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帽打工人

20

太子在秦弋的指导下减肥效果显著,让我忍不住心动想去秦弋那里办张卡,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楚谡责怪他如今朝局不稳,出宫玩耍实在不安全。

太子道:「无事的,这么多人呢,能有什么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肉挤在一起,像堆着两团红彤彤的云。

楚谡正欲开口,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破空而来,他反应极快地推开太子。

「有刺客!保护殿下!」

暗中保护太子的暗卫见状闪身而出,同蒙面的刺客们打在一起,但这批刺客显然经过了特别训练,刀法了得,一道光过,砍下了一个护卫的头颅,血溅了边上妇人的一身,那妇人怔愣过后高声惊叫起来。

仿佛往热油里溅了一滴水,人群即刻乱作一团。

趁他们缠斗的当口,楚谡带着我和太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往前跑,拉着我们躲进一条又脏又臭的暗巷。

楚谡抽出腰间配着的匕首,割断了我们两个之间的红线,又脱下太子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短小的衣服挂在肩膀上,看上去很滑稽:「你们且在这委屈一晚躲过这劫。陛下病重,现在宫里人不能尽信,明早想办法混出城,出城后往北走,去找小侯爷。」

太子拉着楚谡的衣袖道:「老师,我害怕。」

「殿下,臣相信你。」楚谡抽出被他拽着的衣袖,弯腰拍了拍他的头。

说完,他突然一手遮住太子的眼睛,一手摁住我的后脑勺猛地吻了下来。

与其说吻,不如说是啃,他用力咬住我的嘴巴和舌头,又狠又急,却在我作出反应前放开了我。

「找到秦弋以后,就别回来了,我放你走。」

我下意识拽住他道:「楚谡,赡养费还没给,你可千万别死了。」

楚谡拍了拍我的手背温柔道:「好。」

说完他拎起匕首就往外跑,我觉得楚谡杀出去的背影很帅气。

如果不顺拐的话,会更帅气。

太子愣了几秒,也想跟过去,被我按住。

太子急道:「老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难道眼睁睁地看他为我送死吗?」

「你以为你冲出去就能救他吗?你若有什么闪失,他也照样活不了。」我捡起地上装烂菜叶子的筐子,把里面腐烂的食物倒出来,扣到太子头上,「殿下,得罪了。」

我也跟着躲在另一个筐里,嘴唇上的痛感还没有散去,我伸出舌头舔过被他咬过的地方,真疼啊。

太子抽抽搭搭的,压抑地哭着,心里大概过了一遍《老师的 108 种死法》

我们两个挨在一起等着天亮,直到外面的世界从嘈杂又归于沉寂,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夜晚可以这么漫长。

出了这么大的事,城里管得很严。

太子看着我掏出来的胭脂,把头摇成拨浪鼓:「本太子今天就是死!也不会扮成小姑娘!」

我循循善诱:「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

太子:「我不要。」

我一摊手:「成,那你自生自灭吧。」

太子拉住我,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写满挣扎:「下手轻点。」

我拿出我鬼斧神工的化妆技术,把太子一张憨厚的脸化得极具攻击性,搂着他的震慑力堪比架台加特林机枪。

路上的人见到我们都纷纷躲避。

太子不禁怀疑:「你是不是把我化的特别丑。」

我对天发誓:「我化得和你老师画的画差不多。」

太子:「真的?」

我诚恳道:「真的。」

在我们两个视觉和嗅觉双重攻击下,城门口的守卫问了我们几句便匆匆放行。

我们走远后,找了条小溪洗洗脸。

太子在溪边蹲下去一照,惊悚地叫出声,他将用余生治愈这一秒。

太子一边发狠地搓自己肉乎乎的脸,一边可云式抓狂:「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凄惨落魄得好像被渣女骗财骗色的小年轻。

本渣女表示十分无辜:「我没骗你啊。」

太子:「不是说像老师画的画吗?」

我:「对啊,像你秦老师画的画。」

我和太子到下一个城镇上,典当了太子身上的一块玉佩,换了点钱买身换洗的衣服,找间客栈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然后马不停蹄地接着赶路。

太子肿着核桃般地眼睛,嘟着嘴。

「没办法,我恐马,特殊情况你体谅体谅。」我枕着胳膊躺在牛板车的稻草上,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睡一会儿吧,路上的苦可有你受的。」

太子躺下去的时候稻草垛沉下去一截,把脱下的斗篷盖在我俩身上,然后捉着我的衣袖,红着脸:「你可别半路偷偷跑了啊。」

我嗯了一声,太子语气悲伤道:「你说老师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啊,难道这件事是我大哥做的?」

「我怎么知道?」

可不是他还能是谁呢?皇帝对外说是流感,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如果皇帝嗝屁,太子即位那豫王就真的没机会了。

太子还在纠结,我索性翻过身,把手搭在他鼓起来的小肚子上,太子一个激灵:「男女授受不亲。」

老封建教出来的小封建,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还授受不亲。

我懒得理他,小朋友暖烘烘的真舒服。

我俩睡了一觉,醒过来,牛车已经被赶至一条山间小道,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莫名的阴森。

太子安慰我:「现在国泰民安,流寇土匪比好男人还少。」

他说完,牛车忽然一阵剧震,赶车的老大爷非常熟练地弃车而跑:「快逃吧!山匪来了。」

我们刚起身,脖子上就刷刷地架了几把刀。

我:太子爷你真是好大一口毒奶。

21

我俩被绑到他们的山头里去,他们老大不在,几个兄弟不敢随便处理,就把我俩扔角落先晾着。

太子:「怎么办啊?他们会把我们杀掉吗?」

我:「大不了就是一死呗。」

我又不是没死过。

太子:「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他们把你先奸后杀,奸了又奸,杀了又杀。」

我听得一阵恶寒:「你闭嘴。」

太子低下头,害怕得紧,小声叨叨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我:「你干嘛呢?」

太子道:「报菜名啊,害怕的时候报菜名,就不那么害怕了。」

我:「……」

突然觉得豫王刺杀太子,也算是一种救亡图存。

这头的太子还在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强健的男人。

小山匪们吵吵闹闹地跑上前:「老大你回来啦!今儿我们兄弟几个抓着了个女人!」

太子闻声,停了报菜名,蹭着屁股把我挡在身后。

那男人扛着把刀走上前,阴影投掷在太子白净的脸上。

太子哆嗦着用最弱的气势说最凶狠的话:「你、你要欺负她,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那男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小小年纪,还挺有担当。」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我从太子身后探出来看了他一眼,惊道:「张三?!」

张三看向我,挠头问道:「你认识我?」

我:「三哥是我呀!张红花!咱俩几年前一起蹲过牢的,你还说咱吃过同一碗牢饭,就是一家人了。」

太子一听,怀疑自己一路跟的是什么人,惊悚地看着我道:「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张三扔了刀,给我松绑:「哎哟,我花妹啊,你同你相公上京后咋还换头了呢?」

我转了转被绑麻的手腕道:「这不是在京都里头的美容医馆开了几刀嘛。」

「不愧是妹子,讲究。你同那姓楚的娘娘腔跑了以后,咱就再没见了,这不是巧了吗?我打你俩走后不久寻思着出去干番事业,现在是这儿的山大王,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法外狂徒就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实话实说,您出现在任何一个违法犯罪现场我都不意外。

张三继续道:「你和那姓楚的怎么样了?你咋自己流落到这山头?还有这小娃娃是谁?」

张三疑惑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太子。

我一脸慈爱地搂住太子:「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孩子。」

「哦!你俩都生娃娃了!姓楚的还挺厉害,生出的娃娃个儿蹿得这么快。」张三豪气冲天地拍了我的背,拍的我几欲吐血,「我让兄弟们杀只鸡,好好招待招待。」

太子暗暗道:「你冒充我师娘,还占我便宜。」

我摊手:「这种情况我能怎么编?我总不能说,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备用粮食吧?」

张三问我:「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随口一说:「麦乐。」

张三:「卖了?你咋给孩子起的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拐卖人口的。」

被拐卖的小太子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坐在山匪窝里吃饭,我劝他就当自己微服私访,体验生活。

被迫参加古早版变形记的太子:「那也不必与民同乐到这个地步……」

我把碗筷塞给他,安慰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同张三谎称楚谡犯了事被抓去充军了,我和太子孤儿寡母一路北上去寻他。

「你相公可是秦家军?」张三同我们道,「我正觉得奇怪呢,秦家军素来是镇守北边那块,最近不知为何南下了。现正驻扎在离这山头几里的地,我今儿特地去瞧,若是再近些,我就得带兄弟们换地方避避风头。」

我记得楚谡同我说,秦弋被调去北边铲雪,想来是诓骗我的说法。

根据张三所说,秦弋应该就是去调秦家军,没想到如今的京都形势竟严峻到连驻北的军队都调动了。

当我在温室里嗑瓜子看话本的时候,全然不知道楚谡在外头面对着什么,因为他回了家总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

我拨弄着手腕上红色的手环,内心深处隐藏的担心与恐惧浮出水面,惹得我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太子成了第一个四肢健全地走出大山的孩子,毒奶同时兼有锦鲤体质,皇帝到底怎么生出的这个神奇宝贝。

张三口中的几里地居然是直线距离,中间还得翻两座山,我和太子一路报着菜名一路翻山越岭,内心十分后悔,早知道还不如被刺客一刀捅死来得痛快。

总算找到秦家军的营地,见到秦弋我再扛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本来感冒就没好,跟着太子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这么些天,心里刚刚放下半块石头,病痛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领到一份热乎乎的便当。

朦胧间听见太子在我耳边不停地念着:「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又听他道:「她的呼吸越来越弱了,是不是要死了?」

接着太子就不报菜名了,坐在我边上念起《大悲咒》,听得我差点当场被超度。

我睁开眼,秦弋和太子守在我床前,见我醒来皆是松了口气。

秦弋探了探我的额头:「不烧了。」

我费力地坐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

太子答:「一天一夜。」

我惊道:「那岂不是浪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大可不必管我,赶紧回京都啊!」

「翠翠,你别急,这里快马加鞭两天就能到。」

秦弋扶住我,「可以的话,我们明日就启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尚在病中,你们带着我也是个拖累,你们明天只管走,我留在附近的城镇里养病。」

他们不同意。

我:「不是吧不是吧?你俩不会真的要我跟着骑马颠两天吧,请让我独自美丽。」

夜里,秦弋端来一碗药,我捏着鼻子忍着恶心灌了下去,齿缝里渗出丝丝苦味。

我忽地想起,在我病时,楚谡怀里总揣着包蜜饯,药的苦刚过舌头,蜜饯上的甜便及时覆上来。

楚谡在的时候,总想着他的坏,如今他不在身侧了,却时时忆起他的好来。

秦弋收了碗,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床边帮我掖被子,犹豫了半天才道:「翠翠,我可以同你说说话吗?」

我昏昏欲睡逐渐躺下:「那你说快点,我有点困。」

秦弋:「我喜欢你。」

我精神抖擞仰卧起坐:「嘛呀,你要说这个我可不困了。」

秦弋道:「你和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我:「来,展开说说哪里不一样。」

秦弋为难道:「我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只是每次见到你就觉得欢喜。」

「你呢?你喜欢我吗?」秦弋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眼睛里饱含着真挚和期待。

「喜欢啊,」我回答道,「谁不喜欢帅哥呢?」

秦弋的眼睛亮了亮,握住我的手:「那这次事情过了,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纯情帅哥深夜告白,而我满脑子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我抽出手道:「秦弋,我喜欢你,就跟喜欢太子一样,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秦弋有些挫败,我赶紧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论是长相家世武力值,都是极好的。是我心中还有个人仍放不下,这样的我实在无法与你相配。」

秦弋问我:「那你可以试着放下。」

「试过了啊。」我嘴里发苦,鼻头泛酸,「可我陪伴着那个人从寂寂无名到风头无两,切切实实走过了那么多个春去秋来,关于他的一切盘根错节地长在心口,要清理干净又谈何容易呢?」

秦弋叹了口气,起身出去。

次日他们顺路送我到镇上,太子把他随身带着的扳指赏给我,就当是共患难的纪念。

我感动地搂着他道:「小麦乐鸡,阿妈没白疼你。」

太子:「滚。」

秦弋蓝衣银铠,一枚银色发扣将墨色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修长笔直的小腿套着黑色战靴,身姿挺拔地骑在马上,英俊潇洒又威风凛凛。

帅得我有一丝丝后悔。

旭日在他身上淬了光,他低头冲我道:「翠翠,谢谢你的坦诚。」

我瞥了眼前头的太子,踮起脚对着他作口型:「秦弋,谢谢你的喜欢。」

他别过脸,耳尖微微发红。

同我道别后风尘仆仆打马而去,我朝他们远去的背影挥手,寒风吹起我的衣袖,好似孤城上兀自飘摇的寂寞幡旗。

我当了太子的扳指,摇身变成小富婆,顿时感觉身心舒畅,头也不疼了,鼻也不塞了,一口气能吃五块酱猪肘子。

果然唯有金钱包治百病。

我在五星级客栈住下,成日躺床上看看小说做做美梦,唯一的运动项目就是到巷口茶馆嗑嗑瓜子听听八卦,提前过上了悠闲快乐的养老生活。

这日,我依旧是抱着茶壶暖手,听茶摊上的人说着前阵子京都的一场腥风血雨。

豫王私养刺客暗杀太子,又串通禁军意图逼宫,好在秦弋率军及时赶到与其抗衡,豫王见大势已去当场自尽……

他们言谈间,并没有提过楚谡的名字。

楚谡好说歹说也是京都有名的人物,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是传得沸沸扬扬。

这般想着,他大概平安无事。

我手中的茶已经凉透,心里念着只要他活着便好。

不久后,巧遇茶楼老板经济危机,我索性出钱盘下了茶楼,卖起了自制的手工奶茶,请人帮我题了幅匾,匾上金光闪闪三个大字「亿点点」。

不愧是我 21 世纪的伟大发明之一,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相信不久后我的加盟店就可以遍地开花,凭借着卖奶茶跻身我朝富豪榜榜首,走上人生巅峰。

梦想中的老板生活是什么样的?是受人敬仰,是闲得发慌,是一年带薪休假 365 天……

但是为什么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变成哪吒三头六臂穿梭在店里店外,一边高唱酒醉的蝴蝶给上帝们助助兴。

因为我雇的管账先生带着他的情人们——也就是我的其他员工,连夜携款潜逃。

可恶!办公室恋情的危害竟是如此巨大。

我在茶楼门口贴上新的招人告示以及那群不法分子的逮捕令后,坐在大堂记账。

夜风吹得经久失修的门窗嘎吱作响,我正为又要支出一笔维修费犯愁时,门被推开了,带起一阵料峭春寒,我摁下手中翻飞的纸页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来人缓缓揭下斗笠,露出初晴云岚般明净清澈的面容,朝我温柔一笑:「听闻叶老板这里正缺个管账先生。」

番外•青梅

张家老二是江南出了名的纨绔,书也不读,生意也不做,成日躺在他大哥赚的金山上混吃等死。

张大最近看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看得紧,张二借口带张红花出门玩,转身就把这小侄女拐进青楼听小曲。

张二乐呵呵地看着满台红袖招摇,小侄女在一旁美滋滋地吃着栗子糕,张二心血来潮想逗她,戳她软绵绵的脸蛋道:「听说最近楼里有个小琴师长得很是好看,你想不想见见?」

张红花往嘴里灌了杯茶,好咽下栗子糕,两眼放光地问:「哪呢?」

张二擦掉她嘴边的碎渣:「我们做个交易,我请你听帅哥弹琴,你在你爹面前帮我说点好话。」

张红花爽快地和他击掌:「成交。」

另一边的楚谡抱着琴被老鸨带着往雅间去,老鸨一路喋喋不休道:「你等会儿进去了,别老苦着张脸,笑一笑,讨客人高兴,人家高兴了下次还找你,你也能早日帮你娘赎身。」

楚谡的娘亲年轻时候被书生骗光了银子,如今年老色衰门前冷落,楚谡只好跟着楼里的乐师学琴,靠弹琴补上赎身差的那些钱。

他乖顺地点头。

雅间里坐着一个蓝袍公子和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他自小在青楼长大,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逛青楼的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见,有钱人可真乱啊,他在心里冷笑。

张二道:「抬起头让爷瞧一瞧。」

楚谡觉得屈辱,却又不得不抬头接受他们打量商品一样的目光。

少年眉如远黛,鬓若刀裁,眼睛清亮冷硬如月下寒潭,淡淡扫来的眼风如出鞘宝剑,直直地剜进张红花的心底。

张二拿扇子掩嘴道:「怎么样?好看吧!」

张红花呆傻一阵,点点头:「好看,惊为天人的好看。」

楚谡坐在琴前问:「客官想听什么?」

张二收了扇子笑道:「弹你最拿手的。」

楚谡低头拨弦,没再看他们一眼。

张二不通乐理,听到后面直打哈欠,张红花聚精会神地欣赏美人,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好想把他买回家。」

回家后,她翻出了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人有些困难,但能买他一段时间的服务,于是张红花在十五岁就开启了自己的嫖客生涯,成了楚谡的稳定客户。

听琴的时候张红花嘴巴没有一刻闲着,坚持不懈地和楚谡套近乎,奈何美人高冷,只作没有感情的弹琴机器甚至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张红花日日都来,楚谡几乎都要习惯了每天被她打扰,她告诉他街头巷尾的八卦闲谈,分享自己的生活琐事和奇思妙想。

听惯了嫖客轻浮下流的污言秽语的楚谡,透过少女轻灵的声音,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机盎然的世界。

娘亲赎身的钱快要攒齐,今夜是他最后一次为她弹琴,他难得开口同她说道。

张红花「哦」了一声,然后展颜一笑。

楚谡问:「你笑什么?」

张红花说道:「我替你高兴啊,楚谡,你和你娘亲能走出这里,过自己的日子了。」

看着少女如琉璃般澄澈的眼,楚谡才明白,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玩物,而是把他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眼睫轻颤:「我再弹一曲吧。」

琴弹完了,张红花依依不舍地离去,她走的时候总会帮他留各式各样的零嘴儿,但他从未吃过。

这次她留的是几枚帮他剥好的柑橘,他看着桌上的橘子瓣像少女饱满的下唇,拾起一片在嘴里,酸酸甜甜的,一如他此刻的心。

风尘女子即使赎了身,也难抬头做人,楚谡的娘亲想找份糊口的差事,却处处碰壁。

张红花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事,跑去求她爹帮忙。

她爹是个好说话的,请了楚谡的娘亲来管账,于是楚谡又和张红花扯上了关系。

他们搬进张府那天,楚谡一眼就瞧见张红花穿着粉色的衣裙坐在墙头上,欢喜地冲他招手,高声喊着:「楚——谡——」

以前张红花来找他的时候总作男子装扮,这般小姑娘模样倒是第一次见,垂髫上绑的发带好似在风中的翩翩粉蝶,他不由失笑,孽缘啊孽缘。

楚谡的娘亲在流落风尘前也是个读过书的世家小姐,闲时便会教楚谡识字,如今脱离苦海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同旁人一样上学堂读书,楚谡天资聪敏,刚入学没多久就夫子便对他青眼有加,时时拿他来说教其他弟子。

楚谡又是沉默寡言不讨人喜欢的性子,弟子们难以服气,起初只是刻意疏远,接着动不动撞他一下踩他一脚,见他只是默默忍着,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负起来。

也不知是谁传了楚谡娘亲的事,弟子们开始一口一个脏东西地喊他,楚谡握着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努力隐忍。

这一日楚谡下了学,几名弟子一路跟着他,其中一个提声道:「你说他娘亲一晚上多少钱?」

另一个道:「不到百文呐。」

「这么便宜?」

「没办法,他娘都什么年纪了,早就被人搞烂了,谁愿意……哎哟!」

那人还没说完,楚谡就把手里的书砸到他脸上,举起拳头失心疯一样把他往死里揍。

旁人被他的爆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赶紧去拉开他们。

被楚谡打的那个人抹了把鼻子上的血,骂道:「你娘千人踩万人骑,还不让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贱蹄子生下来的脏东西,也敢打我。」抬脚就是一踹。

楚谡瘦弱的身子被人架着,结结实实挨了几脚,疼得皱眉。

「敢打我,你看我不废了你!」

那人后退两步,正欲给楚谡来个致命一击,忽闻一声惊天动地的「住脚!」,脚下一滑,往前栽了一个跟头。

街角刚啃完糖葫芦的张红花见到楚谡被校园霸凌,登时心头火起,飞奔过来踩在那人身上,化身容嬷嬷拿着串糖葫芦的签子丧心病狂地对着他一通狂扎。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狂野的输出惊呆了,摁着楚谡的两个弟子刚要上前,张红花举着签子喝道:「谁敢过来信不信我戳穿你们的喉咙。」

那两名弟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张红花扯了对方的头发道:「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娘的男人你也敢碰!」

一旁观战的楚谡的眉毛一跳,心里天打雷劈般闪过四个加粗大字「你的男人?」

「疼疼疼疼疼……」挨打的那人护着自己头皮道,「是他先打的我!」

「你放屁!」张红花脚踩他屁股蛋子叫道,「他什么性子我不知道?肯定是你先招惹他的!」

「明明就是他这个贱种……」

「你骂谁贱种呢?嘴巴这么脏,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贱种!」

「我操#%&¥$……」

哔——————

两个弟子惊恐道:「妈呀,你的女人好可怕。」

楚谡觉得自己印堂发黑:「她不是。」

他总算看不下去,上前拉住张红花的胳膊:「别打了。」

那人趁机爬起来,骂着:「楚谡!我跟你没完!」一溜烟跑了。

张红花对上楚谡的眼睛,方才大杀四方的气势卸得一干二净,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张道:「我是不是太冲动了?这样他后面是不是会更厉害地报复你?对不起,我刚才看到他欺负你没来得及多想就……」

「小姐,」楚谡打断她,抬手抚上她的发髻,「你头发乱了。」

「哦。」张红花跟在他身后重新梳好自己的头发。

楚谡回家前怕娘亲担心,便脱掉沾了鞋印子的外衣,张红花捡起来问道:「你不要啦?那可不可以送给我?」

楚谡看她抱着自己的衣服,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想留着当纪念,」张红花怕自己被当成变态,赶紧解释道,「纪念我第一次见义勇为。」

楚谡:「……」

当天夜里,见义勇为的小英雄张红花就被她爹抓起来一顿毒打,原来她下午揍的,是县太爷的小外甥,她爹为了平这事,花了好多钱。

出去潇洒的张二不幸被连坐,叔侄二人双双罚跪祠堂。

张红花肚子饿得震天响的时候,有人往祠堂里丢了包东西,张红花拆开油纸袋,里头是黄澄澄的栗子糕,奇怪道:「只听说过天上掉馅饼,可没听过天上掉栗子糕的呀。」

张二想起自己回家前撞见的那抹白色身影,低笑道:「冰块脸,还知道疼人。」

张红花塞了两块栗子糕进嘴里,含糊道:「你说啥?」

张二也蹭了一块:「没啥。」

张红花悟了,抱着栗子糕在心里默默感谢她嘴硬心软的老爹。

楚谡不顾他娘亲的反对,辍了学,他娘亲问清楚个中缘由,买了点东西亲自给那人登门道歉。

没想到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他娘的尸体被河水冲上岸的时候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上头以失足落水草草结案。

张红花气愤道:「这才多久就定了,我要去击鼓鸣冤,让他们彻查。」

楚谡拉住她:「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舅舅难道会让自家人牵扯上一条人命?」

张红花无奈地垂下手,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权力的可怕。

楚谡眼眶发红,嘴唇抿得紧紧的,张红花张开手臂抱住他:「楚谡,你哭出来好不好,我求你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楚谡没说话,在泪水模糊视线后猛地反抱住她,呜咽出声。

窗外风雨飘摇,唯有少女的怀抱温暖得像世间最后一捧火。

番外•新婚

楚谡在张老同他提起张红花的婚事时,心情有些复杂,想到自己要一辈子活在张家的影子下,有些不甘,想到一天到晚围着他转的姑娘同其他男子白头偕老,又有些嫉妒。

比较之下,他觉得还是后者更难接受。

于是这门亲事便定了下来。

成亲之前,楚谡去找了张府里看上去性经验最丰富的张二虚心请教男女之事。

张二被楚谡盯得发怵,挠头问道:「你不去找我侄女腻歪,跑我这干嘛来了?」

楚谡认真道:「我想问点问题。」

张二直起身子道:「你问。」

楚谡艰难道:「我想问、想问那个,就是那个洞房……」

张二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看上去像做什么严肃的学术探讨,哈哈大笑道:「你不是窑子里出来的吗?」

楚谡尴尬道:「那我也没做过那种事。」

张二:「这事向来靠自己摸索,不过确实有些技巧可学,我这有本书,找给你看看。」

张二从自己的被窝里翻出几双没洗的袜子。

楚谡:「……」

张二从自己的被窝里翻出一条藕荷色的肚兜。

楚谡:「???」

张二终于掏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他:「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这可是典藏版。」

楚谡翻开一页,上头的画给了他一波冲击性极强的精神污染,他烫手地丢开,羞愤道:「这是什么!」

张二:「怎么样,刺激吧!图文并茂。」

楚谡脖子通红,强作镇定道:「不堪入目。」

张二心疼地捡起小册子:「这有什么,成长的必经之路罢了。」

楚谡一身黑衣,蒙着面纱,进了张二说的那间书店,像极了入室行凶的匪徒,吓得店长拿了书对他一通乱砸。

一本《如何生命大和谐》正落在脚边,楚谡弯腰捡起,想问问多少钱,迎面飞来一本巨厚无比的《黄瓶梅》精准砸中他的脑门。

楚谡:「……」

他和店长解释清楚后,飞快掏钱,脚下生风地跑了。

鬼鬼祟祟地回府,鬼鬼祟祟地锁上房门,鬼鬼祟祟地揉着脑袋上的包拜读这本书。

「第一章,如何接吻。

接吻是重要的前戏,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是一门循序渐进的艺术。

第一步,深情凝视她的眼睛,眼神慢慢移动到她的嘴唇,再回到眼睛,发出暧昧的信号。

第二步,在她闭上眼睛时,用嘴唇试探性地轻触她的嘴唇……」

男女之事,果然是门学问。

成亲那天,他在洞房外站了许久,把书上写的流程在心里复习了一遍,几个深呼吸后,才推门进去。

楚谡皱眉道:「你怎么自己把盖头揭了?」

想象中本该含羞带怯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张红花正往嘴里塞糕点,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委屈的松鼠:「我身上丁零咣啷地挂了那么多沉甸甸的东西,还饿了一整天,实在是忍不住了。」

而且她太紧张了,肚子饿又放大了这种紧张感,所以在他进门前赶紧作出一副自己有事可做的样子,心里念着:在忙,勿 cue。

楚谡合上门,坐在她身边,无奈道:「算了,你先吃你的。」

张红花点点头,表面上镇定进食,心里慌得一批。

楚谡等她慢吞吞地吃完,才把酒杯塞到她手里:「合卺酒总得喝吧。」

张红花接过酒杯,两人的衣袂相接,手臂相缠,她头上的金步摇擦过他的额角,惹得人心头微颤。

喝完酒,张红花坐在镜子前拆发髻,细碎的花瓣卡住了头发,楚谡伸手去帮她摘,镜子里的她用朱砂点了花钿,添了风情,唇上的口脂已经微微褪色,呈现出一种暧昧的暗红。

他仓促地瞥了一眼,便心虚地把目光落回手中柔软的发髻。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这般想着,心中鼓鼓当当,隐隐有一种难言的情绪翻涌上来。

去掉繁复的头饰,张红花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房内红烛高燃,她和楚谡并肩坐在床上,一时无言。

张红花鼓起勇气侧过身子,去解楚谡的外袍。

楚谡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自己主动,于是握住她颤抖的手道:「我来。」

一句「我来」听上去莫名悲壮。

张红花点头尴尬道:「好、好的。」却也不见楚谡来脱自己的衣服。

楚谡只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又看她的嘴唇,再看回她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一遭。

张红花看着他庄严的神情,心里挫败道:「他怎么还不亲?我就这么难以下嘴吗?」

楚谡又把她的眼睛嘴巴看了个来回,心里疑惑道:「她怎么还不闭眼?是不是不想和我亲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张红花突然推开他:「你要是没做好准备,也不必勉强。」

楚谡愣住了,反复咀嚼她这句话,这莫不是她借口想给她自己找台阶下?他想果然还是太心急了,虽然是洞房花烛,但这事还是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他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等她准备好了,再行房事也不迟。

楚谡点头道:「今日辛苦你了,睡吧。」

他躺在外侧,特地在床上留出好大的位置给她,又怕她着凉,特地起身加了床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真是体贴周到。

两个人打退堂鼓打得默契十足,张红花盖上被子时才反应过来:圆房开始了吗?哦,已经结束了。

没有什么比看得着吃不到更痛苦的了,张红花决定减轻自己的痛苦,第二天就让楚谡卷了铺盖去别间睡。

楚谡闷闷不乐地抱着被子想,她说的爱我是假的,一定是。

张老走后,张家的家业便落在了楚谡的肩头,底下的人见楚谡年纪轻好糊弄,时常暗地里头做手脚给自己捞油水。

楚谡也不是傻子,每一笔账查得清清楚楚,把贪钱的人抓起来打了好几板子然后开了,自那以后,楚谡盯得很紧,一刻都不敢懈怠,还亲自出去跑生意,同新婚妻子张红花聚少离多。

这些事情楚谡也没有同张红花说,他只想让她跟以前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张红花觉得楚谡是刻意避着她,心里难过,却也只能在家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那次楚谡明明来信说会赶回来陪她守岁,她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

张二劝道:「兴许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张红花眼皮直跳,没心情吃年饭,索性带着丫鬟流莺出城去找,沿着大路走许久,才在路边上发现了冻僵的楚谡。

她吓坏了,跑过去把他扶起来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其他人呢?你的马呢?」

楚谡那个时候已经虚弱至极,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冻得吐不出一个字。

张红花把他的一条胳膊担在肩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架起来,流莺也过来帮忙,但她只能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大部分的重量还是落在了张红花身上。

两个姑娘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了家。

楚谡被她带上温暖的床榻,灌了碗热粥,流莺拿来暖炉给他抱上。

张红花见他还是哆嗦,干脆掀了被子躺进去抱着他,楚谡好容易才缓了过来。

张红花抱他抱得更紧,哭出声:「你吓死我了。」

「这不是没死吗?」

楚谡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动动嘴唇就能触到她胸前白皙的肌肤,张红花已经顾不上害羞了,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谡说:「答应陪你吃年饭,就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没想到路上摔了一跤,马跑了,腿又疼得动不了。」

张红花听他摔了腿忙起身叫流莺请大夫来瞧。

怀里的热源落空,楚谡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大夫看完只说是伤了点筋骨,敷点药在家里休养段时间就行。

张红花在床边气道:「你是不是有病?来不及就来不及了呗,赶这档子路做什么,差点害我成寡妇。」

「放心,不会让你当寡妇的。」楚谡曲着食指去揩她脸上的泪渍,他的手指柔软冰凉,足以宽慰她七上八下的一颗心。

张红花擦干眼泪,见楚谡轻拽着她的手腕道:「我冷。」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顷刻化成了一摊水,重新钻进被窝里拥住她的软肋。

「阿谡啊。」

「嗯?」

「你不用走我爹的老路的,太辛苦了,我也整日瞧你不见。」

「那怎么养活你?」

「你可以继续读书啊,如果你不想去学堂,我们可以请个上门先生,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当大官,我也能沾光呢,你说好不好?」

楚谡收紧了胳膊,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道:「好。」

番外•身死

张红花同张二分了家产,和楚谡一路北上,在京都落脚,他们买了一套新宅,虽比不上张家富丽,但也算干净雅致。

张红花拉着流莺选买京都时下流行的新衣,添置各种家具,一刻也没闲着。

楚谡想要帮忙,却被张红花拒绝,她完全把他当考生供着,楚谡拗不过,只好三心二意地在房间里翻书,时不时眼神打飘看看她在做什么。

院子里栽着几株桃树,从书房推开窗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张红花将一捆桃枝插在他案前的花瓶里,发间落了几片桃瓣,娇艳欲滴。

楚谡忍不住伸手按住的她的后颈,掌心触上她细嫩白皙的肌肤,张红花侧头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他,看得楚谡一阵喉头发紧,他挑下那几枚桃瓣举到她跟前道:「沾头发上了。」

张红花低头道:「还有吗?」

楚谡的指腹从她的后颈游移到耳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捏得她心头一跳道:「楚谡!」

他收回手,与她拉开距离,眼中的暗潮褪去,从容道:「没了。」

张红花脸颊发烫,怀疑自己被撩了。

楚谡问:「还有事吗?」

张红花拨弄花枝的手顿了顿道:「啊,那我不打扰你了。」说完便飞速跑了出去。

楚谡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花瓣,她在身侧,实在让人无法专心。

放榜那日,状元妈张红花开心得抱着坛酒在房里自斟自酌。

楚谡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醉了,抱着酒壶呵呵地傻笑:「哎,状元郎回来啦。」

楚谡把酒壶从她怀里拔出来,皱眉道:「怎喝了这么多?」

张红花脸颊胭红:「我高兴呀,以后我就是状元夫人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楚谡一拉,她便坐在了他的腿上,手指头磕磕绊绊地走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用力摁上他的唇畔:「我的小状元长得可真漂亮呀,名字起得也很好听,不像我这般俗气,以后那些达官贵人知道了要笑话的……不行,我得改个名字。」

「叫什么呢?」张红花把手指收回来,抵着下巴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脑子里其实一片糨糊。

楚谡搂着她的腰,鼻尖轻轻点着怀中人的脖颈,想起那日绯红的桃枝蹭着她脸颊的模样。

「阿绯。」他的嗓音像颤抖的火焰,「叫你阿绯好不好?」

她是千树花开,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点亮色。

他突然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柔软的被子上,张红花眼睫轻眨:「你做什么?」

他温柔地哄骗:「阿绯,闭上眼。」

在她闭上眼的下一秒,他就覆了上来,舌尖耐心又细致地轻舔她的嘴唇,张红花身体自然地作出了反应,双手攀上了他的脊背,与他唇齿相接。

衣鬓散乱,情意昏昏,云消雨散后楚谡仍紧紧抱着她,在她额上印下餍足一吻。

张绯醒过来时浑身上下像被车子碾过一样,掀开被子,入目皆是狼藉,吓得她盖着被子又躺了回去:「不,我没醒。」

脑子里一段涌入模糊香艳的记忆,救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和楚谡把事情办了,她但凡少喝点酒也不至于在情动时本性毕露地大骂甘霖娘。

听见她的动静,流莺拿来梳洗的盆盥,一脸坏笑着说楚谡有事要忙,过会儿就回来。

张绯幼小的心灵还处在深深的震撼中,看上去呆呆的,洗完脸后,总算清醒些,她拉住流莺道:「帮我弄些避子汤来,药效越猛越好。」

流莺拗不过她,偷偷上药店买了几帖回来煎给她喝,张绯端起碗就是一通猛灌。

「阿绯,你在喝什么?」楚谡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倚着门框,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风明月的样子。

张绯捧着空碗道:「避子汤。」

反正他若想查,总能查到,也没什么可瞒的。

楚谡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愿为我生儿育女?」

张绯从来就没有这种打算,生孩子对身体和精神消耗太大,更别说是在这个医疗条件低下的世界,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她低着头,拇指蹭着碗沿道:「我没有做好准备。」

楚谡盯着她看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只是抬手擦掉她唇角的药渍,叹了口气:「不会再让你喝药了。」

打那以后,他们避孕避得彻底,连寻常的肌肤之亲都少有,两人怄气似的僵持着。

楚谡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强大,一直以来都承着张绯的照顾,所以她虽然喜欢他,但却没有办法放心地托付全部。

他更加勤勉辗转于朝堂,很快得到皇帝的赏识,升官升得很快,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太傅,他不仅有了钱财,还有了权势,轻而易举地让曾经为难他的小县令锒铛入狱,报复性的快感使他尝到了名利的甜头。

平民出身的楚谡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让他成为皇帝手里最称手的一把刀。

也正因如此,他也是最容易碾碎的一枚棋子。

如果哪天有需要,他随时可以死,不用卖任何情面。

原以为能就此身居高位不再任人欺凌,却没想到现下更是处处受人制掣。

中秋那日,他陪张绯去她最喜欢的酒楼取糕点,途中遇到平昌公主,张绯留下来陪平昌公主挑脂粉钗环,他去取糕点。

没想到刚离开几步,她们两个人便被逃犯劫走,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京都大小官员。大家聚在一块商议营救之策,有人提议先稳住逃犯,把公主安全保出来,再伺机营救张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谡身上,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公主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而张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太傅之妻,没有人关心她对于他的意义。

他不放心别人去谈,自行请愿前去同逃犯商讨,他走到张绯被关的地方,心中动摇,恨不得马上带她逃出这个鬼地方,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呢?公主若是死了,别说是他和张绯,府上几十条人命也得跟着陪葬。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冲动只会害死她,现在只有按照计划,保出公主,才能换她一线生机。

他艰难开口道:「头上戴着景泰蓝长流苏簪子的便是我的娘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诛的是两个人的心。

公主被救了出来,张绯被挟持上马,他在城楼上,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身影。

没想到原本说好保护她安危的侍卫换成了无数箭矢,惊得马匹横冲直撞,楚谡骤然失色:「你们做什么?不是说好派人伺机营救吗?为什么放箭!」

被他拽住领口的官员道:「这是要犯,万一跟丢了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望楚大人顾全大局……」

「你们……」楚谡眼神像是淬了剧毒,手背青筋暴起,心底掀起滔天的杀意。

张绯的一声惊叫传来,他看见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随即松开手往城楼下奔。

漫天的箭雨已经停了,他疯了一样地往前跑,她与他的这段距离,长得就像一条看不见希望的路。

他把她抱在怀里,颤抖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摸不到一丝气泽。

「阿绯,别闹了。」他哑声道,「你在生气对不对,你骗我的……」他把手按在她的脖颈上,又按在她的心口,寻找一切她还活着的证据。

「骗人的,阿绯,我带你去看大夫,我们去看大夫就好了……」楚谡把她抱起来,麻木地往前走,张绯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沉沉枯萎的两节花枝。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冷不丁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跤,摔下去前慌忙把她护在怀里,他想起那个曾经在他被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的张绯,那个曾经在他娘灵前用力抱住他的张绯,那个曾经在寒冷的冬夜里把他扶起来的张绯……那个每一次在他脆弱痛苦的时候都陪在他身边的张绯现在血糊糊地躺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字字泣血地恳求着,「阿绯,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可是她再也不会心疼他了,甚至都没办法再睁开眼看他一看。

绵密的绝望和恐惧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最终淬成心头的一颗颗血珠。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像年少时那样,哭出了声。

楚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张绯走了,把他的魂魄也一并带走。

灵堂之上,魂帛翻飞。

楚谡半趴在棺木上,看着那具被擦净血迹的尸体,眼眸微阖,眉目舒展,就像是睡去一般。

楚谡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恍惚地想,她只是睡着了,等太阳升起,就能听见她高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吵着要吃月饼。

可是不管他怎么等,从艳阳高照等到月华如霜,她都没有醒过来。

他颓然又麻木地跪着,人们说他聪颖机警,又得了举世无双的好样貌,享尽了上天的眷顾与垂怜,可世间哪有这等好事。

他幼年坎坷,痛失至亲,所幸有张绯相伴左右,当他山穷水尽的柳暗花明,如今又让他失而复失。小时候救不了他的娘,长大了救不了他的妻,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一次次惨死。

楚谡端坐着,看见灵堂上幻化出的一张张人脸,扭曲的神情嘲笑着他,那个逃犯,那些出尔反尔的高官……最后他看见了自己,他看见了血从棺木里渗出来,一直蔓延到他的衣摆,爬上他的双手。

我救不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愧疚扼住了他的咽喉,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身体沉沉地往后坠去,坠进无边的黑暗里。

他恍然间听见了张绯的呼喊,好似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楚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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