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乱

那美人在宫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纱飘落,四目相对的瞬间,赵陵脸色微变。

太苍元年,我嫁给赵陵。

时间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与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险境,忍辱负重,也懂他的运筹帷幄,身如蝼蚁的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舍弃的命运,孤立无援的决绝。

如同我曾怜悯他一样,他也在怜悯着我。

怜悯之情兴许不是男女之爱,赵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乔静娴出现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闲暇时,他会逗弄河清,柔情满满,慈父心肠。

也会牵着我的手,登高楼玉殿。

栏外天高云阔,大魏万里山河,无边无际。

他目光遥远地望着,转而又冲我笑:「蓉儿,我们会走得越来越远,如你当年所说,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当如过往。

他适时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到怀里,从背后轻轻拥着,在我耳边道:「给朕生个皇子,朕说过,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瞰万里河山。」

「臣妾不确定能生出皇子,万一又是位公主呢。」

赵陵笑了,贴了贴我的脸,「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欢。」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皇子。」

皇权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巩固皇权。

我们都无比清楚,但当我开口劝他扩充后宫时,他搂紧了我的腰,「朕与蓉儿来日方长,传承罢了,不急于一时,朕会做得更好,等咱们的皇儿出生。」

嫁给他时,我十四岁,天真烂漫的年龄,那时的胡敏蓉,会感动于他的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岁了。

我被家族抛弃过,被人凌辱过。

那时,我无比羡慕宋有淑。

赵陵没错,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他喜欢宋有淑,看着她的眼神有细碎光亮,熠熠生辉。

便如同我看着他的眼神。

那时,我们都还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么羡慕宋有淑,羡慕到痴妄,幻想我若是她,该有多好。

他陪她放风筝,作画,赏花,相视一笑,皆是春风。

我看到了,也只是退后,偷偷地观望。

郎情妾意,多么美好。

我爱他们真切的感情,互通的心意。

那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无比珍贵。

可最后,他们曲终人亡,春花残落。

宋有淑践踏了他的真心。

他舍弃了她和孩子。

春花残落之后,满地血红,触目惊心。

那曾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可惜梦破碎了,我醒了。

我会做一个好皇后,好妻子,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夫妻一体,共赴鸿蒙。

但我永远不会,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

所以当乔静娴面纱飘落,我看到他微变的神色时,也只是心里一沉,很快又波澜不惊。

哪怕,乔静娴与曾经的宋有淑,有着相似的眉眼。

曾经羡慕的东西,破碎之后,又被重提。

假的终究是假的,满目疮痍。

他根本不爱宋有淑。

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时,是率性而为的少年郎。

乔静娴是他长嫂乔氏的亲妹妹,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长大。

他们都喜欢她。

她伶俐可爱,活泼好动,声音清脆如黄鹂。

如不出意外,将来这姑娘会经长嫂做主,嫁给他们兄弟其中一人。

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多么美好纯真的感情。

可惜,祸从天降。

长兄死了,二哥也死了。

嫂嫂不愿接受,撞死在棺材旁。

家中女眷和仆役,该散的都散了。

乔静娴没走。

她握住赵陵的手,哭得鼻子通红:「子晋,我只有你了。」

母亲亡故后,她便随着姐姐嫁到邑王府,那里便是她的家。

然而赵陵护不住她。

他身不由己,即将登基为帝。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因为我,胡敏蓉,才是他们为他精心挑选的皇后。

胡家和徐家,会帮我把路铲得干干净净。

7

我后来见到的赵陵,已经学乖了。

但他一开始是不乖的。

不乖的后果便是,梁王派人将乔静娴给送到了勾栏窑子里。

后来他们告诉他,她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赵陵的忍辱负重,滔天恨意,是这样深刻。

我突然明白了那日,他在我颈间落泪,说的那句:「是我的错,我该死,脏的是我,小蓉儿很干净。」

也理解了他脸上染血,拎着赵漼的脑袋,带给我看时的快意。

如今,乔静娴回来了。

他慌了。

他慌了,我还很镇定。

这世上的故人重逢,有多少物是人非。

宫宴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得体,对徐荀等人道:「吾与陛下成亲数载,膝下唯河清一女,难为舅舅一片赤诚,为吾分忧。」

乔氏册封淑媛,居岐阳宫。

这是我对赵陵的交代,也是对胡徐两家的正式交锋。

曾经的胡家之女,已经彻底与他们决裂,成为一枚弃子。

乔静娴会成为新棋子。

在不清楚棋局变化之前,我会以不变应万变。

我的手被赵陵反握住,力道之大,竟有几分道不明的恼意。

他当然清楚徐荀并非善类,别有目的。

故人很重要,但不至于令他昏了头。

所以他格外恼怒。

恼怒这帮人的肮脏做派,也恼怒故人的身不由己,悲惨遭遇。

乔淑媛入宫后,赵陵时常去她那儿。

故人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椒房殿。

河清依旧是他疼爱的女儿,每天抱一抱她,已经成了习惯。

夜深之后,殿内只我与他两人。

烛火轻晃,罗帐细垂。

我对他道:「我知她不易,陛下身边永远会有她一席之地。」

只要她,安分守己。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因为赵陵突然攻掠得令人招架不住。

他在我耳边哑着嗓子道:「皇后不要误会,她喜欢的不是我。」

声色之中,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我还是笑道:「没关系,斯人已逝,生者应如斯,她已经是陛下的淑媛了。」

「你……」

赵陵蹙眉看我,眼中似有不悦:「朕不喜欢这句话,斯人已逝,幽思长存,活着的人又如何能跟从前一样,朕和阿娴都回不去了,她是个好姑娘,很可怜,既然还活着,朕便会好好照顾她,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顿了顿,他又道:「淑媛是你给她的位分,她原也可以不做朕的妃子。」

夜深人静,罗帐灯昏,看得出他不太高兴,眉头微锁。

我于是道:「是臣妾不好,擅作主张了。」

垂眸认错,态度良好。

他再未多言,只将我揽入怀中,吻在额间,声音含着几分温软与无奈:「蓉儿。」

我在他怀里闭目安睡。

他想与乔静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维持同幼时一样的美好情谊。

因而怪我做主封了她淑媛。

他说,她原也可以不做他的妃子的。

可我太了解徐家那位表舅舅了。

他是名道师,白衣飘飘,无欲无求,永远对人笑得温和。

便也是他,怂恿靖南王残害皇嗣,又怂恿梁王杀靖南王。

玩弄权术的好手,在我五岁时随手一指,将我的人生推向皇权之争。

徐家人都敬他,怕他。

甚至梁王死的那日,筑坛祭天出发之前,他算了一卦,先是对梁王道:「今日出行,恐有血光之灾。」

梁王当下退缩,他却又笑了:「血光之灾该是皇上的。」

赵漼如此信他。

可当他的脑袋搬了家时,这位白衣飘飘的道师,早已身在淮安王身旁,看着郊祀兵变,啧啧称赞,身心愉悦。

血光之灾是皇上的。

赵陵拎着梁王脑袋回来时,脸上溅的那些血,令我心有余悸。

徐荀不死,皇权之争永远不会消停。

乔静娴,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方能安心。

在她入宫月余,我曾旁敲侧击地告诉她:「陛下忙于朝政,后宫本就人少,冷冷清清,吾与乔淑媛及郑才人都是自家姐妹,切莫生疏了,有什么难处和心事都可说出来。」

郑才人是梁王在世时,淮安王安排进宫的。

她是个聪明人,一早就将底兜了。

她有个弟弟,在淮安王府为奴,她们姐弟身不由己。

将底兜了的好处就是,她弟弟有次随着淮安王的马车外出,走在了最后面,直接被人给掳走了。

自弟弟被掳走之后,平日谨言慎行的郑才人,突然开始豪迈起来。

嗓门也大了,整天跟个鸭子似的嘎嘎笑。

她每次来椒房殿,我都要瞪她一眼。

因为河清每次都要被她吵醒。

乔静娴偶尔也来椒房殿,请安过后,默默地看着郑才人逗弄小孩。

她不太爱说话,人也清瘦,极白的皮肤,眼睛又黑又亮。

那双眼睛,总让我心生不安。

于是我敲打她,笼络她,试图像当初对郑才人那样。

郑才人深知我的用意,附和道:「皇后娘娘心善,是好人,乔淑媛有所不知,宫内曾经还有位王才人,那时候赵漼狗贼还活着,后来狗贼死了,王妹妹说思念家人想出宫,所以皇后娘娘就让她也死了。」

我白了她一眼:「会不会说话。」

郑才人笑得爽快:「就那么个意思,乔淑媛知道就好。」

我看着乔静娴,温和地笑,盼着她说些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我,四目相对,声音柔弱:「皇后娘娘当然是好人,否则妾又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妾没有难处和心事,感念娘娘大恩。」

后来她离开了。

我望着她的身影,许久都未说话。

郑才人道:「娘娘是不是多虑了,乔淑媛看着挺老实的。」

「经历了那样的事,怎么能用老实来形容呢。」

郑才人不解,她当然不会知道,乔静娴入宫之后,我找人查了她。

梁王死后,崔贺为求自保,对我表尽了衷心。

阉人很聪明,做事懂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八面玲珑,我用得很顺手。

崔贺道,乔静娴被卖到勾栏瓦舍后,受尽了凌辱和折磨,最后选择了投江。

然后她被徐荀那艘画舫给救了。

徐荀认她做了干女儿,养在府中,说起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梁王送她进了窑子,然后梁王身边的第一谋士救她出来。

最后这位谋士还一袭白衣,帮她报仇,促成了梁王被杀的结局。

不得不说,我这位表舅不仅擅于权术,更擅于人心,玩转人性。

我对崔贺道:「乔淑媛当初落得那般境地,只怕会连我也记恨上,切记看紧了她,不要出了差错。」

崔贺应声,继而又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隐患,何不斩草除根?」

「我不能杀她。」

「娘娘心怀不忍?」

「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崔贺道:「其实,娘娘不必自责,路是乔淑媛自己选的。」

「此话何意?」

「据奴才所知,陛下当初知晓洛阳凶险,皇后必是胡家之女,因而为她安排了别的去处,可她不愿,执意要跟着来洛阳。」

「他们感情深厚,自然不愿分开。」

「奴才是阉人,腌臜事见得多,总喜欢把人往坏了想,私以为,当年的陛下仅是看不清局势,误以为可以保全她,而乔淑媛,明明有别的去处,却偏要跟着来洛阳,焉知是不是因为不愿去农庄过苦日子。」

「而且听说当初她喜欢的是邑王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死后,又非要跟着陛下,彼时庆王已死,陛下虽受制于梁王,但终归是皇位稳了,乔淑媛想跟着过好日子搏个尊位也说不定。」

「胡说,陛下尚且受制于人,身受桎梏,这种尊位有什么好搏的。」我微微蹙眉。

「那是娘娘的想法,娘娘站在高处,自然不知世人这山望着那山高,拼了劲地想往上爬,比如曾经的宋修仪,不也是这样吗?」

我沉默了下,也不知为何,想起当初赵陵说的那句——

「朕身受桎梏,朝不保夕,这般处境之下,她们家想的却是如何诞下皇长子,顺杆往上爬。」

宋有淑并非不爱他,只是他们之间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风景便也不同。

所以后来赵陵也明白,我可能并非他心仪之人,但却是最适合他的人。

我们站在一起,入眼是相同的风景,懂得彼此的每一个举动和决断。

也相互取暖。

人心本就复杂。

当年的乔静娴究竟是怎样的心路历程,只有她自己清楚。

崔贺,亦没有资格评判她。

8

近来朝中多事。

平阳汉国的匈奴皇帝派使臣来了洛阳。

大魏新兴郡以北的北方草原,曾有二十大蛮人部落。

南匈奴挛鞮王,灭东胡,征楼烦,兼并西域,占领河套,统一北方草原,称霸匈奴帝国,已是宣宗帝时期的事。

那时,他们有控弦之士四十余万人。

后来趁大魏政权分裂,一举割据并州,在平阳建了大汉国。

匈奴人崇尚汉学,亦置有文武官员,如今的汉王呼延綦,年逾五十,对大魏辖地早已虎视眈眈。

宣宗帝和惠成帝时期,大魏皆嫁了宗室之女过去和亲。

此番他们派使臣前来,名为援建邦交,实则别有目的。

大魏虽政权分裂,但藩王各自拥兵,实力本是不差的。

只是多年内斗,叛乱不止,已伤了根基,难以集权。

赵陵需要时间,大魏此时也经不起一场大战。

所以我们打算谨慎接待汉国使臣,不与其产生任何冲突。

这种时候,各文武官员及藩王,意见还是一致的。

使臣来朝之前,赵陵一直很忙。

以至于乔静娴那边,他有几日没去看她。

我体谅他辛苦,晚间叮嘱熬了参汤,在他回来时盛给他喝。

赵陵眉眼间有倦意,沐浴时闭目养神,我便走过去帮他揉了揉鬓额。

没一会儿,他的手便握住我的手腕,移至身前,含笑问我:「一起洗?」

我轻推了他一把:「臣妾洗过了。」

「河清睡了吗?」

「太晚了,奶娘把她抱走了。」

「好。」

夜深人静,罗帐之内,他竟是不困,又要撩拨我。

耳鬓厮磨,我忍不住道:「可见陛下忙了一天,还是不累。」

「再累也不能冷落了皇后。」

他在我耳边低笑,我哼了一声:「臣妾不怕冷落。」

他顺势握住我的手:「好,蓉儿不怕冷落,是朕情难自已。」

谈笑间,衣衫半解,偏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声响。

宝梨隔着门禀报:「娘娘,岐阳宫传来消息,道是乔淑媛自裁了……」

一瞬间,赵陵与我皆清醒了。

……

乔静娴悬梁自尽了,好在宫人发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岐阳宫,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长发微乱,白净清瘦的脸上写满脆弱不堪。

见到赵陵,便扑到了他怀里,哭道:「子晋,让我死吧,我真的不愿苟活,痛不欲生。」

赵陵安抚着她:「阿娴,都过去了,今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莫要回想了。」

不愿回想的,定然是不堪回首之事。

乔静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如绝望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你知道的,我与你的这番情义,天地可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朕知道,朕都知道。」

赵陵背对着我,护她在怀里。

「阿娴永远是从前的阿娴,是好姑娘,朕相信你。」

「子晋,你陪陪我好不好,我好怕,闭上眼睛便是无休止的噩梦。」

那晚,赵陵留在了岐阳宫。

此后几日,他都留在了那里。

乔静娴自那日病了一场,迷迷糊糊说了好几晚的胡话。

作为皇后,我理应去探望她。

事实上我也确实去了,只不过去得很不巧合,乔静娴刚刚睡下,整个岐阳宫都像得了交代一样,寂静无声。

然后我站在殿内,看到赵陵坐在床边,出神地凝视她。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目光,怜悯,愧疚,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色。

复杂的情绪下,他神情柔软,迟疑地伸出了手,先是落在她鬓边,接着又缓缓划下,从她的耳朵划至脖颈。

鬼使神差地,我唤了他一声:「陛下。」

回过神来,眼中茫然褪去,他已恢复一派清明,冷静自持。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何要唤他呢?

作为一个宽容得体的皇后,我该识趣,默不作声地离开才是。

乔静娴是他的淑媛。

他们有那样深厚的幼时情谊在,所谓的逾越与守礼,只隔着一道很浅的横沟。

浅到夜深人静,一个眼神便可燃烧一切。

从我见到乔静娴的那刻起,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为何偏到了这一刻,又想起他曾说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时我们都不会想到,半个月后,乔静娴便死在了我手中。

汉国使臣入宫。

长乐殿宫宴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然而宫宴刚刚开始,我便率崔贺离场,去岐阳宫,命人勒死了乔静娴。

我说过的,她若安分守己,我便不会动她。

我在意的不是她与赵陵是否逾越,哪怕我知道,他们已经逾越。

宫宴开始前的那日晌午,我在勤政殿见过赵陵。

我怜他辛苦,带着炖好的参汤送去给他喝。

此时汉国使臣已经入京,长乐殿安排了接待晚宴。

为了养精蓄锐,他要在勤政殿小憩一会儿。

我离开之后,命彩娟备上金线,复又回来。

因为我发现赵陵那件织金袍服,衣袖下有道不起眼的划痕。

本想给他补上,可到了勤政殿外,却意外地看到了岐阳宫的宫人。

乔静娴也是来送汤的,并且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

我平静地看着,让彩娟留下,自己先行回了椒房殿。

河清快一岁了,我抱着她坐在膝上玩九龙环,隔了一个时辰,才见彩娟回来,回禀道:「陛下的袍服不用补了,他换了件新的。」

我点了点头。

彩娟垂眸,又道:「乔淑媛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是和陛下一同出来的。」

那一日,宫内发生很多事。

乔静娴称病,未能出席宫宴。

而奉命监视她的宫人,发现她独自在岐阳宫发呆,而后,取来纸墨,在其上写了六个字——

一死生,齐彭殇。

庄子曾言,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无异,本是道家的齐物论,生死观。

然这观念又被书圣王会稽反驳,兰亭集序故写下死生虚诞,彭殇妄作。

乔静娴这般决绝地写下此话,可见早已被我那表舅徐荀眩惑。

那日她在岐阳宫哭着对赵陵说,子晋,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然这六个字的杀意,要害的是谁呢?

我坐立难安,岐阳宫内,崔贺径直率人拿下了她。

她奋力抬头看我,面容平静:「皇后娘娘这是何意,妾做错了什么?」

我将写了「一死生,齐彭殇」的那张纸,甩在了她脚下,冷冷地看着:「乔淑媛解释一下,这又是何意?」

「几个字而已,娘娘便要定妾的罪吗?」

「这几个字,可不是乔淑媛能参悟出来的,在我看来,也就只有徐道师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那么聪明,焉知他的本事,就是我的本事。」

乔淑媛笑着看我,眼底郁色,如淬了毒。

我心下一紧,死死地盯着她:「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猜。」

她笑出了声:「你那么聪明,要好好猜一猜,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后背冒出冷汗,我恼怒道:「崔贺,掌嘴。」

一声令下,崔贺上前,狠狠地掌掴在她脸上。

「娘娘没有证据,就这么抓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今日我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定加倍奉还,不,不止今日,过往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看着你走一遭!」

乔静娴被打得脸面红肿,嘴角渗血,仍跪直了身子,恶狠狠地看着我。

我回望她:「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语罢,崔贺在她身后,以麻绳套住了她的脖子。

乔静娴不敢置信,睚眦欲裂地瞪着我。

「你不能杀我,胡敏蓉,胡敏蓉!你敢杀我,子晋不会放过你的……」

「下辈子吧,若我还欠你什么,只能下辈子还了。」

我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奉命从椒房殿回来的宫人,跪地道:「公主的膳食里,未发现异常。」

衣袖之下,颤抖的手稍稍平复,很快心头又涌出别样的恐惧。

我对崔贺道:「今晚送往长乐殿的所有菜品,每一道都要内侍亲自试毒,容不得半分差错。」

乔静娴晌午过后曾去勤政殿给赵陵送了汤品。

她不会害赵陵,可她去过御膳储司。

我原本怀疑她想害的是河清。

如今看来,该是有更大的阴谋。

回长乐殿的路上,明月高悬。

宫人挑着灯笼,我心绪不宁地走着,只觉每一步都如同困局。

我曾问过赵陵:「世人多为名利攀爬,皆有目的,我那表舅徐荀,年轻时便是道师,搅弄朝局数十载,至今仍是道师,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好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所以长乐殿外,回廊通衢处,意外看到一道人影走过,我立刻警惕,喝道:「谁!站住!」

廊外明月皎皎,廊下宫灯长明,那道影子顿足,走近了,是个身材高大挺拔,眉骨挺拓的年轻男人。

他很好辨认,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鬓若刀裁,剑眉凌厉,深目高鼻,褐色的眸子与人对视,像是鹰隼的眼睛。

9

汉王呼延綦的侄子,呼延泓。

宫宴开始时,我们是见过的。

大魏对匈奴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野蛮凶残,生吃血肉,父子兄弟共妻,罔顾人伦。

平阳汉国建立初期,宣宗帝嫁了位兰颂公主过去。

据说公主和亲,嫁的是挛鞮王长子,生了儿子呼延泓。

可惜长子死后,继承王位的是其弟呼延綦,顺便也将兰颂公主给继承了。

后来没多久,公主就服毒自尽了。

呼延泓的身份一度在汉国遭人忌惮。

但人尽皆知,他自幼聪慧,气度不凡,是挛鞮王生前最喜爱的一个孙子。

况且此人还是战场厮杀的一把好手,是平阳汉国出了名的长威将军。

此次出使大魏,为首的便是他和汉王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呼延泓此人,传闻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他身上有一半汉人血统,因而不同于一般的匈奴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浓眉英挺,五官硬朗,又含了几分清冽的儒雅。

见到是他,我丝毫没有放松,心里反而又是一紧,不露声色道:「汉国将军怎会在此?」

呼延泓不紧不慢地行了礼,声音低沉浑厚:「殿内太闷,小人出来透透气,谁知与领路的宫人走散了,正寻不到回去的路,便碰到了皇后娘娘。」

「原是这样。」

我看着他,微微颔首:「那便由吾等为将军带路,一同回长乐殿。」

呼延泓面容平静地笑了下,只是笑意很浅,未达眼底。

转身要走之时,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道了句:「将军的衣袖破了。」

脚步一顿,回眸四目相对,我没有忽略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

我笑道:「想来是将军为了找寻回去的路,去了不少地方,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衣裳。」

「刚好,宫人带了绣包,吾来帮将军缝上。」

取来针线,宫人挑灯,廊下夜风徐徐,我上前,垂眸认真为他缝补。

呼延泓生得高大,橘色宫灯衬着他的影子,也衬着他意味不明的眸光。

「有劳皇后娘娘,亲自缝补。」

「汉国将军远道而来,是贵客,当得起。」笑容得当,我抬头看他,容不得自己出半分差错。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微微敛起,很快又笑意松散,盯着我道:「在我们匈奴,男人的衣裳,多半是自己的女人来给缝补。」

「将军既来了大魏,入乡随俗,便不要在意你们那儿的规矩了。」

面容平静,我将衣服缝好,满意道:「走吧将军,离席太久,恐失了待客之道。」

宫宴结束,已至深夜。

我在椒房殿等了赵陵许久。

见到他后,止不住双手颤抖,「陛下,徐荀叛变了,他勾结了汉国使臣,不知淮安王是否也牵涉其中,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皇后怎会知道此事?」

「乔淑媛在运送到御膳储司的海鱼里下毒,被发现了,今晚前往长乐殿时,臣妾还遇到了呼延泓,他身上染了太真天香,臣妾闻到了,徐荀是道家天师,只有他才会用此香。」我声音有些慌,「御膳储司那箱海鱼,是专门用来招待那帮匈奴人的,这是一个局,他们自己想生事,目的不言而喻。」

「皇后倒是聪明。」赵陵轻笑一声。

闻言我看向他,仿佛这才察觉,他阴郁的神色。

「……陛下,乔淑媛下毒一事,证据确凿,不信您可以问崔贺。」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知晓乔静娴的死讯了。

「不必了,那阉人已经被朕处死了,今后,朕和皇后都不会再见到他,皇后所说的证据,朕不感兴趣。」

他神色冷淡,眼底毫无波澜:「皇后杀了乔淑媛,才是证据确凿的事,从今日起,禁足椒房殿,没朕的命令,谁都不得见。」

我呆呆地看着他,如坠冰窖:「陛下……」

「胡敏蓉,朕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

胡敏蓉……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从他口中听到了。

是我错了,这些年他待我的好,夫妻之间的温情,温水煮青蛙一般,让我忘了他其实是一个薄情人。

不知不觉,仿佛又想起了被他舍弃的宋有淑。

早在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的,他不喜欢被人忤逆。

待我好,只是因为我心甘情愿地站在他身边,乖乖听话。

然而我忘了,我终究姓胡。

如今,我不听话了。

我自作主张,勒死了他的阿娴。

早该有端倪的,如同我自作主张,封了乔静娴为淑媛,他就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证据确凿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该越过他,私自处置了他的人。

他接受不了她的死讯。

如果不是我先下手为强,就算知晓她下毒一事,他也会饶她不死吧。

想通这些,我笑了,「陛下待乔淑媛,真是情深义重。」

赵陵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面容平静,跪地向他行了大礼:「臣妾胡敏蓉,甘愿受罚。」

「为保大魏基业,还请陛下在汉国使臣离开后,即刻派死士暗杀徐荀,不惜任何代价。」

……

10

赵陵下令封锁了椒房殿。

那日他道:「胡家和徐家,朕一个都不会放过,皇后无需忧心,在椒房殿好好反省吧。」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连河清他也不愿见了。

男人狠起来,真的凉透人心。

椒房殿的宫人全部换成了他的人。

彩娟和宝梨,亦不得见。

十日后,汉国使臣回程。

三个月后,汉军一路攻陷并州,驱入洛川。

连夺大魏壁垒一百余处。

与此同时,赵陵派兵围剿胡徐两家,杀我父胡之贺,及舅舅徐瑾等数人。

胡徐两家其余族人,趁乱逃出,与淮安王等王室宗亲,一同南下。

祸乱起得这样快,猝不及防。

也果真如我所料,扼襟控咽之时,诸王想的不是勠力同心。

他们果断地舍弃了洛阳。

赵陵输了,匈奴起兵,上天没有给他集权的机会。

短短半年,他们就攻陷了洛阳城。

沿途抢杀掠夺,杀诸王公及百官三万余人。

据闻厮杀期间,他们又起了内讧,汉王呼延綦被自己的侄子呼延泓所杀,砍了脑袋。

呼延泓成了新继任的汉王,又杀了呼延綦的长子呼延䣘。

我已经许久没见赵陵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都没有想起我。

大乱之前,我见到了彩娟和宝梨等人。

还有郑才人,她来跟我辞行,道是汉军已经入城,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满城的火,就快烧到皇宫了。

宫人都跑光了,彩娟和宝梨跪在地上哭。

我打点好了一切,将女儿河清交给了她们。

她们自幼同我一起长大,从胡家到宫内,从稚龄孩童到稳重宫婢。

这些年的风雨,诸多的身不由己,都一同走过来了。

彩娟哭道:「娘娘,咱们一起逃,奴婢不能留您一个人。」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我逃不掉的,带上我,大家一个也走不了。」

大魏要亡了,我是皇后,便理应殉国。

时隔半年,终于又见了赵陵。

嫁给他时,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郎。

时光一晃,年轻的皇帝眉眼如初,平和又清冷。

殿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旷得可怕。

看到我的那刻,他先是一愣,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恼意:「胡敏蓉,你怎么在这儿?」

「陛下在这儿,臣妾自然也该在这儿。」

「人都跑光了,你为什么不走。」

「您是皇帝,我是皇后,该一起走。」

他坐于高位,我亦不卑不亢,颔首看他,眸光平静。

「朕那样对你,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成亲那日臣妾说过,夫妻一体,共赴鸿蒙,十四岁说过的话,胡敏蓉说到做到。」

殿内空旷,声音缭绕回荡,赵陵看着我,扶额直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再次抬头,眼中有了冰裂的暖意。

「皇后啊,这是你选的路,那便去梳妆吧,体面一些。」

椒房殿已经没人了。

我换了一身端庄华服,以黛修眉,涂抹口脂,铜镜中的女子,如从前一样眉眼昳丽,也眼神决绝。

宫人散去之前,准备了鸩酒。

妆容得体,姿态雍容,我缓缓起身,端着酒壶正要去太极殿,却不料外面忽然一阵异动。

声音由远及近。

汉军来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

闯入殿内的士兵,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狂笑几声:

「大魏皇后果然在这儿,走,回去复命。」

酒壶掉落在地,洒出一片狼藉。

从椒房殿到太极殿,我被拖拽在地,拼命挣扎,如濒临宰杀的牲畜,全无体面。

最后我头发微乱,在偌大的太极殿内,看到了大批的汉军,晃眼的刀剑,以及我的丈夫赵陵。

「陛下。」

颤抖着朝他爬去,我扑到他怀里:

「陛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了匕首……」

怀中那把龙鳞短剑,刚一拿出,突然被赵陵打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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