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殇

出自专栏《醉红妆:愿我如星君如月》

她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女人,没心没肺,最会装傻。

没了孩子的那一晚,她在半梦半醒间呢喃:「阿爹,阿娘,女儿不孝了。」

她又哼起了那首欢快的曲子,断断续续,让人难受。

我原先也和其他人一样,巴不得她不得好死,可是看着她这么可怜,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1

她叫林九儿,是林家的嫡女,父亲在朝为相,权利滔天,手段狠厉,却对他这个闹腾的女儿凶不起来,独宠她,要星星不给月亮。

她从小就金贵,锦衣玉食里娇生惯养出一身美艳的皮囊。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枝头绽放的芙蓉花,娇媚中带着清丽。

她大言不惭地说,这世上,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她,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里盛满星光,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仿佛在她眼里就没有什么难事。

所以她选择了最难的事情,向圣上请旨,嫁给了将军。

大家都知道将军不喜欢林家小姐,看她的眼神只有厌恶。

但她还是欢欢喜喜地嫁了过来,大婚那天,她竟然还在酒里下了药,远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吵架声,甚至动起手来,动静还不小。

小桃是林九儿的贴身侍女,她很担心,却被媒婆笑着拉开了,心领神会道:「你懂啥,嘿嘿,这事成了。」

清晨,我低着头,送洗漱水进屋子的时候,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衣服,我斗胆抬起头,往红帐内看了一眼,偌大的床上,将军几乎被逼到了墙边了,她还一直往将军身上缩。

从那以后,将军就更加讨厌她了。

我也不喜欢她,她一看就是刁蛮任性,不好伺候的主儿,特别是,她明知道我胆小,还总爱吓唬我。

我也不喜欢小桃,她太笨了,还总是赖床,什么事情都要我提醒。

可她却总说我和小桃很像。

说多了,我也壮着胆子问她:「那里像了?」

她转了一下眼珠子,笑道:「一样胆小。」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胆小,可是我们做下人的,若不谨小慎微,得罪了主子,小命就不保了。

她每天都用不完的精力,擅长琴棋书画,却觉得这些东西,附庸风雅,无聊得很,独爱看各种画本,喜欢各种新鲜好玩的事物,总想着往外跑。

她厨艺不好,却总让我教她做各种美食点心,做得奇形怪状的,装在食盒里,不厌其烦地去找将军,追在将军身后,花样挑逗着将军。

「沐言胜,你在哪里呢?」

「沐言胜,我做的糕点好吃吗?」

「沐言胜,兵书有我好看?」

「沐言胜......沐言胜......沐言胜......沐言胜......」

......

将军则永远是冷着一张脸,面露愠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发火。

如此多次后,将军真的生气了,禁了她的足。

她就像一只自由惯的鸟,圈禁在一处,怎么可能受得了,可是她一打开门,就被周卫这堵高大的人墙挡住。

周卫是将军最亲信的护卫,他武功高强,办事靠谱,有他守着,这屋子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经过多次斗智斗勇失败后,她妥协了,让我去多挑些画本,让她消遣消遣。

她再三叮嘱我,要挑选那些,关于「如何让夫君爱上我的画本。」

我哪里懂这些,跟书店的老板说了,老板露出了和媒婆一样心理神会的表情,笑着去取书了。

我在店里转了一圈,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议论:「林家这次人赃俱获,圣上勃然大怒,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回去的时候,周卫又叮嘱了我一遍,无论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都不准和夫人说。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很胆小,很听话,也很惜命。

她有了画本看,安分了不少,常常躺在床上,找了一个舒服的方式,一边吃着红枣糕,一边哗啦啦得翻着画本。

她看的真认真,有时候还被点心呛到,连连咳嗽,眯着眼,挡着画本,看的脸红心跳。

我真怀疑她在看什么恐怖的画本。

直到三天后,将军突然来访,我们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她看得太入迷了,都没发现将军进来了,等人走近,她吓了一跳,混乱之下,画本散落在地上,各种姿势,就这么大刺刺地展开,白花花的,看起来是那么刺激。

她羞愧难当,像做了坏事的小孩,一骨碌爬下床,把画本收好,对着将军一通傻笑。

但还是太晚了,将军清楚地看见画本上的内容,他虽然面色不改,耳尖却红了。

将军轻咳一声,冷道:「你不该看这些。」

将军解了她的禁足,她高兴坏了。

但是很快,她也知道了林家获罪入狱事情。

她不相信林丞相会做出这些民怨沸腾的事情,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了眼前,板上钉钉,她连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在所有人在为除掉林家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臣,欢欣鼓舞,称赞将军英明的时候,她只能暗暗垂泪。

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好像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林丞相所做的那些肮脏的勾当。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或者说林丞相在她面前伪装得太好了,林丞相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好父亲。

她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不吃不喝不眠,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将军书房前跪了一夜,最后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将军大公无私,不为所动,一夜之间,她一无所有。

林家被斩首那日,她却在房中哼起来小曲,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听得让人难受。

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实际上她没疯,但是她变了,她不再爱说话,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屋前院后,从前是她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如今静的只能听到簌簌落叶声。

将军来看过她几回,但是很奇怪,他都只是站在窗边,往里看了几眼,月光柔和他凌厉的眉眼,神色晦暗不明。

将军逗留一会就离开了,不让我们告诉她。

2

笨小桃就只会哭,还把自己的眼睛哭坏了,都睁不开了。

我真怀疑小桃是因为懒,才把眼睛哭坏的,这样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不干活了。

毕竟她都没哭,一个小小的丫鬟,哪来那么多的悲伤?

我把饭菜端走的时候,依旧是没动过的模样,真是浪费,不懂人间疾苦。

小的时候,我跟着养父四处卖艺的时候,看到了太多了穷人为了一口饭,大打出手,都快被打死了,还是把那馒头死死地护在怀里,不肯松手。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瘦了一大圈,像个骨架子似的,不好看,像暮色里快要凋谢的芙蓉花。

「小桃,帮我梳妆,我要见沐言胜。」

她估计也眼瞎了,我不是小桃,我叫小碗,是我养父给我取的名字,以此告诫我做人不要太贪心,有小碗饭吃就该知足了。

但是我不敢纠正她,她看起来心情还是很不好。

她挑了一件大红的衣服,很像那天她欢欢喜喜嫁给将军时穿的喜服,憔悴的容颜在胭脂的修饰下,显出了气色,她也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

本来我想陪她过去的,但是她不许。

看着她走路踉踉跄跄的样子,我十分担心她会晕倒。

然后她真的就晕倒了,晕在将军怀里,大夫说,是饿晕的。

将军抱着她回来了时候,她正死死咬着将军的手腕。

看来她是真的饿坏了,估计是把将军的手腕当作猪蹄啃了。

她的胃口其实特别好,平时都要吃两大碗白米饭,顿顿不离肉,特别喜欢啃猪蹄,她夸我炖的猪蹄又糯又香,晚上还要开小灶,吃夜宵。

但是这些天,她基本不吃,也不知道她是熬过来的?

我赶忙上去,照顾她躺下。

她虽然晕了过去,但还是执着地啃着将军的手腕,牙齿嵌在了将军的皮肉里,口水都流了将军满手,我看着都觉得恶心,强迫症都犯了,巴不得快点帮将军把手抽出来。

就在我觉得将军就要发怒的时候,小桃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跪下,哐哐撞头,哭着求饶:「将军,求求你放过小姐吧,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姐是无辜的。」

笨小桃,眼瞎了,还添乱,竟然对着一张桌子,一顿跪拜,一口一个将军地叫着,简直大不敬。

这下将军肯定要生气了。

我偷偷看了将军一眼,将军冰冷的眼神下垂,凌厉的眉峰拧着,在那一瞬间,一种矛盾微茫,只见将军迟疑地抽出帕子,细细擦掉了她嘴边莹白色的口水,稍稍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步离去。

看来将军是真的生气。

我帮小桃上药的时候,她还在哭,敷在眼眶上的药膏糊在一起,白费我功夫。

我生气地吓唬她:「你再哭,眼睛就瞎掉了,你今天还当着大家的面,拜一张桌子叫将军,将军已经生气了,你要是再不快点好起来干活,将军就要把你赶走,像你这么笨,也只有夫人才受得了,去了别的主人家,不是饿死就会被打死。」

小桃吓得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不能离开小姐。」

真是主仆情深,我实在理解不了。

我也一点都不关心小桃瞎不瞎,我只关心能不能少干点活,能不能多拿点月银。

3

起初她是饿晕,但是一直没醒来,夜里还发了烧,后来病的越来越重,汤药都灌不下去,可把我累坏了。

大夫忧心忡忡地对将军说,她没有求生的意愿,恐怕......

将军冷冷打断:「知道了。」

将军让我把药放下,命令所有人都出去。

将军的军务繁忙,很少在府中,更别提来看她了。

但自从那日起,每到她喝药的时辰,将军都会准时过来,然后让我们都出去。

也不知道将军是用了什么方法,把药喂了一滴不剩,她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其实她昨日就醒了,还破天荒地喝了两碗清粥。

但是将军不知道,他没问我,我也不敢说,他一直以为夫人还没醒来,依旧日日来喂药。

有一日,我实在是好奇,往窗户里偷看了一眼,瞬间震惊了。

将军竟然俯身,一口一口地给用嘴给她渡药。

将军喂的很认真。

他刚从校场回来,从来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了些许零乱,他脱了身上的护甲,将她扶靠在他硬朗的肩膀上,拨开她的鬓发,别到耳后,指骨分明的手拿起药碗,含了一口,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缓缓送入她的口中。

将军喂的很慢,若是如同往常一般,肯定能喂的一滴不漏,但是今日,她牙关咬紧,撬开牙关喂进去,药还是流了出来。

很快将军就发现了不对劲,要推开她,她却用力环住了将军的脖子,对着将军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咬出血来,才虚脱地倒在床上疯笑。

她笑得肆意,状若癫狂。

将军愤然离去,我吓得跪在地上。

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她已经没有靠山了,所有的人都把巴不得她去死,以泄民愤,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就该安分守己。

但是她偏不,她越来越肆无忌惮,乖张刁蛮,一身红衣招摇。

将军却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严重怀疑,将军被她抓住了把柄,于是她恃宠而骄,天天闹脾气,一开始是把屋子名贵的物件都砸了个遍,后来吵着要将军陪她吃饭。

将军自然是不理会的,于是她扬言,将军若不来陪她吃饭,她不仅绝食,她还要放火烧了将军府。

吓得小桃又开始第无数次哭着劝说她,不要想不开,不要丢下小桃,要好好活下去。

我也吓得一跳,赶紧跑去告诉将军,匆忙离开的时候,好像看见她使劲往饭菜里倒了什么东西。

我寻思着,她也没有毒药,有且仅有大婚用剩下的半包药。

我问过小桃,小桃说,没事,吃了那种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带着满腹疑惑,我如实告诉了将军。

将军终于来见她了,饭菜是一口没吃,他们却大吵了一架。

我才知道,原来她是计划迷晕将军,偷了他的腰牌,逃之夭夭。

将军冷道:「我不会放你走,也不许你离开将军府半步,你们林家罪孽深重,我要你好好活着忏悔。」

将军果然英明。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最能折磨人。

她的计划失败,独自生闷气,将一桌放菜吃了一大半,然后昏睡了整整三天。

4

醒来的时候,刚好是将军的生辰宴。

将军的生辰宴办的很低调,也只是宴请了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喝喝酒。

但是以前不是这样冷清的,以前的生辰宴,都是办的热热闹闹的。

那时候老将军还未战死沙场,大小姐还未远去和亲,老夫人也还未病逝,将军封狼居胥,彼时少年,意气风发。

而今,今非昔比。

推杯换盏间,多了一丝怅惘,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穿着一身红衣,画着精致的妆容,沐着风月而来,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将军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眸里暗气翻涌,怒气清晰可辨,捏着酒杯的手收紧,仿佛下一秒,杯子就要应声而碎。

将军下了禁令,不许她出席。

她偏不,手里拿着一只簪子,有人敢拦,她就举起簪子在她雪白的脖颈处比划着,无辜的眼神里都是挑衅。

席间,剑拔弩张,她在众人不善的注视下,坐在了将军身侧,从容地倒了一杯酒敬将军:「夫君,生辰快乐。」

朱唇微启,她欲将杯酒送入口中,妩媚得像一朵怒放的曼陀罗花。

不明物体飞速袭来,砸中她的纤手,酒杯摔在桌子上,溅在她身上。

她不惊,反而拉着将军的手,嗔道:「夫君,帮我,擦擦。」

一声冷哼声咋起,司佐将军正压抑着滔天怒意,勉强化成鼻腔里的一声带着冷意的嘲讽。

司佐和将军是过命的兄弟,当初为了护住将军,直接没了一条左臂,所以将军十分地敬重他。

司佐面露杀机,调戏的意味十足:「林家余孽好兴致,来都来了,不如与我们一众兄弟喝一杯。」

他说完,戏谑地大笑几声。

在场之人皆奚笑应和,欲把她比作轻贱的舞姬,要她给众人一个一个敬酒陪笑,摆明了是想要欺辱她。

将军面色沉郁,把玩着酒杯,不做声制止,默许了。

照着她往常的性子,她肯定不干,肯定又要大闹一番。

可她却嗤笑一声,看着将军的眼神都能沁出透心的凉意。

她缓缓起身,一个一个给人敬酒,没一个人给她好脸色看。

走到给司佐跟前的时候,他直接地杯子砸在她身上,她也不躲,任由酒水再次泼向她,酒杯碎了一地,溅起来的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背,流出血来,她似乎也感觉不到痛。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司佐丝毫不怜香惜玉,眼神像刀子一样闪着杀气:「今日来的匆忙,为沐兄准备的大礼也忘在府中,此时看到林家余孽,我就突然想到,有一份礼物更为合适。」

司佐将军拔剑而起,即兴来了一段舞剑。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利剑最后架在她的脖子上,司佐咬牙道:「林家余孽,必除之而后快。」

面对杀气腾腾的司佐,她毫无惧色,眼神越过闪着寒气的刀刃,看向了沐言胜。

他们都在逼着将军做决定。

我不由地想,司佐将军真是沉不住气,若是要论起那些恩恩怨怨来,肯定是将军更加恨她,将军留她一命,肯定是为了更好地折磨她,死了才是一种解脱。

将军突然摔杯而起,打断了我的腹诽,我吓得腿软,跪在地上。

他不顾一众兄弟的威逼和反对,把她扛回了房中。

将军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大家察觉出了他不同寻常的怒气,也不敢再多说阻拦。

将军和她都喝了不少酒。

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怂恿着那些压抑许久的东西喷涌而出,他们又吵架了,吵得可凶了,还动起手来,甚至还传来刀剑乱砍的声音,动静比大婚那夜还大。

小桃吓得又哭了起来,她死活要进去帮她,被周卫拦住了。

我赶紧把小桃劝了回去,她还是哭个不停。

我就吓唬她:「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将军正在气头上,你去,只会添乱,火上浇油,到时候,将军连你也处置了。你眼睛才刚好不久,再哭下去,就瞎了,瞎了就会被赶出将军府,不能再陪在夫人身边了。」

我好说歹说,她才乖乖睡着。

跟着这对冤种主仆,我也是够倒霉的。

翌日,不出意料,小桃又睡过头了。

清晨,我照例去送洗漱水,却看见周卫守在门口,他叮嘱我收拾干净,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说出去。

他说的那么严肃,下达死命一样不容违抗,我吓得心脏突突跳动起来。

将军该不会是真的把她弄死了吧。

我提心吊胆地进去,屋里凌乱不堪,砸的砸了,砍的砍了,到处是破损的碎片,十分惨烈,而比这屋子还惨烈的,是躺在床上的她。

重重轻纱帷帐内,同样凌乱不堪,她掖着被褥,背对着我,白皙颈背布青一块紫一块,看得我心惊。

将军下手真狠。

我不敢看,连忙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

「帮我准备热水。」

她的声音沙哑,很轻,仿佛没有力气一般,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备好浴桶,看着她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本来是想帮她一把,但是她拒绝了,把我赶了出去。

她在浴桶里泡了很久,久到我差点以为她晕倒了,溺水了。

房门紧锁,我叫了好多次,屋里都没有回应。

我越想越不对劲,慌慌张张地跑去禀告将军。

将军看起来,也很奇怪,我偷偷打量着,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将军往常都是将头发全部竖起,显得飒爽雷利,他今日却只扎了半头,长发垂在两侧,温润如玉,没那么吓人了。

我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不小心看见了黑发掩盖下的抓痕和咬痕。

将军似乎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目光,我吓得赶紧低下头,如实说了她的情况。

将军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一脚踢开门,将她捞了出来。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宽大的外套,许是在热水里泡久,肤色更加的白皙,更加明丽动人。

她没什么精力反抗了,眼神有些涣散,缩在将军的怀里,细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将军的头发。

经过了这件事情后,我的工作能力终于被将军认可了,月银涨了一倍,这可高兴死我了。

于是我更加卖力地监视她,事无巨细。

她是那么聪慧,又诡计多端,而我太笨,所以我不敢遗漏任何细节。

将军真的很忙,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务,有时候他屋子里的烛火一点,就是彻夜。

每次传我过去的时候,夜已深了。

一豆烛火细微晃荡,把将军冷峻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威严中带着寂寥,全没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她,今日可有异常?」

「夫人今日睡到午时起,吃了一碗清粥,坐在窗边,看着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发呆,困了又去睡了,睡醒后躺在床上发呆。」

「夫人晚上看着天上的圆月,发了好久的呆,回到屋中,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哭累了又睡着了。」

「夫人今日精神好了一些,在院子走了几圈,晒晒太阳,浇浇花,风挺大的,夫人看着瓦蓝的天空,喃喃自语,想放风筝。」

「夫人今日胃口好了不少,吃了两碗米饭,还吃了大猪蹄子,大鸡腿,还跟小桃说,自己太瘦弱了,要长长肉,练练把式,还练起了书画,把将军画的很丑,配上的诗句都是诅咒将军不得好死。」......

将军常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倦容舒展。

其实将军有很严重的睡眠障碍,我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诅咒将军不得好死了,为什么将军还睡得着?

5

她的身体恢复后,又开始折磨人了,只不过,这一次折磨的人是我。

折腾我去做这个,又去做那个,一天下来,累死个人,哪还有精力天天和将军打报告。

她还要我教她做饭,这成为我和小桃最痛苦的事情。

我真想告诉她,有些事情真的强求不得,执念太深,大家都痛苦。

她学得很认真,但是做得真难吃。

她做饭难吃是一回事,主要是她自己不知,让我和小桃吃,还问我们好不好吃。

看在她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一致夸她做的超级美味,含泪吃光。

她看着我们拙劣的演技,笑得无忧,像一个调皮的孩子。

我不由叹了口气,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是喜欢捉弄人。

她总是逼迫我给她讲故事,我哪里会,就随便给她编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很穷,他的养父很疼她,后来饿死,她被卖去富商家当丫鬟,富商有怪癖,就喜欢折磨人,她受不了,逃了出来,被人追杀的时候,被一个大英雄救了,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被人打,不用被人骂,不用饿肚子,她很知足,有小碗饭吃就足够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浪费粮食可耻。」

说完,我瞟了她一眼,我是故意抨击她浪费食物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

她沉默了很久,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突然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小桃也不让人省心,自从知道比我年长数月后,动不动就叫我「碗妹」,然后摆出一副姐姐的架势,事事抢着帮我干,最后还是我来善后。

小桃真的太笨了,没了夫人的庇护,她简直一无是处。

日子在平静中磕磕碰碰。

将军没再来过,她也安分了不少,我也月银也涨了,有时候我竟然觉得,这日子也挺好的。

直到宫里传来的一份旨意打破了这份宁静。

一时间,将军要娶清云郡主为妻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她知道后,很平静地多啃了一只猪脚。

我却有种预感,她又要开始闹腾了。

果然,她平静地拿出私藏的刀子,在手腕上比划着,又来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

不知道的以为她对将军情根深种,为了阻止将军另娶,寻死觅活,实际上她另有所谋,她太想要自由了。

她被困在将军府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了东祥街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久到她快忘了书馆司马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久到她快忘了呼吸自由自在的空气。

她对将军说,要娶妻也不是不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她休了,二是带她出去玩。

连我这么笨,我都知道,陛下也在变法子逼着将军休妻,一个罪臣之女怎么配得上护国大将军?

清云郡主身份高贵,又怎么可能委身做平妻?

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所以我也十分不么明白她为什么要闹,乖乖认命就好了。

她偏不,拿着刀子,一边比划,一边打着商量:「就一天,放我出去一天,不行的话,半天也行。」

「好。」

将军居然答应了,还要带她去郊外一处庄子游玩几日,听说那里景色秀美,还可以泡温泉。

这下子我更加疑惑了。

那天她的心情格外的好,拉着小桃里里外外地收拾,把重要的东西都带上。

可是,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就再也笑不出来,瘪嘴抱怨:「这哪里是出来玩,分明是服苦役。」

此处的庄子确实也大,风景确实也好,却不再是一个度假的好地方了。

庄子大半的地方都用来安置流民,所剩的房间不多了,所以大伙只能凑合着睡一间房,条件可比在将军府差太多了。

她宁愿和我与小桃挤一间房,也不愿意去将军的屋子。

但是她很快就受不了了,床板太硬,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味,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大半夜咋起,抱着枕头,气嘟嘟地去找将军理论,然后就没回来了。

小桃着急忙慌地要去找她,这回我拦不住小桃,又担心小桃添乱,只好跟着小桃,蹑手蹑脚地往将军的屋子的方向走去。

我们顺着开启的窗户往里探看,月光朦朦,帷帐里,她睡得正香。

她又把将军逼到了墙边,还不断地往将军身上缩,将军还是纹丝不动,昏暗里看不到他是否睡着了。

我不由感慨,她的睡相真差。

小桃却哭了起来,我十分疑惑,又怕她打扰了将军夫人休息,赶紧把她拉开了。

我问小桃为什么哭。

小桃哭着说:「小姐太苦了,若是她心里还有将军,也太苦了......」

自相矛盾,却并无道理,小桃比我还笨,她那么笨都明白的道理,其他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夜风微凉,吹得人难受,也许是小桃哭得太伤心了,我也不由伤感起来,心想,若将军心里也有她,那就更苦了。

6

时值金秋,庄子里种了不少果树,都成熟了,她上蹿下跳地摘果子,

只要不囚禁着她,她撸起袖子,干起活来也十分卖力。

对于新鲜事物,她总是有极大的兴趣,那三分热度也总能让她忘记痛苦。

她自己玩的尽兴,我们却跟着担心受怕,怕她一个不小摔下来,叮嘱她别爬得太高了。

可她只顾着伸手摘高处那个长势很好的梨子,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话,看她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我们也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摘到了。」

她很有成就感地向我们展示,结果得意忘形了,就从树上摔了下来,还好没什么大碍。

不过我们是不敢让她继续摘果子了,她也不逞强了,去前面帮忙施粥。

流民的大多衣着破烂,能分上一碗粥,脸上就堆满了感激的笑容,他们都夸将军和夫人是大善人。

她看着他们过的这般凄苦,回应的笑容多了苦涩。

她自责是应该的,若不是林丞相贪污了赈灾的饷银,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还是将军高明,知道怎么惩罚她。

一整天下来,她精疲力尽,倒头就睡。

她还是很有骨气的,依旧和我与小桃挤一间屋子,上半夜她呼呼大睡,下半夜竟然梦游起来,又往将军的屋子里走去。

我不放心跟了她一路,叫了她好久,她都没回应我,她就这样熟练地踢开将军的房门进去。

周卫示意让我回去,我疑惑地点了点头,回去继续睡觉。

早上的时候,我们又会被她的尖叫声吵醒,她懊恼的吩咐我和小桃,她要是再次梦游去找将军,一定要阻止她。

她知道小桃靠不住,又叮嘱了我一遍,然后到了夜里,她又梦游了,我没有阻止,又跟了她一路,直到她走进将军的房间,我才放心地回去睡觉。

早上,她回来后,闷闷不乐,涨红了脸。

我知道她在生气,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我把她按坐下来,撩起她的裙角,帮她上药。

她大大咧咧的,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把腿都摔得淤青了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将军吩咐我的。

每天,她像一只忙碌的蜜蜂到处飞,整个庄子都被她走了个遍。

将军下令说,不干活就没饭吃,不干活就回将军府。

也许是她不想饿肚子,也许是她不想回去被关着,所以才这么勤勤恳恳地表现自己。

但是她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每次累到要散架的时候,她就喜欢骂将军出气。

她正在捣药,一边捣药,一边骂的津津有味。

周卫过来取药的时候,她没好气道:「是谁受伤了,还劳烦周大人的拿药。」

周卫规规矩矩道:「将军遭人暗算,中了毒,此时正在后山的温泉疗养去毒。」

她一双漂亮的杏眼转了一圈,又在打着什么坏心思,殷勤道:「还缺啥药,我送过去。」

周卫领着她来到了山崖处,此时,将军正在温泉中闭目疗养。

水汽蒸腾,将军硬朗的身影在水汽中若隐若现。

她看了一看树枝上将军的衣服,又看了一眼温泉中的将军,偷瞄了周卫一眼,急不可耐,背着我们开始解衣。

周卫连忙低头转身,他自知留在此处不合适,和我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发现周卫走远,她便急忙扒拉着将军挂在树枝上的衣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这时候,我发现将军的情况好像不对劲。

将军晕倒在了水中了。

我慌了,惊叫一声。

她看过去的时候,蒋军已经沉入了水中。

情况紧急,我发现她有了短暂的迟疑和挣扎,最后她还是吩咐我,赶紧把周卫找来。

她跳入温泉中,在水中扑腾找人。

她水性不好,中间有一段水较深,她自己都呛了几口水,看得我心惊,但她还是很快在水中找到了将军,将他捞起,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

将军此时昏迷,面容苍白如冷玉,凌厉的眉毛微蹙下垂,薄唇抿成一条线,长发湿哒哒地贴在俊朗的脸颊上,垂在布满剑戟伤疤的肩背上。

常年活在刀光血影中,即使是在最虚弱的时候,身体也会本能地紧绷着,戒备着。

她拍打着将军的脸庞,她盯着将军看了很久,她的神情很复杂的,矛盾的,仇恨的,眷恋的。

如果她要报复将军,此时无疑是他最虚弱的时刻。

许久后,她还是口含解药,报复性地吻上去渡药。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去找周卫。

7

将军中毒晕倒的事情很快在庄子传开,导致人心惶惶,一片混乱。

她和小桃就是趁乱逃走的。

等我忙完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和小桃都不见了,她们带的东西也不见了。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她之所以这么勤快地满庄子跑,是想摸清楚庄子的情况,找到逃跑的最佳路线,一直伺机去接近将军,也只是为了偷他的腰牌。

我吓得腿软,我把人给看跑了。

由于将军还没醒,我只能把这件事情禀告周卫,但是没有将军的命令,他也不敢擅作主张,等将军醒来的时候,人也跑远了。

我以为将军会勃然大怒,然而他却依旧古井无波,就好像,将军知道是她下的毒,也知道她要逃跑。

我一直提心吊胆,还好,将军并没有责罚我。

回到将军府后,将军就下了令,把她贬为妾,让人继续搜寻。

而我还是被安排在原来的院子里,继续打扫着。

将军有时候会来「监工」,所以这院子虽然已经没人住了,但是我也不敢偷懒,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直到将军和清云郡主成婚,她还是没有找到。

婚礼当天,空前热闹,而我只能在这个清冷的院子里,替林她守着。

清云郡主从小便养在宫中,深受太后的喜爱,寄予厚望。

她不仅长得美,性子温和,又懂礼数,和将军的相处也是相敬如宾,简直是将军的良配。

不像她,就知道和将军吵架,惹将军不痛快。

将军府在清云郡主的打理下井井有条。

也许这院子太空旷冷清,也许是我太无聊了,我竟然怀念起她和小桃在的日子。

午后懒洋洋的,我昏昏欲睡,忽然被外面的突然而来的紧急动静吓得精神一震。

院子的门被踢开了,将军抱着一个女子而来,那女子狼狈不堪,伤痕累累,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中反复叫着:「小桃,小桃......」

我目光搜寻了一圈,也没见到小桃的身影,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夫给她把脉医治,眉头却越皱越深。

大夫说,她的头部受到过重创,可能会有后遗症,身上的皮外伤,需要小心养着,才不会留疤。

大夫说到一半,又止住了,停顿了许久,最后说出了一个让大家震惊的事情,她竟然有孕,有两个多月了。

我目光移到她的腹部,不由一阵心惊。

她和将军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善果。

老将军的死和林相有莫大的关系,大小姐被迫踏上了和亲之路,最后也死在了乌恒蛮人的手上。

将军则筹谋多年,扳倒林相,将她满门抄斩。

她若不是嫁给将军为妻,将军若不是念在往日情分上,她也是难逃一死。

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

这其中牵连甚多,她处在风口浪尖,纵使无辜,所有人也要她不得好死。

又因为她被救回来之时,这般狼狈不堪.

她肚子的孩子,注定会遭到不少流言蜚语。

偶然间,我听到了清云郡主和将军的谈话,隐约听到了清云郡主劝说将军,这孩子留不得。

将军沉默了很久,只沉重地回了一句:「孩子,是我的。」

她是在第三天醒来的,睁着眼,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给她上药的时候,她拉着我问:「小桃,这里是哪里?」

她的神情略显稚态,我心下一颤,看着她额头绑着的白色绷带,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从那一天起,她就把我认作小桃。

而又胆小又笨的小桃,为了她勇敢了一回,为了救她,摔下了悬崖,生死未卜。

我不敢多说,顺着她的意思,把她哄睡了。

她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她的睡颜很安稳,没有做噩梦,可眼泪却不间断地溢出了眼角,划入鬓发。

夜风的声音像压在喉间的呜咽声,月色熹微,将军常常立于暗处,注视着她。

她已经不认得将军了,甚至看到他,有种很深的恐惧和敌意。

大夫说,头部的重创会导致她失忆,记忆絮乱,心智减退。

让我惊讶的是,她却和清云郡主十分亲近,总黏着清云郡主。

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清云郡主自幼相识。

清云郡主自小蕙质兰心,聪慧娴雅,被太后选中,养在太后膝下,成为她的「棋子」。

太后很宠爱清云郡主,什么都给她最好的,除了自由。

宫里的皇子公主也不喜欢清云郡主,她一直都是孤零零的,那些和她感情好一点的宫女太监,统统被处理掉。

没人敢接近清云郡主,只有她,是唯一一个敢和清云郡主亲近的人。

她眨巴着大眼睛,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清云姐姐,太后终于放你出来了吗?」

清云郡主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去还去找那个小太医了吗?」

「不找了。"

「为什么呀?你不是喜欢他吗?」

清云郡主笑而不答,她的笑永远弧度刚刚,带着疗愈的温柔,而此时却多了苍白的苦涩。

屋里点着清云郡主调配的熏香,淡淡的檀香宜人。

很快她就困得连连打哈欠,没再问,睡着了。

清云郡主则继续绣着花,她锈得很慢,多数时候,她看着锈到一半的半成品发呆。

我无意间看了一眼,是一对鸳鸯,总是有一只绣的很好,另一只锈得很丑,就好像不是出自同一个的手。

8

她恢复得很慢,身体十分的虚弱。

也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原因,她吃得很少,吃了又吐,没东西吐的时候,就吐酸水。

清云郡主十分担心。

将军则请求大夫,无论无何,一定要治好她。

大夫见她迟迟未好转,也觉得十分棘手。

她醒来的时候,会抱着清云郡主,问:「清云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好像想念阿娘做的红豆桂圆甜汤。」

「等你病好了......」

清云郡主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她就笑得很开心:「那我要赶紧好起来。」

这天,她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突然和我说,她很饿。

我赶紧去给她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可是等我端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我慌了,赶紧去找清云郡主。

将军很快就要出征,青云郡主这几天也是忙着上下打点。

我跪在清云郡主跟前,因为害怕她会发生什么意外,语无伦次,哭着说,她不见了。

清云郡主立马集结下人,把府中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将军接到消息,也策马赶了回来。

最后,我们是在一棵大树上找到她。

她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衬得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她踩在树枝上,手里捧着一只幼鸟,站得摇摇晃晃,看得我们心惊胆跳。

「清云姐姐,你快看。」

她见到清云郡主,十分开心,指着鸟窝,要让清云郡主也看看。把受伤的鸟儿送回鸟窝,让她十分有成就感。

「九儿,别闹,小心点,快下来。」

突然,她脚下一打滑,从树上摔了下来,十分危险。

幸好将军及时出现,腾空而起,将她接住。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将军,几秒后,她就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在将军的怀里爆发出尖锐的喊叫,拼命地挣扎着。

她的一声一声尖叫,仿佛能够刺破人的耳膜,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绝望和惊恐。

「九儿,你冷静点。」

她情绪失控到了极点,拼命地捶打着将军,还死死咬着将军的手臂。

还好有清云郡主的安抚,她才慢慢地冷静下来,慢慢地沉睡过去了。

经过这件事情后,清云郡主多安排了几人轮流照顾。

可是她并不习惯人多,最依赖还是我,准确来说,应该是「小桃」,我成了小桃的替身。

她醒来后,总会问我:「小桃,那个男子是何人?「

「小桃,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他,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很多奇怪的画面?」

「小桃,为什么他看起来,也很痛苦,他也生病了吗?」

我问她:「那你讨厌他吗?」

她捂着胸口,陷入了沉思,迟钝地摇了摇头:「不是讨厌。」

在这一刻,我突然为她生出了一丝庆幸,忘了过去的仇与恨,对她有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心智仿若孩童,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我一想到将军的隐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压抑心头。

我摸着她额头的伤口,道:「夫人,你这里受了很重的伤,所以你忘了他,他是你的夫君。」

她懵懵懂懂地问:「他是我夫君?那我很爱他吗?」

我点了点头:「将军也宠爱你,你现在肚子也有了小孩,日后更要多加小心注意。」

她垂下了眼眸,一种矛盾茫然在她脸上化开,她喃喃道:「我忘了他,这么厌恶他,他该有多难受。」

窗外秋叶似枯蝶飘零,芙蓉花朝开暮落,淡淡残香绵延,我喉间一涩,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欺骗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自责中。

从那日起,她一想到肚子的小宝宝,就不敢乱蹦乱跳。

也是从那日起,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将军,时常会躲在清云郡主身后,露出一双眼偷看将军。

咬伤将军这件事情,也让她十分愧疚,于是她每日每日偷偷往将军房中送药。

慢慢的,她不再那么害怕将军了,也会把自己喜欢的蜜饯分享给将军。

将军其实不喜欢甜食,但他还是会小心地接过来,送入口中,看着她,脸上漾起一抹久违的笑。

他们在彼此的试探中,又一点一点地靠近。

马上就要上元节了,清云郡主张罗着过节,府里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节日的氛围一下子就有了。

将军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而她,一想到要过节了,就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早早起来,说要给清云郡主和将军做汤圆,跑到厨房,学做汤圆。

面粉糊了她一脸,她玩得很开心,但是下人们都头疼了,生怕她一不小心磕到碰到,厨房又是油烟重地,她怀有身孕,实在不适合待在这个地方。

最后还是清云郡主把她哄走,说要教她做花灯,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捏着的面团,离开了厨房。

吃过汤圆,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出门,要去逛热闹的夜市,要去放花灯,要去看舞龙灯。

她拉着将军的手就往外走,这一自然的举动,让将军脸上闪过了错愕。

清云郡主故意走慢了几步,留个他们两个人独处的空间。

十里灯火繁盛,她拉着将军,将军护着她,他们的笑颜背影,在光影中,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切感。

此时此刻,他们从世俗恩仇里得到了短暂的解脱,所有的情愫在眼中化作一池温柔水,圈圈荡漾,银铃一般的笑声,入耳回响。

这一晚,她玩得很开心,但是玩过头,最后突然捂着头,痛苦地晕倒在将军的怀里,她注视着将军,眼角却溢出了泪花。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落泪这件事情,她也十分疑惑。

我只好哄骗她,是因为生病了,她才半信半疑。

她的肚子越来愈大,身子也却来越虚弱,没什么精力,总是昏昏欲睡。

但是不同的是,她变得很依恋将军,总躺在将军的怀里,她才能睡得安稳。

常常是,将军一手拿着兵书看着,一手拿着她最喜欢的点心递到她的嘴边。

她神色厌厌,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把玩着将军的头发。

此时此刻,山河无恙,岁月静好。

将军出征那日,她差点睡过头了。

醒来后,她一阵恍惚,追了出去。

她送给将军一个香囊,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上面绣着鸳鸯,是她跟清云郡主学的,绣的歪歪扭扭,旁人根本看不出上面锈的是什么东西。

将军摸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道:「九儿真厉害,我很喜欢,等我回来。」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将军最担心的还是她,所幸有清云郡主的细心照料,将军才稍稍放心。

军队浩浩汤汤地踏上征程,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那时候,我们心里都留有侥幸,以为来日方长,却忘记了,世事无常。

9

将军这一走,过了大半年。

我军与敌军进入胶着的状态,迟迟打不下来。

突然,紧急战况送入宫中,请求支援。

将军打了败仗,还被敌军俘虏,金沙关一旦被破,敌军将长驱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圣上怕了,气得吐血,连夜派出使臣求和。

乌恒人不仅要钱财,要土地,还要美人,指明要乾帝献出将军的妻子,要清云郡主去和亲,才肯善罢甘休。

乾帝答应。

泱泱大国,吃了败仗,就要送一个女人去给他们凌辱泄愤。

太令人愤怒心寒。

宫里的旨意送达府里的时候,清云郡主十分冷静。

她却不淡定了,她冲过去,要圣旨撕毁,却在混乱中被推到。

这一撞击导致她早产。

我急忙去把大夫找来。

这一夜,风声悲鸣,树影婆娑,黑影幢幢。

她流了很多血,很痛苦,双手死死抓着被褥,死死咬着牙根。

清云郡主急得哭了,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要挺过去。

最后,她还是生下了一个不会哭的小孩,被清云郡主抱走了。

半昏半醒间,她似乎有预感,眼神温柔的,悲伤的,悔恨的,眼底涌上了一层水雾,她脸色苍白,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我原先也十分讨厌她,可现在看到她这么凄凉,眼泪也不住地往下流。

她看向我,安慰道:「别哭,我没事。」

她又沙哑地哼起了欢快的曲子,断断续续,和着风的悲鸣,听的人心里难受。

她喃喃自语:「你说这是报应吗?」

她是声音太虚弱了,在风的悲鸣中浮浮沉沉。

和亲那一日,她为清云郡主做了一大桌的饭菜。

也是这一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清云姐姐,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这可是我花了好多功夫做的,你要多吃点。」

「我听闻,九儿做的菜十分难吃。」

「是谁胡说的。」

「沐言胜。」清云郡顿了顿,继续说道:「九儿,你都记起来了吗?「

她继续给清云郡主夹菜,阻止清云郡主继续说下去。

她虽然没有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恢复了记忆。

清云郡主平时都是吃得很少,但是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多很香。

我看着这一桌又黑又糊的黑暗料理,感概万千,没想到,能面不改色吃得下她做的饭菜的人,除了将军,还有清云郡主。

「九儿,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但是这一走,以后恐怕是再难有机会相聚了,我都安排好,我一走,你和小碗,跟着我的暗卫离开这个地方。九儿,以后不许胡闹了,要听话。」

清云郡主在认真地和她告别,她却故意转移话题:「那清云姐姐觉得我做的菜好吃吗?」

清云郡主无奈笑道:「好吃。」

「好吃你就要多吃一点。」

「九儿,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她含泪看着清云郡主,说:「清云姐姐,对不起。」

清云郡主这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劲,但是已经太晚了,全身无力的伏倒在桌上。

她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

「小碗,清云姐姐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后知后觉,她这是要替清云郡主去嫁。

我想要阻止她,但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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