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赫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很满意,我忽然想起他对宁师叔的称呼,从前顶着十五六岁的脸喊人家宁姐姐到算了,如今——
对此,曲赫言简意赅:「我万蛊林出来的,我粗鄙。」
……行。
是我把他带出来却没有好好教导他,我的错。
想起这次仙门大比,我内心有股郁郁之情久悬不去,于是先找了个得力弟子将曲赫送到远远的安全之地。
13
仙门大比每次都差不多,上一次我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只能瞧着别的门派弟子比较。
而今也能够提起本命法器上场,扬我神女宫之名。
下场的都是各个门派的小辈弟子,毫无意外地我一路进入最后一轮,与肖青枫同台比试。
一别十年,肖青枫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原本纵然怀着注定无果的爱恋却仍旧算得上意气风发的天才剑修,仿佛被什么重于泰山的东西压垮了肩头,再也无法自如挥剑。
他看着我:「许久不见,奚澜。」
眼中是不作假的怜惜。
而今站在仙门大比的高台之上自然专心比试,我不管他为何变化,只开口:「肖少宗主,请。」
「——奚少宫主,请。」
云端之上师傅看着下方对战的两道身影,瞧见自家徒弟明显凌驾于肖青枫之上,心中不免欣慰。
这十年来我道心澄澈,肖青枫却被各种浊事压抑,这一战我胜地毫无悬念。
但肖宗主显然不觉得我该胜。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来自于化神期大能的威压似有万钧之力,若非我原本便有提防险些当场跪地。
然而饶是如此,我也尝出舌尖一点血腥之气。
而后艰难地开口:「承让。」
肖青枫自发现自己落于下风便开始魂不守舍,而今当真被我打败还是浑浑噩噩,直到听见这带着隐忍痛意发两个字才回神。
他看着我眼神很是复杂:「我输了。」
随着肖青枫认输,肖宗主终于将威压抽离,我将涌至牙冠的鲜血吞咽回去。
我赢了。
随行的三千弟子无不欢欣,高呼神女宫之名。
师傅也跟着舒展了眉宇,冲我轻轻颔首。
只是未等我接过此次仙门大比第一仙才的荣耀,忽然天地突变,上至掌门下至仆从皆察觉到一股极为恐怖的魔气。
这是,这是能够容纳返虚魔族进入人间的通道出口!
我灵光乍现看向肖青枫,他果不其然正在凝视着我,眼中是浓郁的痛苦之色。
像是看着一个祭品。
小蓬莱。
小蓬莱!
我看着万剑宗的肖宗主与各宗掌门齐齐出手,将这个刚出现还未来得及扩大至有魔族走出的入口封印。
而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终于知道,这位正道第一宗的肖宗主,所谋算的到底是什么。
在带领众人一举封印魔渊入口之后,肖宗主立于万仙之前,众星捧月。
「奚澜仙子。」
当他唤我之名时,数万仙人的目光也随之聚集到我身上。
「数十年前,吾推演天机算出魔渊即将临世,时至今日,万剑宗数万弟子为封魔渊,折损尽半。」
「然魔渊之心一日不得封印,则魔渊入口一日不止扩张,为今之计,唯有借奚澜仙子九寒净体,渡于我徒肖青枫,吾将传尽自身功力至其至阳之体,由其抛却生死,赴魔渊,诛魔心。」
「还望奚澜仙子为了苍生,顾全大局。」
还望奚澜仙子为了苍生,顾全大局。
这是要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命和我的灵力,如炉鼎般雌伏于肖青枫身下,任由其索求采补。
可我不能拒!
因为苍生!
只因大局!
怪不得他知道我的体质之后便给我下惑心蛊叫我爱上肖青枫,怪不得他比谁都在意我们的婚约,怪不得他哪怕知道那些丹药会损伤我的前程也依旧拿出。
因为在他眼里,我已然是个没有前程的祭品!
而他将仙门大比定在小瀛洲,恐怕也是算定了今日会有这样的魔渊出口现世,在数万仙人的注视之下,靠着大义来逼我!
我看着这个我曾经分外敬重的肖宗主,他站得太高,太高。
他身后有数万仙人,他为了苍生不惜将自己的功力全数传给救世之人,不惜折损自己的一半弟子门人,不惜令万剑宗传承断绝!
他站在大义的那一端,慈悲无情,灿烂光明。
数万仙人齐齐看向我,下至金丹上至化神,试探!怜悯!欣喜!惋惜!
他要我为大义而死!
我被这些前辈所注视着,甚至感觉到周身被数到灵力桎梏不得——他们怕我畏死而逃!
他们怕这个九寒净体的供给者,畏死而逃!
我不是奚澜,不是神女宫少宫主,不是仙门大比的第一仙才,我只是个供给九寒净体的女子!
我从不惧为苍生而死,可——
可我绝不甘就这样被人算计!
忽而响起一声爆呵,一声怒音。
「万剑宗老乌龟你欺人太甚!」
「掌门师兄如此绝此非正道!」
旋即两道身影飞至我身侧,师傅挥扇割裂我周身束缚,宁师叔执剑傲视众仙。
她们二人立于左右,面对众仙展扇拔剑。
而我在摆脱数个化神大能的约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奚澜愿为苍生死!」
师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澜儿!」
就连宁师叔也为之侧目。
「只是诸位,难道真的要将天下寄予一个败将之身么!」
被我打败的肖青枫如今正在台下,听闻我说出他的名字愕然与我对视,但听我道:「纵有化神功力,却无坚韧剑心!」
「如此之人——安敢赴魔渊!」
14
我神女宫弟子体质尽皆属寒,可以入魔渊,而至阳之体之人与之采补献祭,也可入魔渊。
只是当这个至阳之体剑心蒙尘,被祭品轻易击败后,谁敢信他!
倘若是中蛊之后无心修行靠着磕丹药堆砌至元婴的我,在败给肖青枫之后定然绝无活路,然而偏偏我胜了!
恐怕就连肖宗主也未曾想到。
我一席话毕,万声寂静。
清风徐来,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神女宫弟子林宛,愿舍命渡于少宫主,助其封印魔渊之心!」
这是,被我从狼群里救下的十八师妹。
随着这一句话落,又有许多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神女宫弟子千灵,愿舍命渡于少宫主,助其封印魔渊之心!」
这是每日浇花的四千二百三十七师妹。
「神女宫弟子素眉,愿舍命……」
这是属兔但酷爱吃兔头的九十六师妹。
「神女宫弟子覃姜,愿舍命……」
这是被父母卖入花柳地的一万两千零一师妹。
「神女宫弟子温碧……」
这是六岁刚拜师便问长大后能不能嫁给大师姐的四师妹。
「神女宫弟子……」
「神女宫弟子……」
千人出声,我渐渐分不清谁的声音,只觉得她们都成了一个人,都只有一个声音,都共用着为一个愿望而跳动的心脏。
一声声!一句句!
随行的神女宫三千弟子无一惧死!齐声愿为苍生舍命!
风起云涌,少女们壮烈之声激荡天地,谁人闻之不变色!
云端之上,有人忍不住轻叹出声——这边是神女宫弟子的风采么?果真不负神女二字。
神女死苍生,而今方知竟真如此。
这样的感慨不止出自一人之口,肖宗主的视线原本只凝视着我一人,而今却看向了我身后每一个女子稚嫩的脸庞。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群人?
随着三千弟子尽数说尽,我身侧的宁师叔忽然启唇:「宁汐亦有霜寒之体,愿与奚澜仙子共赴魔渊。」
她自知活不过百载,愿以化神之躯,与我共入魔渊。
怪不得当初曲赫说治疗宁师叔的伤势,需要三滴极寒血脉者的心头血。
原来如此。
三千弟子齐赴死,这是肖宗主从未想到的。
他为了镇压魔渊不惜自毁道心,将所以魍魉手段尽出,却没想到,却没想到神女宫众人从来非鼠辈!
这些师妹们热烈赤忱之心终于胜过苍生大义。
原本无声逼迫着我为了天下苍生而做肖青枫的献祭品的众人也为这样从未预料的走向而沉默。
就连肖宗主,也默许以一宗弟子之命换得天下太平。
可——
「我不允许。」
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仙门大比的上空。
我看着这些师妹,看得清她们眼中的畏惧与坚定,接着转过身对着高高在上的肖宗主开口:「我不否认,杀一人而就救天下是个好主意,杀千人万人救天下也同样如此。
「正如,肖宗主您所选择的那样。」
「可奚澜能决定生杀的那一人,唯有我自己。」
我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师妹,同宁师叔相视颔首,而后朝她们拱手一拜:「诸位师妹,我与宁汐此行若无归,神女宫与天下——便拜托诸位了!」
15
千里迢迢带着自己师傅赶过来的曲赫蹲在我面前很生气很委屈的样子。
据他转述,圣姑原来和肖宗主曾有一段情缘,然而肖宗主却只是为了圣姑的蛊。
并且在盗得惑心蛊之后一剑断情,这些年圣姑自囚万蛊林,郁郁难平。
而今现身人前,将肖宗主的脸皮在众仙人面前扒下来踩在地上。
曲赫说:「你不知道,肖老乌龟看见我师傅的时候脸都绿了!他当了一辈子正道魁首,现在晚节不保,啧啧啧——」
我垂眸:「但他无悔。」
「身败名裂,传承断绝,道心破碎,他都无悔——他为了天下苍生可以入魔,他是不会后悔的。」
肖宗主,善恶难辨的肖宗主。
我不认同他的做法,却也能够明白他何以为之。
我说:「如今他虽然谋划落空,但我与宁汐愿入魔渊,他纵然身死道消也是高兴的。」
曲赫不高兴了:「这老不死的……」
我瞥他一眼。
「……奚澜。」
曲赫忽然紧紧盯着我,他离得太近了,像是盯上猎物的水蛇:「你真的要去魔渊么,你不怕死么?」
我微微偏头:「我死而苍生安宁,是平生所愿。」
「我不能理解,奚澜,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死,就算魔渊与人间彻底相同,以你我的实力也能够游刃有余地活着——你为什么偏偏选择送死?」
曲赫又逼近一步,我忽然警觉当初万蛊林里光着脚丫坐在树上的小小少年,而今也长大了。
只是——「你还是个孩子呢,你本就不应该懂。」
我看着他:「魔渊不封,天下苍生便都要懂得舍生取义,但是,我想要的是个能够叫不懂责任的孩子任能够快乐活着的人间。」
「我不是孩子了。」
我一愣:「什么?」
他忽然说:「我送你的那个香囊里有生死蛊,奚澜,你要是快死了,就吃下它——我会替你死。」
「我舍不得你死。」
生死蛊?世间竟然有如此神奇的蛊虫?
我看着腰间的草药香囊,震惊之余却摇摇头。
我看着这个长得飞快已经比我高上些许的少年,纵然死劫在前,却仍旧感到些许轻松。
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曲赫,我骗你出来万蛊林已经是不对了,再叫你为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岂非有违道义?」
「何况我既然不让师妹们为我死,自然也不会让你替我去死。」
曲赫忽而急了:「我能死!我不是人!」
?
在我的凝视下,曲赫开口:「我是万蛊之灵,我能死,我能死好几次。」
曲赫眨了眨眼:「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做到了怎么能算骗呢,而且我真的没事,我能死好几次。」
「蚕你知道吧——或者蝴蝶?我死了还有茧呢,我能结茧,结好多次、好多好多好多次,我有好多条命。」
说着他笑起来,带着些狡黠:「你放心,我才不会用自己所有的命换你的命,我现在还没喜欢你到这个份上呢——」
察觉失言曲赫忽然爆红了脸,却又死死凝视着我不肯别过头。
喜欢我?
我一愣,只是自己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子看待,从未想过情爱之事。
何况……何况魔渊一行,自己能否活着回来都不一定呢。
我说:「可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孩子。」
曲赫斯有不满,说宁师叔也把肖青枫当晚辈,没耽误人家喜欢她啊。
这个比喻就挺晦气的,但我还是无言以对。
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曲赫用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眸紧紧凝视着面前人:「我一直觉得,我迟生了一百年。」
「奚澜,我迟来了一百年。」
「不然,你不会因为惑心蛊爱上别人。」
……
良久我才道:「你回万蛊林吧,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应当会去寻你的。」
这个答复曲赫并不满意。
他猛然抓起我的手咬住我的食指:「你既然愿意为了苍生而死,为什么不愿意为了苍生,玩弄我的感情,骗我为你死一次?」
……
我瞧着他,忍着别离的伤感:「如此、你既然死不了……为了神女宫与天下苍生,那我也只能舍弃一点道德多骗你一条命了。」
曲赫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
似乎是说,多骗几条也不是不行,只是一共也没几条命,剩下的得等我和他打啵儿之后才能骗。
不然他就亏大发了。
我知道这是他在故意逗我,于是在魔渊降世的生死阴霾之下,我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你想的还挺美的呀?」
16
肖宗主所推测的魔渊连接处开启的前夜,肖青枫孤身前来寻我。
「奚澜,是我对不住你。」
圣姑是在众仙面前将万剑宗宗主的所作所为捅出来的,而肖青枫自然也知道了此前数十年间我对他的苦苦追逐,是因为一枚惑心蛊。
如今再看见他,我内心毫无波澜:「你为何对不住我。」
他一时语塞。
我看着无尽长夜,知道长夜里有许多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怕我逃走。
「倘若我没猜错的话,肖宗主曾让你在我和她之间选一个人——去死。」
「而你选了我。」
在知道宁汐有着和我相似却略逊于我的体质之后,我终于得以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自一开始肖宗主发现自己的爱徒有至阳之体便开始了这桩为了天下苍生的计谋。
喂我吃下惑心蛊爱上肖青枫是为了让他能够进入魔渊,当他发现肖青枫爱上宁师叔时或许想着,这两个总有一个能够成为他的垫脚石,便只作壁上观。
然而听到我们要解除婚约且宁师叔显然无心情爱时,肖宗主将这一切告知肖青枫。
告诉他,现在有两个女子,一个是爱你的,一个是你爱的,为了天下必定有一个要死,你要选择让谁死呢?
肖青枫选了我。
他满怀愧疚地假装爱我,想要让他的爱成为我的陪葬品,而令雪山凛冽般的宁师叔永远安宁活着。
「你觉得很委屈是么,为了心上人能够活着,于是委曲求全来爱我来向我献殷勤,你觉得自己的爱很伟大么?」
肖青枫见我猜的一丝不差怔怔退后一步。
我看着他:「你甚至还在怜悯我,一边欺瞒,一边怜悯,一边又觉得这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无可奈何。」
「你不敢为苍生赴死,于是以己度人,你觉得我也不愿是么。所以不论多愧疚,你仍然死死瞒着真相。」
「可你错了,我愿意,甚至我神女宫弟子无一人不愿!」
说到此处,我想着师妹们的话语,欣慰之余难免眼眶微湿。或许再也不能相见了。
肖青枫似乎还想辩解什么,我却说:「这几日,你没有想过么?」
「什么?」肖青枫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因为你师傅的惑心蛊,我荒废修行数十年,若非如此,我或许可以以更强的实力进入魔渊,增加涤荡魔渊的可能。」
显然肖青枫并未想到这一点,听到此处他呼吸骤停:「奚澜我——」
「不过,他应当一开始打得就不是这个算盘,你才是他认定的救世之人,至阳之体。」
因为他们师徒都认定,我,宁汐,以及我的师妹们,都是一群柔弱女子,谈死色变。
「肖青枫,你太看轻我了,也看轻她了。」
「带着你的至阳之体在人间逍遥吧,肖——少宗主。」
肖青枫一直以来被救世的责任所胁迫,听见我这一字一句直接戳破他所有不堪,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一般,嘶吼着:「我不信!」
而后忽然狂奔而去。
我皱眉,也跟了上去,发现他竟然来到宁汐眼前。
——曲赫手里拿着生死蛊正要往宁汐手里塞,看见我和肖青枫,眼里划过一丝不善。
而肖青枫似乎没看见曲赫一样,只是冲到宁汐面前表白情意,仿佛要将心肝剖出来一样。
我皱眉看着这堪称荒唐的一幕。
他是蠢么?
如今我和宁汐身侧不知道有多少的视线环绕,方才为了不叫宁汐名声有损,我同肖青枫提起她都只用「她」和「心上人」代称。
而今他居然直接冲着宁汐剖白心意?
这是疯了吗!
而宁汐听完这个晚辈师侄的热烈情谊,只漠然道:「吾心,唯剑而已。」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曲赫忽然笑了,安慰失魂落魄的肖青枫:「没事,你也贱,你也贱。」
17
翌日,苍穹卷罡风,欲灭人魂,放眼望去,层云片片好似纸钱飞散。
宁汐持剑站在我身侧——同生共死时,肝胆两相照,尊称之类早可以忽略不论。
我是奚澜,你是宁汐,共死还谈什么辈分?
我说:「今日天气不错。」
她颔首:「宜送葬,宜诛魔。」
随着日向西斜,一股阴寒的魔气骤然滋生,我与宁汐相视一眼,来了。
接着身后传来一些骚乱之声,我心有所感转身看去——
三万神女宫弟子齐立于浩浩青天之下,雪衣重云,赤扇如峰。
「神女宫三万弟子,愿与少宫主共赴魔渊!」
她们的眼眸亮胜天光。
「魔渊不平,死尽不归!」
不是为了让师姐涤荡魔渊而献出生命。
而是,为了苍生,死尽不归。
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所永铭不忘的一日,神女宫三万弟子,万仞同心,共赴幽冥。
浴血十三年,魔渊平。
生还者,十者无一。
天地尤为之恸哭,暴雨七日七夜,一洗乾坤女儿碧血。
(正文完)
人间番外
那一战按照人间计算是持续了十三年,然而作为真正于其中拼杀的人,我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的魔,又亲眼看着多少被污染即将堕魔的师妹自戕于面前。
魔渊无日月,我只能靠着一条条命来算数。
我神女宫的弟子几乎都折损在魔渊当中。
原本浊恶臭腥的魔渊被数万师妹的鲜血染成了浓郁红色,妖艳的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
所以当我们终于完成使命从魔渊中出来之后,神女宫的弟子再无一人忍看白衣。
至此,少宫主着墨衣,其余众弟子着红裳。
唯有这两种颜色,才能让鲜血飞溅于其上时不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后来……
后来神女宫又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弟子,她们眼眸清澈明亮,排着队儿歌颂着前辈们的壮烈牺牲。
这些生活在没有魔族阴影下的女孩子们其实并不全是心怀苍生的,甚至有的被针扎了都会娇气地哭出声,但是这又如何呢?
我的师妹们舍生忘死,魂断魔渊所换来的,不正是这样的世界么?这样,叫不懂事的孩子们也能够撒娇的世界。
目送着包扎好快要愈合伤口的师妹离开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向后依靠在青石上,同我身侧的宁汐随口道:「再过数千年,魔渊封印松动,你羽化而去,我要同谁再赴魔渊呢?」
在魔渊的十三年并没有改变宁汐什么,只是叫她和我成了可以互相刎颈的知己。
听闻此话,宁汐淡淡:「乾坤自有清气,我虽死,剑心不散。」
「届时,或许你又成了那个陪伴着新剑仙入魔渊的奚师叔呢。」
我同她相视一笑,不远处风吹过青色蝶茧,似乎是曲赫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其实之后我路过人间时曾偶然间看过一眼肖青枫,他道心驳杂混沌,不知怎么境界接连下跌,最终成了个散修一样落魄的金丹剑修在人间游荡。
但也只是碰巧瞧见罢了。
而今肖青枫于我而言,不过是个不甚喜欢的旧面孔罢了,不必在意。
再过十数年,宁汐旧疾复发,未能突破身死道消。
曲赫仍旧未曾破茧。
又是数年,我顺着冥冥之中的感念看见一个天生剑骨的少女,她懵懂地瞧着我,说自己并不是很想学剑。
「我就想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看遍世间高山大河,可以吗姐姐?」
我笑着说,当然可以。
这是你用命换来的安宁,你当然可以看看。
肖青枫番外
「青枫,你是至阳之体,注定是为了封印魔渊而生的。」
「奚澜与宁汐是注定助你成就诛魔救世大业的人,她们二人间,你可做好了抉择?」
肖青枫听着自己师傅的话,第一反应是原来万剑宗的弟子为了封印魔渊已经死伤不计其数,然而自己这个少宗主却毫无所察。
接下来才想起这个两难的抉择。
或许于当时的肖青枫而言,这其实并不是两难。
那时的肖青枫怎么舍得让宁师叔死呢?哪怕能够借着苍生大义与她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可他怎么舍得要她死呢?
于是理所当然地,怀着愧疚与痛苦地选择了另一个人。
带着不甘。
奚澜,奚澜她爱我至深,为了我数次九死一生……
她那样爱我,现在为了我和苍生而死,死前能够与我结为夫妇,那么她定然也是愿意的吧……
肖青枫听见自己的声音,那道声音是那样的陌生而遥远:「弟子愿与奚澜,结发为夫妻。」
然而这次和从前不一样,肖青枫清楚的知道,这次是他自己亲自为这个一心只有自己的女子选择了屈辱的死路。
巨大的愧疚,以及救世的重担几乎压垮了他。
这份愧疚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留在奚澜身上,看她进退有度地受着所有弟子的爱重,看她面对自己时竟然不像从前那般叫自己予求予取!
她竟然约战云剑台!
还好,还好,即便自己刺伤她,她却还是委曲求全。
原来奚澜这么爱我,可我却选择了她去死。
肖青枫既愧疚,却又不敢违逆天意。
何况,他觉得自己也不甘,为了天下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为妻,至此皎若明月的心上人再也无法提起。
这难道不是一种牺牲么?
——奚澜!走吧!不然你会死的!
他本想这么说,然而几次开口险些说出,却又都被自己压下。
奚澜逃走了,天下怎么办呢?
当他发现自己纠结其中已经十年未有寸进时,仙门大比开始了,而他这个上天注定拯救苍生的至阳之体,竟然被他自己所选中的祭品击败了!
紧接着,当那个美艳妖娆的万蛊林圣姑在众人面前耻笑自己:「这个肖什么的,惑心蛊你用的可还好啊?」
肖青枫下意识问:「什么惑心蛊?」
话刚出口,他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险些落荒而逃不去听这个回答。
而肖宗主脸色僵硬。
「你不知道么?惑心蛊,可令服蛊之人爱上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否则你觉得,你凭什么值得奚澜倾心相对?」
「就凭你的,呵,至阳之体么?」
那一瞬间肖青枫如遭雷劈!
而圣姑不知为何似乎对他有着格外的恶意,见他失魂落魄,竟然笑容更胜:说是「至阳之体倒是抬举了,不其实过是个盗窃九寒净体来供自己所用的——吸血鬼体质而已。」
他于是再也忍不住,提剑掩面奔逃!
怎么可能!
奚澜怎么可能是因为惑心蛊才喜欢自己!她明明那样爱自己!那样赤诚如火的爱意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惑心蛊!
只是那一句:「肖青枫,你太看轻我了,也看轻她了。」宛若当头大棒。
肖青枫怔怔看着这个追逐在自己身后数十年叫自己几乎已经习惯了的未婚妻,像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影子。
一阵巨大的惶恐几乎将他吞噬殆尽。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带着你的至阳之体在人间逍遥吧,肖——少宗主。」
听见这句话,肖青枫狠狠地摇头,他对自己说:自己还有宁师叔!还有宁师叔!
自己只需要宁师叔喜欢自己就够了!
至于奚澜,只是一个意外而已!只不过是一个失去的无足轻重的钦慕者而已!
然而:
——「吾心,唯剑而已。」
那一瞬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浑浑噩噩,就连魔渊是否安宁也没再管,境界一落再落,不知此身何处。
有时他会想,不对啊,师傅说了自己是那个应运救世之人,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呢?
这一切是梦魇还是劫难?
亦或是幻境?
直到某日,他看见那云端之上墨裙女子熟悉的脸庞,这才犹如大梦初醒。
是,是奚澜啊。
肖青枫后知后觉,或许他早就爱上了这个曾经的未婚妻。
在选择她作为苍生祭品的那一瞬,心中涌出的怜惜与愧疚一直酝酿,一点点看着不爱自己的女子展露风华——直到奚澜潇洒转身,终于发现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女子。
猝然如光阴定格,酿就烈酒的那一瞬。
所以才在听到对方蔑视的话语时丧失理智,不顾一切地想要证明,哪怕你奚澜不再只注视着我,我也绝不后悔!
可,可到底错过了。
肖青枫想起自己的师傅,似乎是在魔渊被彻底封印的第二日,他便自散功力,瞬间垂垂老矣,直言是为赎罪。
而后不知去往何处。
或许已然死在哪个大雪纷飞的荒原之中,带着遗臭万年的恶名。
而今她在云端,违逆天运救世,人人尊称一声奚澜仙子。
而自己却带着一腔迟来的混浊爱意,匍匐于尘土之间。
再不敢执剑。
曲赫番外
二十五岁的曲赫承认自己其实对奚澜是一见钟情,不然,他明明有那么多可以供自己驱驰的蛊虫,却偏偏对这个闯入万蛊林的女子用了惑心蛊。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还傻傻地用生死蛊换一条灵脉,之后还舍不得用里面的灵石,珍视得像是什么定情信物一样。
这点小九九,难道还不明显么?
只是十五岁的曲赫死不承认。
不光是死不承认,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奚澜的这份喜欢,还傻傻把这份心动当做了友谊。
纯情蛊师曲小赫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是真的傻啊,居然要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拜把子。
在奚澜闭关的那十年,他回过一次万蛊林。
彼时圣姑一见到他的模样就笑了:「被喜欢的婆娘甩了?」
曲赫闷闷不乐:「没有。」
「没有?」
圣姑瞧着这个自己偶然发现收为弟子的蛊灵,笑着揶揄:「是没有被甩,还是没有喜欢的婆娘?」
「……都没有。」曲赫嘴硬。
只是这样的嘴硬不过半个月,曲赫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找了圣姑:「师傅你说我看起来,真的像是被婆娘甩了么?」
圣姑具体回答了什么曲赫其实没有听清,因为他发现自己刚问完这话,心里便已经有回答。
对,你确实像是被婆娘甩了。
而且这个婆娘,就是奚澜。
圣姑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家徒弟根本没听,只是捧着个玉佩一个劲地傻乐,细探之下发现是个须弥芥子佩,内里还有一条快干涸的灵脉。
于是挑眉:「你婆娘挺有钱的呀。」
曲赫点头:「不光有钱,她还——」
可怜的曲赫,哪里有玩得过人族的心眼子呢?
到底还是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和奚澜的一切都给师傅圣姑说了出来,而后看着她,问:「我婆娘怎么样?」
听见自家徒弟媳妇被负心汉用惑心蛊暗害,圣姑面容冷淡:「那个道貌岸然的肖宗主,还真是越发地出息了。」
看着曲赫,圣姑反应过来笑着说:「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是能够讨到她做婆娘,师傅绝对一百个支持。」
身为万蛊林的主人,圣姑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蛊虫是被谁偷走了呢?
只是她受了情伤之后不愿提及,于是在被徒弟问起蛊虫下落之后随意糊弄说是丢失而已。
谁知阴差阳错,竟然牵扯出这么一段情缘。
再看着曲赫,圣姑道:「不论他对你的婆娘有什么打算,有你师傅在,都会护住她。」
曲赫十分高兴:「多谢师傅!」
之后就有了圣姑千里迢迢赶来仙门大比,当着万仙之面把肖宗主的脸皮扯下来丢到地下踩的这桩事。
以及那股对着徒弟情敌肖青枫毫不掩饰的敌意。
并且意外地交到了神女宫宫主这个好友,二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一丘之貉……总之最后一直都挺快乐。
于是圣姑在给万蛊林下了个生人勿近的禁制之后抱着自家徒弟的茧跑来神女宫,和自己的好朋友一起住。
神女宫宫主对此乐见其成,就是不太乐意承认这么大个茧是自己宝贝徒弟的未来夫君。
除了这个分歧之外,两个姐妹相处得都挺和谐。
每当天气好的时候,圣姑就会去拍一拍曲赫的茧。
「徒弟啊,你可快点长出来吧,你家婆娘现在天天一副要飞升的样子,整个人都冒着仙气和功德金光,为师可不想看你刚出生就丢了婆娘啊……」
絮絮叨叨地,翻来覆去地说。
并没有发现自己拍打的地方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缝。
这年的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沉睡了数十年的青茧终于破开。
而奚澜看着只有三四岁娃娃模样的故人,弯了弯眉眼:「许久不见,娇俏的小蛊师。」
牙都没长齐的小曲赫突然后悔,自己应该等长成二十五岁的模样再破茧的。
呜呜,这样更难讨婆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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