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记

沈嵩山三七过完之后,某一晚,一只鸽子落在了我窗前,腿上绑了个信筒。我好奇,便摘下来看。

虽然没有落款也没写我的名字,但这条子分明就是给我的。

上头如此写:

「因你一人害得沈府到如今地步,你一丝一毫也不愧疚么?你要血债血偿的。」

那不是蕊生的字迹。可是知晓此事的,唯有蕊生。

这之后,我实实忐忑了好几天,生怕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控诉我的罪过。

太子对我很好,他很喜欢听我弹琴,他其他姬妾也都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怎么看我都是前途坦荡,绝对不可以失去现有的一切,绝对不可以。

我想到了白素盏。

蕊生说过,白素盏出手定是要死人的。她有能耐在守卫森严的沈府悄无声息地杀掉沈嵩山。

如果我能联系上她,她也能替我杀了蕊生么?

而关于她,我只知道三个字。

天机楼。

15.

我根本不知道天机楼是做什么的,但只要有心寻,也不难得到些消息。辗转打听了快一个月,终于有了些眉目,我趁着还愿敬香的机会离府,在一间药铺的后院见到了天机楼的人。

我按打听出来的价码给他银子,叫他们替我杀一个人。他拿出一张纸,叫我写下所杀之人的身份,我仔仔细细地写下,沉烟楼,蕊生。

那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下:「夫人,这人不好动,能杀,但是,得加码儿。」

我不知道他一个琴师有什么不好动的,但只要能解决他,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给出了我能给的所有银财,他便拿出一本名册给我看,让我只挑顺眼的名字就好,无论我挑了谁,都一定能替我杀了我想杀的人。

我往后翻了几页,看见了「素盏」二字。

我指着这两个字说,就她了。但是,我希望她动手之前,能跟我见一面,我有事想问她。

三天后,我再次见到了白素盏。她换了身装束,完全不是在沈府时柔柔弱弱的样子了,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她看见是我,笑了:「我当是谁要杀了林蕊生,原来是你?他从我手里救下你,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呢。」

「确实是故交,只是现在他不得不消失了。」

「听说,你有话想问我?问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第一个问题,蕊生是你救走的么?」

「是啊。不过现在又要杀他了,真奇妙。」

「第二个问题。我爹,是你杀的么?」

白素盏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是要报仇吗?」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雇你帮我杀人,怎么会跟你算这些旧账呢?」

她挑挑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是啊。」

我接着问下去:「那,雇你杀他的人,是谁?」

她又挑了挑眉,笑容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她笑容戏谑,露出细白贝齿:「那我就告诉你。沈观言,是沈观言雇我杀了沈嵩山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我死死盯着她:「这可不能说笑……」

她耸耸肩:「我没说笑。」

我依然心有疑虑:「倘若你说的是真的,难道大哥没交代过你这件事不能说?」

她笑得明快而嘲讽:「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有证据吗?就算你有证据,沈家只剩你们两个了,难道你还要去检举他,眼睁睁看着沈家倒了不成?告诉你吧,在沈家的时候,我的雇主就是沈观言。」

16.

我看着白素盏的脸,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夕之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这么陌生。

沈观言在沈府出事之后形销骨立茶饭不思的样子,原来都是假的?这一刻,我只感到彻骨的寒冷,以及后怕。我哪来的胆子,竟然将沈观言当做善男信女,还以为他心软?

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如你所说,我不会去揭发我大哥。我只想知道前因后果,我大哥为什么要杀我爹。」

白素盏朝我伸出手:「银子。」

「……只要给你钱你什么都肯做?杀人?以及出卖你上一个雇主?」

她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怎么?不为了钱谁肯长久做这一行?」

我摘了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给她,她挨个对着光看看,收进自己怀里,眉开眼笑。

「钱收了,该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了。」

「我不知道沈观言为什么要杀自己亲爹。他到天机楼找人的时候点名要个女杀手,还要最漂亮的,到沧州跟他汇合。他找杀手还要求外貌,起先几天我着实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一直到进了你们沈府,他对我都没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兴趣。你们觉得他喜欢我?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就为了让我在府里待得更顺理成章罢了。

「他要我最好做得无声无息,这是我三年来接过最贵的生意,同样的,期限也长,足有一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别让人查出来异常,别和他扯上关系。

「本来留给我的时间不少,不过正赶上林蕊生和沈归瑜出了事,我想我要是这时候弄死那老头子,外人都会觉得他是叫亲女儿气死的,那当然就跟沈观言没关系了,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一个弱女子身上。

「结果谁知道,沈归瑜是个傻子,竟然自杀了。」

她一脸不屑,极为冷血。不过也是,沈府的人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知道了,沈归瑜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雇主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杀了自己的亲爹。

还能像现在这么不屑吗?

「如果时限到了,你还没杀掉目标,会怎么样?」

「会死。」她突然敛容正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作为对雇主的补偿,没能完成使命的杀手会被天机楼的人杀掉。」

我接着问下去:「那蕊生……你为什么救走他?」

「顺手咯。」她满脸的无所谓,「都是天机楼的人,虽然只是几面之缘,在外头顺手帮个忙也是应当的,何况他连银令箭都给我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沈府里头吧?

银令箭,当初我下毒杀她的时候,蕊生就是用这个东西从她手里救下了我的性命。

「银令箭……是什么东西?」

「护身符。「白素盏从怀里摸出银令箭掂了掂,「即使活儿做砸了也不会被楼里杀掉的护身符,为了救你,他给我了。我记得你要求的期限是三个月是吧?哈,我有银令箭傍身,真是谢谢你。你要是不跑来给我下毒,他也不会给我……」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盯着我时像是要把我看个对穿,「当初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当然不能说我抢了她原本的人生,信口胡诌了个理由:「我不想看我哥哥的人生被你毁掉,现在知道你们是合作关系,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为当时的莽撞给你道歉。」

她点点头。气氛沉默下来,片刻后,我接着问:「既然蕊生是自己人……你们连自己人也能杀?」

她撇撇嘴:「天机楼不管内斗,也从来没说过自己人不能当目标啊。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我沉默良久。她拿出我的镯子在手上转着玩,又抛来抛去。我没忍住提醒她:「岫玉,会碎。」

她抛出很高又准确接住:「我心里有数儿,碎不了。你对林蕊生心怀愧疚,不想杀他了?反悔了?」

我又想起那张没有署名的纸条。

我不能留着蕊生毁了我现在的生活。

所以——

「我不会反悔。你替我杀了他。」

白素盏收好镯子转身就走,走出没两步,微微转回头来:「虽然以我的立场,并不该多话,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你也知道自己不该多话,那就没指望得到答案吧?」

「明白了,走了。」

我目送她离去,一直站在原地。

忽然之间,我脑中冒出一种很危险的可能性。

仔细想一想,蕊生他,并没有立场,也没有必要替沈家出头。倘若他这么做了,那唯一的动机就是他恨我。

既然他也是天机楼的人,那么调动天机楼的资源,能更轻易地让我付出代价,何必做这些弯弯绕绕?

我深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是别人知晓了一切,然后送条子来试探我……

我认识的人中,除了蕊生和白素盏,和沈府的覆灭有关的人,唯有沈观言了。

思及此,我蓦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延绵地流淌进四肢百骸。阳光明媚,我却只觉阴冷,平白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的父亲,如果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能干脆利落地,杀了我?

那条子最后说的是,要我血债血偿啊。

17.

但我没有追回白素盏,收回杀掉蕊生的委托。无论如何,在这世上,知晓我秘密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但我想,我也迫切需要一个倚仗,提高我在太子府的地位,让沈观言不敢轻易动我。

我活在深宅大院中,我的倚仗就只能是个孩子。

我悄悄问遍郎中,得了些助孕的方子,每晚都叫我的贴身侍婢小桃悄悄给我煎了服下。

小桃是我从沈府带来的,到底信得过些。

我变着花样勾引太子。我本就生得好,又会弹琴,他那样宠爱我,总是轻易上钩,一夜一夜宿在我房中,痴迷地听我弹琴。

偶尔他兴起时,也亲自弹琴,他琴艺高妙,不在我之下。有一次我与太子赏月夜饮,他兴致极高,弹琴给我听。我喝多了酒,晕晕沉沉坐不直身子,就穿着薄衣撑着脑袋倚在床头。那时他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狂热至极,我在沉烟楼长大,见过许多那样的眼神。

然后他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那副字至今挂在我房中。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就连府外头都知道了,太子宠爱我至极,流连我房中不说,还写下了这样不合他身份的词句。

他时常让我出府回家去探望,别的姬妾都没有这般待遇。听沈观言说,自从我得宠,太子对沈府更关照了。

我想,这一切都能证明,在他还宠爱着我的时候,我总归算是有些分量吧。

但我从来没想过他是真爱我,更没肖想过他会这样宠爱我一辈子。在沉烟楼的那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相信男人。

太子的琴确实弹得好。我在沉烟楼的时候,琴声没少听,能凌驾太子之上的,唯有蕊生。

蕊生蕊生又是蕊生。我总会想起蕊生,而白素盏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白素盏消失一个月后,我又接到了飞鸽传书,这次的传信内容,让我更坐不住。

「你偷来的东西,还能享受多久?给归瑜偿命吧。」

这次这个神秘人的目的更明确了,他就是要给含冤自杀的沈归瑜报仇。

是沈观言?他查出了一切,恨我害死他的嫡亲妹妹,要我血债血偿?

还是蕊生?难道当初他假戏真做了,真的爱上了沈归瑜吗?爱上了那个脑子不如我,样貌也不如我,只有出身比我尊贵命比我好的女人?

可我联络不上白素盏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我终于身怀有孕。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性别。

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地位因此高起来,虽然名义上还是侧妃,但吃穿用度已经与正妃一般无二。

只要这孩子是个男孩,我就有把握让那正妃给我让位。

怀孕之后,太子允沈观言来看我。他的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当然不是为了他要当舅舅而高兴。他和我一样,看重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期待他的性别,期待他能带来的影响。

仗着身怀有孕,我试探地问沈观言:「哥哥,如果哪一日你发现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沈观言完全沉浸在我怀孕的喜悦中:「沈府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在太子身边尽心侍奉,我在朝中出力,日后太子登基,我们沈府一样繁华鼎盛,别说你做错事,你便是犯了杀头的大罪,哥哥我也非保你不可!你我兄妹二人将沈府撑起来,到时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我的富贵荣华是享用不尽的!」

我恍惚间觉得,此时的沈观言,就像一只狐狸在人群中藏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露出了尾巴。

大约自始至终,这就是他唯一的目的,走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杀了沈嵩山才能实现。

第二张字条送来的时候,我已经很受宠了,他为利益也不该希望我出事才是。

所以……是蕊生。

18.

怀孕之后,我不被允许出太子府,连回沈府都不行了。我向太子撒娇求情,说想去踏青,天天在府里要闷死了,他才准我去。

我寻机脱身,去了药铺一趟。我要求找白素盏。已经三个月了,不管她有没有找到蕊生并且杀掉,总该给我个信儿才是。仗着手里有银令箭就这么放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觉得这天机楼只怕比青楼还无情无义,这东西能保她一辈子?

药铺后院那个联络人捋着胡子,语气平淡:「三个月前我们就找不到素盏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找不到是什么意思?她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她再也没出现过,我们也找不到。之前没有合适的方式联系夫人您,您付的银子,我们会全数退回。」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给了白素盏太多的金银细软,多到让她觉得可以金盆洗手……我不觉得有那么多。可她亲口说过蕊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她还能被蕊生杀了不成?!

我神魂不安地回到太子府,一连几日食不知味,人迅速瘦了一大圈,太子急得要命,叫厨子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

我吃不下,但还是硬往嘴里塞。就算我不需要吃饭,我的孩子也需要。他得健健康康的。

我一边吃,一边叫下人给我讲外头有什么新鲜事。小桃想了想:「回禀侧妃,昨天晚上秦淮河边儿捞上来个河漂子……」

她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当即跪下:「奴婢该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惊了主子,主子恕罪!」

小桃吧,人还算忠心,就是说话常常不过脑子。

我总要有个心腹,还真能跟她置气引得她生怨么?我横竖也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撂:「怎么回事儿?」

她接着说下去:「有个小乞丐拿着个银子的东西招摇过市,叫人给扭了送到官府去,说他偷窃。小乞丐说他没偷,说他是打秦淮河边儿捡的,还带人去认,结果淤泥里冒出一只手来,顺着就捞出了个河漂子,是个女子,身上全是值钱物件儿,镯子金钗玉扳指的,零零碎碎七八样呢。」

我连忙追问:「那银子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小桃回忆了一下:「像是令箭么?奴婢也只是在街上听了个热闹,有人说是个令箭,也有人说是块元宝,还有人说是个平安锁的,奴婢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

身上有值钱的首饰,有银令箭。

那只可能是白素盏。

她死了,就在见过我没多久之后。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蕊生杀了她,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蕊生了,心狠手辣,还想置我于死地。

这一夜我都没睡着,辗转反侧,脑子里一团乱麻。我一定要找机会再出去一次,非要杀了他不可。

不知何时,我陷入迷蒙的半梦半醒的昏睡。窗前猝不及防闪过一个人影,我一个激灵惊醒。

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影蹿到了我床边,一只汗湿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是来带你走的。」

长发垂到我脸颊旁边,我睁大眼睛。

白素盏正站在不明不暗的阴影中凝视着我,烛光摇曳着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如同鬼魅。

死人怎能再复生?!

她死了却知道了一切,来叫我还吗?

我惊叫着甩开她的手往床角缩,她却跟着我爬上来,死死捂住我的嘴:「我受人所托来带你走,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被她捂着嘴说不出话,惊疑不定地望着她。我渐渐感受到她手掌心的温度,她满面尘霜,大概流连辗转没少吃苦,她还活着。那秦淮河捞出来的那具女尸又是谁?

「我松开你,你能保证不叫吗?」

我点点头。

她松开我,离开了我的床榻,直起身子:「在带你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太子那么宠爱你,你应该什么都知道吧?我问你——他把林蕊生关在什么地方了?」

19.

「蕊生?你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沈二小姐,不对,侧妃?」白素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我实在是下贱,你害我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却还要来带你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以为你死了,昨日婢女说秦淮河捞上来一具尸体,我以为那是你!」

「那就是我啊。」她轻笑一声,「我必得死一次才行。太子爱你到了一定份儿上,派人跟着你,看你都跟什么人往来,你不知道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却觉得寒意自心底升起。如果说这才是她不得不死在秦淮河的真正原因,那么……

「那天收了你的东西,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你,然后动身去找林蕊生。结果走了没多久,我发现我被人给跟了。」

「你身上带着那么多来自于我的值钱物件,也许是贼人贪财盯上你……」

她嗤笑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沈侧妃,那可不是普通的小毛贼,蹿房越脊地划着圈子围追堵截我,堵死我所有的路,非要活捉我不可,普通的毛贼没这本事的。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抓活的不敢对我下死手,我下场可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不至于被他们围杀,但确实怎么走都是死路。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么」

我没回应,等着她的下文。

「是林蕊生救了我的。倘若没有他,等我体力耗尽,就没得跑了。他们情知打不过我,硬要活生生耗死我!他帮我跑出了围伏,自己却被抓了!」

我无言片刻,开口发问:「抓他的人……是谁?」

「我知道你委托我杀他,但他救了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路上悄悄跟着,发现那些人带着林蕊生一路进了太子府邸的后门!

「我白素盏不是有恩不报的人,本想救他,可奈何我自己还被追杀着,最后我在秦淮河诈死,杀了个妓女替我,才侥幸逃脱。为了装得像一些,我连银令箭都扔了。

「你知道他冲出去的时候说什么吗?他跟我说,他本来想带你走,但他没有功夫,又进不了太子府,他用命救我,是希望我能把你带出来!他只求了我两件事,一是带你出来,二是烧了沉烟楼。

「他就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你养尊处优的时候,他也许在遭受严刑拷打,想想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沈归瑶,你救了林蕊生全家吗?还是上辈子对他有什么大恩大德?我早就想来救他,可太子的人对我紧追不放,我养伤又养了一阵子,最后诈死才得以脱身。再说了我也不熟太子府的地形。便一直没来。他这样一心为你,你不帮我救他?」

我抬手制止她:「先别说话,你让我好好想想。」

「这还要想?!」

我看她一眼:「你不知道这些事中间有多少弯绕,复杂得很,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你不懂。」

她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是是是,我跟你们这些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一样。你们懂得很。」

我怔愣一瞬。如果当初不是我拿走了她的信物和信件,那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就是她了。

假如白素盏所言非虚,那也就是说,三个月前,蕊生就被关进这座宅院了,说句晦气的,他现在连是死是活都难说。

所以我收到的第二张字条,叫我给沈归瑜偿命,并不是出自他手,那第一张字条多半也不是了。沈观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是绝对的同盟,理应不至于如此。那我还得罪了谁?

再就是,假如太子派人跟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我去药铺,找白素盏,要杀蕊生,他桩桩件件都知道,却从来不挑明也不过问?他的人有没有听见我和白素盏所说的那些?他知道沈府变故的真相?他知道沈观言找人弑父?那沈观言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手底下的人为什么要追杀白素盏?是因为她杀了沈嵩山?那又为什么要抓蕊生?他和沈府的变故根本就没有直接关系。

蕊生拼命要带我走。当初他预料到了沈府的变故,如今又预料到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烧了沉烟楼?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可能是暗箭难防的杀机,可是每一个问题我都很难想出一个保准的答案。

白素盏等得不耐烦,在床柱上砸了一拳:「天快亮透了,快要来不及了!」

不行,我没想通的事还太多,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或者说,我其实只是舍不得现在的磊落前途。

「白姑娘,两件事。第一,我确实不知道蕊生关在哪,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被抓进来了。而且坦白讲,府里我去过的地方很有限。但是——」我在白素盏追问之前补充道,「我会尽力替你打听。你等消息。」

「还有二?」

「第二。」我顿了一下,「我不会跟你走的。」

「林蕊生把自己卖了都要把你带出这里,你有没有良心?!」

「那是他一厢情愿。」我的声音冷漠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带走我,或者你带走我,之后呢?能给我什么样的生活?但是留在这,我能为太子生下的他的第一个孩子,日后太子登基,我会成为他的妃子。你们能给我什么?」

她的眼神很不解:「那种生活就那么好吗?你现在的生活就那么好吗?弯弯绕绕地纠缠算计,你就那么喜欢吗?」

我穷苦怕了,我被人支配怕了,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努力往高处爬,我错了吗?

但她没有执意劝我。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她肯践诺已是仁至义尽,是我自己不肯走。

今日和我当年在沉烟楼时何其相似,无论是今宵还是昨日蕊生都想带我走,事实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带我走之后能给我的生活,都远远比不上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同的是,当年我沉沦烟花巷,今日却是太子妃。这偌大的太子府在他看来或许是龙潭虎穴,在我看来,却只是我走上顶端的开始。

白素盏离开之前,半信半疑地问我:「你真的会找林蕊生吧?」

我点点头。

「不会趁机杀了他吧?」

「不会。」

起码在我没问清那些我没弄明白的事,以及搞清楚太子抓他的目的之前,不会。

20.

太子府里,我去过的地方确实屈指可数,这我没骗白素盏。但小桃是下人,可以到处走。我趁闲聊跟她打听消息,得知府里要是有犯了错的下人,一般会关到东南角的仓库。

我想,假如真有人关在里头,肯定要日日送饭的。但我趁着散心的功夫观察了好几日,那仓库里怎么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靠我自己,已经想不出那些问题的答案。我选择求助我目前最可靠的同盟沈观言。

我以思念亲人为由请求太子让沈观言来看我,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沈观言见了我,第一反应是关心我腹中的孩儿如何了。大约他甚至做梦以后太子登基了,他扶持这个孩子当太子呢。

虚情假意的寒暄后,我进入主题:「哥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我想找一个人。」

「谁?」

「你也认识的。当初和姐姐……那个人。」

沈观言的脸色变得不好,眼眶一紧:「倘若叫我找到他,我非千刀万剐了他!勾引归瑜,害她害我们家到了今天这地步!」

「哥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找他是有用的。至于是什么用处,你先别追问,事成之日我自然跟你讲,相信我,可以吗?」

他神色有些犹豫。我毕竟不是沈归瑜,他同我没有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平白的,是信不过我的。

但我也没急着规劝。我相信,起码在一件事上,我们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

他需要我这个太子身边的宠妾,未来的宠妃;我也需要他这个靠山。

「再就是,哥哥,希望你能替我……留意一下太子的行动。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属下,他的身边人。」

沈观言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明显严肃了下来。他多年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没扔。

「这件事,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找蕊生,他可以不过问,这件事却不行。

我觉得,我得不得已挑明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有危机感,但又不能全盘交代。那个界限,不好把握。

斟酌半晌,我谨慎开口:「前阵子,秦淮河里捞出个河漂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略有耳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有身孕,怎么说这种晦气事儿?」

「那尸体,是在父亲过世后失踪的白姑娘,是哥哥你曾心心念念的白姑娘。」

沈观言的表情有一瞬松动,仅一瞬,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样子:「是么,她一见咱们家势去便不告而别,我已经忘了她了。」

「哥哥,你就不好奇,她为什么会死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冷淡开口:「……为什么?」

我放缓说话的速度,声音低沉下来,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每一瞬一闪即逝的表情:「她是被太子追杀而亡的,哥哥。听说,太子要活捉她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同白姑娘素无交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哥哥,现在你觉得,有没有探察太子的必要呢?」

沈观言起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21.

沈观言全盘继承了沈嵩山留下的人脉和门客,效率比我想象中更快。蕊生是个特征明显的人,生得好看,会弹琴,在出事之后脸被打得破了相,脸上有很深很长一道疤,不难打听。

「你要打听的那个林蕊生……」沈观言顿了顿,「你有身孕,我本不想跟你说这些晦气话的……他两个月前就死了。」

死了。

「城南牌楼有人见过他,两个家丁趁夜拉过去的,多塞了钱,拉过去直接就殓了。脸上那道疤很好认。」

城南牌楼。

那里有个化人场,久而久之,都用城南牌楼指代化人场了。

无人认领的野尸或是犯了错的罪人,才送到那里去烧掉。

「他走的时候……怎样?」

「听说浑身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了,骨头都折了好些根,眼睛叫人给挖了,手脚都砍了……归瑶?」

我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除了尽量收敛脸上的表情之外,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曾经是最想蕊生死的那个人,如今他死了,我本该高兴的,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不知道何为愧疚,可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却还是觉得无法喘息呢?

如果他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会同样心痛么?我是接受不了他的死,还是接受不了他这样死在别人手里,而且死得这样惨?

我甚至有一瞬心怀侥幸,我想,白素盏能诈死,那蕊生说不定也可以……

可白素盏亲口说过,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他有那能耐,大概也不会被抓。

他走到这一步,该说是我害的吗?

别想。沈归瑶,别去想。他和沈归瑜一样,都是挡在你前进路上的人,仅此而已,就是这样没错。不要去想。

我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归瑶?」

我回过神来,看向沈观言:「你说。」

「你叫我留心太子的一举一动。他的心腹在寻访一个青楼流落出来的人。」

我眉毛一跳,慌忙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异样:「……什么青楼?」

「沉烟楼,那个林蕊生就是沉烟楼的琴师。大概三个月之前吧,沉烟楼走水,付之一炬,连姑娘带郎客烧死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些人活着跑出来了,现在有的成了家,有的改了行,也有的到别的青楼栖身,太子的心腹就在寻访这些流落在外的人。」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只差一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得到我想要的真相。我脑中总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太子寻访沉烟楼的人,必然是有他想知道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和沉烟楼有关。而沉烟楼出身还和太子扯上了关系的人只有两个。

蕊生。

以及,我。

22.

我沉默着,在脑中梳理着现有的一切。

这一切发端于一个神秘人给我递送了纸条叫我血债血偿。当初我以为纸条的主人是蕊生或沈观言,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二者皆非,那神秘人送纸条的目的就不一定是真的要我偿命了……

假如说,他的目的,就只是让我误以为,这纸条来自蕊生或沈观言呢?

这个人知晓沈府发生的一切,却又没有挑明,他明白我的秉性和行事风格,他知道如果有人试图阻拦我的大好前程,我必定除之而后快。因此,他希望我误会蕊生或者沈观言,然后先下手为强。

我尚不知蕊生在天机楼的身份,但他明面上只是青楼琴师,而且被救走之后下落不明,我根本无从找起。表面上看,有为沈府报仇的动机而且我还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沈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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