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日日夜夜,偷偷念你》
我在男友面前一直装成乖乖女。
直到某晚去夜店。
他微信问我:「在哪?」
我骗他:「在家睡觉呢宝。」
「我在你身后的卡座,」对面一声嗤笑,「过来,跟老子碰一杯。」
1
接近凌晨十二点,夜店仍旧热闹。
我从舞池里退下来,支着胳膊倚在吧台边上。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我漫不经心地随手拿出来,点开。
然后瞳孔地震。
是男友宋初言发来的语音。
简短的两秒钟,内容也只有两个字:「在哪?」
青年人声音低沉而慵懒,混着些微的沙哑,像是还没有睡醒。
我默了默,然后熟练地打字回复。
「在家呢宝贝。」
「刚刚洗了澡洗漱完准备睡觉啦。」
「你呢?」
对面稍微间隔了一些时间,问:
「在家啊——你确定?」
尾音不无刻意地拉长,话语里染上一层揶揄般的笑意。
但我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我对着手机屏幕,面不改色地继续扯谎。
「我不在家还能在哪啊,宝贝怎么还没睡觉呀。」
「回头。」
「啊?」
「我在你左后方的卡座,」对面嗤笑了一声,「过来,跟老子碰个杯。」
——
灯光绚丽刺眼,乐声震耳欲聋。
我心里「咯噔」一下,死死握紧了手机,回过头去。
目光越过胡乱舞动的喧嚣人群,落到前方不远处卡座里,那道漫不经心坐着的颀长身影上。
当真是宋初言。
作为宋初言的女朋友。
我在他面前一直是单纯柔弱清新不做作的小白花人设。
软软糯糯,乖巧可欺,一遇到陌生人就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会深更半夜独自来夜店。
这个人设已经足足维持了三年有余。
没想到翻车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此时,一片迷乱中。
宋初言正姿态散漫地单手搭着椅背,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朝下叩击。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危险地眯起,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
我回过头去时,恰好和他对上视线。
于是下一刻。
他薄唇轻启,缓慢地朝我做了一个口型:「过来。」
我咬着牙,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朝他走过去。
……
2
我头一回见到宋初言,是在高二那年。
由于父母的工作变动,我转学回了老家的学校。
因为表面看起来好欺负,所以开学第一天就被一中大名鼎鼎的女校霸盯上。
白天。
她在上数学课前故意撕了我的作业。
却又轻轻拍拍手,不以为意地回过头,对我笑一笑:「不好意思呀同学,手滑了,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怪我吧?」
午自习,她借拿卫生工具为由把我骗去储物间关起来。
自己站在门外拿着钥匙在我面前轻轻晃悠,勾唇笑得灿烂:「想出来吗?给我学一声狗叫听听好不好?」
晚自习下课以后,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声朗读一封酸得要死的情书,接着谎称是我写给校草的。
所以一放学我就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暗巷里。
然后活动着手腕,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校霸是吧?」
姑奶奶今天不把你打得桃花满天红,你就不知道姑奶奶心花为谁开!
3
学校附近的破石头巷子。简陋至极,昏暗无比。
除了头顶一轮圆月以外,唯一的光源是一盏陈旧的路灯。
可惜那光线也微弱得很,并且还时好时坏。
像是只剩下一口气还吊着的重症患者。
随时有可能彻底熄灭。
一中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姐大赵嫣芸此刻正缩在巷尾的角落里。
她瑟瑟发抖,双眼含泪。
但我丝毫不怜香惜玉,眼瞧着又是一拳裹挟着劲风急速朝她面门袭去。
「等一下!」
拳头硬生生在半空滞住。
「干什么?」我恶狠狠地笑了笑,咬牙切齿道,「爷打人可从来不中场休息。」
「后,后面……」赵嫣芸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我身后。
「有人来了。」
4
「真有人?」
赵嫣芸点了点头:「真的。」
「别耍花样啊。」我警告她一声,随即停了手。
然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向身后。
深巷尽头处,现出少年清瘦而颀长的身影。
待他再走近了些,便能看得清长相。
眉如远山,眸似点漆。
暖黄灯光倾洒而下,从四面八方笼罩住他,更显其人精致漂亮。
如同瓷做的娃娃。
是市一中的学神兼校草,宋初言。
愣神间,他已走到了我们面前。
好看的眉轻轻蹙起,冷声问:「你们在这做什么?」
赵嫣芸立刻支棱起来,情绪激动地指着我:「她……」
「她一放学就逼我来了这里,」我接过话头,泫然欲泣,「是我不好,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赵同学。」
赵嫣芸:???
5
巷子里一时之间安静下来。
默了半晌。宋初言幽幽半俯下身,带着探究地打量我。
继而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说,是她逼你来这里的?」
「她」,自然指的是赵嫣芸。
昏暗的光线里,瞧不清他神情。
只有那双狐狸眼睛仍旧没有失了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像带了惑人心神的钩子。
我迎着他直勾勾的视线,点了点头。
……
6
「想什么呢?」
一道散着懒意的声音从我侧方传来。
少了几分少年的清朗,多了些磁性和低沉。属于二十三岁的宋初言。
猛然从回忆里抽身,回过神来,入眼的仍旧是四周不断舞动的人群。
我此时正被宋初言从背后圈在怀里。
他下巴搁在我肩上,懒洋洋地笑了笑,继续开口:「问你呢,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霓虹错落散乱,无数个破碎的光点在眼前跳动。
「那么,现在……」
他轻笑着,伸出莹白如玉的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侧脸:「你可以跟我解释了,亲爱的。」
「刚刚不是说在家吗,为什么现在,我会在夜店见到你?」
我缩在他怀里,大脑疯狂运转,思考应该怎么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话还没出口。
他手上方向陡然一转,用力扼住了我下颌。
「想清楚了再说。」
「不然,你应该很清楚,我会怎么惩罚你。」
惩,惩罚?
我瑟缩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些不能播的画面。
7
指针转动。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以年为单位。
很遗憾,面对这种晚上在夜店被宋初言当场抓包的局面,我绞尽脑汁也没能编出一套可以令人信服的说辞。
于是只好破罐破摔:「我今晚就是骗了你。我说在家睡觉但其实是跑出来玩了。」
「所以说,惩罚是什么?」
到底是我理亏在先。
说完话以后,我小心翼翼抬头,去打量他神色,等待他的下文。
意料之外的,宋初言反应平淡至极。
静默半晌,他缓缓松开我,继而轻声叹了口气。
「惩罚是把《中国法制史》手抄一遍。」
「什么?」
「先走吧,」他像是不欲再多谈,起了身,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长腿一迈就要往外走。「回家再说。」
人群杂乱,汹涌如潮。
不过愣怔三两分钟的工夫,宋初言高挑的背影眼瞧着已经快要彻底消失在我视线之外。
我赶紧也站起来,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甫一走出酒店正门,夜风便扑面而来。
夏末初秋,橙黄橘绿的时节。天气到底已泛了些凉意。
我随手撩了把被风吹乱的发丝,落后宋初言半步,跟在他后面。
斟酌片刻,问他:「今天的事,你不打算计较了?」
前面的人似乎低笑了一声。
「再说吧。」
我咂摸了一下这三个字,约莫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几步上前,走到了他身侧,又问,「恰好遇上了,还是你……跟踪我?」
宋初言顿住了脚步。
黑色风衣的衣摆随风荡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看着我,勾唇笑了笑。
「亲爱的,我要找你,用不着跟踪。」
「那你……」
「因为我了解你。」他打断我,随即俯下身,凑到我跟前。
那双我所熟悉的,漂亮至极的狐狸眼,此时微微弯起,带着笑意地注视着我。
在暧昧夜色中,它勾人而又危险。
但要说宋初言了解我,这话仍然实在没有任何说服力。
在一起这些年,我不过只当着宋初言的面表现得纯良无害。
其实私底下是个到处招猫逗狗的社交恐怖分子,社牛见了我都得绕道走。
这些样子,他统统都没有见过。
谈何了解?
可就像是真的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不管你信不信,祈声。」他在我耳边,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
……
晚来天寒,风卷落叶。
没等到我回应。几息后,他兀自笑了笑,直起身。
「走吧。」
8
我埋头跟在宋初言身后沿街走了好一会儿。
终于突然觉出不对劲。
「等等。」我叫住了他。
「咱们家离这好像有三十几公里吧。」
「你打算走回去?」
宋初言正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往前走。
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地上,被人踩过,一声接一声地发出脆响。
闻言,他回过头来,用冰凉的手背轻挨了一下我侧脸。
「先不回去。」
「为什么?」
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荡。
这无论听上去还是实际做起来,都是令人觉得很奇怪的事情。
我满怀希冀地看着宋初言,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觉悟。
不过下一刻,在夏末凌晨的萧瑟晚风中,他忽然轻轻勾起唇角,朝我笑了笑。
那双魅惑人心的狐狸眼里,同样在此时蓄满了温柔笑意,瞳仁漆黑,如同浸了一池春水。
就连眼尾那道微微上挑的弧度,也比素日柔和几分。
我几乎看得失神。
紧接着,就听见他轻声开口,笑:「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9
虽然他表现得很认真我都快要被感动了。
但今天还真不是我生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走在宋初言后面,声声呐喊。
「你到底在憋什么坏水啊?」
「这就是对我今天晚上骗了你的惩罚?」
「到底要带我去哪能不能给个痛快?」
「宋初言!」
……
「到了。」
简短的两个字。
他终于肯出声,随即停下了脚步。
我不明所以,问:「到了,到哪儿了?」
宋初言挑了挑眉,微笑:「你那双眼睛长着最好有点用。」
10
我哑口无言,只能开始打量起自己此刻所处的环境。
笔直一条大路,别说行人,就连路灯也稀疏,大概是个白天也不常有人来的路段。
打眼看去,只有一处地方是明亮的。
我前方不远处的蛋糕店。
玻璃橱窗前,暖黄的灯光毫不吝啬,洋洋洒洒而下。
于是周围的梧桐树干、枯叶,以及柏油路面,也都染上如它一般的温暖颜色,自成一方狭窄天地。
宋初言抱着双臂,懒懒散散往他后方的树上一靠,而后朝我扬了扬下巴。
「过去看看?」
虽然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依言上前几步,走到了那橱窗前。
这才发现,灯光此时仍旧不熄,大概是在为了橱窗中央摆着的那个蛋糕照亮。
瓷白的架子上,端正立着一位闭着眼睛的少女。
她肤白胜雪,脸颊泛着些微的酡红,睫毛如鸦羽般细密,安然地向下垂落。
宽大羽翼收拢,包裹住半边身躯。
精巧无比的工艺品,圣洁而至高无上的神明,此刻隔着玻璃橱窗,不动声色地在我眼前默立着。
「漂亮吗?」宋初言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旁,饶有兴致地问。
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是谁,都很难给出否定的回答。
静默片刻,我问他:「你半夜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这原本是要送给你的礼物。」
他抬眼,望着橱窗里的蛋糕,眸中倒映出细碎的亮色。
声音平静而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本来想在生日那天给你的,但中途有事搁置了。它材质特殊,不易保存,或许今天就是它存世的最后一天。」
「正巧今天来了附近,就顺道带你过来看看。」
这个漂亮的东西,原本会属于我?
我错愕地抬眼,视线落到宋初言身上。
橱窗灯光倾洒,温柔地描摹出他精致的五官线条。
恰在此时,他亦回眸看向我。
两厢目光于半空交会,他率先笑了笑,说:「许个愿吧。」
「就当是补个生日愿望。」
语气竟难得地温柔。
11
我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过生日就不再许愿了。
反正没有一个会实现,懒得去费那闭眼十秒钟的力气。
但此时,或许是由于灯光打得太过于合适。
玻璃橱窗里的少女竟令人对着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她当真有神性。
我闭上眼睛,缓慢地在心里默念出两个愿望。
「希望宋初言永远开心。」
「希望我们不会分开。」
「第三个愿望……」
我睁开了眼睛。
然后偏过头去,对宋初言笑了笑:「过生日不都应该许三个愿望吗,分你一个。」
「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身姿板正地立在玻璃前。闻言回望向我,默了半晌,伸手胡乱拨了拨我的头发,说:
「祈声,要爱自己。」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啊?」
宋初言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梧桐树的枯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儿落下来。
他轻声叹了口气:「不记得了?」
「要爱自己。这句话,我很早就告诉过你。」
12
回去的时候,我一路在想,他是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句话。
思绪一路飘远,回到好几年前。
于是当晚,我又梦到以前的事情。
13
仍旧是学校旁边,昏暗的陋巷。
许嫣芸瑟缩在我旁边的角落里,被我三两句瞎话气得手指尖都在颤抖。
而就在我眼前,宋初言微俯下身,低眸看着我,眼底带着探究之色。
我看了许嫣芸一眼,面不改色地继续扯谎:「真是她把我带来这里的,我刚刚转学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能争得过她呀……」
「你要点脸林祈声,你争不过我那我身上的伤是狗咬的?」
气急败坏了这是。
霸凌者受点委屈怎么了?
我暗自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眼眶泛红地躲到宋初言身后。
揪着他的衣摆:「她好凶啊学长……」
14
宋初言当时大概是谁也没信,但他带走了我。
本来教训人中途被打断了就烦。
既然许嫣芸此刻已经离开,那我也没必要再装什么柔弱小白花了。
我默不作声地跟在宋初言后面,走出巷子以后,寻了个空档就准备开溜。
「站住。」
我默默收回了脚,讪笑:「学长还有事?」
他颔首:「有。」
「但我急着回家,要不改天吧,晚了我妈妈会着急的。」
我换了个方向又试图迈开腿跑。
紧接着被人一把拽住了书包带子。
我欲哭无泪地回过头去。
罪魁祸首正状似随意地单手拎着我,似笑非笑地半挑了眉梢:
「同学,令堂七点下班,现在还不到六点。别想着跑。」
我瞳孔地震。
「你连我妈下班时间都知道,你变态啊?」
宋初言颇有些不悦地蹙起了眉,松开我,冷声道:「好好说话。」
「哦。」
「那你连我妈下班时间都知道,请问你是变态吗?」
宋初言眉头蹙得更深了。
笑死,他被噎得根本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找回语言功能。
握拳轻咳了一声,道:「这个以后再跟你解释。」
「可我现在真得回家了。」
他点了点头。
「行,那我送你回去。」
15
A 市的初秋,目之所及,除了叶子还是叶子。
街边的奶茶店裹在漫无边际的一片繁枝茂叶里,枯黄交叠着翠绿。
宋初言好整以暇地坐在我对面,面前摆着一杯加满了冰块的奶茶。
无论喝什么都加致死量的冰,这点倒是和我很像。
但眼下的重点是——
「你刚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他勾唇,眼睛里溢满狡黠的笑意:
「我没说是现在。」
「那你找我什么事啊,」我随手用吸管戳了戳杯子里的冰块,「就为了喝杯奶茶?」
「我没这么闲。」
「巧了,我也没闲工夫跟你打哑谜。」
「所以,到底什么事?」
宋初言没有立即应答。
他胳膊搭在桌子上,稍稍倾身,指节缓慢地轻扣玻璃杯。
「许嫣芸,是你打的?」
我把吸管扔回杯子里,笑了笑。
「为什么这么问?」
宋初言淡淡抬眼,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显而易见,她身上有伤,你没有。」
「而且,」他带着一丝揶揄般的笑意,点评我刚才的表现,「你在许嫣芸离开前后,对我的态度转变过快,太沉不住气了。」
既然早就看出来了,我也无意多做解释。
「那学长现在是要替她打抱不平?」
意料之外的,他摇了摇头。
「我是想提醒你,做事不能太不计后果。」
「赵嫣芸今天吃了暗亏,迟早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言之有理。
但我就是不计后果。
做人何必畏首畏尾。
前怕狼后怕虎的,迟早自己把自己困死。
而且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分明素昧平生,且彼此之间只知道一个名字。
宋初言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可就如同能够看透我心中所想一般。
他向后,靠在椅背里,目光却直视我。
「林祈声,无论如何,记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因为——」
他顿了顿,扔下意味不明的四个字:
「我就是你。」
16
市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校霸赵嫣芸果然不能轻易咽下被我教训的这口恶气。
周五放学,我走出校门。
沿着惯常回家的路走了没多久,就看到赵嫣芸抱臂倚在街口那棵老槐树上,见我过来,她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我轻嗤了一声,不欲搭理她,转身就往旁边走。
斜刺里却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拦住了我去路。
「先别急着回家,跟我们走一趟。」
极粗犷的嗓音,听着像没日没夜抽了十年大烟。
并且那人的身高……目测怎么着也得一米九往上。
硬碰硬毫无胜算。
我于是调转了脚步,回头,跟着那人走。
一路被带到了一处暗巷里。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十有八九就是上次我带赵嫣芸来的那个巷子。
我心里暗笑了一声。
她还当真是睚眦必报。
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站起来。
此时赵嫣芸正半坐在巷子里侧堆着的石块上,单腿悬空晃荡。
身边除了刚刚引着我来这里的壮汉以外,还围着几个头发五光十色炫彩非常的精神小伙。
我先对着她笑了笑:「赵同学找我来是?」
赵嫣芸也笑了一下。
然后从石块上跳下来,手里破了半边的啤酒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掌心。
「你说呢,林同学?」
她这阵仗看着像是要玩真的。
我缓慢地接连后退了几步。
不过暗巷里,空间到底逼仄。
还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到了冰冷的墙壁上。
我暗道一声不妙。
只能抬起头,又对着赵嫣芸扯了扯唇角,干笑两声:「有什么话不能先好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是吧赵同学……」
「好好说?」
赵嫣芸冷笑了一声,啤酒瓶的底部压到我脖颈处:「你昨天在这个巷子里揍……」
她忽然神色不自然地顿住,随即换了个词,再度开口:
「你昨天在这个巷子里攻击我的时候,想过好好说话吗?」
我寻思那你之前撕我数学作业把我锁杂物间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好好说话啊。
但跟这位一中臭名昭著的大姐大显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偏了偏头,试图离她手里那个稀碎的啤酒瓶子稍微远一些。
可赵嫣芸毫不退让步步紧逼。尖锐的碎玻璃眼看着就要划到我脸上——
「砰!」
斜后方的巷口处却于此时突然炸出一声异响。
我和她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17
巷口处站着几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青龙文身,头发五彩缤纷。
刚刚从巷口传来的响声,就是他们之中有人用木棍猛地敲击了一下墙壁。
眼光数了一下,那里站着的少说有七八个人。
我轻「啧」了声,扫一眼赵嫣芸,叹道:「你搞我一个人就用上了此等阵仗,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厉害啊。」
「闭嘴!」
赵嫣芸斜睨了我一眼:「这些人不是我找来的。」
「那他们是谁?」
刚刚带我来这里的壮汉此时站起了身,满脸写着高深莫测,幽幽道:「是来找我寻仇的。」
我问:「你和他们有什么过节?」
「欠债不还。」
赵嫣芸问:「那你他妈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你在外面还有债主?还是那种会追着你寻仇的债主!」
壮汉闭口不言。
我说:「看来你们之间有一些内部矛盾还没有处理好。」
赵嫣芸把啤酒瓶狠狠往墙上一摔。
「闭嘴!」
18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社会人之间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摔杯为号。
反正赵嫣芸摔了那个啤酒瓶以后,战争一触即发。
两方人马一边抄瓶子一边拎棍子,极为迅速地陷入了一场混战。
暗巷里,硝烟四起。
一片混乱中,有人伸手拉住了我。
回头一看,是宋初言。
他锋利好看的眉稍微蹙起,一手拽着我,一手拿着手机准备报警。
拨号键还没摁下去。
一片碎玻璃飞过来,擦着我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冰冷的刺痛感传来。
温热的血液脸颊滑下。
有那么一刻,我望着眼前乱成一堆混战的人群,特别想把他们排成一排挨个给削了。
于是我按住了反应过来的宋初言正准备再次拨打报警电话的手。
「报什么警啊学长。」
「掺和进去战斗!」
18
最后警察叔叔及时到达现场阻止了这场恶战。
我和宋初言,以及赵嫣芸。
刚从局子里出来,转头又进了校领导的办公室。
德育处主任吹胡子瞪眼地足足数落了我们五个小时有余。
话间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让人的灵魂感受到洗礼。
洗礼完以后。我们分别记过一次,并且于一周内向学校上交一份不少于两万的检讨。
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在宋初面前进化成了一朵纯情柔弱小白花的吧。
毕竟两万的检讨实在不容易写。
19
「我可以帮你写检讨。」
宋初言坐在我对面,笑意吟吟。
「那你以后还打架吗?」
我乖巧摇头:「不打了。」
「下次月考数学能不能考到 120 分以上?」
我继续乖巧摇头:「你还不如杀了我。」
「那检讨的事……」他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把桌上摆着的纸笔推到我面前。
「还是算了。」
「别算啊!」
我一把攥住宋初言的袖子。
再低头看了眼那张空白的纸张。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能考。」
「都能考。」
「这就对了。」
宋初言挑眉朝我笑一笑,低头收起了纸笔。
临走前还顺手揉了把我的头发。
「乖,不会让你白保证的。」
「有不懂的问题可以来问我。」
20
关于宋初言一个跟我完全不熟的人,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还督促我学习这个问题。
虽然的确很奇怪。
但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起初,我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份两万字检讨,以及该怎么申请撤销记过处分。
后来,在宋初言阴魂不散地给我讲了一个月的数学题后,次月月考,我竟然真的考上了 120 分。
我于是开始阴魂不散地跟着宋初言。
目测他喜欢单纯无害的小白花类型,我甚至还为此在他面前转了性。
每天刻意软着声音叫学长,在全年级被传成宋初言的卑微舔狗,只为了他能在课间给我讲解几个知识点。
事实证明。
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正在上高中的数学废柴能够拒绝一张被打上了高分的数学试卷。
即便牛逼如我也不能。
21
正式确认关系,是在高三那年的圣诞节。
喧嚣嘈杂的课间,有不少同学在互赠苹果和交换圣诞礼物。
我和宋初言在自习教室刷题。
期间偶然停笔,一转头,隔着玻璃窗,就看见教学楼下学校建的人工湖。
夜间,楼里各间教室透出来的灯光洒落于水面之上。
景致瞧着就如同课本里所说的一般: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看了半晌,收回视线。
却又在转回头这一瞬间,恰好撞见宋初言也停了笔,正支着下巴看我,眸中笑意沉沉。
脑门一热,我脱口而出:「学长,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话落那一刻。
很奇怪,我分明见到他眼中闪过一抹十分怪异的神色。
只是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随即,宋初言点了点头,说愿意。
我便也欢喜起来,并且顺理成章地把方才那一瞬间视作幻觉处理。
也就是在那一晚。
试卷写到最后,我趴在课桌上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而宋初言,似乎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过什么。
「要爱自己,祈声。」
「我也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22
对,就是在两年前的圣诞节那天。
宋初言也跟我说过那句话。
跟今天一模一样的那句话。
「祈声,要爱自己。」
23
我猛地撑身坐起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家里的床上。
昨晚去夜店被宋初言抓包,后来他又带我去了蛋糕店。
不知道什么睡过去了。
大概是他把我送回来的。
我起身下了床,想去找找宋初言在哪。
路过书房时,发现那里的门开着。
一盏台灯亮着暗光,看着应该是有人在里面。
我于是推门而入。
但叫了宋初言好几声,无人应答。
正准备退出去时,余光突然瞥见,地板上,掉落两封信件。
我捡起来,想帮宋初言把它们收好。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
是宋初言。
他说:「不必收起来。」
「这两封信,你早就应该看看。」
「亲爱的,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24
心头情绪莫名,我没再追问什么。
匆匆打开信件。
第一封信。
笔记稚嫩,并且似乎写得十分仓促,只有短短一句话。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请回到这里,代替我,活下去。」
落款名字是宋初言,收信人是:未来的某一个人。
落款日期——十五年以前的圣诞。
第二封信。
笔力遒劲,字迹工整,是我所熟悉的宋初言的笔记。
落款是林祈声。
收信人:林祈声。
正文内容是抄写的一段话:
「请你务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而落款日期,是今年。
25
「这什么意思?」
我手里捏着这两封信,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看向站在我身后的宋初言。
「要解释这一切,倒也不难。」宋初言微垂了眸子,注视着我。
「简单来说,我就是你,未来的你。」
「三十岁那年,我确诊了重度抑郁,强撑许久无果,终于决定在圣诞那天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正是在那一天,我意外捡到一封信件。一位叫宋初言的男孩,写给未来的陌生人的信。我无法得知他经历了什么,但他希望有人能回到过去,代替他活下去。」
「我就是这个人。」
所以,三十岁的林祈声在决定放弃生命之际,意外捡到了一封来自于过去的信。
于是她回到过去,实现宋初言的心愿。
并且,遇上了我。
十来岁,还在上高中的,意气飞扬的林祈声。
「所以说,亲爱的,我爱你,半点做不得假。」
「因为我就是你。」
「尽管那或许不是爱情,但我真的爱你。」
「并且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我,愿意无条件地爱你。」
「因为——」
「我就是你。」
26
至此,一切都清晰明了。
我走出象牙塔独自摸爬滚打十年,为了三两碎银,风摧雪扰,遍历荆棘。
在我终于彻底绝望,想和这个世界说再见时。
一封信件,让我回到过去。
我代替那位写信人活下去。
而他也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遇见你。
于是我从污浊不堪的脏污里爬出来,满身泥泞时。
偶然归来,见到那一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你。
我艳羡你永远耗不尽的少年意气。
欣赏你一腔孤勇,坦坦荡荡地面对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能不放在心上。
喜欢你真心热爱这个世界,连窗台上的花种终于发了芽也能开心好半天。
同时,我也真心爱你。
我庸碌俗世里滚了一圈,变得市侩,圆滑,悲观。
得神明眷顾,偶一回头。
你仍旧还在原地,马尾高束,一身蓝白校服穿得规规整整。永远是我记忆里,那副发扬踔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
所以我怎么能不被你吸引。
即便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仍旧会毫不犹豫且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那种感情。
那绝非爱情,也不是亲情。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爱自己,从来无需理由。
因为我就是你。
27
我怔然回神,惊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方才在这间书房之中,前所未有地,我和宋初言……或者说,和我自己,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共情。
我看着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两张信封。
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圣诞节的夜晚。
以及昨天,在蛋糕店精致漂亮的玻璃橱窗外面。
他是以何等认真的语气告诉我。
「祈声,要爱自己。」
28
时钟一刻不停地向前。
A 市秋风里的梧桐枯叶打着旋儿落到柏油路面上。
蛋糕店橱窗里,精致得宛若神明的少女,被一对洁白羽翅包裹着,安然默立。
夜店的舞池中,无数男男女女在错乱的霓虹灯光里随着乐声起舞。
市一中街角的奶茶店,还是被数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包裹。
眼前一帧接一帧,闪过我和自己的过往。
我指尖一颤,两封信件掉到地上。
又赶紧捡起来,抚平褶皱,认真收好。
然后,我回过头去,用力抱住了身后的人。
「谢谢你,回到过去,仍然愿意爱我。」
「辛苦了,30 岁的林祈声。」
「我同样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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