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重回剑仙少年时》
1
我把千叶镇的任务牌交还给南堂,就回到了院子,隔壁院子响起来吵闹的声音,远远地就听见贺辞声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把我的凤凰草给吃了?」
「你过来,今天我肯定要给你煮了。」
贺辞声向来自矜,我跳上围墙一看,贺辞声的院子里,白绫覆面的白衣少年追着那白胖兔子满院子跑。贺辞声追不上,气得用捏诀捆住了兔子的脚。好在这兔子有些通人性,最后一刻很欢快地就跳上了我的手,藏在我的大袖里不肯出来了。
贺辞声见我来了,才停下,把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有点崩溃:「你这兔子,怎么什么都吃?还都挑最贵的吃,我的天山莲、凤凰草、金银鱼都给它吃了。天啊,这些奇珍异草给它全拱了,居然只长重量,不长灵智。我要是这只兔子,吃了早就成灵兽了。你把它交出来,我今晚做一个爆炒兔肉,兜兜转转还是进我的肚子里好了。」
我讪笑道:「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的孩子兔子从我袖口里钻出来一个脑袋,可可爱爱地朝贺辞声弯了弯耳朵。
贺辞声的火消退了一些,咽下一口气,转而移到我身上,啧一声道:「你怎么还是和凡人一样,灵力都没有?当真和他们说的一样修炼不了了?」
贺辞声的修为理应和我的差不多,金丹往上走,还没到元婴。我说:「目前是。」
他突然笑了一下:「那你不如去找那个新来的小师妹,她看起来什么都会,连你的大师兄都给废脉再生了,说不准你这个毛病她也能治呢。」贺辞声的语气淡淡,像是嘲讽和轻蔑。
我绕了个话:「我听闻,昆仑虚有一白衣公子,姿容绝世。」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贺辞声没被白绫覆住的薄唇翘了起来。
「听闻他过目不忘,一目千行。」
贺辞声道:「自然。」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抛出话道:「那你陪我去一趟藏经密阁。」怕他不答应,我自己追上半句话,「回来之后,我就把这只兔子交给你。」
我袖中的兔子死死攀着我的胳膊,我爱怜地抚摸它。贺辞声顿了顿,咬牙说:「成交。」
我觉得兔子要哭了。
但藏经密阁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我对着密阁门口守着的几个守卫有点犹疑时,贺辞声已经在我身上下了混淆诀,他则成了帮我拎箱的小弟子。贺辞声忍俊不禁,我伸出手,手指粗犷。
我拿了镜子来,镜子里倒映出一个长脸皱眉的脸——贺辞声把我变成了玉已真人。
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
打瞌睡的守卫放行了我们,我按着玉已真人平时不耐烦的口吻吩咐道:「今天的藏经密阁我要用,其他人别放进来。」守卫低着头称是。奈何开启密阁的时间太长,贺辞声只能让这混淆诀坚持一小段时间。
我的眼角一跳,余光看见了我露在外头的手有两个指头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白皙细长,怎么着也不是玉已真人能长出来的,贺辞声一下子伸出手,握住了我的那两根手指。
守卫突然呛了一下,面色怪异。
在外人眼里理应是眉清目秀的小弟子,亲昵地捏住了不近人情的玉已真人的手。
我斥责道:「看什么?」
守卫忙回过头,连连致歉。好在密阁的通道开了,贺辞声几乎是急切地把我往那个像白色浪花漩涡的通道里推。我以为会下坠很久,然而下一瞬就砸到了地面上,也是这一瞬间,我和贺辞声的模样已经变回来了。
我摔在了贺辞声的身上,我的头发勾在了他的白绫上,手还被他攥着,他的手冰凉得不像活人。呼吸很近。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扶陵宗女弟子说他好看,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贺辞声面无表情扯开沾了他一嘴巴的头发,僵硬道:「你和你的剑,加起来可以压死我。快起来!」
我慌忙起身,却勾到了贺辞声覆眼的白绫,险些滑落,他空闲的手摁住我的脑袋把我按回来,又伸出手护好他的白绫。他又气又羞,面色通红一片:「你别动!朝珠!」
我不敢再乱动了,贺辞声不瞎,但是常年覆眼,我不知道这个白绫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能气成这样。
他终于理好了,我才被允许起身。
我看起了这个藏经密阁,不可数的书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标签却很杂,如以苍穹为顶,流光坠地。我来不及多看这个,急匆匆地和贺辞声说:「帮我从禁书中找一找如何练成傀儡的法子。」
好久才听见贺辞声别扭的一声好。
我再抬起眼,他又已经恢复了原状,拿个折扇还能去装一装名门公子,好似昆仑虚的一瓯雪。
书卷浩瀚如海,不知道要找到何时何年何月,但是我们修真之人,还讲究一个缘法,我不信天道让我重新拿到千叶花,让我重新见到大师兄,却不肯给我一个破解挽救的机会。
我能找到的。
我看书的速度已然很快,贺辞声却要快许多,他的指尖放到书上就能以灵识探取内容。我吸了口气,又埋头书海下去。时间如同修炼时一般流水而过,我再抬头时,贺辞声的指尖都累得有点发抖。
贺辞声吐了口气,唇色有点脆弱的苍白,头一次这样耐心地问我:「小师妹啊,你究竟找这本书是为了什么啊?」
我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救人。」
他问:「非要救吗?」
我说:「是。」
我没说更多像粉身碎骨都要救这种话,因为有时候,眼神比嘴巴更会说话。
贺辞声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突然笑起来,三月桃花眩目而开,他懒洋洋道:「那我就帮你,再找找。」
我的眼睛都已经干涩了,投到书页当中几乎目眩神迷,却在一行之中突然读到——血迷术。我突然清醒了过来。傀儡是上恶之道,人死有魂,傀儡却没有,从变成傀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于是他有一个新的名字,活死人。
血迷术做傀儡,需要傀儡心甘情愿地接受,还要他有康健的体魄。以作术人的血为引,捣碎他所有的理智。只是和师兄现在的状态好像还不太一致,我撕下那页书,藏进自己的袖口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至少师兄现在,还没被做成傀儡。
书页上写得比较潦草,但是聊胜于无。
我一抬头,贺辞声正托腮瞧我,百无聊赖道:「找到了?」
我说:「是。」我又抿了抿唇,诚挚道,「谢谢你。」
贺辞声伸出手,在我杂乱的头上揉了一把,骨节分明,满意道:「有礼貌多了。」
我却犹疑道:「你说你在扶陵宗养病,是什么病?」
贺辞声笑盈盈道:「昆仑虚太冷了,你们这里暖和点。女弟子也比我们那里多,看久了自然心旷神怡。」
骗子。
2
我把二师兄宋莱打了一顿,临行前明明和他说过,不许晚尔尔靠近大师兄的,他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宋莱也算义气,自封了灵力来和我打,到底被压了一头,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上,不服气地嚷嚷道:「朝珠,你发什么疯?」
「晚尔尔纵然和你素日里不对头,可是她能治好大师兄,我发什么神经去拦她啊?你每天在竹屋外头和大师兄讲话就能治好大师兄吗?你真是无理取闹。」
汗滴顺着他的下颌滴下来,话出口有点重了,宋莱抿了抿唇,有点后悔,又拉不下面子,哼一声转过了头去。
从小我和二师兄见面就要吵架,多亏中间有个大师兄。可惜大师兄向来偏向我,他心里不忿,但现在也理解不了我这样的执着。
我也生气,可是看到他这个模样,总是想到上辈子的最后他自己都活不了了,最后一把力还是推着我走,让我快跑。我软了声音,喊他:「师兄啊。」
他陡然僵住,他很少听见我叫他师兄的。宋莱回过头,却睁大了眼睛。
我朝宋莱伸出手,白皙的掌心朝上,扶陵山的阳光从指缝擦过,掌心里慢慢浮现一朵花,花生九瓣,叶分千丝。这样的花本就极为罕见,要不是我有一世的记忆,也不知道这里藏了朵这个。
宋莱结结巴巴道:「千叶花?你哪拿到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淡一点:「一个奇怪的小孩给我的。」
不知道是谁留在织梦之中的执念。
我半蹲下去,尽量和他平视,我轻声道:「我做了一个梦,二师兄。我梦见大师兄最后真的恢复神智和体质了,但他逐渐开始不对了,他不理我们,但修为日日攀升。我以为他经历坎坷才这样寡情,直到他反骨插了师父一刀。他们说他为修为自己修成傀儡了,都在剿杀他,我不信。」
我没把最后的结局说出来,我亲眼见到前去剿杀大师兄的弟子,被他毫无感情地虐杀了。
我亲手把玉龙剑,送进了从小带着我的大师兄的胸口。
我觉得大师兄那时候或许还有一点灵智,不然怎么在我的剑穿过的时候,根本没阻挡呢。你看大师兄,就算成了傀儡,也不会伤害我。
宋莱看着我的眼睛,我放着千叶花的手已经在出汗。我怕他说这只是一个梦,没想到他却突然开口道:「你先把千叶花收起来,我去联系师父。今晚月半圆,正好师兄疗伤,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他突然眨了下眼,虎牙露出一粒,像是年少时他拉着我去偷玉已真人养的灵兽炙烤吃的模样。
大师兄早就不住在那个竹屋里了,晚尔尔说那里常年不见阳光,不好的。我和宋莱去他新住所的时候,正看见围满了弟子,十分吵嚷,不免有艳羡的声音说道:「尔尔师妹,真是扶陵山百年一遇的弟子啊。天赋异禀不说,心底还这样良善。」
「大师兄多亏了她,才能走出疯魔的状态。我们入门早的,都受过大师兄的照拂。」
诸人叽叽喳喳,我好不容易带着宋莱挤进去,正看见晚尔尔把大师兄放在院子中,阳光落在他苍白的发间,像座落满了尘易碎的神像,他不说话,眼睛也不眨,对于外界没有反应。赤着的双脚扎满了乌色的针,晚尔尔给他喂下了什么东西,浊气便从他的七窍之中往外渗。
宋莱其实之前挺喜欢晚尔尔的,毕竟他向来对这种明媚的少女没有抵抗力,没少给她献媚。
但是我们都不高兴,不高兴她把大师兄不堪的模样翻出来,像是取乐的东西一样放在大众眼下,周围都是夸赞她的声音。
宋莱皱着眉头道:「这样多的人,大师兄还怎么安静疗伤?」
晚尔尔一下就抬起头,有点无措,「大家都想大师兄了,我就想着借这个机会给大家看看。」她结结巴巴地又补上半句,「是尔尔做错了。」
果然这话一出,周围人看宋莱的眼神都不善了,责怪他说话太重。
宋莱突然哽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反驳,眼神复杂地看向我。
这样的场景,我遇见的远比他多,只有把他放在同等的位置上,他才能真的理解我。
好在宋莱本身就是小霸王,冷哼一声,挥着手道:「做错了就改,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要不要我一人送你们一副师兄的画像日夜观看啊。」弟子一下子被他轰得一干二净。
我靠近了一点大师兄,他的眼睛一动不动,肩胛骨的骨头凸出来,我轻声问:「大师兄怎么像木偶了?」
「散浊气的过程十分痛苦,是药长老方才来亲自封了他的五感。等会就可以解开了。」晚尔尔答道。
我吐了口气:「谢谢晚师妹了。」
二师兄宋莱借着我和她讲话的机会,顺手把旁边摆放得整齐的药材都摸了一遍,他微不可见地对我摇摇头。
有什么黑色冰冷的东西,缠上了大师兄的脖颈,血一样的信子亲昵地吐出来——那是一条黑色粘腻的长蛇。我恶寒地看着它的蛇瞳,顺时握上玉龙剑,想要把它从大师兄的脖颈之上挥砍下来。
叮当一声,一道来自晚尔尔的灵诀打上了我的剑,我的虎口几乎渗出血才不让剑飞出去。
晚尔尔失声尖叫,冲上去安抚着她竖着蛇瞳的黑蛇:「师姐,这是我的灵宠!」
我摩着虎口被震出的痛意,盯着那条长尾黑蛇,低声道:「抱歉。我以为是溜进来的毒蛇。」
晚尔尔后怕不已,难得地脸拉下来,转头道:「月亮要出来了,时间已晚,师兄师姐请回吧。」
宋莱和我一起被客客气气地送出门,他蹭了一鼻子灰:「从没见过这位新来的小师妹这样生气,朝珠,还得是你。这个小师妹真是不一样,漂亮的女修用笛用琴当武器的都有,只有她背重剑养恶心的蛇。」
我睨了他一眼:「你刚刚都拿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趁你捅她的宝贝蛇的时候,我什么都拿了一点。」他向来对这些灵药灵草感兴趣,又是为大师兄治病,送来的许多草药都很罕见。他急忙忙道:「我去第三峰那里仔细研究一下。」
我点点头,看着他一转身便沉下来的眉。
谁都没把这个当小事,只是面子上轻松一些罢了。
我往外面转了两圈,已经是黄昏暮时,大片的云卷在天边,坠出渐变的霞光。我坐在崖边,诸峰弟子都沐浴在金光里。我余光里瞥见有人在不远处看着坐在崖边晃脚的我,回过头去却又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才有心情看自己的掌心,刚刚被晚尔尔的灵诀给伤到了。
我现在没有修为,和凡人没什么两样,估计又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愈合伤口。
我这样想着,抬起了手,却突然发现,我裂开的虎口处,覆上了透明的鳞片,轻盈得几乎看不见。我怔了一瞬,怕错过一样睁大眼,伤口以可见的速度复原,那几片鳞片流转了一瞬间的金光后消失了。
我心间有如潮涌,澎湃不止。
我重新取出玉书,割开了自己掌心,一滴滴血落下,从未为我打开的玉书秘经,缓缓显现出了第一页。玉龙心诀第二卷名为入世,竟然被我误打误撞知道了。
脱去所有浮华表象,侧身而过无数轻蔑诋毁。从天才的位置跌下来,从平庸的困境里直起身。
你会得到自己的答案。
玉书问,你是谁?
鲤鱼洲少主,还是扶陵宗掌门弟子。
我说,我是朝珠。
3
我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但是天色已晚,我还有一件事要回头去做。
我绕了条路穿过细簌的绿草,绕到了大师兄住所的后面,从后窗里仔细听取声音,静悄悄的。
我打开窗,有白发青年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晚尔尔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就被放在这个黑乎乎的屋子里。我轻盈地从窗上跳下来。大师兄的术法还没有解开。
在他的身前蹲下,尽量和他平视,他的眼珠浅淡,隐隐露出僵硬的凝涩感。
我摸上他的手,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瘦得只剩骨架。指尖微微发白,是书上有提到的初期症状,血迷术已经开始了。我灵戒中就有一朵千叶花,可以治好他,但不能是现在。
我翻开他的手,掌心纹路分明,我在上面一笔一画写字——「大师兄,我们来救你啦。」
连灯都没点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擦了一下指尖,银白色而温暖的光就在我指尖亮起来。
外头隐隐传来了晚尔尔和别人的声音,我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像是攥住一些珍宝。
松开的时候,扯下的千叶花的一片细叶就在他的掌心。
我轻声道:「我得走了。」
我看着面前本该被封住五感的青年,突然竭力地,几近看不见的,颤了一下眼睛。
大师兄在回应我,我瞬时间弯起来唇角,重新从窗外爬出去了。我小心关上窗,心情算得上愉悦。
我往回走,玉龙剑也嗡鸣不止,我感受到我的修为并不在我的丹田里流动了,自从我看见鱼鳞护体之后,我就感受到我的修为其实是混入百脉当中了,我能感受到它和灵力混在一起的澎湃感。
我的血脉,藏有无尽的力量。
风突然大了起来,云遮住半黄的月亮。
往前一点就是无望崖,下面不知几何深渊,还有黑河的寒水流过,里面是埋葬了无数剑骨的剑冢。剑君谢如寂长留扶陵宗的理由就是这个,他为参悟剑道而来。
狂风猎猎,再进一步都要听到底下凌厉的剑风,我不想看见那个人,换了个方向转身离去。
有一瞬间风愈发大了起来,我的手上有被罡风擦过的痛感。这崖下的剑意太狠绝了,带出的风都这样凌厉。
我下意识地转头,剑气把那人送到顶端,高束的马尾有些凌乱,他背后的云被长风吹散露出月亮,他漆黑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比平日里更有攻击性。
我怔了一瞬,冷冷地回过头去,正见远处晚尔尔走来,原来是在等她。
4
我可以正式修炼玉龙心诀的第二卷了,里头还有很多种鲤鱼洲的术法。我趴在床上看着玉书,一只透明的蝶尾鱼敲窗而来,在我面前浮现,亲昵地绕着我的头转了两圈,碰了碰我的额角。
它这才散成一封鱼笺,上面是我姨母的字,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叫我修炼用功,顺带提及了我这段时间出的差错,从登云台战败到被诬与魔族有染,言语之中隐隐有问责的意思。
我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冷着眼把鱼笺放置到了一旁,预备出门继续进行修炼。
路上的人都不再像从前一样充满敬畏地叫我朝珠师姐,看我和普通弟子没两样,我反倒松缓了一点。
只是总是有不长眼的弟子撞上来,就是我回扶陵山后,在下面嘲讽地叫我爬三千玉阶的那个女弟子流玉。她和晚尔尔一起走的,底气足很多,惊呼道:「尔尔啊,你这腰上的穗子怎么这样好看?」
晚尔尔听了耳尖突然红了,不说话了。
流玉恍然大悟道:「是谢剑君送你的?他对你可真好,之前黏着他的弟子从没得到过他的回应呢,他都很嫌恶的。」
我的眉心跳了跳,这就快指名道姓说是我了。
晚尔尔捂住她的嘴,羞恼道:「不许乱说。」
她腰间的穗子,用的上好的玉丝勾缠,挺眼熟的,因为我也有一个。谢如寂这人不识情爱,或者说对我不识情爱,原是十五岁的我为了讨巧他,什么都肯做,连穗子都亲手打,结果收了转手送给了别人。
我呀一声停住,手心翻开,故作懊恼道:「谢剑君也送了我一个,莫不是批发的呢?」
晚尔尔和流玉一起盯着我手心一模一样的穗子,尔尔笑容难看,竟然转身跑了,流玉瞪了我一眼,赶上去追她了。
我慢吞吞地收回手,心里十分满意,偶尔膈应一下别人,我最在行了。
晚上的时候主殿中有大师兄的生辰宴,庆祝大师兄的康复。大多弟子都曾受过这位温和大师兄的照料,许多长老都来了,等我抱剑来的时候,发现主角却换了人。
大师兄温和地站在一旁,面色青白,反倒是晚尔尔被簇拥在中间。
讲完她怎么误打误撞进了竹屋发现了他,又开始讲她与药长老一同研制恢复的药霜。她师父玉已真人满意地站在她边上,眼神如同看着一颗前途不可限量的新星。
果真是一片和气融融。
我按住指尖,大师兄眼睛突然扫过来,笑意浅淡,像是抓住了一个不合群的小鬼。他抬起手,往嘴里放了一丝绿色的东西。没有犹豫,没问理由。我默默地注视着。
有人拽上他的手,是晚尔尔像是炫耀她的所得品一样,笑嘻嘻道:「大师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都能运气了,重回巅峰估计也不远了。」
大家都在称赞她的善良,一位好相处且天赋高乐于助人的小师妹,比高傲蛮横的朝珠师姐,这两者,是我我也选前者。
谁知道,大师兄在被她扯过去的那一瞬间,面容突然抽搐了一下,身躯僵直,乌血沿着他的口鼻喷涌而出。乌血像是有生命一样,涌出来了还在地上蠕动,像是蛊虫一样。
弟子们受惊轰然往后头散。玉已真人也拦着晚尔尔退后。药长老往前几步,惊讶道:「这是巫术。」
有弟子失声质疑道:「她不是说治好了大师兄了吗?」
晚尔尔的笑容突然散得干净,嘴角勉强弯起来道:「怎么会呢?长老,你都是亲眼看着每次疗程的。」
玉已真人冷哼一声为她辩解道:「恐怕是这个废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我看见另一头露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二师兄宋莱混在人群之中,嫌恶地放下一个东西,正是晚尔尔的长蛇。它蜿蜒着愈发粗壮狰狞的身躯,从诸人的脚边粘腻地滑过。女弟子尖叫着:「有蛇!」
尖叫声此起彼伏,但这蛇有足够明确的目标,它朝着大师兄的方向款款过去了。
在淌过乌血的时候,蛇身高兴地抖了起来。
晚尔尔快速地转过头,看清后瞳孔一缩,稳住慌乱,一面轻声安抚蛇,一面手上捏诀,打算迷晕它。
我的剑比她的手快很多,玉龙剑出鞘,快到根本看不清,下一瞬蛇从七寸处就已经断裂开来了,晚尔尔头一次这样动怒,急促几步:「朝珠!这是我的灵宠。」
我冷冷收回剑,拥住倒在地上无人照管的大师兄:「我管你什么蛇,这畜生刚刚都想吃了我师兄。」
一滴眼泪挂在晚尔尔的腮边,不免可怜动人,围观的门派中人见这毒蛇死了松了口气,又觉得我不免过分。宋莱从人群中挤出来,在蛇身旁跪下,它的七寸处正流出香甜的血液,闻了目眩神迷。宋莱转过头,微笑道:
「新来的天之骄子,请你解释一下,这毒蛇体内藏着的血,究竟有什么特别呢?」
晚尔尔脸色煞白,众人的眼光都盯着她。
药长老上前两步,正俯下身,他观测许久面色竟然凝重。宋莱比他没负担一些,直接说了出来:「五色散、翎里南、子息草,不知尔尔师妹,这样几种至毒至阴的草药怎么是喂给你的灵蛇吃的?为何这毒蛇不偏不倚地就朝师兄去了?」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晚尔尔的脸色就白一分,她茫然地睁大眼,颤唇道:「师兄说的是什么?」
药长老看过师兄的脉搏和眼睛之后开口,缓慢而警惕:「血迷之术。做活死人之法。」
血迷术大家听着还有点不知所云,活死人一词出来,都倒吸一口气,退了两步。活死人这三个字本就是和魔族相伴相行的,因着上一回魔修猖狂之时,最喜欢把自诩清明的修真人做成此类鬼物。
我紧紧地抱住大师兄,冷冷地看着她,边上围观的弟子面色也不大好看,头一回看晚尔尔的眼神这样猜疑。
玉已真人如今是半点听不得有关魔的事情,大约与他那枉死的儿子有关,阴着脸打断:「尔尔一个刚入门的弟子,怎么会懂这些。我带的弟子,难不成怀疑我和魔族有牵扯?」
宋莱一直不喜欢这位真人,不客气地耸肩道:「也不是不可能。」
我心平气和地开口:「真人何必气怒,只需问清此事就好了。」
玉已真人转过头,便也开了口:「尔尔,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场内所有人,都瞧着面色苍白的晚尔尔,她颤着嘴唇半天没说出话来。周围看着她的眼神,再也不是刚刚的艳羡崇拜,竟然十分恐惧。她从来到扶陵宗,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四面楚歌。
我们都在等她的一个回答,而她迟迟没有回应。场面正陷入凝滞之中。
被人群挡住的门被人推开,室内陡然吹进寒风,为首的一人玄衣漆发,正是谢如寂,有几位衣饰上有朱凤的人谦逊地跟在他的后头。人群不自觉地为他辟开路来。
谢如寂没束发,漆发就这样散落下来,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枚朱色的令牌,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此事交由仙盟审查。」
晚尔尔那句话终于落下来了,她哑涩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却我,没有人再喂过这灵蛇。」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失声道:「还有一个人,流玉。」
是时常和她在一起嬉闹的女弟子,只是今日不在场。
仙盟是当初为了共同抗击魔族才设下的,到如今魔族被镇压,虽然不如往昔昌盛,但是仍然压诸门派一头。谢如寂无门无派,早就有传言道剑君将来会执掌仙盟,后来果真如此。
只是之前从未流露出消息,这样的意思怎么不明显,他不再遮掩与仙盟的关系,亮出自己的身份,只是为了保下晚尔尔。这是何等的情真意切。诸人都默认仙盟会接过这件事情。
玉已真人自然求之不得。
我还坐在地上,拂开大师兄沾了唇的白发:「剑君可曾公正?」
他垂眼:「仙盟自然公正。」
我提高了声音:「我问的是你,剑君,谢如寂!」
他道:「自然。」
我再没有话说。让边上的弟子都看了个清楚,扶陵宗掌门亲传弟子朝珠,对谢如寂再无特殊。
大师兄昏厥得太久,我再没有时间耽搁,摊开手掌,掌心浮现一株千叶花,同药长老道:「我这里有一株千叶花,可解师兄五脏六腑旧疾,请药长老看顾。」
众人不知千叶花珍贵,唯有药长老急急谨慎接过,目光如炬,多看了我一眼:「救人要紧。」
宋莱到我身边,要替我接过大师兄,我摇了摇头,支起力气就把他抱了起来,清瘦得像是骨架。我与宋莱亦步亦趋地跟在药长老身后,从未回头。
等到药长老把大师兄放在药桶之中时,就把我和宋莱轰了出来。
我坐在外头的小山坡上,圆月溶溶地晕出光,宋莱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刚进扶陵山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
宋莱叼着根草,遗憾道:「那时候以为来的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师妹,谁晓得来了个高贵的少主。让我想想,你当时乘着上古金鸟拉的车来的,非南海玉丝做的织锦被不盖,非仙花草露不识,我当时想,乖乖,这来的是个祖宗。」
我想了想当时的模样,牵动了一下嘴角,哽在心头的话突然吐露出来:「是我给大师兄千叶花的一丝叶。」
他服下之后,里头的草灵之力会和毒性相冲撞,药性猛烈,所以他才会当众呕血晕倒。
宋莱搭上我的手腕,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手腕都是汗,我紧绷的神经一瞬间舒展开。
「不是这样,谁会知晓他中了毒,师父又远游去了,玉已真人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宋莱呸一声把嘴里的草根子给吐了出来,站起身来:「朝珠,你真把自己当师姐了啊?」
他在兜里自己找寻了一会,往我怀中丢了个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住,原是一枚掌门亲传弟子的金铃子,我看了看底部,有两个朝珠的字眼,是我丢掉的那枚。
宋莱不耐烦地说:「看你腰间空空荡荡这么久,实在难受,顺手给你找回来了。你要记好,不要再弄丢了。」
「宋莱啊。」我喊。
「要叫师兄。」他怒目而视。
我乖巧地改口:「二师兄。」
我俩一直相看两厌,难得有这样平和的时候。药长老派小童来通传了一声,道是大师兄已无大碍,只是还要再疗伤,治疗时长太久,让我们早点休息,第二日再来。
我把金铃子配在腰间,舒缓了一口气,像是脚踩在云朵上一样有种不切实际的真实感。重来一世,我终于强行留下大师兄了。
等我走到自己住所门口,少不了要攀上围墙,和曾助力我的邻居道一声喜。
我猜他还没睡,垫着脚攀着围墙喊他:「贺辞声,贺辞声。」
他的门扉被推开,披着外衣长发披散,眼上仍然蒙着白绫,露出的唇色有些发白,落花在他的足边飞旋。他朝我走过来,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我站得高一些,便只能低头看着他,捧着脸痴笑道:「我刚刚救下了一个人。」
贺辞声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指尖苍白:「恭喜。是你之前一直想救的那个人吗?」
我道:「是的呀。谢谢你,贺辞声。」
他含笑道:「何必言谢,他日再见,说不准我还要靠你救命呢。」
我准确地捕捉到了他口中的言语,有点讶然。但我的话还没出口,他点了点头道:「我来扶陵宗已经够久了,是该回昆仑虚了。」
他的院落之中,果然那些奇珍异宝都不见了,即将恢复成这里还没有人居住的模样。我先前竟然没有注意到,一时间竟然有些愕然:「你的病治好了吗?」
我再垂眼看他,他已经脱去了在此处沾染上的一丝烟火气,好像昆仑虚上的观音佛子,和我们初次见面时给我的感觉一样。
贺辞声仰头,墨发如泄,他唤我:「朝珠。」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药。」
第二日,我亲眼见着贺辞声走的场面,他的师弟们风尘仆仆地赶来,替他揽拢行李。不曾御剑飞行,昆仑虚掌门那只罕见的鲲鹏竟然给他拉车辇。
贺辞声懒懒地靠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指节。
他的师弟长得像是我在市集里看过的白豆腐一样水嫩,却生生板着一张脸来和我这个邻居道谢:「贺师兄身体娇弱,多谢朝珠道友近日内多加照料。」
我诚恳地摇头:「这段时日,反倒是我多蹭了你师兄的饭食。」
这位来自昆仑虚、十分敬仰他师兄的弟子突然重新把我打量了一遍,露出了一副十分不尽人意的表情,有点崩溃。那种表情我总觉得在被山猪拱了白菜的农户身上看过。
他好久才憋出一句话:「贺师兄从不给人做饭的。」
我还要多问些什么,这圆脸师弟冷哼一声,抿紧了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话。贺辞声已经往外走去,一只兔子突然跳上他的肩头,拱在他颈窝里,耳朵弯弯地看着我告别。它又偷吃了贺辞声的一只玉髓,得带回昆仑虚莲化去药性才行。
看着他们一行人越走越远,大风把衣角吹动得像是蝴蝶。
我突然大喊一声,畅快无比:「贺辞声!」
他顿住,像是就在等这一声一样,他回过头,覆眼白绫之下侧脸线条优越。
我两辈子都没攒下什么朋友,便格外珍惜他一些。
我说:「后会有期!」
他微微一笑:「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的意思是,我在下一次见面之前,都会一直记得这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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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贺辞声之后,我顾不得再去参加扶陵宗弟子们的晨练,一出院门就撞上了宋莱,他昨晚理应睡得不错,因为脸上都印上了草席的印子。
宋莱和我同岁,可能是发育较晚的缘故,如今不过比我高一些。
「正好天光大亮了,药长老那边找了小童来叫我们呢。」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大师兄的住所去了。宋莱趁着此间还没有多少人的工夫,低声道:「恐怕晚尔尔真无法定罪了。」
我意料之中地点点头。
宋莱见我这样毫不意外的模样,不免愣神。毕竟我俩当初商议计谋的时候,两个人都板上钉钉地觉得此事和她脱不了关系,故而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无论此事究竟与晚尔尔有没有干系,她都不会有错的。
我淡淡地回答道:「因为,有谢如寂。」
「这件事不一定真与她有关,毕竟我们也只是猜测。」
宋莱十分可怜地看着我,伸出手想碰碰我的头,被我侧身躲过反而一个踉跄,他不怪我:「可怜的小师妹,恼羞成怒了。苦恋剑君多年未果——」他话头一转,一张娃娃脸欣慰道,「还好及时止步了。」
我快步往前走。宋莱跟着我追问,叽叽喳喳道:「小师妹啊小师妹,你当初是怎样喜欢上剑君的啊?你晓得你刚来的那时候眼睛多高吗?谁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连师父的面子都不给,只听大师兄一点话,却那样固执地追逐剑君。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的脚步突然顿住,低低地回答了一个字:「剑。」
是他身旁的如寂剑。
我年少方开慕艾时,曾在崖下剑冢旁见谢如寂惊鸿一面,万剑朝宗也不过如是。我要怎样说我的喜欢呢,我觉得是我前世欠他许多东西,所以今生要把自己欢喜的、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的面前。
宋莱还要继续问,结果我步履一停,他还没出口的话也都哑掉。
晨光熹微,大师兄就站在光的那一侧,光影落到他的发间。他的面色不再苍白,红润了起来,原本血迷术带给他的那些凝涩僵硬感通通消失了。说不出哪里发生了变化,明明长发都还是白色的,但眉眼之间分明一片生机。
他没有怨怼,没有痛楚,平息着眉眼笑着喟叹一声:「师弟师妹们长大了。」
前世亲手杀掉师兄的傀儡,深扎在我心底的一根刺,就此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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