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一把将我推开。
力道之大,令我猝不及防。
回过神来,我看到我那九五之尊的丈夫,跪在叛军首领面前,匍匐着身子:
「汉王,皇后已经在这儿了,任你处置,别杀朕,饶了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人脸色煞白。
我喃喃道:「陛下,你说什么呢,大夫死众,士死制,国君死社稷,此乃天经地义,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没有搭理我,也没有回头,只是一味地跪着,背对着我,双肩轻颤耸动。
我突然疯了一样地冲向他,拽着他的衣襟,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赵陵,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你是大魏皇帝,我是皇后,山河国破,我不怕死,你怎可向他下跪,苟活于世?」
他终于肯面见我了,可我做梦也没想到,看到的是他薄红的眼圈,一闪而过的厌恶,以及阴寒刺骨的声音:
「山河国破,却要朕死,胡敏蓉,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们一家害得朕还不够吗!」
「你父亲胡之贺,外祖徐家,及梁王一丘之貉,杀朕王兄,害邑王府家破人亡,逼朕做了半生的傀儡,朕为何要死?这皇位实权从未落于朕手,江山也从不是朕的!山河国破,皆因徐荀通敌叛国,与朕何干?」
「胡敏蓉你亦是,委身于梁王,偏又装什么贞洁玉女来哄骗朕,你们一家就是梁王的狗,胡家害死了朕的宋修仪,一尸两命,你更威风,不声不响地杀了阿娴,胡敏蓉,你令朕恶心……」
「朕恨你,又怎会与你生则同裘死则同穴,黄泉碧落,我只愿与你永不相见!」
一瞬间崩塌的感觉,如被人掀开头盖骨,浇下一盆冰水,冷得彻骨,痛感蔓延四肢百骸。
「赵陵,你恨我?」我失魂落魄。
「没错,我恨你。」
赵陵红着眼睛,咬牙切齿:「胡氏敏蓉,天生凤命,你不是生来就要做皇后吗,如今大魏亡了,朕已经不是天子,你这毒妇是生是死,与我何干。」
「赵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场闹剧,彻头彻尾。
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惨白的脸,定是像极了戏班子里的小丑。
所以那位年轻的汉王,才会饶有兴致地看着,最后将刀架在了赵陵脖子上:
「大魏皇帝,我要的可不仅仅是女人,传国玉玺呢?」
赵陵的脸白了一白:「在淮安王赵恒手中,他们拿着玉玺南下了,安王等人皆在南方,他们要扶持宗室子弟登基,建立新的政权。」
「哦?既是这样,留你何用?」
呼延泓勾着嘴角,手中的剑使了几分力。
赵陵竟想也不想地将我往前一推:
「泰山胡氏的敏蓉,你们不是一直想要她吗,徐荀称她天生就是做皇后的命,汉王难道不觉得她比玉玺重要?」
我半趴在那双黑靴面前,狼狈地抬头,对上呼延泓幽深的眼眸。
他挑了下眉,漫不经心道:「这女人一心要同你殉国,尚有几分气节,本王愿意成全她。」
那把剑,从赵陵的脖子上,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五官硬朗的男人,半副匈奴人长相,棱角分明,下颌线条流畅,泛着森森的笑意。
「大魏皇后,你若想死,本王留你尸身清白,但你要想清楚,为了这么个男人,值不值得。」
不值,当然不值。
我这如傀儡一般,被人操控的一生,从未得到过半分真心。
这样荒诞的人生,有什么值得我豁出性命。
被人践踏真心,原来是这种滋味。
我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抬头便问呼延泓:「世间男子皆薄情,汉王又比他强了多少?」
「亡国之君,如何能同本王相提并论。」
呼延泓眼眸眯起,深褐色的瞳仁变幻莫测,像是泛着幽光的狼,「强多少,总要试了才知道。」
「汉王可知,吾是大魏皇后,泰山胡氏的敏蓉,是天生的凤命,只能做皇后。」
「当然,若非如此,本王又怎会要活捉了你。」
呼延泓笑得松散,眸光扫过大殿内的匈奴士兵,以及殿外更多的人马。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本王也不好交代,是生是死自己抉择吧。」
11
我捡起地上那把龙鳞短剑,在呼延泓的注视下,上前抱住了赵陵,将剑插入他胸腔。
赵陵闷哼一声,近在咫尺,将头埋在我脖颈。
「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好。」
气息微弱之时,我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拂过耳畔,很浅很轻,轻得像是那年月亮悬于长空,他拉我在屋顶喝酒,吹过的柔软夜风。
众目睽睽之下,呼延泓蹲在我面前,伸手拭去我脸上什么东西。
像是迸溅的血,也像是流下的泪。
突然,他抿了抿唇,单手捞起我,夹在胳膊下,孔武有力的臂膀,如携起一只濒死的小兽。
从太极殿内,到一旁偏殿,当着所有汉军的面,他将我丢了进去。
然后一脚踢上殿门,扔了手中的剑。
身上那副铠甲血迹斑斑,衬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本王不会强人所难,也知道你现在没这份心情,眼下汉军混乱无序,多相倾轧,今日你若不做我的女人,必有人起觊觎之心,而我如今分身无术,未必顾得上你。」
我明白,皇位之争,充满了阴谋算计。
呼延泓虽杀了呼延綦和其长子,一路攻陷洛阳,建立新的政权之前,他的位置也并不牢靠。
在他面前,我伸出手,颤抖着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妾身愿意侍奉汉王,愿意的。」
白日殿堂,亮堂得晃人眼。
铠甲之下,玄色单衣修身而立,挺拔高大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颤抖着身子,最终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里,眼泪落下。
「我没有回头路,也不会后悔。」
粗粝的大手拦着腰,如铁钳一样硌人,我在哆嗦,他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拭去眼泪,笑道:「别紧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本王未必有你懂得多。」
太苍七年,大魏一百八十三年,洛阳沦陷。
景文帝赵陵被杀。
汉王呼延泓定都洛阳,建紫光殿,成立大宁,登基为帝。
前朝皇后胡敏蓉,被掳为俘,委身呼延泓,成了他的皇后。
五年后,我在牢狱之中,见到了徐荀。
当年汉国出使大魏,使臣刚一回去,徐荀便叛国逃出。
赵陵派人暗杀,终究是晚了一步。
若非是他,大魏不会亡得如此之快。
我如今是大宁的皇后,皇帝呼延泓最信任的人。
这五年,他着力于稳定朝局,崇文抑武,强干弱枝。
我便对内提倡汉学,招安文坛巨匠,跻身权柄中枢。
吸取前朝亡国之祸,自呼延泓之后,削藩释兵权,皇权至上,并在太庙勒石为碑,不杀士大夫,不加农田之赋。
初时变法改革,跌宕起伏,后来初见成效,前朝旧民的暴动,也逐渐平息。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方明白,原来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并非难事。
朗朗乾坤,万象升平,也终有一日。
赵陵没做到,并非他无能。
他尽力了,那个自登基之日便飘摇欲坠的皇权和江山,他努力守护过,可惜败了。
历史不会记载这样的皇帝有过功绩。
只会记载他的懦弱,无能。
他是一位亡国之君。
如呼延泓,与我感情浓厚之时,亦会在我耳边执着地问:「我比起前朝赵家的皇帝,如何?」
我会乖巧的将脸贴在他胸口,「陛下是圣主,他是个亡国暗主,何必相提并论,这世间,唯有陛下才是真的大丈夫。」
亡国之君,如何比得过呼延泓。
世人和史书皆知的道理,胡敏蓉不会不懂。
我曾满心狐疑徐荀的动机。
这样叛国的小人,呼延泓也是不屑的。
所以朝局稳定之后,他便听了我的意见,将其下狱处死。
临死之前,我见了他。
年轻时白衣飘飘的大道师,竟也生了华发。
牢狱环境污秽,他一身整洁,见到我竟还温和地行了礼:「皇后娘娘。」
我看着他,心里如扎了一根麻入骨髓的刺。
为什么呢?
他说,他从来都不是徐荀,亦不是徐家子。
真正的徐荀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早在年幼时便死在了山上。
他原名冯唐,祖籍蜀州五津,宣宗帝时期,家中因一桩旧时冤案,被朝廷血洗。
阿爹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全家全族老少,死了还要被悬尸城门。
皇帝无能,骄奢淫逸,诸王残暴,草菅人命。
多少百姓平民死于王室之间的夺权纷争,他们不仁,他便要玩弄他们于手掌,引他们互相残杀,断绝赵氏子孙,颠覆大魏江山。
最后他死得其所,毫无悔意。
「一个王朝的存在,若令百姓受苦,受欺凌,那么他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合该颠覆。」
「一死生,齐彭殇,生如寄,死如归,这便是我冯唐的道,小敏蓉你看,大魏亡了,大宁建起来了,你们做得很好,今后一定还会做得更好,对不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是对的。」
徐荀死了。
不,应该说冯唐死了。
我很茫然,他是对的吗?他若是对的,难道是我和赵陵错了?
短短五年,大宁便有了仁政。
我与呼延泓生了个儿子,自他出生起,便被册立为皇太子。
这些年,呼延泓对我的宠爱,有目共睹。
人人皆道,前朝的皇后胡敏蓉,命实在是好,不知辗转了多少男人身畔,仍被大宁皇帝捧在手心。
呼延泓不喜欢这些传言,若被他听到了,免不了要死很多人。
我是大宁的皇后,居洛阳椒房殿。
椒房殿坐北朝南,飞檐伸展。
他们尊我,敬我,不仅因为呼延泓喜欢我,我是他的妻,还因为朝堂之上,亦有我的立锥之地。
可今日,我连这立锥之地也不想要了。
我打听到了河清的消息。
12
我要去找我女儿。
虽然呼延泓曾不止一次对我道:「若能寻回河清公主,她便是大宁长公主,为了你,我愿视若己出。」
河清生活得很好。
彩娟和宝梨当年逃出去时,带了很多金银珠宝。
她们曾是宫婢,会得很多,出去后在禹州定居,开了一家雅庭酒楼。
河清如今叫兰庭,崔雅庭。
她竟随了崔贺的姓氏。
我在禹州见到崔贺的时候,震惊之余,他扑通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实在是当年太乱,公主的身份怕惹来祸端,所以奴才擅作主张,为她取名崔雅庭。」
我很震惊,赵陵竟没杀他,问他原由,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最后我拍了桌子,他吓了一跳,跪地磕头,抬头又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娘娘何必非要追问,如今这样,娘娘依旧是娘娘,公主也天命所归,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娘娘就别自寻烦恼了。」
「即便是烦躁,我也有知晓的权力。」
眉头蹙起,我神情严厉,崔贺看了我一眼,眼圈微红,终究叹了口气。
「当年,前朝皇帝将娘娘禁足于椒房殿,并非因为娘娘杀了乔淑媛。」
「据说那前汉王的长子呼延䣘,在宫宴之上,直言其父自兰颂公主死后,伤心欲绝,要大魏再献上一名女子,送与其父为妃。」
「他们指明,要皇后娘娘。」
崔贺声音低下:「那时娘娘不在,不知他们说话多难听,说您之前也侍奉过梁王,为何不能侍奉大汉王,若皇上不肯割爱,便是瞧不起他们汉国,匈奴必定起兵。」
我脑中空白了一片,嗡嗡作响,只听崔贺磕头,含着哭腔道:「那时胡家和徐家,惧怕汉国实力,竟也劝皇上将娘娘送过去,皇上勃然大怒,据说举剑将国公爷的发冠给削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返回到长乐殿,我父已不见了踪影,大殿之上,众人神色各异,氛围异常。
赵陵命我即刻回去。
我满心都是发现了汉国使臣勾结徐荀之事,虽察觉有异,却并未深究。
再之后,赵陵软禁了我,连彩娟和宝梨也不得见。
崔贺道:「陛下是为了保全娘娘,亦不准任何人将这等事传到娘娘耳朵里,那帮人为了自身利益,仍不死心地游说,想要牺牲娘娘,换取两国安宁。」
「从那时起,奴才便知道,大魏注定要亡了,这只是汉国挑起的出兵借口,即便娘娘去了,换取几年安宁,过后还不是一样要亡,陛下不愿意舍弃您,只是让这惨剧提前了而已。」
「至于奴才,是陛下算计好了,国破城亡那日,他要奴才在宫外接应,等您带着小公主出来,带着你们远走。」
「娘娘,陛下对您,并非无情。」
并非无情……
其实,我知道的啊。
洛阳沦陷那日,我杀了他。
气急攻心,万念俱灰之下,我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腔。
他倒在我身上的时候,将头埋在脖颈,轻轻地笑了。
我听到他说:「玉玺,在大殿匾额之后。」
那一刻,我便惊醒过来。
我说:「陛下,臣妾送你一程,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他说:「好。」
于是我确定,他仍是我的夫君,是十四岁的胡敏蓉,一眼便觉如珠玉落在瓦间的那个男人。
赵陵,赵陵。
他是亡国之君,却是胡敏蓉曾经深爱之人。
正因如此,我从未去取过太极殿匾额后面的传国玉玺。
那是他给我的保命符,我知道。
从禹州回宫之后,我独自攀爬梯子,取下了匾额后的匣子。
匣子很重,我拿回了椒房殿。
紧闭宫门之后,驱离了宫人,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尘埃过后,是方圆四寸,纽交五龙的印玺。
皇权天授,正统合法的信物,这些年,呼延泓也一直心有不甘,无数次派兵南下,攻打淮安王等人拥立的后魏政权,为的也正是此物。
奇珍异宝,国之重器,却未能吸引我的目光。
因为匣内,除了玉溪,还有一物。
是一绺头发。
以红线缠绕的一绺头发。
太苍二年的九月初十,我与赵陵婚后二年,我问他要一绺头发,道是成亲那日合鬓之礼尚未完成。
他神色松动,却没有给。
后来,再后来,我没再要过。
可如今,我拿着这绺头发,哭笑不得。
是真的哭笑不得,笑着笑着,便哭得不能自已。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如今,我与他真的是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四岁的胡敏蓉,新婚之夜,看到那眉眼清冷的少年郎冲我笑了。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道:「蓉儿跟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我还梦到他带着我去侧殿屋顶看星星,饮酒。
夜深人静,隐约听得到虫鸣。
月亮悬于长空,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他说:「别怕,慢慢睁开眼睛。」
漫天星河,无边无际。
他还说:「便是掉下去了,朕也拉得住你。」
他是我夫君赵陵,我与他,是结发夫妻。
他说小蓉儿很干净,然后杀了梁王,对我道,我们会越走越远。
浓情蜜意之时,他有次也突然对我道:「蓉儿可知,朕除了赵陵这个名字,还有一小字,名唤子晋。」
他说,夜深无人处,蓉儿也可唤我阿晋。
阿晋,是小蓉儿的夫君。
他总要我这么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拥我入怀,再道一句:「小蓉儿,乖。」
阿晋,阿晋。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亡于虎口。
可是没人告诉我们,白虎终有一日,也不得善终。
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绝不会再去看那角抵戏……
那晚,睡梦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他望着我笑,擦去我脸上的泪,一脸嫌弃:「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如此爱哭。」
「蓉儿,你果真生了个皇子,你会长命百岁,将来看着你的孩子,登高望远,封禅祭礼。」
「蓉儿,这亦是我之所愿。」
13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应该是红肿的。
因为我看到了呼延泓坐在床边,面色不善。
桌上放着的那枚玉玺,如此显眼。
他道:「我昨晚过来的时候,宫人说你睡下了。」
「是,臣妾身子不适。」
「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陛下都看到了,您想要的东西,在桌上,臣妾想向您求个恩典。」
「你说。」
「放我出宫。」
呼延泓眉头蹙起,嗤笑一声:「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女儿找到了,接回宫中便是,我说了会封她做长公主,小孩子而已,我难道会容不下她?」
「陛下,并非如此,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神情一怔,接着忽然来了脾气,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咬牙切齿:「把那玩意儿放回去,我不要,你今日说的话,我便当没有听到过,胡敏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阳儿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你就这么狠心,要舍弃我们父子?!」
呼延泓气急败坏,我没搭理他。
不欢而散之前,他甩手离开,走了两步,忽又回来,阴沉道:「胡敏蓉,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女儿找到了就卸磨杀驴,以前对我百依百顺,还知道拿话哄我,如今利用完了,翻脸无情,想走?你省省吧,等我死了再说。」
玉玺,他未再多看一眼。
此后也许久不愿见我。
呼延泓是个好皇帝,对我而言,也是个好丈夫。
有时想想,却也如传闻所说,我这等二嫁皇后,得此庇护,妇复何求。
但我别无他法,我太想我女儿了。
河清已经七岁,不再是好糊弄的小孩,我问她愿不愿意回洛阳时,她问我:「回去有什么好?」
我想了想,道:「回去之后,你便是大宁的公主。」
「公主有什么好?」
「公主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是吗,那些我都有了,我还想要,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看我:「阿娘,这些东西,宫内都能有吗?」
我诧异道:「谁教你的这些?」
「雅庭酒楼举办诗酒大会的时候,那些文人说的啊,他们还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做皇帝都未必有我们平民百姓自由,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看日出就去登山,想捡石砾就去河边,岂不美哉。」
河清稚嫩的声音,使我沉默一番。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赵陵死前,我对他道,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帝王之家了。
如今连他的女儿,也早早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无法勉强河清。
所以我想要和她一起,去看空山新雨后。
可我和呼延泓还有个儿子。
四岁的阳儿,亦是同样聪颖,他问我:「听父皇说,母后不要我们了?」
我顿了顿,摸着他的头道:「莫要听他胡说,母后没有不要你,你永远是母后的儿子。」
「那,母后为何想离开?」
「……母后也想和你阿姐一样,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那您有没有想过,阿姐为何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为何?」我有些不明白这小孩子的意思。
阳儿一本正经道:「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母后和父皇是夫妻,将国治理好了,才有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阿姐她们才能去登山看日出,河边捡石砾。」
「……谁教你的这些?」
「父皇。」
……
几日不见呼延泓,思来想去,我去大殿找了他。
一国之君,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懒散地翻看奏折,地上还放了一壶酒。
见我进来,脸色一变,冷哼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骗子。」
我叹息一声,上前捡起散落在地的折子,「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不该饮酒。」
「没良心的骗子,还敢来管朕的闲事。」
「……」
我把折子放他脚下,「臣妾先告退了,等陛下能好好说话了再来。」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却不料下一秒,呼延泓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他拽得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径直栽到了他怀里。
呼延泓闷哼一声,想来是被我撞得太用力了。
他咬牙道:「胡敏蓉,你想谋杀亲夫。」
「分明是你突然拉我,陛下都一把年纪了,还干这等幼稚之事。」
我有些生气,起身想要离开,又被他伸出胳膊,勾着我的脖子不放。
使劲挣脱了几下,像是被钳制住脖颈的鹅,又气又急,撅着屁股,我伸手去挠他脸。
「放开!呼延泓,你真幼稚,快放开,我生气了!」
「你生呗,我就喜欢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别总端得那么正,累不累啊。」
他心情变得很好,可是转而又一边勒我脖子,一边阴恻恻道:「还有,什么叫我都一把年纪了,蓉蓉,你给我解释清楚。」
「放开,我喘不过气了,要被勒死了!」
耐心忍到极限之前,我憋得脸都红了,一把挠在了他脸上。
呼延泓适时松开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抓破了?」
果真,一道挺长的指甲痕,渗着血。
火气全消,我讷讷道:「都说了放开,你非要闹。」
「胡敏蓉,我平时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所以你蹬鼻子上脸是吧。」
他瞥我一眼,我缩着脖子,不说话,但表情也不服气。
呼延泓一把抓过我的手,一根根地看,「哪一根挠的?」
「干吗?」我使劲往回缩。
「不干吗,表扬一下,然后把爪子咬断。」
语气威胁,他脸上却含着笑,懒洋洋的,还作势要将手指放在唇边。
我猛地抽回手,忍不住白他一眼。
兴许是那记白眼不够正式,他凑了过来,又开始动手动脚地想要揽我的腰——
「别生气了,不走了,嗯?」
身形高大的男人,环住我的腰身,半躺在我怀里,仰面看我,声音温柔。
深褐色的眼眸深沉又纯粹,睫毛浓密,如鸦羽一般。
手指有意无意地挠在我痒穴上,我忍不住拍他的手,嗔了句:「别闹。」
「不闹,只要你不走,以后我都听你的。」脑袋埋在我怀里,他声音含了几分倦意。
我愣怔了下,忍不住开口问他:「呼延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媳妇儿,疼你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我值得吗?」
他撩起眼皮看我,挑了下眉:「老子喜欢,你怎么那么多话。」
「我不好。」
「谁说的,我砍死他。」
「我说的。」
「胡敏蓉,你有病是吧。」
他突然来了脾气,坐直身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转头,对上我蒙眬的泪眼。
一瞬间又变得神情柔软:「哭什么,又哭,你一哭我就害怕。」
他伸手帮我擦泪,动作有些粗鲁:「你整天在想什么,胡敏蓉不好?天底下便没有好女人了。」
「那么聪明一个大美人,坚韧又勇敢,若非有你,我还真搞不定那帮满嘴仁义道德的权柄文官。」
「咱们俩是天生一对,当年出使大魏,你在廊下为我缝衣服,我便说了,在我们匈奴,只有自己的女人才会给男人缝衣服。」
「没人给我缝过衣服,你和我母妃一样温柔,也和她一样美丽,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将来定要娶大魏最美的女子为妻,你以为杀进洛阳之时,我为何那么着急要呼延綦的命,他若不死,你便不会是我的。」
「胡敏蓉,对你,我如获至宝,所以无需妄自菲薄,我若喜欢一个人,喜欢的便是她的全部。」
紫光殿外,落日余晖,浸染天际。
我垂眸,复又抬头,将手放在了他手心。
四目相对,他笑了,我也笑了。
属于我的月亮和星星,皆已落下。
但少女时期的胡敏蓉,见过满天星辰,永存于心。
人活着,总归是要值得。
要站在日光之下,迎接明日重新升起的太阳。
这盛世,如我所愿。
也如他所愿。
(正文完)
【番外:赵陵篇】
洛阳城,新帝大婚。
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皇后是胡家之女。
他们说她天生凤命。
可笑的天生凤命,赵陵低低地笑,只觉这场入目璀璨的大婚之礼,染满了兄长的血。
人都道邑王府三公子,是霁月清风,疏阔男儿。
现如今,他的灵魂已经扭曲得变了形。
所以当那十四岁的女孩,用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欣喜,天真地诉说她对他的憧憬和欢喜,赵陵只觉讽刺。
她还是个孩子。
但是胡家的孩子,又焉能是平凡之辈。
她此刻用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就算是真的,将来这双眼睛,也会无可避免地蒙上肮脏与丑陋。
胡徐两家,都是对梁王感恩戴德的狗。
总有一天,成长起来的胡敏蓉,也会趾高气扬地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惠贾皇后乱政、性妒,发起疯来连皇帝也敢砍杀。
赵陵冷笑,他已经是丧家之犬的傀儡了,不过烂命一条,不殊死一搏,更待何时。
只不过,踏上那条路,比他想象中更难,更苦。
乍一见宋有淑,他是有些诧异的。
她笑得明艳,与乔静娴几分相似的眉眼,熟悉得令他眼眶发热。
孤军奋战太久,他太孤单了,太想念从前的一切。
邑王府的兄长,花草树木,乃至屋檐上的燕子窝,他都无比想念。
相处久了,宋有淑与乔静娴其实并不像。
宋有淑喜静,是窈窕淑女,温柔可人。
孤寂的心,因为她的靠近和爱慕,变得暖和。
人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总是会很冷,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温暖的东西。
苏内官提醒他小皇后及笄需要送礼时,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老宦官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了,看事通透。
他道:「其实皇后并非陛下想的那样,她虽是胡家之女,自幼便有一副好心肠。」
「二公子被庆王等人抓到洛阳的时候,正值庆王与梁王起了争执,他们将他关了起来,压根不管他的死活,放眼整座皇宫,无人敢管,偏就是十岁的小皇后,那年常随母亲入宫学习宫廷礼仪,发现了被囚禁的二公子,每日带着吃食,偷偷送去给他。」
「二公子在宫内,也就那段时间过了些好日子,她经常来陪他说话,其实皇后是个好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她是个可怜人,陛下身不由己,她亦身不由己,看在二公子的面上,何不送她一份及笄礼。」
赵陵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对她起了一瞬的感激和怜悯。
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姓胡,他们此生永远不会站在一起。
但他没想到,他以为的无用之人,有天也会为他所利用。
胡敏蓉是真的傻,每一次都被他拿捏得准准的。
她请戏班子入宫,找人去洛阳城买最好吃的高记点心,又非说布庄的绫罗比宫内的好,三天两头地折腾,找人外出。
这无疑是为赵陵提供了便利。
他本以为,她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直到那日,她身边的内官要清点戏班子,被她随意支走了。
那一刻,她像个小狐狸一样,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赵陵心怀警惕,怦怦跳得厉害。
但他的担心多余了,小狐狸装傻充愣,压根没打算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皇后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没做,也不会做。
赵陵想起苏内官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兴许有些残忍。
他从不想亏欠任何人,哪怕是胡家的女儿。
所以他去了椒房殿。
本就是随意坐坐,可她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发光。
可笑,她竟然还问他要一绺头发。
发现宋有淑身怀有孕之时,她还想隐瞒,彻底瞒不下去了,才和盘托出。
赵陵觉得心灰意冷,那种孤军奋战,孤立无援的感觉,又回来了。
没有真心,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
宋有淑不听,失望之余,他放弃了她。
心里除了苍凉,还有腐朽的挫败。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是。
荒芜得厉害,竟也发现一个好去处。
椒房殿的胡敏蓉,每天只会笑嘻嘻,仿佛永远无忧无虑。
赵陵像条渴死的鱼,开始寻着活的气息,向她靠近。
后来,变故还是发生了。
宋家完了。
宋有淑死了。
胡敏蓉质问他时的语气,让他心头一跳,觉得惊讶。
她竟会为了宋有淑,回去大闹了胡家,彻底翻脸。
他开始愿意相信,她亦是个可怜人。
一个被两大家族抛弃的傀儡皇后,被他从梁王府中抱了回来。
他们该在一起的,皇帝和皇后,同样孤立无援,遭人背弃,如同傀儡。
待他知道早在更早之前,小蓉儿就已经被家里当作棋子,失去了清白之身时,赵陵呜咽如困兽。
他的痛苦来得那么明显。
以为她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的。
他原本可以保护她的。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他还要报仇,筹谋五年,终于一举杀了梁王。
一切在越来越好的路上。
小蓉儿为他生了个女儿。
将来他们还会有儿子。
他要加紧脚步,给儿子打下一个牢靠的江山。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徐荀送来了乔静娴。
他不是傻子,稍一调查,便知道乔静娴已经是徐荀的人了。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年少时,他确实喜欢过乔静娴,心生好感。
可她喜欢的是二哥。
他们情投意合,他的那份心思,便逐渐放下了。
二哥死后,他还不到十六岁,茫然无措的年龄。
乔静娴说要跟着他,他推辞不过,同意了。
毕竟是二哥的未亡人,原以为将她当姐姐,留在身边就罢了。
谁曾想胡徐两家那么狠。
世间的相逢,往往伴随着物是人非。
赵陵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皇帝了,他已经茁壮成长,钻破土地,向上伸展,生根发芽。
这种时候,隐藏的危险因素,皆成了他的细枝末节。
那些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包括乔静娴吗?
包括。
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前功尽弃,不可能。
乔静娴看似无害,但他是皇帝,焉能不懂,越美丽的面孔,面孔下的毒蛇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