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恋情:心理咨询师的情感禁区

出自专栏《心理病惊人档案:我能看透你的秘密》

心理咨询有保密原则,同时也有保密例外,每次我都会对来访提前讲明。

除了经本人允许之外,例外一般包括在咨询中透露的自杀、他杀、伤害他人的计划,涉及儿童的性侵、虐待,以及明确的杀人或重大犯罪事实。最后一种情况咨询师应当主动报警,并且无论是否有预判,一旦接受公安机关问询,必须交代所有信息。

我确定自己没有知情不报,又不至于漏掉自杀企图,所以担心是某位短期来访涉案。但我没有想到,他问我的会是另一位咨询师,崔平。

崔平算是我的同事,我们都在本市的心理协会注册挂职,偶尔支援公益活动,在上一次的沙盘活动里,他还曾和我在同一间沙盘室里值班。

他是心理学本科毕业,个子不高,清瘦,平时话少,但每次讲课或者酒后都能滔滔不绝。课堂上讲案例,酒后讲女人。

这在一般人中并不稀奇,但崔平讲的女人,是他的来访,张莹。

「说说张莹吧。」

房间逼仄,灯光透过警服,在桌面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他看着我,手中的笔尖划过纸面。我忽然感到喉咙干哑,用力咳了一下。

「很年轻,不算漂亮,只是……只是有些清秀,不打扮,很瘦小。」

「最近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最近没有,我只在去年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崔平想把她转介给我。但她只见过我一次,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她觉得和我不匹配。」

「匹配?」

「对,也可以理解为喜欢,她不喜欢我的说话方式。后来崔平告诉我,她说如果再被转介,就自杀给他看。」

他写下这句话,笔尖用力,刻下一个句点,然后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眼。

「九月十号晚上十点,你在哪?」

「什么?」

「九月十号晚上十点,你在哪,在做什么,谁可以证明?」

崔平和张莹迟早会出事,我们都有所预感,但他始终不寻求督导,也不接受任何同行对他的分析。所以事情发展到现在,早已脱离了理智的控制。

诊疗椅上发生的性与爱,从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开始,就从来无法回避。它藏在这个行业的隐秘之处,和双重关系一样,成为禁忌的泥沼与陷阱。在一些国家,咨访关系结束五年内都不允许与来访恋爱。这是对双方的保护,因为很多时候,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界限其实难以分辨。

一些初入行者认为,咨访之间不可以产生爱恨,一旦察觉到爱恨就必须转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只要被严格限定在咨询室的范围之内,情感也是帮助自我探索的工具。

在我做心理咨询的这些年,有人爱上我,也有人恨上我。但这些终归是昙花一现,总会随着治愈而消散,最终形同陌路。

这个过程叫做「移情」与「反移情」。中文的移情有个「情」字,会让人联想到情爱。然而它所指代的范围远比情爱更加宽泛,我一直认为更准确和中立的翻译是「转移」,情感的转移。而很多情况下,反移情开始之时,才是治愈的开始。

人一生中的关系模式,在七岁,或者说三岁之前就已经确定。除非被刻意引导,或者自身通过学习察觉,基本不会改变。在婴儿时期,我们最初的爱和恨都指向父母,或者顶替父母位置的养育者。我们与父母的关系模式,就是我们长大后的亲密关系模式,也会延展到我们与周围人的关系之中。针对情感而言,所有人都逃不过恋父、恋母和自恋,对其他人都是这些情感的转移与演化。

我们讨厌刻薄的人,可能是因为幼年时曾被母亲的刻薄伤害,所以把这部分讨厌转移到他人身上。同样,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也不需要理智上的理由,这些没来由的感受大多来自移情,对方的某些特质与我们幼年关系模板中的人相似,于是我们的潜意识就会把他当做那个人,把情感转移到对方身上,去演绎我们幼年时没有能力演绎,或者极擅长演绎的剧本。

当来访对我表达爱意的时候,我需要知道她爱上的并非是我,而是我通过咨询扮演的角色。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我当成谁。她把我当做她关系里的那个人,并且我也表达出由她的爱所激发出的感受,和她重复她生命中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模式的改变才成为可能。

我需要分清哪个感受是由她而来,哪个感受是由我自身的情结和创伤而来,就像从「我」之中分离出一只眼睛,时时刻刻凝视着我。有时候我会察觉到我对她的回应是爱,但这并不是说我爱上了她,而仅仅是在印证我对她产生的反移情感受。我需要用这感受作为钥匙,进一步理清她关系模式中的症结,当症结被彻底理清,这些浓烈的情感也将神奇地消散。

她会失去对我的感觉,我也会失去对她的,就像移开花朵,镜子里的倒影同时消失不见。这正是咨询室里的爱恨与真正爱恨的区别。

每个活着的人都有创伤,真正的爱和恨都源自于此,创伤越深刻,被激发时产生的情感就越浓烈,与移情对象的纠葛也就越刻骨铭心。从潜意识的角度上说,每个人都渴望被激发,这些创伤就像埋入地底的墓穴,其中有怪兽,也有宝藏。我们渴望与一个人刻骨铭心,本质上是希望自己的创伤被人碰触,获得重演和愈合的可能。

生活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互相「移情」大抵如此。成年人很难去真正认识另一个人,对方像初恋、像父亲、像母亲,或者像我们的梦中情人,所以我们投射出爱。对方像伤害过我们的人,所以我们投射出恨。这是蒙着眼睛的替身游戏,有些人在其中获得治愈,而有些人创伤愈演愈烈,最终万劫不复。

咨询师失去了察觉,自己的创伤被来访激发却浑然不知,便会上演这种真正的爱恨。因为有咨访关系在先,两个人的关系深度远非寻常关系可比,所以体验就格外刻骨铭心。这才是必须被转介的情况,并且咨询师必须同时接受督导,处理这个被激发的创伤。

崔平始终拒绝任何形式的督导,我不认为他是因为自恋而认定自己可以处理这一切。恰恰相反,他是不愿处理自己的创伤,而任由自己被创伤引领,陷入其中体验,并贪恋这种深刻的感觉,无法终止,无法自拔。如果他是个普通人,这样做无可厚非,他只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他不该再继续做咨询师。

心理咨询始终是付费服务,我们是收费者,也就是服务的提供者。如果说每个人身上的创伤都像无数只钩子,我们在咨询室里就该把自己的钩子收起来,尽量使自己平滑如同洁净镜面,或者吸水的海绵,去接纳,去映射,完完全全地处理来访的问题。而不能让自己的钩子被来访身上的钩子勾住,互相纠缠,借机满足自己激发创伤的需求。这是消费来访,如果一个咨询师这样做,那他应当向来访付费。

设置督导的意义就在这里,问题的处理始终应当单向,我们处理来访,督导处理我们,这是常规的探索方式。而咨访之间禁止发生性关系的行规,也是为了保证这个单向处理的设定。我们需要帮助来访把混乱理清,而不是卷入自己,让混乱变得更加混乱。

肉体关系对人产生的影响非精神关系可以比拟,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发生关系后,还能对关系对象保持理智冷静和态度中立,至少我做不到。

而我所认识的崔平,在去年那次失败的转介之前,就已经和张莹发生了关系。

我去过他的咨询室,他喜欢做催眠,所以咨询室里有一只巨大的淡蓝色沙发,放平靠背,就可以当做躺椅。

所以当他和我们讲这些事的时候,我想象到张莹瘦小的身体躺在那张沙发上,只占有中央窄窄的一条,余下的淡蓝色空间足够放下另一个人的手掌、双腿、手肘或者全部身体。我随即察觉到这种想法的失控,于是甩了甩脑袋,把思维固定在他的言语之间。

「我这不叫睡来访。」崔平当时半醉,斜曳着眼睛,摇晃杯里的酒。「我后来没有收过她的钱,她也不是来做咨询。只是我们在咨询室里见面,仅此而已。她提出想免费得到帮助,我也帮了她,这比咨询更高效,不是吗?」

他把「更高效」这三个字说得很重,同时眼中闪过光华,仿佛找到秘密捷径。他的朋友附和着打趣,我低下头,夹了些菜,并没搭话。

「沈明轩。」他隔着桌子看过来,突然喊到我的名字。「你不是总和我针锋相对,为什么这次不反驳?我确实治好了她。她现在不再纠缠前男友,也没再说自杀,她本身经济条件也不好,我这种方式也没有给她增加负担,难道不是两全其美?倒是你只知道墨守成规,结果怎么样?不到十分钟就把她吓跑了吧。」

「你怎么知道你治愈了她?」我说。「有些事不能看表象,况且就算有效,这件事的代价也太大。」

「代价?」崔平放下酒杯,轻轻笑了一下。「什么代价?和我睡?」

「不,我是说你付出的代价。」

崔平一愣,看我眼神如同看怪物一般,继而似乎反应过来,笑容更加明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肯沾染一点他人?这事不是我太随便,是你的防御太高,你防御高证明你脆弱,一旦防御失效就守不住。抛开咨询不谈,人与人交往,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关系才深刻,改变的动力才强。我不信传统设置那一套,国外严格遵守是因为咨询费纳入医保,按照设置周期长一点没关系,来访承担得起。但咱们这不一样,咨费多少钱都是自己出,我把周期缩短一点,有什么坏处?她付出的东西反正她不在乎,大家都是成年人,这又怎么了?」

「对,我是达不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境界。所以需要用设置来约束自己,时时拂拭,避免沾染灰尘。如果你真的能达到这种境界,那我也只有佩服。」

我拿起杯,和他碰了一下。崔平眯着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仿佛心满意足。

「人和人就应该在互相融合里成长,防御那么高,时时刻刻都绷着,会丧失很多人生体验。放下防御,说主动失效也可以,说崩溃也可以,真实一点,试一下没什么不好。」

「这东西不能试。」

「沈明轩。」他看着我,把空杯放在桌上,向前一推。

「我真挺想看你崩溃的。」他说。

那天我们一共四个人,喝到半夜。回家的时候另两个人一路,我和崔平一路。我自知酒量不行,喝得便少,所以还算清醒。崔平喝得最多,我们先打车到他家小区,他下了车,自己吐了一会儿,然后让我搭了肩膀,几乎是强行拖到了楼上。

我以前没有来过,也不知道他家的位置。而且他家小区老旧,地形复杂,几乎全凭他含混的口述才找到了门口。崔平有些忘形,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起往外倒。他没有督导,平时就没有人可以分享案例,这些事一直压在心里,想必也不好受。那天晚上他知道扶他的是我,而我又绝对会保密,所以几乎滔滔不绝,全不管我有没有反馈。

「你猜最近一次,我跟她说了什么?」他闭着眼睛,手在空中划过,脸上带着占有的骄傲。

「我说,你有那么多前男友,次次谈恋爱都被骗,骗财骗色,然后还自己放不下,反正不得善终。你就是守不住你自己,那你不如标价出去卖啊,起码还能赚点钱。你说是不是,啊?」

崔平兜里没有钥匙,我按响门铃,没理会他的话。屋里黑着灯,没有动静。我按了很多次,开始怀疑找错了门。就在这时,我听到里面脚步声响,有个人在门边啪地一声按下电灯开关,继而扭开了门。

从屋里有响动开始,崔平就闭了嘴,收敛气焰。我还在想没听他说过与谁同居,便看到了开门的人。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穿着印着大花的毛绒睡衣,短发烫过,染得黑亮,一脸愠怒,眉眼几乎与崔平长得一模一样。

「阿……阿姨?」我刚试探着开口,那女人一把揪过崔平,向旁边的鞋柜上一搡。崔平虽然只有一米七出头,在男人里不算高,但也比她高出一头。然而他就这样任由她推搡,丝毫没有反抗。

「妈,我头疼。头疼,妈。」

「十二点!看到没有,十二点了!头疼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半夜叫门让我短寿,你是不是就盼你妈死?」

崔平靠在鞋柜上,始终用手臂护着头。我没见过这阵仗,崔平是她儿子,但首先是个成年男人。一个男人被当着同事的面这样践踏,不管践踏他的是谁,有多亲密的关系,心里也会愤怒。看样子他从未向母亲表达过愤怒,也许这感情埋得太深,他自己都不能察觉,于是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然而潜意识不会忽略任何事,对母亲无法表达的愤怒会转移到他人身上,寻找替身表达,那么他找到的替身是谁呢?

「这不怪他,他早就要回来,是我们几个留他,协会有个同事刚从外面学习回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交流经验,他……」

我的话还没说完,崔母就抬起头,眼神如刀一样剜过我的脸,让我头皮发紧,把后面的话咽进肚里。

「谢……谢谢。」崔平声音很低,始终没敢放下手臂。崔母没有说话,在我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你不如搬出去住,你搬出去住吧!让我一个人清静!妈妈心脏不好,哪一天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那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你搬出去吧!」

「阿姨,你……崔平?」我听到里面的歇斯底里,抬手放在门铃上,想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按下去。

「哎。」也许是因为吵闹声过大,楼道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有个男人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我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老太太这里有问题,不要理她。我和他们家做邻居有二十年,知道他家底细。他小时候挨打挨得那叫一个狠,橡胶拖鞋都打断过。」

「他爸爸呢?他爸不管吗?」我随口问道。

「早离了,他爸年轻的时候出轨,净身出户。从那开始就他娘俩过,那老太太不容易,精神上有点毛病,我们都不跟她一般见识。别管,你不要管。」

我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向男人道了谢,自己走下楼去门口打车。外面的风很凉,灌进领口,让我残留的酒劲醒了一半。

「你就是守不住你自己,那你不如标价出去卖啊,起码还能赚点钱。你说是不是,啊?」

他为什么会突然对张莹说出这句话,他究竟是在对张莹说,还是在对过去的某个女人说。那个处于他创伤深处,守不住的女人到底是谁?

这个想法让我从骨髓深处升起一阵恶寒,这寒冷慢慢散入皮肉,与风中的冷混在一起,内外交织。

我没有办法细想下去,于是强迫自己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他恨女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个结果。

如果我不敢继续的思路正确,那将是极深的、难以处理的创伤。所以他沉迷于激发这个创伤,或许就说得通。我不知道该怎样提醒崔平去察觉这件事,在那之后大概一个月,我正巧碰上和他一起在协会值班,于是委婉地和他说了我的想法。他大发雷霆,直接砸烂了椅子,惊动隔壁的领导过来劝架。

从那以后,我很少见过崔平,更没有见过张莹。我最后一次见到崔平是在一次催眠沙龙,他并没有讲课,而是作为旁听,没怎么说话,存在感很低。沙龙结束后我们一起去楼下吃了份快餐,这就是我所能交代的一切。

谢言接我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光落在车玻璃上,令人感到虚幻和恍惚。他从后备箱拿了瓶水扔给我,然后上车,扣上安全带,转动钥匙打火。

他并没有开音乐,有那么一阵,我在发动机的声响里望向窗外,整个思维似乎停滞,就像依然留在那间审讯室,目光所及,只有那只沙沙作响的笔尖。

「他们怀疑崔平杀了人。」谢言突然开口,然后咳了一声,打破安静。

「杀人?杀谁?」

「嫖客,张莹的嫖客。那丫头后来还真去了足疗店。」

那你不如标价出去卖啊……

我说过,由咨询师和来访发展的双重关系,因为有咨访关系作为基础,所以比一般关系更为深刻。咨询师在咨询室里可以做到谨言慎行,而一旦这关系延续到日常中,甚至延续到床上,就没人能做到时时刻刻保持警惕。

崔平这个状态是在展示自己,放松地展示自己的创伤,不负责地把自己的恨和愤怒移情到张莹身上。他认为这不是在咨询,所以百无禁忌。而对张莹来说,他已经牢牢地占据她心中的权威位置,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在什么情景下说,影响力都是一样。

从崔平说出那句话开始,张莹有一个月没来咨询室。后来她打电话约他去自己的出租房,崔平发现她学会了化妆,穿了紧身打底裤和连衣裙,这打扮与以前大不相同。

崔平当时并没有明白,这就叫风尘味道。

张莹身上的变化像一种奇异的化学反应。在这之前,崔平始终把自己当做拯救者,对她有怜悯,也有轻视。然后在这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从她身上得到一种巨大的满足。

不是拯救者的满足,而是愿望终于落入现实的满足。

在他心底的幽暗之处,这愿望尘封已久。从童年开始,从他撞破母亲的不忠开始。母亲当时已经离婚,是父亲的错。然而他就是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母亲的房间,他就是恨。

父亲已经背叛,已经离开这个家。他没有资格要求母亲忠贞,就算忠贞,又是忠贞于谁?难道忠贞于他自己?

他只是个男孩,他没有能力满足母亲。所以母亲会把那些肥腻的中年男人带回家,带到原本父亲的位置上,然后遮遮掩掩,死不承认,骗他说只是朋友。

母亲被男人骗钱的那一次,崔平其实爆发过。说她贱,说她傻,疯疯癫癫,拿儿子撒气,在外面只会吃亏。母亲当然咬死不认,他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

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育,母亲打完了他,剥掉他的衣服,在北方寒冷的冬夜,把他推到门外。整整一个小时,直到他又哭又喊,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才终于放他进来。

这是后来崔平和我说过的事,我也才明白那天为什么没有在他身上摸到钥匙。从童年的那件事之后,他的母亲从来都不允许他拿家里的钥匙。所以他也就没有机会再撞破。

张莹这么做,其实是在回报崔平。

与咨询室里治愈的单向性不同,正常关系里的治愈就是如此。你陪我重演我的创伤,我也陪你重演你的,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这也正是恋爱之所以令人沉沦的本质。

崔平对她扮演了温暖而坚定的男友,让她逐渐脱离被前任们抛弃的创伤,一点点重建人格架构。作为回报,她也想拯救他,就像他拯救她一样。

她不是咨询师,但她的潜意识由那句话里看到了崔平深处的渴望。她帮他达成了愿望,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罪孽替他宣泄他的恨。

这是一种自我牺牲,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牺牲。她藉由这牺牲达到他的创伤深处,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和渴望。

崔平就是在那时爱上了她,从此对我们三缄其口,不再把她当做战利品炫耀。

出事的那一天,也就是九月十号晚上,崔平没有提前约她,而是直接找到她的住处,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张莹身上的那个男人与二十年前母亲身上的男人有些相像,那印象或许早已模糊,但谁知道呢。在那个夜晚,那些恨和愤怒决堤而出,崔平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在那男人的背上一连捅了七下。然后带着一身的血和那把刀冲到门外,失去踪迹。

当意识崩溃,他藏在心底最为黑暗的欲望涌入现实,所以不计代价,变成本能的爆发。这是最朴素的、动物般的自愈方式。

张莹在他走后锁上门,把那个人的尸体踢到床下,然后吞掉了床头上那一整瓶攒了很久的安眠药。

张莹的住所偏僻,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发现了马路上的血迹。那血迹一直延伸到她家门口,敲门又没有人应,于是清洁工报了警。警察破门的时候,张莹并没有死,而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被送往医院急救。

崔平最终在两天后自首,张莹那时候还在抢救,最终有没有脱离危险,又受到了怎样的惩罚,我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过了很久,久到快到农历新年,这件事本来已经被我淡忘,却又突然被提起,让我猝不及防。

那次罗静本来说放年假过来,和谢言一起见他父母。但不知为何临时改了计划,他不想和我说。所以谢言帮我去协会布置年会场地,挂完拉花就拿着沙盘架上的东西动来动去,看起来有些百无聊赖。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今年那事,大过年的,你要不要去看看张莹?」他突然跳到这个话题,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去看她?」我反问道。

「我有朋友在刑警队。」他说。「反正这案结了,和你说说也无所谓。你知不知道他们当时为什么找你问话?」

「什么?」

「出事以后,张莹在凌晨一点打了个电话。按时间算药劲已经上来了,可能是最后的挣扎,也可能是无意识的行为,她那个电话想拨的人是你。」

我愣了一下,丝毫没有印象。她来咨询的那次确实和我交换过联系方式,但我年初换过手机,很多号码都没有存,当然也没存她的。我睡前都会把手机调成静音,也许那天早上我看到了那串号码,但以为是骚扰电话,所以没有回拨,甚至迅速忘掉了它。

「她为什么想找你,你不好奇?」

「好奇会害死人。」我跳下椅子,把手中的海绵扔给谢言,指了指书桌。「你再擦擦那儿,擦完吃饭。」

谢言笑了一下,没再追问。

他与我认识得久,所以他大概明白我并不是不好奇,而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的张莹,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 T 恤,乱蓬蓬的头发扎成马尾,素颜的脸上双眼明亮,里面闪着一些执拗的倔强。

在她拿起包,摔门而出的前几分钟,她就坐在我对面,拷问一般望着我的眼睛。

「那请你回答我,人为什么会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她说。

「因为妄想。」

「妄想?」

「对。」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谢言背对着我。那句话适用于他和罗静,张莹和崔平,或许也适用于我。

「一个人想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本质上就是一种荒唐的妄想。」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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