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记

突然间,好像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狞笑着看着我,询问我,你欠我的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桃及时扶住我:「太后?您怎么了?」

我再看,周遭的人已经恢复了正常。

「没事,可能只是太累了。走吧。」

28.

这之后,我隔三差五就会发现白素盏留下的痕迹。

有时是枕边突然出现的一支弩箭,就和我杀了先皇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有时是一幅似是而非的画像,上面画着的男人,眉眼似乎有些像蕊生,又有些像先皇。

有时一觉醒来发现瓶中的所有花都被剪了花头。

也有时,是皇上衣服里的一根针。

这样的行径持续了一年之久。

起初见到这些东西,我还能勉强保持理智,让侍卫加强巡逻,在宫墙内设伏,设陷阱。

但我从来没有抓到过她,从来没有。

她绝不干脆利落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是用这种伎俩一次一次消磨着我的意志。我渐渐不能像起初那样理智,无法自控地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还是怕的。怕她突然出现,杀了我。

我还这么年轻,还没有过够好日子……

我变得越来越草木皆兵,看谁都觉得可疑,遣了宫里一大半人。遣了之后,又怕白素盏来了之后没人保护我,就又几倍几倍地安排人进来。

我让太监把我卧房每一扇窗都用木条钉上,我再也不开窗。

我宫中每一面墙的内外都设了陷阱,墙头上每天都刷桐油,让人踩不住脚。

我甚至经常安排小桃穿着我的衣服,躺在我的床榻上,希望能迷惑白素盏。

我的异常举止渐渐瞒不住,不止我宫里,满宫人,甚至朝堂,宗亲,都知道太后沈氏有些不正常,有时如同疯妇。也有人说,太后是做多了亏心事才这样。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要好好活下去,继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权势。所以我寝宫的窗户钉得更死,除了上朝,我再也不离开寝宫,我甚至开始求神拜佛。

可是,神佛会保佑我这样无恶不作的人吗?

我就这样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中,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久而久之,我似乎已经麻痹了,对白素盏的死亡威胁惶惶不可终日,却又仿佛可以视而不见,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要是真的有能耐杀了你,早就杀了,怎么会反反复复玩这种把戏?

可即便我这样自我说服,却依旧夜夜噩梦缠身,梦中的内容变成了白素盏一次又一次地杀死我。

唯有一次,我梦见了蕊生。梦里他还是年轻模样,一袭白衣,脸上也没有伤疤。

可他却问我,你什么时候来陪我?我一辈子都在等你回心转意。

我靠安神药入睡,执着地撑着不肯倒下去。无论如何,我都是皇上的生身母亲,是西太后。

皇上离不开母亲,上朝依旧要我临朝垂帘。下了朝,我陪他玩,陪他读书,陪他会见大臣。

这些都时常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我才是皇上。

可每当我产生这种错觉时,我又会梦见先皇。

我梦见先皇身上插着弩箭,冷漠地看着我,对我说,你真以为身为帝王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倘若有人觉得你挡了路,你便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你也想死得不明不白么?

然后我就哭喊着,不,我不想,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就这样哭喊着醒来。

皇上长到六岁时,要选启蒙师傅了。

我应该选沈观言吧?所有人都以为我会选自己的亲哥哥,内阁首辅。

我偏不。

我偏偏选了不与他为伍的人。

他入宫觐见时对我怒目而视,恶言相向。如今的他,早就没了年轻时温润谦恭的模样,原形毕露。那都是伪装而已,他已经不需要伪装了。

「太后,我敬您一声太后,您也该懂得进退才是。如果当初没有我帮你参加甄选,如果后来没有我帮你瞒住沉烟楼的事,你以为如今你能稳坐高台做什么太后?!」

我冷笑着看着他:「别说得像你单方面给了我好处却什么回报都没拿到一般。你也不想想,你我是兄妹,有外戚之虞,当初多少王室宗亲多少肱骨大臣都力主把你调出去,是谁力排众议,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扶持你当上了内阁首辅?嗯?如今得势了,忘了自己是怎么爬上今天的位置的了?你可别步了咱们父亲的后尘!」

沈观言眉毛抽动,怒到极致,却说不出一句话,盯了我半晌,拂袖而去。

29.

我突然间病倒了。

从宫中到朝堂,没人对此感到意外。我长久以来疑神疑鬼的行径,和日渐憔悴的面容,都让人觉得,我病倒似乎是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知道,绝不该如此。

沈观言已经不需要有人在太子身边,在皇上身边,因为现今的皇上不仅是他的亲外甥,还是个最好控制的稚龄幼童。他只会觉得我这个控制了皇上的人碍眼。

可我病得极重,卧床不起。我救不了自己了。

而在我重病不起这段时日里,我越发频繁地梦到故人。蕊生,先皇,白素盏。

我以为我只会梦见死人或是消失不见的人,可我竟然也梦见了沈观言。

梦里,沈观言对我说,红芍,我们本可以是一对寻常的相互扶持的兄妹。

梦里他叫我红芍。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我的生命中许多年,应该是永不再见天日的秘密。

当白素盏出现在我身旁时,因为过去这些年来时不时的幻视,我竟然一时之间难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来了。

直到她把刀架上我的脖颈,我方才确定。

可我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了。

我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任何呼救的欲望。我在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睛,开口时,下意识问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我是不是错了?」

直到刀刃没入我的皮肤。

温热湿黏的液体汩汩流出,我伸手去用力捂住,那是血吗?不断从我指缝中冒出来……

眼前变得越发模糊,我想喊,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好痛。

可我还没死,我还能清楚地听见白素盏的话。

「沈归瑶,你真的很可怜。

「沈观言叫小桃给你下了毒,你知道么?你身边的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啊。

「你会不会想不通,为什么你连一个朋友,甚至是盟友都没有,所有人都会背弃你,远离你,甚至害你?

「这都是你自作自受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错了,你错在了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你真的很可怜。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你那个皇帝儿子了?也没见他来给你请安?我告诉你,沈观言让东宫太后抚养他了,东宫太后很听话,沈观言嫌你碍事。

「我看着你一日一日憔悴下去,夜夜噩梦惊醒,我本想放过你的,沈归瑶,我真的曾经想放过你。天下人皆是可怜人,夜夜噩梦缠身已经是你的报应。

「我今夜本来只是来拿回我的玉佩。我不想让我娘的东西给你陪葬,跟着你进坟墓。

「可是,沈归瑶,当我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原谅你。

「让你多活了六年,我已足够仁至义尽。」

我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白素盏在我的妆奁里摸走了什么东西。

是她的玉佩吧……

刀离开了我的身体,鲜血迸溅到了我自己的脸上。

不,还不够……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还不够……

我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眼前渐渐暗下来,四周却好像闪起了冲天的火光。

还不够……

番外·白素盏

我叫沈荧,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我娘不姓沈,她说,我父亲姓沈。我从出生就在教坊司,很难相信我有父亲。

我十四岁那年,她生了重病。教坊司由着她病死,不肯给她医治。我娘把我送出来,让我去找沈嵩山。她的信里只字未提她生病的事,我问她,为什么不说,她说,她怕我爹看见了会担心,会来看她,她不想被看见现在这副模样。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竟然是当朝首辅沈嵩山。

我带着信和她给我的玉佩,踏上了去找沈嵩山的路。

但当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又成了天机楼的杀手白素盏。

如果我没有想起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会活得蒙昧不清,记不起自己原本的名字叫沈荧。我受雇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杀了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母亲孤单地病死在了教坊司。

沈归瑶偷走了我的人生,却一路活得顺风顺水。

我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人。她为了自己的前途,能牺牲无辜的沈归瑜,牺牲爱她的林蕊生,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任何事,甚至敢弑君。

在天机楼的那三年,把我锻成了一把刀。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但我却不想。

我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快。我让她感知到我就在她身边,却又不对她出手。我想知道,恶毒如她,狠绝如她,在面对时时刻刻潜藏在身边的死亡威胁时,也能不动如山吗?

显然,她不能。

她不怕辜负任何人,只怕亏待她自己。她能舍去任何人的性命,她自己却要抓紧一切机会活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她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钉死窗户,把身边的人添了又撤,撤了又添。有一天我想在她枕边放东西时,掀开床幔,看见的却是她那个婢女小桃的脸。

我不知道她怎么认为自己。反正在我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她都已经疯了。我甚至听到沈观言跟人商议应该怎么除掉她这个疯疯癫癫又不肯让出权柄的太后。

我以为我出现在她身边时她会大喊大叫引来所有人,但出乎意料,当我把刀刃架到她脖子上时,我看见的,是一双迷茫至极的眼睛。

她迷茫地问我,她是不是错了。

大错特错。

只是此生已经没有补救的余地。

地狱才是她的归宿。

刀刃没入她的颈间,又抽出。她伸出手,似乎想抓紧什么,最终也没有握住,手无力地垂下。

我引燃火折子丢出去。她叫人每日往宫墙上刷桐油,此刻全成了火苗扩张的依托。

一把大火焚尽爱恨。须臾间满宫的烈火,是她人生的终结。

也是我们之间的终结。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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