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屏幕外议论纷纷,然而真正被困在这儿,直面一切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眼看弹幕一波波地飞速刷着,忽然,我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等等。
刚刚有条弹幕说什么来着。
——眼睛?
哪来的眼睛?
我猛地低头。
面前正对面墙壁上的小孔里,竟然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眼睛从外头凑在上面,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不是四白眼,也没有血泪,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带着些孩子般的神情,充满好奇地看了过来。
我却没有丝毫的松懈,反而立刻充满了警惕。
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藏品,还是……管理员?
层出不穷的古怪守则,让我对整个馆里的一切都失去了信任。
不管出现的是什么,都可能随时把我拉进无法理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更何况,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忽然有一个孩子趴在瓦罐坟的外头,从小孔往里头偷窥我,本身就已经足够诡异了吧。
就在我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一个孩子般的声音稚嫩地响了起来:
「你迷路了吗?」
我错愕地看着那只眼睛,本能地点了点头。
「那你住在哪个场馆里啊?」
孩子的声音又问道。
「我不住在这,我是游客。」
「嘻嘻,哪有游客。」
听着我在对墙壁说话,直播间的弹幕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我被这恐怖的环境彻底逼疯了。
我连忙把摄像头举了起来,让他们也能看见墙上的眼睛。
小孔对面的眼睛眨了又眨,像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然说道:
「好吧,那我开门放你出来,你自己找回家的路吧。」
我心中一喜,长出了一口气。
不管这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起码这么通情达理好说话,应该对我没什么恶意。
愿意放我从这里面出来就好。
很快,我左手边的一面墙震了一震,然后「吱呀吱呀」地缓缓平移挪开,露出了一道暗门。
我连忙带着手机,从暗门走了出去。
门外又是一个圆厅,可是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个厅大了很多,显得空旷不少,四周四通八达,也是各种展馆的门,只有斜对面一条走廊,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而厅中间悬挂的标志是【传统馆(死物)】。
不再是非人馆了?
我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这么看来,死物馆应该就在非人馆的楼下了,所以我从瓦罐坟的天井掉下来后,走这个门出来,才刚好到了死物馆里。
左右看看,却没找到放我出来的那个孩子,原本还想跟他道谢,顺便问问馆里的情况,这下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这么想着,我随手把门关上,准备找找看出口在哪。
可是忽然,我的余光瞟见,好像有些不太对的地方。
低下头,我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这扇门上,没有任何小孔。
可是不对啊,瓦罐坟的八面墙壁上都有孔,我仔细数过的,这扇暗门之前也是墙壁中的一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我连忙看向两边,却发现整个屋子外头都是平平整整的,没有任何透气孔的痕迹。
奇怪。
我倒退半步,重新走进了瓦罐坟里。
小孔里,那只眼睛还在那,不,与其说是在那,不如说原本没有眼睛的七个小孔,此时也有三四个都露出了眼睛。
「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脸色铁青,二话不说,拔腿就冲出了门,然后重重地关上。
门外,小屋的墙壁上,仍然光滑如初。
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那个小孔,根本不是外头有什么人,把眼睛贴在孔上往里看……而是那些眼睛,压根就是长在墙上的!!
这个瓦罐坟的八面墙上……长满了小孩的眼睛!
仿佛是什么秘密被我发现了一般,就在我夺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周围的灯光暗淡下来,整个展馆都仿佛仿佛震了一震。
然后,圆厅四周的门,慢慢地,悄无声息地,一扇一扇,全都打开了。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直播间里,弹幕也疯狂地刷着屏幕。
「卧槽,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
「主播,你别急,你看看时间,在你那,现在显示是几点?」
几点?
我又看了一眼右上角,24:07。
12 点多啊。
——不对。
——不对。
——不对!!
售票处门口的某条规则,猛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这座展览馆的开放时间……
操,赶紧跑!
我再也顾不上多想,冲着对面唯一的那条走廊,就冲了进去。
很快,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一片黑暗之中。
7
当我发现这条走廊的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我如同无头苍蝇般往前狂奔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连直播间的弹幕都从一开始的跟我一起受到惊吓,渐渐变成了对我的惊叹。
「主播这身体在哪练的?」
「牛啊,能一边尖叫一边狂奔 5 分钟,还不带歇着的,主播不考虑去练练田径吗?」
「人与人的体质果然不能一概而论,主播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
我一边看着弹幕里的欢声笑语,一边脸色越来越铁青。
他们隔着屏幕,很显然已经把这儿当成了什么鬼屋直播,看着我被吓到上蹿下跳,个个乐不可支,我越显得焦急,他们越觉得我整活整得逼真,更加快乐起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鬼屋里也许没有鬼,但是有的东西,可能比鬼恐怖一百倍。
那些声音,始终没有摆脱我的身后。
我能听到它们,就像它们能闻到我的味道一样。
……
10 分钟之后,我喘着粗气,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咸鱼,双眼渐渐无神。
对于一个常年在宿舍躺着,毕业后更是直接窝在家里干直播的肥宅来说,这 10 分钟的长跑,几乎把我的半条命给要了去。
更要命的是,我好像白跑了。
我早该想到的,这个要命的鬼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一条安然无恙让我逃走的走廊?
墙边的一处拐角上,贴着一块小小的铜质铭牌。
【展览品:鬼打墙】
【展览介绍:如果被困在这段走廊里,请立刻大声向工作人员呼救,我会立刻赶到。】
……
根据弹幕说,这已经是我第七次路过这块铭牌了,他们早就发现不对劲,可我一直光顾着跑和对骂,冒出来的几句提醒,也很快就湮没在了弹幕大军的浪潮里,以至于我直到现在跑得两腿发软,瘫在墙边上,才发现这个早该发现的秘密。
——这条走廊,压根不是什么逃出去的方向。
而是一个特殊的展厅罢了。
一个用来展览「鬼打墙」的展厅。
事到如今,我就算是再心大,也不可能相信什么大声呼救之类的鬼话了。
天知道我会呼唤来什么东西?
又累又怕的我靠在墙边,两腿仿佛灌了铅似的,一颗心几乎沉进了冰窟里。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我,没能逃出去。
我不知道馆里的时间法则是什么,但是很显然,现在的「24:17」,并不是一个合理的,应该出现的时间点。
也更不在展馆营业的「0:00—24:00」时间内。
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馆中发生的异动。
在这个营业时间以外的「时间点」,所有的藏品们,都变成了自由的。
我无法想象现在的馆中是什么样一个百鬼夜行的场面,唯独心里默默辱骂的是,明明到时间了,为什么「鬼打墙」这个藏品不能跟其他的一样,赶紧出去放风休息呢。
越来越嘈杂的噪音在我的耳边回响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找我,它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想要把我也一起留在这里面。
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我就这么把手机放在身边,静静地看着直播间仍然议论纷纷的弹幕。
和我的疲惫与恐惧截然相反,这时的直播间里,观众老爷们迎来了狂欢的最高潮。
因为他们亲眼见到了,鬼打墙,竟然是真的。
他们没有看见四白眼的血肉人偶,没有看见孝儿子的纸人死去,也没有掉落瓦罐坟,听见那些眼珠的窃窃私语,这个房间里我永远走不出去的鬼打墙,是他们今晚第一件见证的无法理解的诡事。
越来越多的舰长、提督甚至总督刷在了屏幕上,他们让我不要坐下,让我继续走,他们想看看,鬼打墙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
这一晚上,我收获的礼物和提成,是我全家人一年辛辛苦苦工作,或许才能得到的收入。
然而,代价是什么呢?
我扶着墙,喘息着站起身来。
我是一名主播,我没的选择。
只要我还在镜头前面,我就必须听从观众老爷们的一切命令。
我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在这个鬼打墙的走廊里,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究竟走了多久。
每当我支撑不住,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弹幕里总会适时地刷起礼物和打赏,它们仿佛是挂在驴子前头的胡萝卜,又像是无情挥打下的鞭子,让我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去。
就这么走啊走,每迈出去的仿佛永无尽头的一步,都让我直播间的人气更高了一分。
就连一开始还在质疑,说这只不过是一条长一点的走廊的声音,也已经彻底沉默了,因为按照我走路的时间来看,这条走廊的长度,或许已经超过了 5000 米。
……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扇小小的门。
「哗」的一下,整个直播间都沸腾了起来。
我竟然真的走出了这个鬼打墙!
在弹幕不停的催促下,我连滚带爬,冲到了那扇门前。
门上,仍旧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
【特殊展览品:问米】
【展览说明:要出鬼打墙,且请神上身。】
我愣了一下,缓缓拉开门。
和之前的房间都不一样,门里是柔和的灯光,最中央的地方摆着一个瓷盆,盆里放满了白花花的米粒。盆边还有两只筷子,三炷香,静静躺在一边。
这次,不用弹幕提醒,我也知道这是什么了。
问米扶乩,流传千年的请神送仙之术。
我走到了米盆前面,伸出手,轻轻掬了一捧米。
米粒细碎,晶莹剔透,仿佛流水一般,从我的指缝间流泻下来。
弹幕此时更加群情汹涌:
「卧槽,真的假的,搞这种封建迷信,直播间不会被封吧!」
「别吧,看了这么久鬼打墙,都看累了,终于来了点刺激的了。」
「让他请,让他请!」
「这地方有点邪门啊,不会问米真问出什么东西来吧。」
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感,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某种奇异的本能告诉我,千万不能请,一旦请了,有些事情就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我忽然又好像意识到。
——这些事情,其实从我踏入馆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早就发生了。
我把手机放在了展台上,正对着我,然后后退了两部。
摄像头正对着我的脸、我的身体。而我,也是今晚直播以来,第一次这么完整地出现在直播间的镜头里。
我看着手机直播间里的观众们,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可是,他们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恐怖的东西一样:
「主播,你的手上、脖子上、脑袋上……都是什么东西?!」
「操操操操!!主播怎么全身手脚都被黑线给牵着,他挂在什么东西上面?」
「不是挂着,是牵着!看主播背后!!有东西在黑暗里!!」
什么黑线?
他们在说什么?
我茫然地低下头,忽然间发现,我一路上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地方,我的两只手的手腕上,竟然真的被系上了两根粗长黑线。
黑线笔直向上,像是从天花板上蔓延下来的。
我抬起头,眼睛里看到了最后匪夷所思的一幕。
场馆的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爬满了蠕动着的、长满了黑色毛发、如同沼泽淤泥一半的黑色怪物,那怪物是如此庞大,几乎是我的十余倍大,我手、脚、脖子上的黑线,就是从它的身体上垂下来的,而它那仿佛无边无际的身躯,不仅仅趴在天花板上,更藏匿在我身后无边的黑暗之中。
原来一路走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图具人形的,牵线木偶罢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身后,我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在黑线的牵引下,我伸出手,拿起筷子,轻轻插在米盆之上。
两根筷子立的笔直,如同焚香。
然后我拿起香火,拜了两拜。
香头忽然微微一晃,然后陡然亮起了一道火星,竟然无火自焚,青烟袅袅而起。
直播间显然已经不受控制了,疯狂涌入的弹幕几乎卡死了整个手机的屏幕。
我看着这些一路驱赶着我前行的「观众老爷」们,嘴里忽然念念有词起来。
腔调是传统的东北出马的调子,可编词却含混不清,我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尖,又越来越沉,念叨到最后,仿佛三四五六个不同的人在我的身体里一起唱着一般。
青烟越来越旺,几乎整个房间里,都变得烟雾缭绕。
就在我的唱腔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忽然,咔嚓一声,门开了。
这个小房间,竟然也是两扇对门。
另一扇门,就在这座台子的后面,和我进来时候的门正相对着。
此时,就是这扇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呆呆地站在门口,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刘小天。
我手里仍然持香,微微笑着,抬眼看他。
他也看着我,像是彼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谁?」他的声音颤抖,手指着我,哑着嗓子问道,「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却没有回答他。
我身上的黑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感觉自己的血肉仿佛都要融化了。
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流向」站台上的手机,将那个直播间紧紧包裹住,像是镶嵌在身体里一样。
仿佛回光返照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被骗了。
我们都被骗了。
从踏进馆里那一刻起,我就被后面的这只怪物捏造了出来。
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刘小天。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眼前一花,某种冰冷的金属的质感,紧紧地塞进了我的脑海里。
9
黑暗在黑暗中蠕动。
展览馆里没有光,展览馆里也从来都不需要光。
这里唯一需要的,只有规矩。
售票员有售票员的规矩。
工作人员有工作人员的规矩。
游客有游客的规矩。
藏品有藏品的规矩。
我……有我的规矩。
我收回了肢体上垂下的黑线,藏品已经制作完成,那具材料也不重要了。
唯一让我气恼的是,今天晚上,差点在门口就功亏一篑。
那个该死的售票员……明明长着和爸爸一模一样的脸,却是那么可恶,总是在想办法给我的收藏捣乱。
既没有爸爸那么爱我,也没有爸爸那么好吃。
我不喜欢他。
顺着死物馆往上,经过非人馆,然后向西,穿过西方馆后,我回到了现代馆的大厅里。
大厅里的指示牌仍然矗立。
可我根本不需要看它。
嘻嘻。
谁会在自己家里,还需要地图呢。
我轻声哼着低沉沙哑的歌,用我的八张嘴巴和七十只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爬向了右侧的无边黑暗里。
虽然发生了一些意外,可我现在的心情很好。
推迟了这么久的现代馆,终于凑齐了最后一件藏品,可以开馆展览了。
谁不喜欢炫耀自己最宝贵的收藏品们,给朋友们一起欣赏呢?
黑暗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舒服的大卧室。
我推门而入。
真是有趣的一晚呢,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过了。
莫湖最近……变得好无聊啊……
就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变成了藏品之后……
这一刻,展览馆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月光从窗户中照入。
二楼现代馆的房间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展台上。
他穿着观众们熟悉的 T 恤,顶着一头观众们熟悉的鸟窝般的乱头发,长着一张……没有人认识的脸。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从额头到嘴唇上方,大半张原本应该是刘小天的脸的位置,此时镶嵌进了一部四方四正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仍然在闪烁着,无数弹幕此起彼伏,可右上角的人气,始终显示着 99.9w 的字样。
仿佛没有人能从整个直播间逃出去。
就像没有展品,能从莫湖逃出去一样。
而那张脸上最下方,唯一还保存着些许人类的血肉特征的那张嘴,此时,正在低低地一张一翕。
如果仔细听的话,仿佛还能听到,他在不停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快跑……
「……快跑……
「……管理员……早就疯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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