在曹姑姑怀里睡着了,朦胧间,却听到她叹气说:「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04

大概是看我面善,皇后娘娘竟然特意发话,将我从最末等的小宫女,提到了三等女官。

这简直是连蹦三级,再升下去,就要和曹姑姑平起平坐了!

我看着娘娘赏赐下来的东西,激动地和曹姑姑说:「姑姑,就算我以后官比你大,也不会打你手板的。」

我从进宫就被曹姑姑管教,不知打过多少次手板,闻言她瞪我一眼:「既然娘娘对你另眼相待,你可一定要记得娘娘的恩情。」

我立刻拍胸脯保证:「绝不辜负娘娘厚爱。」

大姑姑忽然从外面进来:「梦娘,我有话和你说。」

曹姑姑便赶我出去:「继续粘知了去吧。」

天都黑了,就算是知了,也已经歇息了,我故意慢了几步出去,偷听到大姑姑说:「上次和你说的,你考虑的如何了?她和娘娘像,是几世修的福气,你可不要犯傻。」

曹姑姑却只是摇头:「她还那样小……」

曹姑姑说着,忽然看了过来,我吓一跳,连忙缩着脖子逃开了。

外面,一轮月亮正好,遥遥挂在天上,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上次的湖边,忽然眉开眼笑说:「小楼子!」

小楼子也站在湖边,闻言转过身来,看到是我,行了一礼:「芦姑姑。」

他这样叫我,把我逗笑了:「我算什么姑姑,你唤我小芦就好。」

又问他:「他们没有再难为你了吧?上次,你是为了什么要跳湖,是因为被欺负了吗?」

「小芦,」他没有回答,只是问我,「那天为何要救我?」

「看到自然要救。」我挠了挠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

月色落在湖上,被风吹皱了,满湖荡得都是细碎的雪花,他轻轻一笑,对我说:「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可这宫里……」

「宫里怎么了?」

他却又不肯说了。

他这个人古里古怪,又带着点出尘的孤僻,我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伸手。」

他看我一眼,慢慢伸出手来,荷包倒转,糖块掉在他的手心,我捡了一块,扔到嘴里:「这叫丁丁糖,是娘娘赏我的。小楼子,我不晓得你究竟遭遇了什么,可人这一生,若你信命,那一辈子都要被命压在头上,若你不信,或许还能另外挣出一片天地。」

他听得专注,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爹爹告诉我的,他过去是个郎中,替人看病没有看好,被抓到了牢里……可他让我不要伤心,要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如此,才不辜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良久,他终于将糖放入口中,却又问我:「若是努力过后,还是赢不过命呢?」

「至少你和命拼过了,便是输了,也虽败犹荣。」

「虽败犹荣。」他念了几遍,忽然轻轻地笑了,「多谢你,小芦姑娘。自我获罪入宫,我一直心如死灰,可听了你的话方才知道,这世上从没有绝路,只有不肯向前走的人。」

原来他是因罪入宫,怪不得他这样的人会成为太监。

我看着他英俊的眉目,小声说:「只是说说闲话,不用谢。」

「你说的是,大恩记在心里,不需挂在嘴边。」他凝视我时,如同要将我刻在心底,「若有朝一日,你用的上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说到哪里去了!」他越说越严重,我生怕他马上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连忙要走,却又转头问他,「你明日还来这儿吗?」

「若是差事做完,自然要来。」

「那……明日见。」

他说:「明日见。」

这样一个简单的约定,却要我的心雀跃起来。我哼着歌回去,看到曹姑姑正在灯下抹泪,我诧异说:「姑姑,你怎么哭了?」

她慌忙将泪擦了:「被灯熏了眼睛。」

又板起脸来:「明日起,你就正式成为女官了,小芦,你跟着大姑姑学习,莫要再贪玩了。」

我有些心虚:「当女官会不会很难呀?」

「只要你用心学,自然能学好。你是个聪明孩子……」曹姑姑却又道,「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盼着你能学好。」

05

她说的话,我实在听不懂。

第二日天不亮,我就被喊了起来,去跟着大姑姑学习。我以为自己要学管理宫女、记账等庶务,可没想到,大姑姑先问我:「识字吗?」

「我爹是郎中,在家中学过一点。」

「琴棋书画呢?」

「背过棋谱,字只临过卫夫人,琴和画不太会……」

大姑姑却已经惊喜道:「足够了。」

我有些茫然地和曹姑姑对视一眼,她脸色紧绷,不见喜色。

我越发紧张,大姑姑却和颜悦色道:「别怕,你会的东西多,实在是再好不过。只是娘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琴,往后你一定要刻苦钻研。」

那天我跟着大姑姑学了几个时辰的琴,手指尖磨得生疼,等见到小楼子,我还很纳闷:「我实在不明白,做女官为何要学这些东西。」

他听了皱起眉来:「你说你和皇后娘娘很像?」

「大家都这么说……」我有点心虚,「可不是我自吹自擂。」

他却又问:「娘娘的病况如何了?」

皇后娘娘的病已经很久了,她与皇上是青梅竹马,皇上登基之时,便侧封她为皇后,两人伉俪情深,说起来也是天作之合。只是可惜,娘娘三年前意外小产,之后便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

我老老实实和他说了,见他眉头皱得更深,戳了戳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却只意味深长道:「你不妨笨一些,学琴时,莫要学的那样好。」

我怎么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可我相信他不会害我,所以再去练琴时,我便错漏百出,大姑姑教我的音律琴谱,我一律装作不懂,甚至还把那把名家制作的琴弦给弹断了。

连续数日都是如此,大姑姑被气得七窍生烟:「滚出去!」

好耶!

我立刻麻溜地滚了,出门撞见曹姑姑,我以为她也要骂我,可她语调却很和煦:「既然练累了,就好好休息休息。」

等她进去,我轻车熟路地溜到窗下偷听,正好听到曹姑姑说:「我就说她不是这块料。小芦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当年娘娘和陛下相遇时,只十一岁便名满江南,这才引得陛下一见钟情。你们这样揠苗助长,哪里会有好结果?」

大姑姑脸色极差,许久,忽然落了泪:「你别以为我一定要勉强,是娘娘她的身子,实在是撑不住了。她如今,只惦记着家里,顾家这次犯的错实在太大,陛下现在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宽恕了,可等娘娘走了,顷刻便是灭顶之灾。梦娘,我们看着娘娘长大,我怎么忍心她最后一个心愿都无法达成。」

曹姑姑闻言,也潸然泪下:「小芦便是和娘娘有几分相像,又哪里一定能得到陛下的心呢?这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们还不知道吗,何苦将她往火坑里推……」

余下的话我没有听完,心却已经跳的飞快,我向着湖边大步跑去,远远看到小楼子站在那里,刹车不及,一头撞入他的怀中。

他有力的臂膀抱住我:「这是怎么了?」

「姑姑……大姑姑她……」我猛地喘了一口气说,「大姑姑她教我练琴,是想让我去服侍陛下!」

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脸上神色却很平淡,我回过神来:「你早就猜到了?」

「不难猜。」他说,「娘娘久病,满门荣辱都系她一身,当然要为家人考虑。陛下与娘娘少年爱侣,你既然同她相像,便是最好的人选。有你一直在陛下身旁,也能提醒陛下时时想起娘娘,宽容顾家。」

「我怎么配……」

他却说:「娘娘选中你,你当然就配。」

「可……」我看着他,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可服侍了陛下,我就回不了家了。」

他眉毛高高扬起,露出个诧异神情,我哽咽说:「我爹当初被判了刑,为了攒钱替他赎过,我自卖入宫,我娘说要我好好活着,等我年岁满了,一定来接我回家。」

我的家乡,有绕指温柔的小溪,有澄碧的天空和玉色的湖水,还有一簇簇淡紫色的兰草。我离开时,门前小树刚发新芽,如今或许已经开了花。

他神情复杂:「若你嫁给皇上,往后荣华富贵……」

「我只要回家!」我恶狠狠说,「我要荣华富贵,是为了攒下来,等出宫后,带我娘过上好日子!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可我没有一刻喜欢过这个地方。小楼子,若你去过我家,你便明白,在这宫里,人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我越说越气,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要走。

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腕。月明星稀,他的指尖微凉,透过肌肤,涌入心口。

「是我说错了话,」他声音中带上歉疚,「你一定能回家。」

我再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从不肯说,我在宫里有多么难过,曹姑姑严苛,我又笨,进宫后不知道挨过多少打,主子们心思莫测,一点小事,或许就是灭顶之灾。我小心翼翼只为活着,再有十年,我就能出宫了。

「小芦。」我听到他说,「我会帮你的。」

心忽然就安静下去,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望着天边的明月,在心里悄悄许愿:月亮月亮,若能照见人间悲喜,望你保佑我和小楼子,都能得偿所愿。

06

按照小楼子的说法,想要打消皇后娘娘的念头其实不难。

她是才女,所以我想当她的替身,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可如果我烂泥糊不上墙,她们自然就会放弃我了。

当烂泥,我拿手啊!

总结起来也很简单,无非是大姑姑写字我泼墨,大姑姑弹琴我唱歌,大姑姑读书我睡觉,大姑姑下棋我掀桌。

大姑姑被我气得要命,见到我就摇头,大概觉得我真的无药可救,渐渐也就不再替我上课了。

我乐得自在,还夸小楼子出的主意好,可他却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前些日子传来消息,顾家又在朝廷上被陛下训斥了。」

顾家是皇后娘娘母家,一向深受皇恩,以至于嚣张跋扈,在江南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被人一路告御状告上了京城。往昔遇到这样的事,陛下总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一次却大发雷霆。

浓云密布,大雨将至,雷电隐于疆野,隐忍只为最后一击。

可这些我都不懂,只是问他:「王礼还有找你麻烦吗?」

王礼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从陛下年少时便跟着,一直牢牢把持着陛下身边的位置。可几个月前,陛下偶然撞到了小楼子,和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竟然破格提拔他到自己身旁,做自己的贴身内侍。

这一下,大大得罪了王礼,毕竟后宫之中,不止妃嫔争宠,他们太监之间也各个想要独得皇帝芳心。

小楼子闻言微微一笑:「还应付得来。」

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展开来,露出里面两块小巧的如意糕:「御膳房新制的糕点,我记得你爱吃。」

我迫不及待拈了一块,只觉得一路甜到了心里:「小楼子,你对我真好!等我出宫,一定会很想你。」

他只是微笑,眉目深邃,像是藏着重重心事。

那年冬日,雪下的比往年都要更早。

皇后娘娘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次年三月,顾家侵吞赈灾粮款的事再遮掩不住,陛下大怒,皇后强撑病体在明华殿前跪了两个时辰,终于换得陛下心软,再一次宽恕了顾家。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去世之刻,便是顾家覆没之时。

因此,当娘娘将我叫到面前时,我只是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窗外的海棠花零落满地,娘娘看我许久,低叹一声:「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又何苦为了自己勉强你。」

又和大姑姑说:「待我死后……你记得送小芦出宫。」

皇后娘娘……她真的是个好人。

我拿着娘娘赐下的东西回到房中,却见门前站着个面生的小太监,看到我,便焦急道:「小芦姑姑,大事不好了!小楼公公办差出了岔子,被王爷爷投入大牢,要砍头了!」

这宫中能被喊王爷爷的,只有王礼,我知道他一向跋扈,没想到为了排除异己,竟然这样随意构陷——

小楼子办事一向谨慎,若不是有人陷害,又怎会出错?

我急得要命,刚要往外跑,犹豫了一下,却又站住。小太监催我:「姑姑,快走啊。」

我说:「你先去……拖延一下时间,我马上就来。」

我去能有什么用?王礼难道还会怕我一个小宫女不成?

所以我吸了口气,捋了捋衣角,到底还是转身,重新走入了皇后娘娘的寝宫。

宫中飘着一股清苦味道,娘娘正在喝药,脸色苍白至极。看到我,她有些惊讶,我已经上前,重重跪在了地上:「娘娘,我愿意去伺候陛下!」

她眉头微蹙:「你愿意?」

「是,得娘娘另眼相看,是奴婢的福气,往日奴婢不懂事,这才闹出笑话。可以后……一定不会了。」

「小芦,」娘娘却说,「你刚刚不是还不愿意?到底怎么了?」

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我哽咽说:「娘娘,娘娘求你……求你救救小楼子!我愿意当牛做马,只要你救救他……」

王礼不会怕我,能救小楼子的,只有皇后娘娘。而我没有别的筹码,只能以身相酬。

娘娘目光复杂:「他只是个小太监,值得吗?」

值得吗?

我想起那一轮好月亮,清亮亮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眉眼都亮,望着我,温柔地说:「我会帮你的。」

人人都为了自己的心意逼迫我,没有人愿意帮我,只有他,愿意送我回家。

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说:「值得。」

「阿月,」娘娘对大姑姑说,「拿了我的手牌,去走一趟。」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娘娘却叹息说:「只盼着往后,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爹教我下棋,最先教的就是「落子无悔」。况且能救下小楼子,我又为什么要后悔?

只是可惜,宫中没有连天的兰草,也没有溪流旁小小的庭院。

红墙高高,只看得到四角的天,多少人在里面,注定只能坐困围城。

07

一言既出,我便跟着大姑姑好好地学习。

我这个人不算聪明,可也不是很笨,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到底让大姑姑露了笑颜:「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旁边曹姑姑也说:「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镜中映出一张面孔,有黑而浓的睫,还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往昔总是带笑,显得天真烂漫,如今安静,便又端庄起来——

猛地一看,同皇后娘娘竟有了七分相似。

这便是我了。

我露出一点笑容,外面,却有人进来同大姑姑低声禀报,大姑姑听了,和我说:「小芦,有人找你。」

我猜到是谁,却还是端正地行了礼,这才往外走。

外面正在下雨,敲在檐下,发出玉碎似的声响。庭中树下,立着一个人,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形高挑瘦削,如芝兰玉树。只是身上穿着的,再不是淡青色的长衫,而是一套簇新的银紫衣裳——本朝以紫为尊,宦臣能着紫衣,必是很受陛下宠爱。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如珠似玉的面孔。我站住,只远远看着他,他却忽然大步向前,走到我的面前。四目相对,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中,到底,却也只是说:「为什么这么傻?」

「小楼子。」我笑着问他,「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许久,他说:「很好,得了娘娘美言,陛下愈发看重我,连王礼都亲自向我赔罪,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那就足够了。」我说,「你还活着,活的还不错,那我做的,便不是傻事。」

雨下得更大,腾起白色水雾,我看到一颗水珠,沿着他狭长的眼尾缓缓滚落,落到紧紧抿着的唇边,不见了踪影。

「小芦,」他的语调依旧平稳,「深恩难报,这一生,我负你良多。」

一万条没有根系的河水腾空,他的眼底也下起大雨,我努力提起唇角,笑得眉眼弯弯:「那咱们可都要好好的,一起在这宫里好好呆下去。」

他向着我伸出手来,我以为他要抱我,可他只是轻轻地,将一支玉钗簪入我的发间。

他说:「生辰快乐。只是可惜,不能赠你一支兰草。」

而后,他后退一步,向我深深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的背景,看不见了还在看。曹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轻轻和我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小芦,别哭。」

我笑着说:「姑姑,我不哭。」

可眼泪仍旧落了下来。

我再忍不住,投入姑姑怀里,无声地大哭。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我们之间,却连一个拥抱都不可得,连一支兰花都不可赠。

08

那一年中秋大宴前,皇后娘娘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皇帝哀极,罢朝三月,小楼子却送来密信,皇帝已派出锦衣卫前往江南,网罗顾家罪证,待到重新上朝,便要一网打尽。

三个月的最后一日,我穿上一袭白衫,长发松松挽于脑后,只是这次,并未让姑姑替我点上那一枚朱砂。

深宫一角,我轻轻奏响一曲古筝。琴音悠悠,百转千回。

曲罢,有人问我:「为何在此弹琴?」

「不过有感而发。」

我话毕,方才抬起眼睛,果然看到皇帝正站在我面前,我装作诧异地起身行礼,皇帝看到我的相貌,神情一怔:「你是……阿昭宫里的小丫头?你说自己有感而发,是何感想?」

「回禀陛下,奴婢刚刚弹奏曲子名为《凤求凰》,当初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呕心沥血写就此赋,可夫妻琴瑟和鸣不过数载,他便移情别恋爱上旁人,便同这萧瑟秋风一般无情。」

皇帝皱眉道:「你是在映射于朕?」

「奴婢不敢。」若是往昔,我一定怕的浑身发抖,可我余光看到皇帝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便安定下来,「只是当初,娘娘不嫌奴婢出身卑贱,亲自教授奴婢音律,哪怕去世前,依旧惦记着奴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奴婢也如司马相如一般,转头便将娘娘抛诸脑后,岂不是既无才能,又逊风骨?」

皇帝面上阴晴不定,冷笑一声:「好一个既无才能,又逊风骨。阿昭教得好,你也学得好。只是我看你并非没有才能,这一张嘴,便伶俐得紧。把头抬起来。」

我缓缓抬起头来,大胆地凝视着皇帝。

明月高悬,桂花如碎金,纷纷而下,暗香浮动间,他微微眯起眼睛,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小芦,因为奴婢出生时,满湖芦苇经了霜,一夜全白。」

「小楼子,今夜,安排她来侍寝。」

皇帝说完,转身便走,熏着龙涎香的衣角擦过我的面颊,我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却被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扶住。

是小楼子。

他扶起我,温声道:「小芦姑娘,快回去准备吧,今晚可要好好伺候陛下。」

我道:「多谢公公提点。」

他的手,在我手腕上忽然用力握了一握,我有些发疼,可心中却充满了柔情。

这是我和他一道定下的计划,我穿上皇后娘娘当年同皇帝初见时的衣裳,弹奏一曲娘娘最爱的《凤求凰》,连这一树金桂,都和他们一见钟情时如出一辙。而小楼子,则帮我将皇帝引来这偏僻的角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后娘娘以诚待我,答应她的事,我自然都要做到。

这一晚注定无眠,我被一台小轿送入皇帝的乾坤宫中,皇帝问我:「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我恭敬道:「您是娘娘最爱的男人,我信娘娘此生,没有爱错人。」

「牙尖嘴利。」皇帝眼中闪过怒意,「我倒要看看,你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我的胆子不大,可还好是个好学生,娘娘去世前,将她同陛下的过往全部告知于我,更是留下大姑姑在我身边辅佐。

我从最小的才人做起,一步步往上走。我这一张脸,即好又坏,好的时候,皇帝拉着我的手哽咽说:「阿昭,你不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太漫长。」

坏的时候,是皇帝想要处置顾家,却顾忌皇后娘娘无法下手,便将火气发到我的身上。

有一次,皇帝又发神经,拿砚台砸在我的额角,血立时便涌了出来,落在他的画上,如点点红梅开落。

我叹息道:「可惜陛下好好一副《瑞鹤图》,倒是被臣妾弄脏了。」

他大概也有些后悔下手太狠,见我这样说,语调便缓和一些:「你怎么也不知道往旁边躲一躲?」

「陛下这口气不发作出来,去了前朝,发作在别人身上,可如何是好?」

「你难道以为朕就是天天无理取闹?」皇帝却又发起怒来,「顾家满门,仗着朕的宠爱,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你是为了阿昭要保他们,可因为他们而死的百姓,又该向谁求一个公道!」

我愣住,一时竟想不出话来,皇帝却又像是倦极,摆了摆手说:「你若是有心,便去跪一跪满天神佛,看他们愿不愿意宽恕顾家。」

外面正下着雨,庭中菩提树被雨敲得作响,我跪在树下,头顶,忽然有人替我撑起一把伞来。

我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被陛下看到,又要生气。」

「不会。」小楼子说,「陛下心中,其实很喜欢你。」

「小楼子,」我轻轻笑了一声,「我有时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我知道,顾家并不无辜,在百姓眼里,我便是助纣为虐的奸妃,连带一直帮我的小楼子,也是罪大恶极。我已经是淑妃,哪怕皇帝对我时好时坏,后宫之中,我仍是头一份的恩宠。

我所得一切,都源自皇后娘娘,可这条路,我却忽然不知何去何从。

小楼子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这是一个太过僭越的姿势,可在深宫中,却带给了我一丝力量。

「娘娘。」他语调平淡,却又如许下一生的承诺,「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小楼子。」我轻声说,「你许久不曾喊我小芦了。」

这一日是我的十八岁生辰,离往昔,也只过去两年。两年匆匆,不过一拂而逝,可我总觉得,我已过完了我的一生。

这世上再没有人唤我小芦,只有皇帝妃子、只有争宠无休。

天上下起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这偌大深宫,注定也要将我淹没。

09

入宫的第十年,我成为了贵妃。

自皇后娘娘仙逝,陛下便早有明示,宫中再不立后,贵妃位列群妃之首,以我的资历本不该册封,可我竟然怀孕了。

皇帝少子,上一个孩子还是五年前生下的慧怡公主,唯一的大皇子,也在两年前病逝了。

因此对于我怀的这个孩子,他付出了极大的热情,退朝后竟然特意来我宫中,东拉西扯了半天,忽然问我:「我能摸一摸你的肚子吗?」

这要求有点变态,我和他都沉默,他有些尴尬:「不行就算了。」

「陛下。」我这才说,「我人都是你的,你想摸就摸吧。」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落在我的小腹上,怀胎不过三月,可他脸上露出笑容,惊喜道:「好像动了一下。」

我没告诉他,现在的孩子还像粒小黄豆,根本不会动。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抱着我絮絮叨叨:「……阿昭,咱们的孩子,眼睛要像你、鼻子要像你,嘴巴最好也像你……只有眉毛像我就好,你以前夸过我,说我的眉毛生的浓密,省去了画眉的工夫……」

我没忍住要笑,却又看到他的眼尾,正缓缓滚落一行清泪:「阿昭……若我们的孩子没死,你也还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终于合眸睡熟了,我赤足走到月亮下面,看到小楼子正站在那里,望着头顶出神。我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今晚明月高悬,明日又是晴天。两广的旱情,想来仍是无法缓解。」他叹气道,「陛下为了灾情,这些日子一直无暇休息,还好来了你这里,方才能睡个安稳觉。」

国事繁忙,小小的后宫,载不动天下的悲欢。小楼子虽是宦官,却也心系黎民,若他没有入宫,定然也是一名好官。

他拿来一双绣鞋:「时辰不早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我不喜欢他叫我娘娘,所以将鞋子踢开,他好脾气地拾了回来:「你有孕在身,赤足容易着凉。」

「小楼子。」我小声地和他说,「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有些怕……」

他俯下身去,轻轻握住我的脚踝,替我将足上的尘埃擦去。

「别怕。」他柔声道,「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的。」

十年时光,不止我走到了高处,他也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王礼早已不是敌手,如今对他恭敬有加,他既然说了,就一定能护住我和孩子。

哪怕我不说,他也会保护我,可我偏要听他亲口讲。

这一晚我也睡了好觉,第二日醒来,还未睁眼便嗅到满室的清香,殿内,摆满了各色的鲜花,鲜艳明媚,如霞光璀璨,我惊喜道:「哪来的?」

有人道:「楼公公一大早就催人去林衡署寻来的花。」

我闻言转头看去,更加惊喜了:「曹姑姑!你怎么来啦!」

曹姑姑前些年已经退休,出宫容养,虽然我常有赏赐,可却许久未同她见面。她面容苍老了一些,可身体健旺,手里还端了一盆金丝贯顶:「还不是你这个祖宗,肚子里又揣了个小祖宗,我怎么能不来看看?」

一定也是小楼子把她请来的!

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刚巧,婢女端来一碗燕窝粥,我亲手端给她说:「往日都是姑姑照顾我,总算轮到我来伺候姑姑一回了。」

「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曹姑姑瞪我一眼,却也笑了,「以为我不知道,打小不爱喝燕窝。」

说着,却还是张口,喝下我喂给她的粥。

我却忽然察觉不妥:「不是说了我不吃燕窝,怎么忽然端来这个?」

婢女应道:「是乾坤宫赐下的。」

如今乾坤宫中,小楼子主外,陪在皇帝身旁,王礼主内,掌管一切内务。

心中升起一片阴云,曹姑姑问我:「怎么了?」

我连忙说:「无事。姑姑,我娘的下落查到了吗?」

自从我步步高升,便派出人手,去江南寻我的家人。只是探子传回的消息,我娘带着我的弟弟,早就不知去了何方。

探子不便入宫,若有消息都报给了曹姑姑。

「还是老样子,没有消息。」曹姑姑劝我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小芦,你也别太忧心了。」

我低下头应了一声,却忽然听得「哒」地一声,一颗很大的赤色液体落了下来,在手背上溅起一朵血花。

我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股血流,正从曹姑姑的鼻腔中涌出,她还没有察觉,笑着问我:「怎么了?」

「姑姑……」我颤抖着,大声喊,「来人啊!传御医!」

10

御医赶到时,曹姑姑已经陷入了昏迷。御医把脉后,惊恐地同我说:「这是中了毒的脉象!」

「能治好吗?」

「娘娘……」御医跪地,「臣尽力,也只能让病人醒来,说最后几句话。」

最后几句话?

我看床上的曹姑姑,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角鼻中的血都被擦干净了,仍留下淡淡的红痕,我抽出手帕,小心地替她擦了擦。

御医还在说:「娘娘,早下决断吧,若是晚了,连这最后一句话也听不到了!」

耳中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入目却只有跪在地上的奴仆们。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御医是国手,不过几针,曹姑姑便醒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又问我:「你怎么哭了?」

「姑姑,」我哽咽说,「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曹姑姑在宫中多年,稍稍一想便懂了:「那碗燕窝粥?」

我点了点头,以为她会怪我,可她却松了口气:「还好是我吃了,小芦,不然你和孩子可怎么办?」

她不怪我!

哪怕我亲手将有毒的粥喂给了她,哪怕她是为了我才命不久矣。

可她不怪我!

我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来入药,只要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我到底不能。

我终于崩溃,放声大哭,曹姑姑却勉强直起身子,将我揽入怀中:「小芦乖,别哭……你那时入宫只有十岁,分了最小的一块绿豆糕也不生气,我以为你傻,可你夜里悄悄递给我说,『姑姑,你吃』。人这一辈子,聚散都有定数,小芦,能救你一命,姑姑无怨无悔……」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血沿着她的唇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我,像是笑了,又像是长叹:「我的傻姑娘啊——」

最后一句话,断在了这里。

酉时已至,鼓楼响起报时的鼓声,一声一声,蔓延至看不见的远方。

怀中的曹姑姑慢慢地冰冷下去,有人要将她抱走,我慌张地拽住她的衣袖:「别碰她!」

「小芦。」却是皇帝站在我面前,「她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死……」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了笑,「陛下,曹姑姑没死,她只是睡着了,别赶她走好吗?」

「把她带下去。」

有人上前,要将曹姑姑夺走。我死死拽住那片衣角,那人拉住我,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他的手劲很大,我抵挡不住,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时,我绝望地抬起眼睛,却看到小楼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去掰我的手指。

我颤着唇喊他:「小楼子……」

「娘娘,」他轻声说,「逝者已矣,莫要让陛下为您忧心了。」

我忽然失去全身的力气,重重倒在床上,任眼泪默默地流下。皇帝抱住我:「别哭,伤到了孩子怎么办?只要你不哭,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还有什么可要呢?

我如还魂的怨鬼,只能那样恶毒地说:「我要让王礼,为曹姑姑陪葬!」

皇帝被我吓到了,半晌,才说:「他?」

「是他假借你的名义送来了那碗有毒的燕窝粥!曹姑姑是为了我才死的!」我知道皇帝不舍得杀王礼,于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哀婉道,「六郎,求你了。」

这不是小芦对他该有的称呼,只有许多年前的阿昭才会这样喊他。

皇帝望着我的眼神那样悲伤,像是透过我,望向了曾经的过往。

许久,他缓缓说:「好。」

我哽咽一声,投入他的怀中,可是眼中没有了眼泪。我利用了皇后娘娘,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

可是我想,姑姑,我为你报仇了。

粥里下的是鹤顶红,服下肠穿肚烂,最是痛苦。

因此,当王礼被打入天牢,我也亲自替他送上了一碗燕窝粥。

他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者,久处高位养出了宠辱不惊的面孔,哪怕这样的境地,仍旧恭顺地向我行了一礼说:「多谢贵妃娘娘赏赐。」

「命运可真奇妙。」我冷笑道,「王公公为我送来那碗有毒的燕窝粥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也要亲口品尝这样的恶果。」

王礼却说:「娘娘当真以为,那碗粥是奴才送去的?」

「不是你又能有谁?这宫中,你素来同宁妃惠妃交好,知道我有孕在身,自然想要铲除我……」

「娘娘。」王礼笑了起来,「这样粗劣的手段,便是奴才真的得逞了,陛下又怎会饶了奴才?您倒不妨想想,如今的局面,是谁获利最多?」

我猛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王礼眼中,竟然有了一丝同情:「有些事奴才本不想说,毕竟在这宫中,或许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奴才看您蒙在鼓里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我想呵斥他莫要胡言乱语,可许久,到底只说:「我倒要听听,本宫是如何可怜了。」

11

当我从天牢中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曹姑姑的葬礼就在今日,我却无法亲自去送她一程,只能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眺望。

暮色四合,春红褪尽,自北方卷起微凉的风,小楼子陪在我身后,替我披上一件大氅。我余光看到他的手,修长苍白,又想起那一日,他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皇命难违,他也有他的苦衷。

「王礼临死前,和我说了一些事。」我望着远方赤色的云霞,淡淡道,「其中一些,和你有关,你想听吗?」

他微微俯身:「若娘娘想让我知道,我便想听。」

「小楼子……」我隐忍地闭了闭眼,勉强压住怒火,「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尊卑不可违。」

「尊卑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嗤笑一声,「况且,若没有你,我又怎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只说:「娘娘过谦了。没有我,陛下依旧会宠爱你的。」

「你还在装傻?」指甲刺入掌心,钝痛如潮水一般涌过心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只是不见了当初的天真烂漫,「那时娘娘愿意送我出宫,可我为了将你从王礼手中救下,主动要求去伺候陛下……

「王礼说,他虽然将你关入大牢,可并没有刻意陷害,甚至也有些疑惑,你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将那样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中。」

那是经年前的往事了,年少的我,跪在娘娘面前,庭院深深,我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可一颗心火热滚烫,只为了心上人而跳动。

而如今沧海桑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要你告诉我,那时,是不是你故意犯错,就是为了将我留在宫中?」

暮鼓声声,鸦鸟掠过钴蓝虾红的天际,他垂首站在那里,苍白俊秀的面容上不见半分惊色,就好像早已预料到,我同他之间,会有这样的一刻。

我听到他说:「是。」

于是我又问他:「王礼还说,那一碗粥并非是他送来,毕竟若是毒死了我,他也难逃其咎。所以……那碗粥……那碗粥……」

他抬起眼睛,淡褐色的眸子映着山河日月,那样温柔而冷酷地说:「是我假借王礼的名义送来的。」

我沉默一会儿:「为什么?」

「王礼同陛下少年相识,陛下心软,一直不肯处置他,若不借着娘娘怀孕的机会,日后,他必为心腹大患。」

一切的温情回忆、天真过往,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天角最后一缕光落下,我颤抖着后退,背脊靠在城墙之上,看着他,却回忆不起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小楼子……」我轻声问他,「若我喝了那碗粥,死了呢?」

「那碗粥是燕窝,你一向不喝燕窝……」

「啪」地一声,是我狠狠地掌掴于他,用力太大,他的面上很快浮起一片红痕。

我指着他,愤怒到了极点,竟放声大笑说:「好一个算无遗策的九千岁!谢沣楼,你一样样都算到了!你算到我会为了救你而留在宫中,你拿我当登云梯,这些年在皇帝面前同王礼争宠,借着我的名声,在朝中弄权……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

「可是那一碗粥,是我亲手喂给曹姑姑喝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们两个一起,害死了她!」

我笑得满眼都是眼泪,终于绝望地说:「谢沣楼,你毁了我的一生,我真是恨死你了。」

我心中的少年郎,月光下漂亮的像是玉人,可原来再回首,明月不再高悬,一切都是虚幻。

我的心上人死了,死在我的幻想里,死在了我入宫的第十年。

「若是没有认识你就好了。」我轻轻地说着,声音散在风里,流萤一样飘远了,「没有你,我一定已经回家了……」

最后一句话也说完了,我再不看他,翻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余光看到他的神情,第一次失去冷静自持,变得那样惊恐绝望。

他向着我冲过来,绝望地喊我:「小芦——!!!」

你也会为我而痛苦吗?我想,可是谢沣楼,你实在欠我的太多了。

多到在这世上多活一日,都是对我的折磨。

12

可惜,我没死成。

谢沣楼眼疾手快,把我拽了回去,而我惊惧过度,晕迷不醒。

皇帝知道以后大发雷霆,喝令将我囚禁宫中严加管束,免得再伤到了他的宝贝龙子——哪怕他的龙子还在我的肚子里。

可我只是他心爱女人的替身,是他早夭的孩子投胎后的容器。

唯独不是小芦,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那么好吧,他们都不许我死,我就一定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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