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河,必须活下去

出自专栏《羲河传》

这一次的梦境,我梦见了那年的都城。

北军攻入南城的都城,他们尚无入住中原的概念,看见什么就抢什么,谁敢违抗就杀谁。

长街上的商贩,热腾腾的馄饨摊,来买胭脂的姑娘,提着鸟笼,与古董贩子斗智斗勇的老头,顷刻之间,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尸体,被马蹄践踏着,鲜血流向着长街的尽头,比夕阳更浓烈的遍染都城。

我身边的侍卫一个一个的死去。

他们都是南胥的贵族子弟,受过一层又一层考验,才被选拔到哥哥身边,才能在大难当头的时候保护我,他们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镇守一方的将领,就死在北乾人的刀下。

他们忠诚到,即使是死前也不会与皇宫的女眷多说半句,只说,皇后娘娘快走……

皇后娘娘,一时间,我恍惚觉得是在叫我,可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在血色长街的尽头,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夕阳勾勒出她的美好的轮廓,秋香色的宫装在晚风中飘扬。

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南胥的皇后,她是我不能碰触的伤口,可是……可是……我知道,一旦看见她的脸,我脑子里那根弦就会彻底的崩掉。

可是我站在那里,动不了。

「羲河……」

带着血腥味的风送来温柔的声音,她慢慢的转回头,向我伸出手:「过来,羲河……」

如血的夕阳,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却不由自住的、一步一步走过去,仿佛又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光着脚到处找她,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知秋……

突然,一只小手牵住了我的手。

我低下头,看到了夏挽玉白的面庞,额心红痣仿若佛陀。

他轻声说:「姑姑,她已经死了,但你还要活下去。」

我摇摇头,执拗的把我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我不,活着太苦了。」

夏挽没有松手,梦境之中,他的脸那么不真切,声音却是清晰温柔的:「那我怎么办,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我呆呆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哭,我蹲下来紧紧的抱着他,声嘶力竭的哭起来。

「你别走,姑姑只剩下你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抱着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周围的景物崩塌着,长街、夕阳、都城、遥远的而模糊的知秋,都像眼泪中的世界一样,氤氲到再也看不清。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是一轮明月,夜风猎猎作响,而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变成了奈何,他把我护在怀里,为我遮挡着过于剧烈的夜风。

「我……又做噩梦了?这是哪?」

「这是屋顶,你在梦中上了屋顶,刚才差点便跳下来。」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只觉得汗已经把衣服浸透了,风一吹,便冷得打了个寒战

而他的怀抱是暖的,还带着一种温柔的檀香。

「我吓死了。」

我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含糊的说。

「明日还会有些梦魇,但不会这么严重了。」他拍着我的头,轻声哄着:「都好了。」

从他肩膀上,我能看见一宫的灯火错乱,而苍穹之上,是一弯太美的月亮。

是不妥的,我不该这么抱着他,我已经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可是我不想放开。

而他轻轻的推开了我。

「我带您下去吧,听说您晚上没有吃什么东西,我带了食盒。」

「食盒?」

「陛下给我的宫室里有小厨房,我便自己熬了些粥给您送来,正好撞见了梦魇。」

「我想看看。」

他从旁边拿了一个红木的食盒,打开之后,是一碗温凉的碧梗粥。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那一刻,风奇异的温柔起来。

「我就想在这儿吃。」

「好。」

我一勺一勺的吃了起来,眼泪落在粥里,有些发苦。

「怎么了?可是不好吃。」

很好吃,是南胥很正宗的做法,只是,从未有人为我煮过热粥。

「你好大的胆子。」我一边自嘲的笑,一边大口的喝着粥:「我这十年,每一粒米都吃得谨小慎微,生怕有毒。没人敢给我送吃得东西。」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要给你做吃的东西,做很多……好吃的东西。」

我手一颤,停下来。

这里太高了,仿佛离人世有万里之远,神仙和月亮可以为我保守所有的秘密。

「奈何。」我看向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凝重起来,我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看见了屋脊上卧着的瑞兽,神色狰狞,以及旁边站着的男人。

宸冬。

奈何带着我跃下屋顶。

我才发现,宸冬的亲兵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整个宫室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出事了。

我转头看向宸冬:「大皇子夜里带兵入宫,意图谋反吗?」

宸冬阴沉的看着我,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喝道:「拿下!」

「是!」

两个高大的士兵越过我,直接将奈何摁倒在地上。

宸冬冷道:「他谋杀格鲁,立即入狱。」

「你有什么证据!」我急道。

奈何脸贴着地面,尚艰难的朝我一笑:「娘娘,别担心……」

宸冬一脚踢在他的腹部,他痛得蜷起身体,再也说不出话来。

宸冬冷道:「证据已经呈给了陛下,陛下的旨意是择日活剐,以告格鲁在天之灵。」

说完他转身就走,奈何被人拖着跟随,我追过去他:「等等……」

宸冬猛地一把抓住我胳膊,他的手劲很大,我只觉得臂骨要断掉。

「娘娘还是老实待在宫中吧,再这么任性下去。」他眼睛里仿若有两团燃烧的火焰,一字一顿的对我说:「我怕我会立刻杀了你。」

随后,他把我推倒地上,带兵离去。

又春过来扶我,我稳住心神,道:「我们去找陛下。」

然而,丹蚩寝宫的大门紧锁,两个面生的侍卫把守着。

「娘娘,陛下身体不适,这几日不见外人。」

「你好大的胆子!」

我身边的侍卫厉喝道,然而那守卫分毫不让:「娘娘,请您不要为难臣等。」

是宸冬的人。

现在已经不是奈何的问题了。宫中是我的地盘,他们竟敢反抗我,就说明有了足够的底气,自从宸冬带兵进宫那一日,我就防范着他的势力进入宫中,然而,丹蚩寝宫的守卫换成了他的人,我竟不知道。

现在,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成了宸冬的人,他们随时会杀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清点了宫中的守卫,现实比我想的还糟糕,外殿的守卫已经由宸冬手下哲伦带兵接管,而昨夜我梦魇的时候,宸冬的另一伙亲兵说奉了丹蚩的旨意,接管内殿的禁宫守卫,两方起了剧烈的冲突,所幸的是,禁宫统领没有退让,给了我喘息的余地——但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一旦两方在宫中开战,那就是一场政变。但我现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不能输。

我一旦输掉,所有善抚南人的政策会尽数会化为乌有,我在朝中的部属会尽数被清算,更重要的是,宸冬一旦上位,战争会再次席卷天下。

我站在那里,无数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盛夏的阳光刺目,我只觉得汗水针刺一样从脖颈慢慢流下来。

我不能输。

我带人去了一所宫室——格鲁遇害之后,相关人等都关押在这里,此时正在被宫人引着出宫,我死死攥住拳,终于看见了那个青色的身影。

「娘娘——」大皇子妃鱼宁见了我,欣喜唤出声来。

我一个耳光就兜头扇过去。

鱼宁被我打翻在地上,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她的儿子在一旁哇的哭出声来。

我露出一个笑容,咬牙切齿道:「你的父母既然没有教过你礼义廉耻,那就由我这个婆母来教吧!」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鱼宁浑身一颤,几乎立刻抓住我的腿,哆嗦着说:「您让东林走,您让东林走好不好?」

「真是可笑,你现在装什么慈母心肠。」我弯下腰,在她耳边说:「真的怜惜你儿子,你就不会把孩子带在身边和男人偷情!」

她浑身一震,茫然的看着我,两个侍卫前来将东林带走了,我和瘫软成一团的鱼宁单独留在宫室内。

「一个女人,什么时候会宁可得罪得罪上位者,也要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呢?就是她见心上人的时候。」

鱼宁浑身颤抖,道:「别说了,娘娘,你别说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把奸夫送的衣服穿在身上来参加我的寿礼,鱼宁,你好大的胆子!」

她几乎在语无伦次了:「他逼我的,他说想看我穿,他说宸冬也带回来一批天青绣锦,只要说是宸冬送的,没有人会怀疑。」

「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哭得几乎断气:「是他逼我的,真的是他逼我的,前年一次宫宴,我喝醉了酒,醒了之后就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被他得了逞,我不想的,可他拿了我的贴身衣物……日日派人来家里骚扰我,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但是让宸冬知道,我会死的……」

「你和禹青,你们……」我闭了闭眼,说:「乱伦,被葛老儿撞见了,是不是?」

「那个小园子那么偏僻,平日里都没有人的,可是葛老儿不知道在那里等谁,我很害怕,我劝过他,葛老儿是瞎子,可是他说葛老儿认得他的声音……」

「你们都是北人,你们杀格鲁,他还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她哭得浑身颤抖:「娘娘你不要告诉大皇子,东林不能没有娘亲……」

我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你听我的,什么事都不会有,如果不,我保证你和你的儿子,今天就死无葬身之地。」

她惶然的看着我,已然满头汗水,哆哆嗦嗦的点了头。

我回寝殿的路上,禁卫军统领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外面的朝臣递上来的折子。」

这些年我当然在朝中安插了心腹,但显然这是见不得光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不会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

我一目十行读完,便拿了火折子烧了个干净。

情势比我想的更加危急,奈何的身份是西边小朝廷的使臣,一旦坐实了他的罪名,便是小朝廷狼子野心,意图谋反。恐怕宸冬会立即发兵,更可怕的是,南北之间的仇恨再次因此事被挑起,我这十年来优抚南人的政策,将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而这些年的种种部署——那些在朝为官的南胥人,必将受到屠戮!

「奈何怎么样了?」我问。

「回娘娘,已经被上了刑,但未招供。」

北人的重刑我是领教过的,但是奈何身上有功夫,应该能捱一阵,我必须首先处理一下宫中宸冬的亲兵,他们随时有可能会对我,甚至对丹蚩不利。

「陛下那边怎么样?」

「仍是不肯见人,我们的人和大皇子的人正在殿前僵持着。」

「嗯,今晚警醒一点,殿下一旦出寝殿,马上告诉我。」

「是」

我即将进入寝宫的时候,禁卫军统领突然单膝跪下,开口道:「娘娘,奴才可以潜入天牢,替您杀了那个和尚。」

天色将暗下,我回过头,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忠诚的侍卫。

「这些天娘娘和他交往甚密,若他被大皇子屈打成招,说这背后都是娘娘的指示,会对娘娘不利。」

我叹了口气,道:「莞中,你跟了我几年。」

「五年。」

「你以为,何为南北?」

他抬起头,不解的看着我。

「原来,居于熹微河以南的是南人,以北的是北人,然而如今在大秦,南北混居,不再分以地域,那么是血统?可是如你一般,有南胥父亲和北乾母亲的孩子,正在越来越多,何为南北呢?在心里。」

「北人一统天下的下场是什么,是剥夺文明,是暴虐、杀戮、野兽的法则横行,我为何与他们周旋,我为何苟活至今,是因为我不能把这天下让给北人,我要保全不仅仅是个民族,是南人的文明礼仪和风骨。若今日我为了保全自己,杀了一个救过我的南人,我也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北乾皇后罢了。」我笑了一下:「你让我怎么面对南胥人,我还怎么让他们保持骄傲,永不屈服北乾的暴虐?」

他茫然的看着我,然后叩首:「奴才罪该万死。」

他不会懂,没有人会懂。

我叹了口气,道:「你只需要知道,奈何不能死,每个没做错事的人,都不该死。」

宸冬的亲兵在宫中,随时可能发难,那一晚,禁军统领的带着所有的亲兵守在我的寝宫外,这种状况太过凶险,我决定明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丹蚩揪出来,撤回允许宸冬带兵入宫的圣旨——算算时间,他的秋芙蓉瘾也该发作了。

我以为我不会睡着,可是太过紧张,我还是歪在案上睡了,果真做了个梦,梦里是奈何在受刑,胸前血迹斑斑,可是眼睛还是那么平静,他看着我,无声的求救。我想去救他,可是却动不了,心中一急,就醒了。

又春连忙过来,拍抚我的后背,道:「公主你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这和往日的噩梦不同,竟只是个噩梦而已。

我想到昨夜,奈何对我说,明日还会有梦魇,只是不会那么严重了。

难道,那个诅咒被他解开了?

又春则高兴起来,道:「阿弥陀佛,以后我也信佛,那小师父果然靠谱!」

「不是说没找到东西吗?」

又春道:「我觉得是找到啦!那天你出去之后,他找到了一把琴,摸索了很久,还问我,这把琴是谁送的,然后用小刀划破了手臂,那琴里,就出现了些黑色的东西,爬到他伤口里,就像虫子一样……」

我猛然站起道:「你怎么没同我说!」

又春被我吓到了,委屈道:「他说不一定是,怕空欢喜一场,不让我同你说……」

我急道:「那他昨夜来得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就没什么精神……另外,他去追娘娘的时候,又把手臂划破了一道口子。」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

我虽然不懂什么格鲁之术,却也知道,这类的诅咒,一定是不容易解的,他解开了却不同我说,怕是……以身代之。

我茫然的想,这个孩子都做了什么啊!

他曾对我说过,重要的是娘娘想要什么。

我怎么回答来着?我说的是,维持现状。随后,宸冬便找到了他谋害格鲁的证据,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只是拒绝去想。

他还把我诅咒引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一言不发的,为我熬了热粥,然后被带走,他带着那个诅咒,在受重刑,然而他最后对我说的是,娘娘,别担心。

奇怪的是,我没有觉得伤心与懊悔,我只觉得木然,只是突然的想吐,我伏在案边大口的吐了起来。

「公主!」又春失声尖叫起来。

我才发现,指缝里鲜红一片,地上也是,是血。

我又呕血了,上一次,是夏挽死在我面前的时候。

真没什么不对,另一个爱我的人,也马上就要死了。

又春过来扶我,我一把推开她,站起来厉声道:「让莞中带人跟我走!」

宫人尖锐的嗓音喊道:「娘娘出行,闲杂闪避」

夜色下,一排一排宫人跪下行礼,我终于走到了丹蚩的寝殿。

「我见皇上。」

侍卫还是相同的表情:「娘娘请回吧,皇上说谁也不见。」

「娘娘请回吧,娘娘不要为难臣等。」我木然的鹦鹉学舌,笑了,道:「白日里我便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发号施令,这宫里,从来不是你主子的地盘。」

侍卫跪下,然后仍是面无表情,道:「臣并非此意,如冲撞了娘娘,臣罪该万死。」

「皇上不出来,不见人,那,如果宫里走水了呢?」

我从又春手里拿了灯笼,随手就扔在窗棂上。

烈烈火光,瞬时燃烧起了纸糊的窗户,侍卫们冰冷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他们惊恐道:「皇后娘娘您这是……大不敬……」

「我说宫中要走水,那便是走水,谁敢拦,谁就先死。」

我身后莞中带领的禁卫们一齐拔出了刀。

烈烈火光与烟尘直扑天际,我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就像小时候,在哥哥怀里看着满天烟火。

直到宸冬到来,惊怔的看着我,怒吼:「你疯了吗!」

然后他对左右厉喝:「救火!」

可火,已经燃起来了,我没有让莞中阻拦,我站在那里,看着宸冬的亲兵乱成一团,手忙脚乱的救火。

「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个疯子吗?」我喃喃道:「你杀夏挽那天,我就疯了,一直疯到现在,你要杀奈何,我就疯得更厉害给你看。」

东方已经宸熙薇露,滔天的火光中,宸冬看着我,这一刻,似乎似曾相识。

「就为了那个和尚。」

「没错。」

大火的余烬,如同漫天的风雪,这时,丹蚩从断壁残垣中走出来,像一头年老的、不怒自威的狼王。

「朕说了很多次,不得对皇后无礼。」他嘶哑对宸冬道:「因为你永远都想不到,这个女人,能做出什么来。」

宸冬低头,没有说话。

「把那个叫奈何的孩子带过来吧。」丹蚩说,随即回头看向我,温和道:「羲河」

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在最开始把我当做玩物的时候,他叫我小溪,后来便叫我皇后。

「朕多年前,曾与你玩过许多次游戏,赢多输少,可只输了那么一次,一败涂地到如今,今日,你有没有兴致再同朕玩个游戏?」

他和平日不一样,就如同一只睡醒了的狮子,懒洋洋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

他拿出一块木板,扔给我:「大皇子呈上的证据,说在格鲁的住所,发现了一方木板,上面是约格鲁见面的书信,那字迹虽然是用刀刻的,却和奈何的笔迹无二,约见的时辰,正是格鲁死亡的时辰。」

丹蚩看着我,似乎很享受我此刻的面如死灰。

「但是。」他恶劣的笑着:「我知道不是他,因为那个时辰,他并不在那里。」

此时奈何被几个人拖了上来,他似乎被用过重刑,已经软到在地上,满脸血污。

「来,小和尚,那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丹蚩从侍卫手中拿过一把刀,带着刀鞘抽过去。

奈何被抽倒在另一边,洁白如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血痕,他微微抽搐着,却没有说话。

那一刀,如同抽在了我的脸上,我冷眼看着丹蚩,每一次,几乎每一次他展露这样得意而残忍的笑容,我都克制不住的,想杀了他。

丹蚩满意的看着我,又笑了,道:「格鲁对宫中布置并不熟悉,赴约需要有人带路,可是带路的人,没有带他去见奈何,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丹蚩。

「之后的事,皇后知道,可宸冬就不知道了,他撞见了禹青哈哈哈哈哈,可是朕都知道!一切都在朕的手心里。」丹蚩发出癫狂的笑声。

我没有去看宸冬的脸色,因为我表面上仍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内心已经慌得溃不成军。

「皇后是不是以为,然后他就被禹青杀了?可是那也不是真相,因为,他当时并没有死。」丹蚩心满意足的看着我,道:「格鲁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着,在暗中窥看的带路人,拿起石头,砸向了他的胸口,一下,两下,然后把他摆成那副样子,放到你们必经的路口。」

丹蚩看向我的方向,阴恻恻的笑着,道:「又春,你居然搬得动那么沉的石头,真是小瞧你了。」

我缓慢的转过头,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又春。

她穿着宫服,那么安静的看着我,就像一弯圆月,天真懵懂。

「你瞒着我——」我低声说。

「是」

「为什么?」

「我是公子的奴婢。」

我居然此刻还能冷静的思考,哦,公子是贺兰知言,哦,原来这些年,她在我身边,一直在遵从着别人的指令。

我说她憨傻,其实最傻的那个,一直是我。

又春被侍卫摁倒在地上,拖到奈何旁边。

「这三个哪一个是真相,皇后说了算,奈何,禹青,还是又春?」丹蚩兴高采烈的说,是啊,他心头一定是痛快极了。

选奈何,西边的小朝廷,必遭屠戮。

选禹青,我们的合作土崩瓦解,等待我的就是死。

选又春,我的贴身婢女杀害格鲁,我和她都会死在这里。

我凝视着丹蚩,他这样高兴,几乎癫狂。

每个人的一生,都许多的引路人。或好,或坏。

我第一个引路人,大概就是祖父和哥哥,他们教给我如何做个贵族,然后是知秋,她教给我气度和风骨……然后便是丹蚩,与他成婚的十年,与他争斗的十年,他教给我如何做一个疯子。

「这有何可选,真相便是真相,谁都改不了。」我打断了丹蚩的兴高采烈,微微一笑,道:「怎么可能会是奈何,他那个时辰确实离席,但是,他同我在一起」。

宸冬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丹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了。

「他为何同你在一起?」

我微微笑起来,走到丹蚩面前凝视着他,就像一对真正恩爱的夫妻。

而我笑容,却比冰还冷:「深宫寂寞,陛下去做什么,臣妾就去做什么!」

丹蚩的笑容彻底收敛起来,他看着我,脸上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我在大秦的后宫称得上只手遮天,丹蚩早已不敢碰我,若我想,我当然可以广纳男色,但我没有,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还因为,不能人道的男人,最后一丝尊严就是妻子的忠诚。

但那天,我把奈何当成了宸冬。

压抑的天光下,我捧着他的脸,与他亲吻缠绵,在那样的亲密下我有一种被爱的错觉,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放纵,他近乎慌乱的推开了我后离开了,我以为是梦,可是后来,我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非常干净的檀香。

「你不知廉耻!」宸冬声音几乎在颤抖。

「廉耻?」我没有回头,而是看着丹蚩微微一笑:「可我也是个女人啊,我的丈夫不能人道,能怎么办呢?靠同和宸冬欢好的那些日子去熬吗?」

一时间,连风都凝滞了。

来吧,不是要发疯吗?就看谁疯的厉害些。

丹蚩对着我咆哮:「你竟敢,你竟敢……」

他不能人道,即使吃了秋芙蓉,也没法坚持到让女子怀孕,而我所谓的怀孕流产,不过是一场针对宸冬的弥天骗局。

我低声笑起来,温柔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都敢一寸一寸的打断你的骨头」

众人的惊呼声中,丹蚩瞪圆了眼睛,然后低下头,看着胸口。

那里插着一支钗,他的鲜血正在汨汨流淌下来。

若三张牌都是死局该怎么办?

那就把牌桌掀翻。

我在他耳边,说了最后的一句话

「人做狗容易,你看过哪只狗,还能站起来当人?」

丹蚩倒下来,我缓缓回过头。

所有人都拔出了手中的刀刃,对准了我。

宸冬神色茫然,似乎没有从眼前的变故中醒过来。

我满手是鲜血,踉跄着朝他走去,抬起手,抚摸他的脸。

「将军!」周围的人都在惊呼。

而宸冬凝视着我,没有躲避,我就那么温柔的笑着,道:「带我走,好不好?」

「你杀了我的父亲。」他看着我,眼睛已经红了。

于是,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有人会带我走的。

独自活在这个乌糟糟的人间。

是我的宿命。

我笑了,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么,让奈何和又春离开,还有那些忠于我的禁军,让他们走。」

我的声音,是南胥女子的轻软,在很多年前,他曾经很喜欢,我用那样的声音告诉他:「你的儿子东林在我手里呢,如果你不答应,我便永远不会告诉你那孩子关在哪,到时候,他会死的比你知道的所有人都惨。」

是的,鱼宁为了活命,交给我的不仅仅是她与禹青的定情信物,还有她的儿子东林。

大秦的监狱里堆满了稻草,草中横行着老鼠和臭虫,没有窗户,只有墙缝会些微的透出一点光,传来蛐蛐的叫声,半梦半醒之间,我会想起年少时的那场逃亡,很多时候北乾的士兵就在一墙之隔,而我死死抱住夏挽,无声的在心里说,如果死,我们会死在一起,所以,不要怕。

可真正醒来之后我才发现,我已经孑然一身。

那一日天亮之前,宸冬最终答应了我,让禁卫军统领带奈何和又春出宫,那时候我坐在地上,心头混沌一片,只记得又春临走之前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没事的,公主,公子会带人来救你的。我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而奈何最终踉跄着站起来,他的目光是涣散的,大概为了保持神志,他将指节咬的鲜血淋漓。

他低下头,费力的撕扯了一段自己的衣袍,弯腰为我包在脚上。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是赤足跑出来的,因为奔跑和对峙,足底已经鲜血淋漓。

他仰头看着我,依旧是那么澄澈干净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我尚未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他就被禁卫带走了。

然后我便在监狱里了。

丹蚩的死打破了大秦微妙的平衡,宸冬尚未有力量能够镇压虎视眈眈的北乾十八部族,更何况有种种势力一直在窥视着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一时之间,没有人顾得上我,我在这个监牢里,每日里陪伴我的只有雷打不动的一餐馊了的馒头,我本来以此计算被关押的时光,后来时间久了,便乱了。

就在我以为我会在监狱里终老的时候,有人来看我了,因为太久没有见光,我甚至躲避了一下,直到她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到我面前,我才认出来,是鱼宁。

她带着皇后的冠冕,越发的精致美艳,微微俯下身,带着一点怜悯的神色唤我:「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苦了您了」

我抬眼瞧着她。

哦,大概是宸冬终于平息,或者短暂的平息了叛乱。成功登基,他的妻子才会来到我这里炫耀她的人生。

我还记得当日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坐在大殿上,那么美丽高贵,再看看您如今的样子……」她嘴角泛起微妙的弧度,似嘲讽,也似悲悯:「这世事,谁说得准呢?」

我仍然没有说话,她越发笑起来:「皇后娘娘不会还巴望着有人能来救你吧,南人的大臣,早在先皇死的那一夜便都逃出了枬城,如今死的死,散的散,而西边的小朝廷,早已向陛下称臣,他们说羲河公主早就死了,无论何人自称羲河,统统是骗子。」

她低下头看着我,轻声道:「这就是你拼死庇护的人。」

我看着她,笑了,没有说什么,她却仿佛一瞬间恼怒起来,眯起眼睛,咬牙切齿的笑着:「又是这种眼神,高高在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瞧不起北乾人,可你自己呢?你有多高贵?」

她美丽的面容扭曲着,状若疯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哈!阖宫上下谁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不过是被儿子玩剩下,丢给老子的贱货!」

我皱起眉,沙哑着嗓子,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从未瞧不起你。」

她一愣。

「我瞧不起很多北乾人,但不包括你,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忽灭部落的公主,当年你的部族被北乾吞并,你被当做战利献给胜利者,从此辗转在不同的北乾勇士手中,直到嫁给宸冬,所以你超出必要限度的谨小慎微,你必须不择手段,才会在下一场战争中活下来,这很了不起。」

我咳了几声,看着她虚弱的笑了:「就像现在,你真的不必说服自己我是个该死的人,就算你只是为了自保杀我,我也不怪你,因为不择手段活下去这种感觉,没有人比我更懂。」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垂下了头。

许久后。

「娘娘——」她轻声说,一瞬间,她似乎又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柔弱如水的姑娘。

「我很害怕,他那么喜欢你,我怕他会来看你,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我和禹青的事情,禹青已经被他杀了,他连自己的叔父都杀,他不会放过我的……」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颤抖着递给我:「娘娘,我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你了,没有人会来救你,北乾皇族绝不可能让你出来,你能在这里呆多久?十年,二十年……这太痛苦了,你会在这里委顿老去,像个怪物一样,我不想看你那样,你把它吃了好不好?你会永远青春美貌,而我……我可以安心了。」

她的美貌中一直杂糅着一种少女的纯真,我被这种残忍的纯真逗笑了,笑着笑着就咳起来,然后,我伸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药瓶。

美貌也是要花费时间和时间去维持的,我在监狱几日,手背已经干枯皲裂的不成样子了,更遑论我的脸,即使宸冬有一日真的念及那点旧情来看我,恐怕也会被我吓坏的。

我缓慢的说:「我会比那做的更好,我会在你走之后很久才把它吃掉。不会让宸冬怀疑你分毫。」

她几乎没有掩饰她的欣喜若狂,叠声道:「谢谢皇后娘娘!谢谢皇后娘娘!」

「但是……」我费力道:「要有个代价,你告诉我,奈何……怎么样了?」

「你说那个和尚?」

「是」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那一夜你刚说出东林的下落,宸冬就派人去追杀他们了,可是听说没有追上,现在大概在民间隐姓埋名吧。」

「好。」

我只觉得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浊气被吐出来,不再说话,靠在墙壁上。

鱼宁的目光是真实的怜悯了,她道:「你喜欢他?」

我想摇头,但最终自嘲的笑了,道:「是啊。」

在死之将至的时候,我唯一能够想念的人,竟然是他。

鱼宁走了,如释重负。

而我靠在墙壁上,慢慢的将手中的药洒在地上。

就算在监狱里活下去,又能怎么样?

羲河,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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