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以下犯上

李询仿佛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即辩解:「是公主不许臣看见、不许臣出声,可公主身穿红衣坐在这里,很容易便会被发觉……若不是臣帮公主收尾,此刻只怕公主早就被三殿下和锦宜姑娘看到了。」

「公主若要罚臣,那就罚吧,反正公主高高在上,想罚臣,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呵气一样。

分明说的是正经话,却被搞得无端生出几丝古怪的氛围。

我挑起眉毛。

特别好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现在李询居然还敢顶嘴!

这胆子,越发大了!

14

好容易锦宜和赵恒谈完离开,李询慢慢地放开我,我憋了一肚子火,立刻跳起来发难:「李询,你敢对本宫无礼,你信不信我让人打你。」

李询慢慢地别过眼光,又溜回来,颇为委屈:「公主要打,就尽管打吧。从前也不是没有打过。」

我的狠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

以前,我确实打过他十个板子,而且他挨完打,就发了一场烧。

想想孩子生病时的可怜样,我到底没忍心,换了个罚法:「不打也行,罚你不准吃晚饭,饿着肚子想你有什么罪过。」

赌气不让人吃饭,确实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简直像个小孩子在撒娇赌气。

但是一时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罚法。

李询却恭恭敬敬道:「公主有命,臣今夜一定不吃晚饭。」

我这才得意起来,昂首阔步地走了数丈,忽而停下,瞟李询一眼:「这会儿刚中午,你下午都可以吃饭的,明白吧?」

李询几乎是忍俊不禁了:「臣明白。」

回到诗会现场,诗作评选已然结束。由锦宜代笔的诗词拿了个中不溜的名次——长公主不善读书,写得好了,旁人一看便知道是枪手。

拔得头筹的是赵恒。

我留心看锦宜,果然见她低头默念赵恒的诗作,时而颔首微笑,时而凝眉细思。

嗯,有情况。

回府的马车上,我再次拉着女鹅打听,她对唐太妃和三皇子的印象,是否有任何新看法?

女鹅却含笑抿唇,道:「没有。」

不,不对。

第一次问的时候女鹅大大方方,第二次问的时候,就含羞说没有。

我自己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信号很危险。

赵恒,必定在什么地方打动了女鹅。

啥地方呢?

论长相,李询和赵恒是平分秋色;论性情,李询被我调教得也是千依百顺;论才华……

哦,懂了。赵恒的文学造诣一绝,再看看自家李询,确实技不如人。

再这样下去不行啊。

补课,必须补课。

缺什么就补什么吧。

我花大价钱请来了一位大儒,假装是给自己授课,其实旁听的李询才是重点培养对象。

国学博大精深,身为工科生的我学得苦不堪言。

然而李询身为古人,资质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两个学生互相比赛一般的笨拙,大儒教得连连叹气。留堂作业交上去,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被大儒无情批评的李询问我:「公主为何要臣学习作诗?」

我不假思索:「因为三皇子很会作诗。」

本来还发愁该怎么解释「女鹅喜欢文学所以你也要会」,但李询乖觉异常:「臣明白了。臣会背的,只要公主喜欢。」

喜欢归喜欢,可是学习语文这个事情,三分靠努力,一百四十七分靠天赋。

又硬着头皮上课五六天,我先顶不住了。

课堂上困倦到不行,只能伏案打瞌睡。

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李询向大儒道:「夫子不若提前下课吧,让公主好生安歇。落下的课程明日补上。」

啊,李询赛高。我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在书桌上寻个更惬意的姿势。

……下回还是定制个靠枕吧。

画个样子让女鹅来绣,女鹅心灵手巧,一定比淘宝九块九包邮的要好。

我这里神游天外,却也能感知到李询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起来以前看到过的恶搞视频——当你假装晕倒的时候,你的宠物会干什么?

有的宠物比较忠诚,就一直很焦急地呼唤主人。

有的贼高冷,压根理都不理。

有的是憨憨,还会啃主人的脸。

所以李询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做什么?

我没动弹,继续装睡。

被考验的小孩凑得更近了,慢慢地伸手,在我眉眼前一寸处停下。

灼热明亮的日光被挡在他手掌之外,在我脸上留下一片阴影,恰恰好落在眼睛周围。

——原来他是想让我睡得更安稳些。

好乖啊。

李询应该算是会被评论区夸爆的那种宠物吧。

可他不是宠物。

他也不可能是我的。

针扎一般的疼痛袭来,我突然很想很想哭。

我设想过很多回,自己该如何从这本小说里抽身。可是我永远想不到,我竟然会对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这样留恋。

霍然睁眼,四目相对。

我的眼圈已经红了。

李询的呼吸重了些许,他无措地收回手:「公主,是臣惹您不开心了吗?您说出来,我便会改,定改到您喜欢为止。」

我死咬着唇,想骂他。

这人,真的是又蠢又笨。他为什么要讨我喜欢?他根本就该讨锦宜喜欢。

湖阳长公主不过是他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他该恨她、厌她,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般讨好她。

他这样做会让我生出一种错觉——就是,他会永远地待我这样好。

可我和他之间,哪有什么永远可言。

我抽了抽鼻子,命令:「我要你离我远一点。」

李询猝不及防,皱起眉,不解:「臣是您的侍卫,若是离您远一点,该怎么履行职责?」

「那你不要总是关心我。」

「请公主给臣一个原因。」

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不过就是我想让你疏远我一点,这样将来你离开的时候,我不会太伤心。

我板着脸,一字一顿:「李询,我讲清楚,你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欺辱你。我命你睡马厩,让你做马夫,见到你,也从未有过一句好话,动不动还命人打你。我对你这么差,你实在不必对我有超出职责范围的关切,没必要。」

李询张了张口,苦笑道:「公主为何总是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

「厨房的大娘总是给我开小灶,马厩里的师父其实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府上的郎中常教我医术。」

「……是的,公主,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来都知道。」

「现在公主说您一直对我很差,我又不傻,怎会相信?」

15

为什么他都知道?

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

李询,应该一直被剧情蒙在鼓里才对。

是他太机灵,瞒不住?还是我这个恶毒女配的办事能力果然低下。

最后,到底还是理智占上风。

不能让男主对女配产生过多好感。

「很好,既然你知道本宫待你好,那更该效忠本宫,本宫命你离我远一点,你听不明白吗?本宫命你把花在本宫身上的心思,都花到锦宜身上,你听不明白吗?」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询眉头紧蹙,面上一片冰冷:「锦宜?公主,我为何要讨锦宜喜欢?」

我未及反应,他已然逼近一步,语气急促,「我服侍的人是公主,我眼睛里看得到的人是公主,我心里放着的人是公主——与他人又有什么干系?!」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等一下,李询这是在……告白吗?

好像是,但好像又不是。

该追问吗?问个清楚,到底什么叫「放在心里」?他对我的感情,到底是爱慕还是敬重?

可这回答重要吗?既定的命运要求他恨我,他怎可能违背。

我只觉乏力,无奈道:「有干系。李询,你是要娶锦宜的。」

李询幽黑的眸子里好似困了一团火。

「公主,臣在此起誓,永生不会背叛公主。但若公主要我娶锦宜,恕臣无法从命。」

「臣宁可将这条命还给您,也不会娶臣不爱的人为妻。」

他这……是在反驳?

那个曾经到了嘴边却始终想不起来的词,终于闪现出来了。

我颤声地骂他:「李询,你这是,以下犯上!」

李询却冷笑一声,并不否认。

「对。臣就想以下犯上。公主又要罚我了吗?是罚我板子,还是要我的命?」

「……随便您。反正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第一次听到李询用这种强硬的语气跟我说话。

但是这个情景,竟莫名地有点儿熟悉。

原书之中,似乎也有这样的对话。

——跋扈野蛮的长公主命令李询鞭打无辜路人,李询就是这样回答的。

「臣宁可以下犯上,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心。」

他还是会以下犯上,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同样的结果。

一身「反骨」的小孩与长公主决裂,被迫离开生活六年有余的湖阳长公主府,去沙场拼一份事业。

本以为是无路可走,但没想到是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多好啊。李询,这样多好啊。

你无意之中,又将剧情推回了正轨。

我应该很满意的,毕竟养了李询这么多年,又费银子又费精力,这么多年来我所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男主黑化,女配圆满地完成任务,就可以舒坦地退休了。

按计划,我该去圈块地,建个宅子,养一群鸡鸭,嘴馋了就杀一只。

该开心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定是提前退休的喜讯突如其来,我一时激动,需要时间适应。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仓皇地转身,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与李询擦肩而过的时候,宽大的衣袖忽然被紧紧地攥住。少年低头注视着我,宛如丧家之犬一般颓然地哀求。

「公主,求您,不要这样。臣只想留在您身边,这样您也不能容忍吗?求您,继续让我留在您身边……」

我一惊。

所以就算这样虐他——也还是不够让男主离开?

一定要做更残忍的事情,才能赶走他?

可是对他残忍,对我来说,何尝不是钝刀子也在割肉一般的疼。

我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

若说方才强势顶撞的李询已让我心酸至极,现在他软下来,更是难以招架。

我狠下心,一掌挥去,斥道:「你不过是我养的罪奴,给你一口饭吃已经是我心软,你凭什么求我?」

被我动作伤到的少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哑声道:「公主……当真如此狠心?」

少年的眼神脆弱无助,我只看了一眼,便狼狈地缩回视线。

——李询啊,不是我狠心,真的不是我狠心。

是你,终究要离开我的。

我其实不应当对你付出这样多感情。

我太傻了。

回去之后,要是有谁让我写穿书守则,我第一条就写,绝对、绝对,不要对男主付出太多感情。

到头来伤人伤己,何必呢。

16

李询以下犯上,长公主震怒,整座公主府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下午,街市传来消息,蛰伏西北的北突叛乱,叛军南下,卫国连丢十余座城池,损失惨重。

我心头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外族入侵乃是本书重要剧情。

数日之后,陇西王夏侯恭及其义子夏侯衍会集结五万大军,不日出发。

军队里,有着视死如归、一腔孤勇的李询。

陇西王发觉李询天资聪颖,提拔他为得力将领。

再然后啊……李询会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与锦宜重逢。

看看,中午李询和长公主决裂,下午剧情便开始推动。大势所趋,我和李询的命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变化。

还迟疑、心软什么?

我从自己书桌上拿起一张草草写就的纸笺,盯了足足一刻钟,唤来嫣红:「把这张纸,送到锦宜的卧房。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锦宜正在膳房照看我晚膳点名要吃的山楂糕,这会儿为何要去她房里送东西?

嫣红心里疑惑,也不敢问。

是夜,更深露重。

一身素衣的锦宜捧着几册书卷求见长公主。

锦宜神情镇静到接近于冷漠,她开门见山:「李询私藏陈国兵书,触犯我朝律法。请问公主,如何处置?」

书卷一一地摊开,铺在案几之上。

两旁的侍从俱都大惊。

六年之前,陈卫两国交战,陈国不战而降,卫国人对此多有鄙夷。

此后,官方法令,禁止一切陈国书籍流通。

身为陈国落魄贵族的李询,是如何得到这些禁书的?!

灯火摇曳明暗,我盯着锦宜的一举一动,脸色苍白。锦宜却一脸坚毅地回望过去,毫不示弱。

僵持许久,我抬手拂过这些书册,下令。

「那就把他,逐出府去。」

在旁侍候的嫣红闻言一震,大着胆子替李询求饶:「这……李询在府中多年一直循规蹈矩,仅凭锦宜妹妹一面之词就定他的罪,未免有失偏颇。公主是否将他带来问话,再逐走他不迟?」

我却毫不留情:「不必问,逐出去。」

我怎可能不知道李询是冤枉的。

这些书俱是我授命辗转留到李询手上,供他暗中学习的,现在却成了李询心怀不轨的证据。

在外族入侵的多事之秋,众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长公主性情强势,又发落的是叛国之嫌的李询,连嫣红都讨了个没趣,现在自然无人再敢求饶。

片刻之后便有人来报,说李询已带着他的铺盖,彻底地离开公主府。

我听完汇报,冷哼:「很好。」

却没叫人退下,沉吟了半日到底还是追问:「可知他去了哪里?」

下人为难:「这,公主并没叫留意李询去向……」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可笑。分明是我赶走了他,现在还关心他大半夜没有落脚的地方?

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

我从未想过失去一个人会这么痛。

现在,该怎么办呢?心里空荡荡的,根本睡不着。

哦,既然心里空,就把胃填满吧。

吃饱了,心情就好了。

张了张嘴想喊人,才发现自己急火攻心,竟已有些哑到说不出话。我强迫自己对嫣红扯出一丝笑容:「我想吃菌子火锅。」

嫣红很快地张罗了一锅鲜美的菌汤火锅,牛肉、羊肉、鲜虾、鲜蔬,我爱吃的都摆好了。

可我没吃多少,只顾着喝酒。

许久,我才笑道:「嫣红,我们把锦宜也送走吧,送到唐太妃那里,就说,是长公主觉得太妃喜欢,孝敬她的。」

若说逐走李询,嫣红还不甚担心,只道是那孩子包藏祸心——但锦宜可是公主的心尖宠,而且素日毫无过错。

嫣红大惊失色:「公主,您……您身边一个人都不留,这是何苦?」

是啊,何苦。

走一个也是走,走两个也是走。

早走早省心。

李询和锦宜啊,你们以后的人生没有我,也会花团锦簇。

我这老母亲,归隐山林养鸡、养鸭,也定会过得惬意、舒适。

17

一向被偏爱的锦宜到底不是只会求饶服软的李询,送她入宫的命令下达不过一刻钟,她竟披头散发地赤着脚跑来见我。

一看,就是从被窝里跳出来的。

都说女大十八变,锦宜近来脱胎换骨一般,个子也高了,脸庞也瘦了,看上去已是个十足的小美人。

此刻小美人怒不可遏:「为何要赶我走?」

火锅配酒,越喝越有。我酒量虽好,三四壶酒灌下去,此刻也有些醉了,看锦宜都是重影。干脆揽住心爱女鹅,大着舌头给她解释。

「锦宜啊,我不是赶走你,我是给你找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你看啊,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公主,你跟着我又有什么前途?在宫中服侍太妃,你能学到更多,将来还有机会做女官,有位份品阶,吃朝廷俸禄,受宫人爱戴。」

锦宜死咬着唇,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应当是心动了的。

当年,卢家因触怒先帝而获罪,卢家儿郎尽数发配边疆,女眷则沦为罪奴。

生母临终前教诲,让锦宜必要吐气扬眉,不准玷污卢家才名。

入宫伺候太妃,扶摇直上、一鸣惊人——听上去如此美好,也如此切实可行。

这一切,都与锦宜颠沛流离少女时期的渴求相符。

她应当答应的。

可是她含泪摇头:「别说这些了,公主,我是绝不会离开你的。死都不会。」

诶?

我有点儿懵。

怎么回事?这书里,男主也不肯离开我,女主也不肯离开我。我是做了什么感天动地的事情吗?还是这一届的男女主都不行?

我甩甩脑袋,握住锦宜的手,真诚地劝说:「你走吧,锦宜,若是心里有我,时常通信就是。但是吧,离开我,是你的命运。」

锦宜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公主在说什么?」

「就是,你命中该离开我的,谁都改变不了。」

「命?」

锦宜皱起眉毛,连连冷笑:「所以公主把李询的书册清单放到我房间,借我赶走他,也是他的命吗?」

这下,我是真惊呆了。

「你都知道?」

「公主以为我什么不知道?」

锦宜果真是权谋爽文里的大女主。我那点儿小计谋想瞒过她,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啊。

我讷讷地收回手:「你都知道,为什么还甘愿被我利用?」

锦宜冷哼一声。

「我早恨透李询。公主既有心逐走李询,我为何不能推波助澜?」

我更懵了。我这人,确实脑子不太灵光,所以想不明白为什么锦宜会恨李询。

难道恨是另一种爱吗?

「行吧,你就随便恨一下吧,别太恨啊……毕竟,你们俩呢,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

听见我如此说,锦宜越发愤怒:「公主莫不是喝醉了,这都是颠三倒四地说的什么话?公主怎知我和李询会是一对?」

「公主常教我,为女子,要刚强。遇到不公,要抗争。怎么,公主自己却信命运这种虚无的东西?」

「哪怕当真有命运,我还偏就不信了!我的命,天底下只有我自己说了算数,其他人谁说了都不算数!」

她骂得顺口,干脆狠狠地剜我一眼,恨铁不成钢:「连公主说了也不算数!」

啊,女鹅好凶。

可是,是我真的喝多了出现幻觉,还是,女主拒绝承认她的官配是李询?

如果她拒绝了李询,那么是不是说明……

我心里突然腾起一丝希望。

吞了下口水,可怜兮兮地捧着女鹅的脸,问:「锦宜,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李询?」

锦宜斩钉截铁:「不喜欢。」

「你以后会不会喜欢他?」

「不会。」

「我能相信你吗?」

「公主,我喜不喜欢谁,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的眼睛亮起来:「那……若是我喜欢李询,你会……介意吗?」

沉默。

迷之沉默。

锦宜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看得出,她银牙紧咬,若不是强力地克制,只怕这牙立时就要咬到我脖子上。

许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介,意。」

我眼底的光芒霎时熄灭。

夜风如水蔓延,我打个哆嗦,突然觉得寒凉刺骨。

所以锦宜还是介意的啊。

果然是我异想天开了。

我尴尬地咧嘴一笑:「锦宜,我喝醉了,就随口问问,你就当我没问过。我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啊,姐姐还是继续疼你……」

说到「疼你」两字,话音哽咽,竟是再说不下去。

哭太狠,所以这回换成锦宜哄我了。

她抬手摸一摸我发顶,手势轻柔。忽然,眼圈一红,泪水潸然落下。

「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李询那厮,何德何能,根本配不上你嘛。」

我呜咽着点头又摇头。

「可若是公主喜欢,为了让公主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

「但我会替公主监督他。若他待你不好,我第一个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做成门槛,让千万人踩他的脊梁骨给公主解气。」

我下巴都要合不拢了。

女鹅你……这也太残忍一点了吧!

可是听上去莫名地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我一头扎进女鹅软绵绵的胸里,号啕大哭:「锦宜,我不是故意喜欢李询的,我实在是——实在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可太没用了。

真给这一届恶毒女配丢人。

锦宜抽了抽嘴角,无奈:「我说,我最亲近的人喜欢我的死对头,我都没哭,你有什么可哭的?」

说着,皱着眉,一副「烦死了」的表情指着门外:「而且你再哭,李询说不准真跑了呢。到时候,我还得再帮你寻个称心如意的男人……说不准比李询还烦……真是想想就头痛。」

18

被女鹅提示,我这才清醒几分——陇西王在城内招兵,李询既无路可退,自然会去投军。

军队随时开拔,若不尽早找到李询,只怕他就真走了。按照剧情,三年之后才能回来。

我持长公主令牌出了城。

军帐设在城外,我连夜出发,抵达时已是四更。

我求见的是南征北战、威名远播的陇西王,出面接待的,却想不到是个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

少年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还叫:「二哥你别揍我了,我又不是故意使坏的。」

看起来像是打搅了人家哥哥训妹妹。

我有点儿尴尬,那少年更尴尬,对我一抱拳,道:「在下陇西王义子,夏侯衍。这是舍妹。不知长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我表明来意:「我来找人。是我府上的人,叫李询,大概十七八岁,个子很高……」

夏侯衍还未答话,那小孩子抹了把泪,跳起来抢话:「我知道!是晚上和哥哥比武的那一个大哥哥,是不是?」

李询果真在此处?我赶紧道:「是,我特来向王爷和将军要人。」

夏侯衍狭长凤目一眯,毫不客气:「敢问公主,李询是你什么人?公主府上仆从数百,假如李询只是你府上可有可无的人,我自然无需叫他来见你。」

被这位气场极高的少年将军凝视,我略有些不自在,只硬着头皮解释:「自然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也有很多种。」夏侯衍似乎兴致寥寥,言简意赅,「实不相瞒吧,公主。晚间此人投奔我时自述无家可归,我很赏识他的才华,已让他入了军籍,受我约束,听命于我。」

「现在公主才来要人,怕是迟了。」

迟了吗?

满腔的期待在听到这一句时都化为苦涩,我自己还没觉得,脸上已是濡湿一片。

夏侯衍皱眉,喃喃:「女人真麻烦,又要占用我时间安抚……」

他大约已在构思如何打发掉我这位骄矜、倨傲的公主。

然而我却抽了抽鼻子,毅然决然道:「他既愿意投奔你,看来是做好了决定。我……我不干涉他办正事。反正,他早晚都是要回来的。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再见他。」

「麻烦将军别告诉他我来过此处,就让他安心地随你去征战吧。」

说完,我扭身要走。

夏侯衍拧眉:「那个,公主,你就这么走了?」

我茫然:「不然呢?你和他是要干正经事的,我留在这儿,不耽误公务吗?」

以前看书、看剧,最讨厌那些在危急关头还磨磨唧唧的角色。虽然此刻我也很想磨叽一下,缠着夏侯衍让我见李询,但这些人都是身负使命的,怎好意思因为我一己之欲而耽误人家保家卫国。

夏侯衍还未答话,他身后那个小孩子已经唧唧哇哇地叫起来了。

「二哥你成天欺负我就算了,你连这么漂亮的大姐姐都欺负,活该你一把年纪了也讨不到媳妇!人家你情我愿,轮得到你来多嘴!」

被指责的少年脸色一黑,斥道:「你又胡闹什么?」

那孩子游鱼一般地钻了过来,抱住我的手就往军营里跑:「姐姐,我带你去见你心上人。」

我本来今晚喝了不少酒,此刻被这孩子拉着飞奔,更是颠得头昏脑涨。

所幸路途不远,很快地就跑到一处营帐之前。

半敞开的帘子之后,果真站了个人。

夜风拂起衣摆,衬得他腰细腿长。

我认清此人是谁,突然便腿脚发软,一步也动弹不了。

那孩子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喂,你等的人是不是她?我把她带来啦,你怎么谢我?」

李询似笑非笑,从兜里摸出块糖递过去。那孩子抢过,一溜烟跑没影儿了,李询这才阔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我。

嘴角的微笑在看见我满面泪痕时,霎时收紧。

半晌,他轻哼一声,握住我的手腕就将我往营帐里带。

我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李询鼻翼微动,已闻出我身上浓重的酒气,蹙眉:「大半夜吃这么多酒还不睡觉乱跑。」

他干脆俯身将我拦腰抱起,三两步迈进帐篷,将我往简陋的床榻上一放:「这里没有桌椅,公主便将就些吧。待天亮了,我送你出去。」

语气甚是疏远,动作倒是轻柔。

我打从见到他起,心里就像打鼓一样,此刻终于定下心神:「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李询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我干脆一口气问了出来:「你昨日所说,心中有我,到底是怎样有的我?」

可不能会错意啊。

这孩子到底是把我当老板、当姐姐,还是当成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角色?

若我自以为他喜欢我,但其实根本不是,那可真是……太 TM 丢人了。

李询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两手交握成拳,也绷得极紧。

许久,慢慢道:「怎么样心里有你?呵……吃饭时想公主可吃得开心,天冷时想公主有无加衣,天黑时想公主需留心看路,睡觉前想公主今日是否过得开心。」

「我满心满眼都是公主,我此生此世都想陪伴公主……」

李询看向我,嘴角勾起苦笑,月亮的清辉透过营帐顶棚缝隙落到他眼底,那里似乎隐隐也有泪光。

「我心中喜欢的人是你,只可惜你并不以为意。」

19

哦,原来真的是喜欢啊。

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啊。

巨大的喜悦从心底升腾爆炸,我眼角弯起:「喂,李询。我觉得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误会我不喜欢你。」

李询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追问:「嗯?莫非这不是误会?我不信。」

我咬牙切齿地扑过去,八爪鱼一样攀到李询肩上,炽热的呼吸从鼻腔呼出,带着十足的杀意:「我说喜欢你,你凭什么不信?李询你混蛋,你凭什么不信!非要我拿鞭子抽你,你才信?」

被这样一撞,李询几乎坐不稳身体。他一手扶住我,半低头沉默片刻,忽然自己闷闷地笑起来:「这样才对嘛。」

「哈?」

李询音色发沉,嗓音里压抑着什么复杂的情绪。

「我说,这样骂我才对。」

这家伙是什么毛病!在他心里,我就是天天欺负他的形象吗?

……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我确实是一直在欺负他来着。

其实这么追过来已经很不矜持了。

但现在,可以更不矜持一点。

20

宿醉的后果是头痛欲裂。

醒来时,我蜷成个虾米状,李询从背后缠着我,见我醒了,殷勤道:「公主睡得好吗?」

「还行……」

打个哈欠才后知后觉,此刻我和李询,并非是在公主府,而是在夏侯衍的军帐。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嗷呜」一声,差点儿哭出来。

李询倒是一脸正经:「这里床硬,公主睡不惯也是应当。」

太过分了,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

我催他起身:「天都亮了,你不用起床吗?你都入了夏侯将军的军籍,随时大军开拔,你还磨蹭什么?」

李询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啊,是我让他骗你的。」

我本来心里酸溜溜的,还在暗悔自己为何不早早地吃掉李询,此刻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让他骗我?」

李询终于意识到我恼了,赶紧认真地解释:「昨日,公主用那样蹩脚的理由逐走我,我虽然委屈,可我想公主只怕是有难言之隐。我不能当时与你争执,但可以事后慢慢地分解。若是等待数日,我猜公主便会回心转意。」

「夏侯将军想招募我,我和他说,我还有心愿未了,所以借他的营帐住三日。若三日我还等不到那个人,我便自愿地加入西北军。」

非常好,非常好。

一个李询,一个卢锦宜,全都是看破不说破,等着我钻到套子里了,再来看我笑话。

感受到智商碾压的我暴怒而起:「滚开吧你!混账李询!」

被这样唾骂的李询忍俊不禁:「别恼啊,我还没说完呢……若不能等到你回心转意,我就潜回公主府,非要找你问个清楚才行。」

「哄也得哄好,骗也得骗妥,缠也得缠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总不能我爱慕你多年,连个结局都不给我吧。」

切!说得好像……我一定会搭理你似的。

脸皮真厚啊。

我正琢磨在他的话里找碴儿,突然捕捉到一个词语。

多年。

什么叫作多年?

我裹紧被单,脸色复杂:「李询,你现在几岁来着?」

「再过三月,满十八。」

少年眼神清澈,倒映着一脸懊恼的我。

我发出绝望的低吼。

为什么,这么小?

谁能来拯救我!!!

李询撑起身,被单滑落,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曲线。

「公主说我小?我可并不觉得。」

随着他的视线一起下落,我窘迫:「……我是说年龄小。」

「公主介意我的年龄吗?」

什么鬼嘛。

睡完了再介意,是嫌我还不够渣吗?

「不能……吧。」

「那就好。我也不介意。」

「既然我们都不介意,那不如,我们一起回家?」

也……也不是不可以哦。我原本计划,退休之后要寻个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养养鸡鸭、逗逗猫狗。

现在宠物清单里多了一个李询。

不就是多双筷子嘛。

我养了他好多年,现在又不是养不起。

但是,剧情呢?!

我怎么记得,李询是这次出征最重要的一个角色来着。

假如他不去,会不会对时局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我当然可以赌,但不想这样做。即使李询此生此世都不会知道,他的人生使命之中,有一个就是平定边疆战乱,但我也不愿意因为一己之欲,视他的抱负如无物。

焦虑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因为我孝顺的大侄儿知道姑姑瞌睡,就过来送枕头了。

赵恒秘密地递帖子拜访湖阳长公主,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动的 Offer。

「我秘密地调查了姑姑这些年来的事迹,发觉姑姑行事作风与从前全然不同。」

「但我不会去追究原因为何,只希望姑姑答应我一件事。」

我已经不想惊讶了。

截至目前,这本书里的男主女主都坑过我,再多个男二,我也不怕的。

为啥别人穿书智商都完爆古人呢?

是我太弱鸡了吗?

「我的计划是:让李询出征,姑姑可以暗中随行。战事平定后,我会为你们安排一个地方,隐居田园,相伴终老。」

这个计划确实非常完美。

但是,动机呢?

「侄儿对姑姑的婢女锦宜心生爱慕,侄儿想让她入宫,陪伴侄儿。」

诶。

竟然是这样吗?

忆起锦宜哭哭啼啼地不愿离开长公主,我有点儿明白了。只有我离开京城,锦宜才愿入宫做唐太妃的女官。

赵恒这是为自己打算呢!

这种人怎么配得上我家锦宜!

我非常不屑这种行为,但联想到女鹅提及赵恒时那抹娇羞微笑,到底还是松了口。

「那我可把话说到前头,你可得待她好。」

「侄儿一定。」

我想起锦宜当着我骂李询的情景,干脆原话复述。

「你要是敢待她不好,我第一个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做成门槛,让千万人踩脊梁骨给锦宜解气。」

赵恒郑重地许诺:「有姑姑这句话,侄儿必然不敢待锦宜有丝毫不好。」

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密谋完毕。

赵恒辞别,而李询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我脸上啄一口:「公主和三殿下在谈些什么?他离去的时候,笑得极为开心。」

我打个哈哈糊弄过去,顺便纠正:「以后别叫我公主了。」

「那我该唤你什么?夫人?娘子?还是爱妻?要不每天换一遍吧,反正都是在叫你。」

这家伙嘴巴是抹了蜜吗?

我两手捧住李询的脸,一字一顿,耐心地教导:「我给你讲一件事哦,你要记住,一刻也不准忘。」

李询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好,我会拿小本本记上。」

又是小本本。

我无奈。改天必定要把这个本子找出来,看看他天天都记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李询你听好。这个不许记本子,要记心里。」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样神秘?」

「虞茵。」

「嗯?余音绕梁的余音吗?」

「李询你笨蛋啊!是我的名字!叫作,虞茵!」

李询忽然笑起来。他俯身揽住我腰身,柔声道:「会记住的,会的。」

「这辈子不忘,下辈子也不会忘。我爱的而且爱我的,是茵茵啊。」

21 番外锦宜

锦宜一直将湖阳长公主视为此生的贵人。

在人牙子即将把她卖入勾栏之时,是公主收养她入府。虽是名义上的主仆,但公主待她宛如姐妹一般。

不只是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往她身上堆,甚至还请了名师调教才艺。

不过,锦宜知道,在这座府邸还有一个人,也受到了公主的关注。

那就是李询。

锦宜不太理解公主对李询的偏爱执念出自何处。

在得知公主暗中也为李询找来了各色能人异士教他武艺兵法时,锦宜便感知到了不对。

她故意设计,和李询产生争执,便是想暗中试探,看李询究竟是何等背景。

然而事实证明,李询那马夫既粗鲁又无理,毫无可取之处。

而且他是何等身份,竟敢用那般炽热的眼神去看公主?

公主固然很好,慷慨乐观、宽仁善良,可实话说,她觉得公主真的……不够聪明。

至少,在洞察人心这一方面,确实乏善可陈。

连府里跑腿的七岁小丫头都比公主能识人心。

李询这家伙,趋炎附势、怀禄贪势的狼子野心几乎都写在脸上了,公主仍毫无察觉,甚至还破格提拔他为近卫。

锦宜成日撒娇卖痴,故意打压李询,就是不想让他得寸进尺。

但是无论她怎么闹,公主都会用一种「两个小冤家,不打不相识」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两边安抚。

后来,甚至公主还带李询单独外出。

那可是深夜啊。

自己为公主担忧了半夜,公主可倒好,被送回来时蒙头大睡,甚至还被李询抱在怀里。

而李询这家伙,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从前他喜怒形于色,很容易便能激他动怒,可后来这家伙都学会笑里藏刀了,可见心机更加沉重。

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

公主于自己有恩,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主被李询算计。

她一定尽早要把李询赶出公主府。

她可真是为公主操碎了心。

所以,在公主设下那个拙劣的计谋要逐走李询时,锦宜顺水推舟地将计划执行得完美无缺。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逐走李询之后,公主下一个要赶走的人,竟然是她。

「锦宜啊,在宫中服侍太妃,你的前途会无可限量。」

锦宜当然知道太妃喜欢自己。

陪长公主入宫参加诗会时,三皇子已经找过她,委婉地表示太妃想讨她做女官。

所给出的理由也是无懈可击。

太妃和锦宜生母乃是同乡,闺名互通,彼此相惜。太妃赏识锦宜才华,愿意收她入宫做女官。

这已是天大机遇。

更有说服力的,是三皇子赵恒的态度。

他绝不甘于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皇子。他的目光,锁定在九五之尊的宝座。

诗如其人,她能体会到赵恒的青云之志。

而且她心思灵透,亦能看出,三皇子对自己有意示好。

其实,她也略微有些困惑——三皇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自己完全契合。

就好像三皇子对她已经相识数年。

可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

世间当真有这般心意相通之人吗?

若三皇子是装的,那他骗人的本领当真一绝。

若三皇子没有假装……那或许就真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了。

可是,不管前途再如何花团锦簇,不管三皇子许的诺言再如何动人,锦宜想,她应当是不会入宫的。

毕竟,世间总有一些东西,要比权势、声名、爱情更重要。

……比方说,公主待她的恩情。

哪怕公主一直像个不开窍的孩子,仍旧被李询那厮蒙骗,可是有她陪着公主、监督李询,他想辜负公主,应当也是不能够的。

所以,在她终于和公主将话摊开来讲,公主承认,自己喜欢李询时。

锦宜心里叹息。

此后终生都要看着我最亲近的人和我的死对头相亲相爱了。

——现在想办法把李询赶尽杀绝,还来得及吗?

22 番外赵恒

前世,赵恒荣登九鼎,却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在谋略上,锦宜是他最忠诚的属下。

在起居上,锦宜是他最知心的伴侣。

可他终究没能得到她的心。

或者说,赵恒曾短暂地得到过,但他终究没能拼过李询——那个自沙场染血回归、置自己性命不顾也要博锦宜一笑的骁骑将军,李询。

帝王的宽仁气度和对锦宜的爱迫使他慷慨地放手,任他们海阔天空、相守一生。

他本以为,这是他的命。

此后余生,他都要与孤独同眠。

可赵恒万万想不到,上天再次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重生到自己十七岁时。

他,又有了一次赢得锦宜的机会。

根据推算,唐太妃在佛寺偶遇锦宜,才将她收在身边,继而结识了自己。故而赵恒缠了太妃,带他同来。

果然让他遇到了她。

十四五岁的锦宜,娇憨多过谨慎,纯真胜于心机。

赵恒拿出前世与权臣舌战的本领,轻松地将小姑娘哄得喜笑颜开。

最令赵恒心安的,是锦宜对李询的态度。

——她分明厌恶李询之极。

而李询呢,对锦宜也是尊重有余,爱慕无几。

虽不知道重活一次,到底是哪里影响到了李询和锦宜的人生轨迹,但这一次,赵恒势必不会放手。

他前世的夙愿是河清海晏、天下清平,此生的夙愿,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但是他断然想不到,这一次,锦宜竟然不肯入宫。

原因居然是……湖阳长公主天性纯真、懵懂稚嫩,她要护着她,不能离开。

那便,怨不得他动用手段了。

赵恒仔细地回想自己这位小姑姑的种种过往。

这一查,他心中颇有些惊愕。

前世,公主骄矜倨傲,对待锦宜和李询也不见得有多少恩情。

可是今生,公主仿若换了个人,对锦宜亲密有加。而对李询,虽然言语上多有责骂,但其实暗地里也是悉心地栽培。

这很不合理。

要么,公主也如他一般,重生了。

要么……真的是机缘巧合。

不过,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想到了完美解决的方案。

假如锦宜不肯离开公主,那么,他为何不把公主送走呢?

于是赵恒找到了公主,将计谋和盘托出——李询出征边疆,公主随行。战事平定之后,他们二人便可以隐居田园,相伴终老。

这个计划完美无缺。

他颇为自得。

所以若干年之后,当赵恒如愿以偿,携着卢皇后的手洞房花烛时。

他忍不住向皇后分享了他当年的智慧计谋。

意料之外的,皇后没有夸他睿智无双。

而是柳眉倒竖地怒骂。

「赵恒你这混账,竟敢拆散我和公主!」

23 番外李询和他的小本本

李询早已知道,湖阳长公主对他的厌恶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她表面上冷待他,可暗地里却比谁都关心他。

李询本是陈国贵族之子。

十岁那年,卫、陈两国交战,陈国不战而降。李家满门忠烈,以死劝谏陈国国君迎战,然而国君昏庸,竟下旨剿灭李氏全族。

所以那个雨夜,李询是被长公主从死人堆拣出来的。

那天,雨幕连绵、滴水成冰,湖阳公主周身尽湿,一张如玉脸庞冻得青紫,却仍在血迹斑斑的死人堆里徘徊寻找,久久不肯离去。

他本是感激她的,可是唇边笑容在听到她的骂声时,消弭无踪。

「这小兔崽子脏死了,你们把他带回去,丢到马厩。」

一夕之间,李询从陈国的侯门世子,变为卫国的公主之奴。

陈、卫两国敌对多年,李询身为陈国落魄贵族死有余辜,却被卫国公主收留得以一息尚存,公主府中嫉恨他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既然恨他,自然也挖苦、陷害他。

所幸公主府有位管事嬷嬷为人正直,总在暗中帮他解围。

李询一直视这位嬷嬷为骨肉至亲。

所以几年后,嬷嬷告老还乡时,他偷偷地带了自己积攒下来的二十两银子,准备悄悄地送去给嬷嬷养老。

然后,他就偷听到了嬷嬷在跟谁说话。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人偷听了去。

「这么多年,公主一直命老奴照拂李询……如今老奴要回家乡了,他该怎么办呢?」

李询怔住。

竟然是湖阳公主在暗中帮扶于他?

这怎么可能!

公主分明……分明是厌恶他的。

那些年李询在马厩服侍,负责打理湖阳公主最心爱的小红马。

每每看见他,公主都趾高气扬地骂。

「李询你个无良贼子,有没有好好喂养本宫的马?」

这等颐指气使,视他如玩物,怎可能又对他这般重视?

李询不由得屏住呼吸,想听公主如何回复。

久久,素来骄矜的公主笑了,悠然道:「嬷嬷不必为李询忧心。他已十三岁,再过几年,就该离开公主府啦。」

「离开我之后,他还能做大将军呢!」

任何言辞都不能形容李询听到这句话时的心胸激荡。

他万万想不到,公主竟对他寄予如此厚望,又给予他如此信任。

从前种种,竟是他错怪了公主吗?

年幼时读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句在脑中徘徊,是夜,李询辗转反侧,心意渐明——公主对他明面上的欺辱打压,只是在考验于他。

其实,她心里是很爱重他的。

公主这般口是心非,还……还挺可爱的。

但是,自打公主收留了锦宜,她对自己的关注,日益减少。

锦宜那丫头,看起来乳臭未干、毛手毛脚,哪里有他善解人意、沉稳大方?

唉,公主的眼光真是退步了。

更可恶的是公主偏心锦宜,而且偏心得不是一星半点。白日带她玩耍,夜里同榻而眠,有时候干脆一连几日都不去找他。

李询感觉,自己快要失宠了。

公主第一次带他去象姑馆的时候,他其实很委屈。

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公主心怀期待之后,脸色更差——公主为何要来这种地方?而且还带他一起?

莫非,公主怀疑他喜欢男人?

这个想法简直不寒而栗。

又或者,公主想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可这里全都是些庸脂俗粉,论容貌不如自己多矣,论性情更是不如自己多矣,公主怎么能看上?

但……无论如何,公主单独带自己出门而不是带锦宜,就足以说明,公主还是更喜欢自己。

所以,公主要他学习如何讨她欢心,那他便要学到公主满意为止。

李询认认真真地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下第一笔。

「……对待公主,要善解人意。公主困了,要借她肩膀;公主饿了,要及时为她寻来果腹之物;公主若是烦了,该变着法儿逗她欢心。」

很快地,又多添了许多其他笔记。

「公主亥时三刻入睡。象姑馆的学习时间,需在亥初结束。为防公主在回府时困倦,我应当多备些软枕。」

「赠给公主的花篮她喜欢,还时常命人采花装入。或许公主也会喜欢西洋的香水?」

「赠给公主的香水她很喜欢,可再购入一瓶。」

「公主性情活泼,喜欢爬树。虽然皇族女眷应当以仪态优雅为先,但公主喜欢,就算爬树又有何不可?我应当多加练习。」

「公主近来对诗词很感兴趣,甚至还要求我向三皇子学习。公主与三皇子乃是血亲姑侄,姑姑已然是完美无瑕,侄儿自然也是人中龙凤。三皇子自幼熟读诸子百家经典,文采风流。公主能以自家侄儿为模范来要求我,是否说明在公主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经与三皇子持平了呢?」

李询捧着小本本暗暗地发笑。

小本本快记满了。

然而公主却要赶走他。

用的理由,荒谬可笑。

——「李询,你是要娶锦宜的。」

公主终究是公主,李询一介侍卫,怎能左右公主的决策?。

可是,他誓死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是的,他的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公主。

公主性情飞扬、笑容明媚,是那种直击心灵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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