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谡只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又看她的嘴唇,再看回她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一遭。
张红花看着他庄严的神情,心里挫败道:「他怎么还不亲?我就这么难以下嘴吗?」
楚谡又把她的眼睛嘴巴看了个来回,心里疑惑道:「她怎么还不闭眼?是不是不想和我亲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张红花突然推开他:「你要是没做好准备,也不必勉强。」
楚谡愣住了,反复咀嚼她这句话,这莫不是她借口想给她自己找台阶下?他想果然还是太心急了,虽然是洞房花烛,但这事还是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他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等她准备好了,再行房事也不迟。
楚谡点头道:「今日辛苦你了,睡吧。」
他躺在外侧,特地在床上留出好大的位置给她,又怕她着凉,特地起身加了床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真是体贴周到。
两个人打退堂鼓打得默契十足,张红花盖上被子时才反应过来:圆房开始了吗?哦,已经结束了。
没有什么比看得着吃不到更痛苦的了,张红花决定减轻自己的痛苦,第二天就让楚谡卷了铺盖去别间睡。
楚谡闷闷不乐地抱着被子想,她说的爱我是假的,一定是。
张老走后,张家的家业便落在了楚谡的肩头,底下的人见楚谡年纪轻好糊弄,时常暗地里头做手脚给自己捞油水。
楚谡也不是傻子,每一笔账查得清清楚楚,把贪钱的人抓起来打了好几板子然后开了,自那以后,楚谡盯得很紧,一刻都不敢懈怠,还亲自出去跑生意,同新婚妻子张红花聚少离多。
这些事情楚谡也没有同张红花说,他只想让她跟以前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张红花觉得楚谡是刻意避着她,心里难过,却也只能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那次楚谡明明来信说会赶回来陪她守岁,她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
张二劝道:「兴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张红花眼皮直跳,没心情吃年饭,索性带着丫鬟流莺出城去找,沿着大路走许久,才在路边上发现了冻僵的楚谡。
她吓坏了,跑过去把他扶起来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其他人呢?你的马呢?」
楚谡那个时候已经虚弱至极,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冻得吐不出一个字。
张红花把他的一条胳膊担在肩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架起来,流莺也过来帮忙,但她只能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大部分的重量还是落在了张红花身上。
两个姑娘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了家。
楚谡被她带上温暖的床榻,灌了碗热粥,流莺拿来暖炉给他抱上。
张红花见他还是哆嗦,干脆掀了被子躺进去抱着他,楚谡好容易才缓了过来。
张红花抱他抱得更紧,哭出声:「你吓死我了。」
「这不是没死吗?」
楚谡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动动嘴唇就能触到她胸前白皙的肌肤,张红花已经顾不上害羞了,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谡说:「答应陪你吃年饭,就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没想到路上摔了一跤,马跑了,腿又疼得动不了。」
张红花听他摔了腿忙起身叫流莺请大夫来瞧。
怀里的热源落空,楚谡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大夫看完只说是伤了点筋骨,敷点药在家里休养段时间就行。
张红花在床边气道:「你是不是有病?来不及就来不及了呗,赶这档子路做什么,差点害我成寡妇。」
「放心,不会让你当寡妇的。」楚谡曲着食指去揩她脸上的泪渍,他的手指柔软冰凉,足以宽慰她七上八下的一颗心。
张红花擦干眼泪,见楚谡轻拽着她的手腕道:「我冷。」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顷刻化成了一摊水,重新钻进被窝里拥住她的软肋。
「阿谡啊。」
「嗯?」
「你不用走我爹的老路的,太辛苦了,我也整日瞧你不见。」
「那怎么养活你?」
「你可以继续读书啊,如果你不想去学堂,我们可以请个上门先生,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当大官,我也能沾光呢,你说好不好?」
楚谡收紧了胳膊,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道:「好。」
番外•身死
张红花同张二分了家产,和楚谡一路北上,在京都落脚,他们买了一套新宅,虽比不上张家富丽,但也算干净雅致。
张红花拉着流莺选买京都时下流行的新衣,添置各种家具,一刻也没闲着。
楚谡想要帮忙,却被张红花拒绝,她完全把他当考生供着,楚谡拗不过,只好三心二意地在房间里翻书,时不时眼神打飘看看她在做什么。
院子里栽着几株桃树,从书房推开窗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张红花将一捆桃枝插在他案前的花瓶里,发间落了几片桃瓣,娇艳欲滴。
楚谡忍不住伸手按住的她的后颈,掌心触上她细嫩白皙的肌肤,张红花侧头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看得楚谡一阵喉头发紧,他挑下那几枚桃瓣举到她跟前道:「沾头发上了。」
张红花低头道:「还有吗?」
楚谡的指腹从她的后颈游移到耳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捏得她心头一跳道:「楚谡!」
他收回手,与她拉开距离,眼中的暗潮褪去,从容道:「没了。」
张红花脸颊发烫,怀疑自己被撩了。
楚谡问:「还有事吗?」
张红花拨弄花枝的手顿了顿道:「啊,那我不打扰你了。」说完便飞速跑了出去。
楚谡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花瓣,她在身侧,实在让人无法专心。
放榜那日,状元妈张红花开心得抱着坛酒在房里自斟自酌。
楚谡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醉了,抱着酒壶呵呵地傻笑:「哎,状元郎回来啦。」
楚谡把酒壶从她怀里拔出来,皱眉道:「怎喝了这么多?」
张红花脸颊胭红:「我高兴呀,以后我就是状元夫人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楚谡一拉,她便坐在了他的腿上,手指头磕磕绊绊地走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用力摁上他的唇畔:「我的小状元长得可真漂亮呀,名字起得也很好听,不像我这般俗气,以后那些达官贵人知道了要笑话的……不行,我得改个名字。」
「叫什么呢?」张红花把手指收回来,抵着下巴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脑子里其实一片糨糊。
楚谡搂着她的腰,鼻尖轻轻点着怀中人的脖颈,想起那日绯红的桃枝蹭着她脸颊的模样。
「阿绯。」他的嗓音像颤抖的火焰,「叫你阿绯好不好?」
她是千树花开,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点亮色。
他突然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柔软的被子上,张红花眼睫轻眨:「你做什么?」
他温柔地哄骗:「阿绯,闭上眼。」
在她闭上眼的下一秒,他就覆了上来,舌尖耐心又细致地轻舔她的嘴唇,张红花身体自然地作出了反应,双手攀上了他的脊背,与他唇齿相接。
衣鬓散乱,情意昏昏,云消雨散后楚谡仍紧紧抱着她,在她额上印下餍足一吻。
张绯醒过来时浑身上下像被车子碾过一样,掀开被子,入目皆是狼藉,吓得她盖着被子又躺了回去:「不,我没醒。」
脑子里一段涌入模糊香艳的记忆,救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和楚谡把事情办了,她但凡少喝点酒也不至于在情动时本性毕露地大骂甘霖娘。
听见她的动静,流莺拿来梳洗的盆盥,一脸坏笑着说楚谡有事要忙,过会儿就回来。
张绯幼小的心灵还处在深深的震撼中,看上去呆呆的,洗完脸后,总算清醒些,她拉住流莺道:「帮我弄些避子汤来,药效越猛越好。」
流莺拗不过她,偷偷上药店买了几帖回来煎给她喝,张绯端起碗就是一通猛灌。
「阿绯,你在喝什么?」楚谡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倚着门框,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风明月的样子。
张绯捧着空碗道:「避子汤。」
反正他若想查,总能查到,也没什么可瞒的。
楚谡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愿为我生儿育女?」
张绯从来就没有这种打算,生孩子对身体和精神消耗太大,更别说是在这个医疗条件低下的世界,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她低着头,拇指蹭着碗沿道:「我没有做好准备。」
楚谡盯着她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只是抬手擦掉她唇角的药渍,叹了口气:「不会再让你喝药了。」
打那以后,他们避孕避得彻底,连寻常的肌肤之亲都少有,两人怄气似的僵持着。
楚谡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强大,一直以来都承着张绯的照顾,所以她虽然喜欢他,但却没有办法放心地托付全部。
他更加勤勉辗转于朝堂,很快得到皇帝的赏识,升官升得很快,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太傅,他不仅有了钱财,还有了权势,轻而易举地让曾经为难他的小县令锒铛入狱,报复性的快感使他尝到了名利的甜头。
平民出身的楚谡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让他成为皇帝手里最称手的一把刀。
也正因如此,他也是最容易碾碎的一枚棋子。
如果哪天有需要,他随时可以死,不用卖任何情面。
原以为能就此身居高位不再任人欺凌,却没想到现下更是处处受人制掣。
中秋那日,他陪张绯去她最喜欢的酒楼取糕点,途中遇到平昌公主,张绯留下来陪平昌公主挑脂粉钗环,他去取糕点。
没想到刚离开几步,她们两个人便被逃犯劫走,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京都大小官员。大家聚在一块商议营救之策,有人提议先稳住逃犯,把公主安全保出来,再伺机营救张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谡身上,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公主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而张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太傅之妻,没有人关心她对于他的意义。
他不放心别人去谈,自行请愿前去同逃犯商讨,他走到张绯被关的地方,心中动摇,恨不得马上带她逃出这个鬼地方,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呢?公主若是死了,别说是他和张绯,府上几十条人命也得跟着陪葬。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冲动只会害死她,现在只有按照计划,保出公主,才能换她一线生机。
他艰难开口道:「头上戴着景泰蓝长流苏簪子的便是我的娘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诛的是两个人的心。
公主被救了出来,张绯被挟持上马,他在城楼上,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身影。
没想到原本说好保护她安危的侍卫换成了无数箭矢,惊得马匹横冲直撞,楚谡骤然失色:「你们做什么?不是说好派人伺机营救吗?为什么放箭!」
被他拽住领口的官员道:「这是要犯,万一跟丢了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望楚大人顾全大局……」
「你们……」楚谡眼神像是淬了剧毒,手背青筋暴起,心底掀起滔天的杀意。
张绯的一声惊叫传来,他看见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随即松开手往城楼下奔。
漫天的箭雨已经停了,他疯了一样地往前跑,她与他的这段距离,长得就像一条看不见希望的路。
他把她抱在怀里,颤抖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摸不到一丝气泽。
「阿绯,别闹了。」他哑声道,「你在生气对不对,你骗我的……」他把手按在她的脖颈上,又按在她的心口,寻找一切她还活着的证据。
「骗人的,阿绯,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去看大夫就好了……」楚谡把她抱起来,麻木地往前走,张绯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沉沉枯萎的两节花枝。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冷不丁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跤,摔下去前慌忙把她护在怀里,他想起那个曾经在他被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的张绯,那个曾经在他娘灵前用力抱住他的张绯,那个曾经在寒冷的冬夜里把他扶起来的张绯……那个每一次在他脆弱痛苦的时候都陪在他身边的张绯现在血糊糊地躺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字字泣血地恳求着,「阿绯,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可是她再也不会心疼他了,甚至都没办法再睁开眼看他一看。
绵密的绝望和恐惧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最终淬成心头的一颗颗血珠。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像年少时那样,哭出了声。
楚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张绯走了,把他的魂魄也一并带走。
灵堂之上,魂帛翻飞。
楚谡半趴在棺木上,看着那具被擦净血迹的尸体,眼眸微阖,眉目舒展,就像是睡去一般。
楚谡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恍惚地想,她只是睡着了,等太阳升起,就能听见她高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吵着要吃月饼。
可是不管他怎么等,从艳阳高照等到月华如霜,她都没有醒过来。
他颓然又麻木地跪着,人们说他聪颖机警,又得了举世无双的好样貌,享尽了上天的眷顾与垂怜,可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他幼年坎坷,痛失至亲,所幸有张绯相伴左右,当他山穷水尽的柳暗花明,如今又让他失而复失。小时候救不了他的娘,长大了救不了他的妻,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一次次惨死。
楚谡端坐着,看见灵堂上幻化出的一张张人脸,扭曲的神情嘲笑着他,那个逃犯,那些出尔反尔的高官……最后他看见了自己,他看见了血从棺木里渗出来,一直蔓延到他的衣摆,爬上他的双手。
我救不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愧疚扼住了他的咽喉,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身体沉沉地往后坠去,坠进无边的黑暗里。
他恍然间听见了张绯的呼喊,好似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楚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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