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记

我连忙追问:「那银子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小桃回忆了一下:「像是令箭么?奴婢也只是在街上听了个热闹,有人说是个令箭,也有人说是块元宝,还有人说是个平安锁的,奴婢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

身上有值钱的首饰,有银令箭。

那只可能是白素盏。

她死了,就在见过我没多久之后。

不管怎么想,这都是蕊生杀了她,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蕊生了,心狠手辣,还想置我于死地。

这一夜我都没睡着,辗转反侧,脑子里一团乱麻。我一定要找机会再出去一次,非要杀了他不可。

不知何时,我陷入迷蒙的半梦半醒的昏睡。窗前猝不及防闪过一个人影,我一个激灵惊醒。

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影蹿到了我床边,一只汗湿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是来带你走的。」

长发垂到我脸颊旁边,我睁大眼睛。

白素盏正站在不明不暗的阴影中凝视着我,烛光摇曳着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如同鬼魅。

死人怎能再复生?!

她死了却知道了一切,来叫我还吗?

我惊叫着甩开她的手往床角缩,她却跟着我爬上来,死死捂住我的嘴:「我受人所托来带你走,你跟我走就是了!」

我被她捂着嘴说不出话,惊疑不定地望着她。我渐渐感受到她手掌心的温度,她满面尘霜,大概流连辗转没少吃苦,她还活着。那秦淮河捞出来的那具女尸又是谁?

「我松开你,你能保证不叫吗?」

我点点头。

她松开我,离开了我的床榻,直起身子:「在带你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太子那么宠爱你,你应该什么都知道吧?我问你——他把林蕊生关在什么地方了?」

19.

「蕊生?你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沈二小姐,不对,侧妃?」白素盏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我实在是下贱,你害我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却还要来带你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以为你死了,昨日婢女说秦淮河捞上来一具尸体,我以为那是你!」

「那就是我啊。」她轻笑一声,「我必得死一次才行。太子爱你到了一定份儿上,派人跟着你,看你都跟什么人往来,你不知道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却觉得寒意自心底升起。如果说这才是她不得不死在秦淮河的真正原因,那么……

「那天收了你的东西,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你,然后动身去找林蕊生。结果走了没多久,我发现我被人给跟了。」

「你身上带着那么多来自于我的值钱物件,也许是贼人贪财盯上你……」

她嗤笑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沈侧妃,那可不是普通的小毛贼,蹿房越脊地划着圈子围追堵截我,堵死我所有的路,非要活捉我不可,普通的毛贼没这本事的。如果不是他们非要抓活的不敢对我下死手,我下场可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不至于被他们围杀,但确实怎么走都是死路。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么」

我没回应,等着她的下文。

「是林蕊生救了我的。倘若没有他,等我体力耗尽,就没得跑了。他们情知打不过我,硬要活生生耗死我!他帮我跑出了围伏,自己却被抓了!」

我无言片刻,开口发问:「抓他的人……是谁?」

「我知道你委托我杀他,但他救了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路上悄悄跟着,发现那些人带着林蕊生一路进了太子府邸的后门!

「我白素盏不是有恩不报的人,本想救他,可奈何我自己还被追杀着,最后我在秦淮河诈死,杀了个妓女替我,才侥幸逃脱。为了装得像一些,我连银令箭都扔了。

「你知道他冲出去的时候说什么吗?他跟我说,他本来想带你走,但他没有功夫,又进不了太子府,他用命救我,是希望我能把你带出来!他只求了我两件事,一是带你出来,二是烧了沉烟楼。

「他就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你养尊处优的时候,他也许在遭受严刑拷打,想想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沈归瑶,你救了林蕊生全家吗?还是上辈子对他有什么大恩大德?我早就想来救他,可太子的人对我紧追不放,我养伤又养了一阵子,最后诈死才得以脱身。再说了我也不熟太子府的地形。便一直没来。他这样一心为你,你不帮我救他?」

我抬手制止她:「先别说话,你让我好好想想。」

「这还要想?!」

我看她一眼:「你不知道这些事中间有多少弯绕,复杂得很,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你不懂。」

她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是是是,我跟你们这些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可不一样。你们懂得很。」

我怔愣一瞬。如果当初不是我拿走了她的信物和信件,那世家贵族的千金大小姐就是她了。

假如白素盏所言非虚,那也就是说,三个月前,蕊生就被关进这座宅院了,说句晦气的,他现在连是死是活都难说。

所以我收到的第二张字条,叫我给沈归瑜偿命,并不是出自他手,那第一张字条多半也不是了。沈观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是绝对的同盟,理应不至于如此。那我还得罪了谁?

再就是,假如太子派人跟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我去药铺,找白素盏,要杀蕊生,他桩桩件件都知道,却从来不挑明也不过问?他的人有没有听见我和白素盏所说的那些?他知道沈府变故的真相?他知道沈观言找人弑父?那沈观言的地位会不会受到影响?

他手底下的人为什么要追杀白素盏?是因为她杀了沈嵩山?那又为什么要抓蕊生?他和沈府的变故根本就没有直接关系。

蕊生拼命要带我走。当初他预料到了沈府的变故,如今又预料到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烧了沉烟楼?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可能是暗箭难防的杀机,可是每一个问题我都很难想出一个保准的答案。

白素盏等得不耐烦,在床柱上砸了一拳:「天快亮透了,快要来不及了!」

不行,我没想通的事还太多,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或者说,我其实只是舍不得现在的磊落前途。

「白姑娘,两件事。第一,我确实不知道蕊生关在哪,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被抓进来了。而且坦白讲,府里我去过的地方很有限。但是——」我在白素盏追问之前补充道,「我会尽力替你打听。你等消息。」

「还有二?」

「第二。」我顿了一下,「我不会跟你走的。」

「林蕊生把自己卖了都要把你带出这里,你有没有良心?!」

「那是他一厢情愿。」我的声音冷漠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带走我,或者你带走我,之后呢?能给我什么样的生活?但是留在这,我能为太子生下的他的第一个孩子,日后太子登基,我会成为他的妃子。你们能给我什么?」

她的眼神很不解:「那种生活就那么好吗?你现在的生活就那么好吗?弯弯绕绕地纠缠算计,你就那么喜欢吗?」

我穷苦怕了,我被人支配怕了,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努力往高处爬,我错了吗?

但她没有执意劝我。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她肯践诺已是仁至义尽,是我自己不肯走。

今日和我当年在沉烟楼时何其相似,无论是今宵还是昨日蕊生都想带我走,事实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带我走之后能给我的生活,都远远比不上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同的是,当年我沉沦烟花巷,今日却是太子妃。这偌大的太子府在他看来或许是龙潭虎穴,在我看来,却只是我走上顶端的开始。

白素盏离开之前,半信半疑地问我:「你真的会找林蕊生吧?」

我点点头。

「不会趁机杀了他吧?」

「不会。」

起码在我没问清那些我没弄明白的事,以及搞清楚太子抓他的目的之前,不会。

20.

太子府里,我去过的地方确实屈指可数,这我没骗白素盏。但小桃是下人,可以到处走。我趁闲聊跟她打听消息,得知府里要是有犯了错的下人,一般会关到东南角的仓库。

我想,假如真有人关在里头,肯定要日日送饭的。但我趁着散心的功夫观察了好几日,那仓库里怎么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靠我自己,已经想不出那些问题的答案。我选择求助我目前最可靠的同盟沈观言。

我以思念亲人为由请求太子让沈观言来看我,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沈观言见了我,第一反应是关心我腹中的孩儿如何了。大约他甚至做梦以后太子登基了,他扶持这个孩子当太子呢。

虚情假意的寒暄后,我进入主题:「哥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我想找一个人。」

「谁?」

「你也认识的。当初和姐姐……那个人。」

沈观言的脸色变得不好,眼眶一紧:「倘若叫我找到他,我非千刀万剐了他!勾引归瑜,害她害我们家到了今天这地步!」

「哥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找他是有用的。至于是什么用处,你先别追问,事成之日我自然跟你讲,相信我,可以吗?」

他神色有些犹豫。我毕竟不是沈归瑜,他同我没有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平白的,是信不过我的。

但我也没急着规劝。我相信,起码在一件事上,我们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

他需要我这个太子身边的宠妾,未来的宠妃;我也需要他这个靠山。

「再就是,哥哥,希望你能替我……留意一下太子的行动。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属下,他的身边人。」

沈观言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明显严肃了下来。他多年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没扔。

「这件事,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找蕊生,他可以不过问,这件事却不行。

我觉得,我得不得已挑明点儿什么,才能让他有危机感,但又不能全盘交代。那个界限,不好把握。

斟酌半晌,我谨慎开口:「前阵子,秦淮河里捞出个河漂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略有耳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有身孕,怎么说这种晦气事儿?」

「那尸体,是在父亲过世后失踪的白姑娘,是哥哥你曾心心念念的白姑娘。」

沈观言的表情有一瞬松动,仅一瞬,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样子:「是么,她一见咱们家势去便不告而别,我已经忘了她了。」

「哥哥,你就不好奇,她为什么会死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冷淡开口:「……为什么?」

我放缓说话的速度,声音低沉下来,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每一瞬一闪即逝的表情:「她是被太子追杀而亡的,哥哥。听说,太子要活捉她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同白姑娘素无交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哥哥,现在你觉得,有没有探察太子的必要呢?」

沈观言起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等我消息。」

21.

沈观言全盘继承了沈嵩山留下的人脉和门客,效率比我想象中更快。蕊生是个特征明显的人,生得好看,会弹琴,在出事之后脸被打得破了相,脸上有很深很长一道疤,不难打听。

「你要打听的那个林蕊生……」沈观言顿了顿,「你有身孕,我本不想跟你说这些晦气话的……他两个月前就死了。」

死了。

「城南牌楼有人见过他,两个家丁趁夜拉过去的,多塞了钱,拉过去直接就殓了。脸上那道疤很好认。」

城南牌楼。

那里有个化人场,久而久之,都用城南牌楼指代化人场了。

无人认领的野尸或是犯了错的罪人,才送到那里去烧掉。

「他走的时候……怎样?」

「听说浑身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了,骨头都折了好些根,眼睛叫人给挖了,手脚都砍了……归瑶?」

我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除了尽量收敛脸上的表情之外,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曾经是最想蕊生死的那个人,如今他死了,我本该高兴的,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不知道何为愧疚,可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却还是觉得无法喘息呢?

如果他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会同样心痛么?我是接受不了他的死,还是接受不了他这样死在别人手里,而且死得这样惨?

我甚至有一瞬心怀侥幸,我想,白素盏能诈死,那蕊生说不定也可以……

可白素盏亲口说过,他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他有那能耐,大概也不会被抓。

他走到这一步,该说是我害的吗?

别想。沈归瑶,别去想。他和沈归瑜一样,都是挡在你前进路上的人,仅此而已,就是这样没错。不要去想。

我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归瑶?」

我回过神来,看向沈观言:「你说。」

「你叫我留心太子的一举一动。他的心腹在寻访一个青楼流落出来的人。」

我眉毛一跳,慌忙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异样:「……什么青楼?」

「沉烟楼,那个林蕊生就是沉烟楼的琴师。大概三个月之前吧,沉烟楼走水,付之一炬,连姑娘带郎客烧死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些人活着跑出来了,现在有的成了家,有的改了行,也有的到别的青楼栖身,太子的心腹就在寻访这些流落在外的人。」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只差一条线,把这些事串起来,得到我想要的真相。我脑中总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太子寻访沉烟楼的人,必然是有他想知道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和沉烟楼有关。而沉烟楼出身还和太子扯上了关系的人只有两个。

蕊生。

以及,我。

22.

我沉默着,在脑中梳理着现有的一切。

这一切发端于一个神秘人给我递送了纸条叫我血债血偿。当初我以为纸条的主人是蕊生或沈观言,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二者皆非,那神秘人送纸条的目的就不一定是真的要我偿命了……

假如说,他的目的,就只是让我误以为,这纸条来自蕊生或沈观言呢?

这个人知晓沈府发生的一切,却又没有挑明,他明白我的秉性和行事风格,他知道如果有人试图阻拦我的大好前程,我必定除之而后快。因此,他希望我误会蕊生或者沈观言,然后先下手为强。

我尚不知蕊生在天机楼的身份,但他明面上只是青楼琴师,而且被救走之后下落不明,我根本无从找起。表面上看,有为沈府报仇的动机而且我还能接触到的人,就只有沈观言。

这个神秘人,是要借我的手除掉沈观言。

只不过,因为我和蕊生之间的恩怨纠葛,我稀里糊涂误会到了他身上。想来正是因此,我才收到了第二张纸条。那人着重强调了沈归瑜,大概是想提醒我把目光转回沈观言身上。

这个人可怕至极。他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隔岸观火,仿佛手里掌握着唤风的令旗,他让风怎么吹,火就怎么烧,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把我算计了进去。

可是除掉沈观言的理由又是什么?他挡了谁的路?或是给沈嵩山报仇?

我看着眼前的沈观言,突然觉得,沈嵩山的死因,在这所有事中,似乎格外重要。

不,我收到纸条并不是发端,沈嵩山的死才是!他的死是所有事的开始。

思及此,我定定地看着沈观言:「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慌张,而且,一定要认真回答我。你相信我,无论如何,妹妹都不会害你。」

沈观言见我不像玩笑,也跟着严肃下来:「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开口:「父亲的死,有没有隐情?」

他神色不变,即刻否定:「父亲急火攻心,说到底也怪归瑜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来,已经盖棺论定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我死死盯着他:「看着我。我不会害你,如果有隐情,你要说。我怀疑你被人抓住了把柄,有人要对你不利!」

他犹豫片刻,直视我的眼睛:「你从谁那里听说了什么?」

「我的消息来源你不用管,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想哥哥你被盯上甚至为人所害自己都懵然不知!」

沈观言挪开目光,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耐心地等着,也没开口催促。约莫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开口。

「归瑶,朝堂之上有些事,你是不懂的。」

「即使不懂,也愿尽力为哥哥分忧。」

「我只说一句话。」沈观言站起来,在我的房中来来回回踱步,「父亲不是什么忠正之臣。」

我品了品其中意味:「你的意思是,父亲会倒?」

「太子殿下登基之日,就是父亲权势崩塌之时,父亲这样的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新君登位绝不可能容下的人。到时沈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谁也不能幸免,你,我,归瑜,更是要遭连累。父亲都做过些什么,我最清楚。真清算起来,里头有些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不必再说,我已经懂了。

他这位小阁老是太子伴读出身,和太子有几分交情。他不过是在表忠心罢了。

他亲自找人杀了沈嵩山,一来和沈嵩山划清了界限,二来也替太子解决心腹大患,三来还能保住沈府的声望,一石三鸟,当真是好谋算。他保住了自己的未来,也保住了沈府的未来,日后太子登基,他借着在太子跟前的这一大功,加上从父辈那里承继的人脉,依然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甚至会变成另一个沈嵩山。

而这一切,只不过需要牺牲一个亲爹而已。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看向沈观言:「哥哥,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明白。」

「归瑶,你聪明也懂事,你应该能明白,我是被逼无奈,沈府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怎么会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归隐,放权,能过安生日子的选择有很多,沈观言不过是舍不得富贵权势罢了,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连自己都信了。

但我还是柔声安慰他说,我都明白的,你是为了全府上下。

现在,很多事可以放在明面上说了。

「所以太子才要活捉白姑娘,她就是你当日找来做事的人,是么?」

沈观言点点头。

「那事成了你为什么没有除掉她?你不会觉得太子活捉她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吧?她是你的把柄!」

沈观言露出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我是准备除掉她的,可她走得太快,我无从找起。当时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怀疑太子的目的,也怀疑你知道了什么……不过好在,白素盏已经死了。」

关于白素盏,我最终还是没有据实相告。送走沈观言,我独自坐在房间里,此时我脑海中最大的想法时,太子不要这时候来看我。

对蕊生死去的愧疚和悲伤,对太子的怀疑,对现状的无力,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现在即便是伪装的笑容,我都做不出来。我不能让太子看见这样的我。

一种对未来的不安沉沉地笼罩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太子先是利用沈观言借刀杀人除掉了沈嵩山,却又不放心沈观言,于是再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准备除掉他。但太子却自己不出手,试图利用我来做这件事。

假如我真做成了,我失去了沈府这个靠山,在府里日子不会好过,死于非命也不是没可能。除掉了沈观言之后再弄死我这个知情的弱女子,他应该也不是做不出来。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我可以那么自由的出府,尤其是,只要说是回沈府,便半点都不受阻拦,只怕都是太子有意为之。

可是我却找了白素盏,从白素盏口中问出了沈嵩山死亡的真相。她这个知情人的存在极容易牵连出太子,为此,太子才不放过她。

但是却又要活捉,而不是灭口,大约是要她出面指证沈观言弑父,又把自己摘出去。

太子没抓住白素盏,但抓住了蕊生。他寻访沉烟楼的人,我只能猜测,他是知道了我真正的出身,想要找到人证。

我十四岁才离开沉烟楼,到现在也才过去三年而已,长相没变化到认不出来的程度。一旦被查实,我连带整个沈家都会落下个欺君的罪名,到时候,一样能把沈观言拉下水,还不脏了太子的手。不管是利用蕊生,还是利用白素盏,对太子来说,都是殊途同归。

所以,蕊生救下白素盏的时候,才嘱咐她烧了沉烟楼。

他真的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要带我走的。他在保护我,他是要毁了我的过去。

他三个月前被抓,两个月前被送到城南牌楼。沈观言说,他的尸体被送去的时候浑身是伤,连手脚都叫人给砍了。

我不敢想象他生前经历了怎样的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或许太子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确切的口供,证明我根本不是什么沈家二小姐,而是出身沉烟楼的烟花女子。可他却坚持了一个月,受尽刑罚也没有改口。

在沉烟楼的那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我就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相信男人。我曾以为这个规则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却不知道蕊生可以被排除在外。

三年前,或是三年后,不管我扔了他跑出沉烟楼,还是靠陷害了他才做了太子侧妃,任何时候,他都同样疼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人往往在失去那一刻才知道悔恨,我不是没对蕊生动过情。他那样的男子,连沈归瑜都不禁倾心,我又怎么可能不心动?!我不是不知道他一心一意为我,只是……

只是我有在我看来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他死后,我终于为他掉了一滴泪。

小桃端着坐胎药进来:「主子,刚才太子殿下回府了,叫人传话说马上就要过来看您,您准备着吧?」

我应了声好,悄无声息拭掉眼角的泪水,仰头喝下一整碗坐胎药。

太子推门进来了。

此刻我已经一如往常,展现出最合宜的笑容:「殿下眼下乌青,处理公务可是累着了么?您该多休息的,何必折腾一趟来看妾身呢。」

他坐到床边,深情地执着我的手:「不来看看你,总是不放心的。」说着,他看了一眼坐胎药的汤碗,「药你都有按时喝么?这是宫里御医开的方子,我很期待我们的孩子降生。」

我笑着点点头,视线瞟向汤碗,一瞬即过。

这个男人已经变得不可信了。

他给我的一切都不可信了。

23.

我悄悄收集了坐胎药的药渣,没有交给任何人,哪怕是沈观言和小桃。

不知道为什么,蕊生死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难以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我一直不会尽信旁人,但不像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现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怀疑,这种不信任感几乎要逼疯我自己。

蕊生还活着的时候,也许我内心深处始终隐约知道,不管我犯了多大的过错,总有一个人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包容我,保护我。而现在这个人没有了,我变得无法相信所有人。

我更不敢自己拿着药渣出去问,我怕太子的人会跟着我。

我联络了白素盏。

白素盏在夜晚出现在我房中:「怎么这么久?你找到林蕊生关在哪了?」

很奇怪,我过去是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这一次却没办法坦然如常,在黑暗中别过头不看她:「有眉目了,就快了,我还在努力打听。此次叫你,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她转身要走,我从床上窜下去,把一个元宝塞在她手里:「这个给你,不是什么大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迟疑地看着我。

我把包好的药渣交给她:「这个,你帮我找大夫瞧瞧,多找几个最好,然后把结果详细告诉我,或者干脆叫大夫写下来。」

「就这点儿事儿?」

「对我很重要,拜托你。」

她没说什么,拿着元宝和药渣走了。

两天后,我拿到了好几个大夫写的结果,相互对照,都大差不差。

这坐胎药,无损于胎儿,用的药材都是固本保胎的好药材,只是剂量不对。

一直吃这药,孩子会在我腹中不断吸取母体精气,长久下去,我身体会越来越虚弱,而孩子会长得越来越好,并且牢牢在我腹中。生产那日,我会受尽苦楚,极有可能因失血难产而亡。

但我的孩子,他会好好的。

太子所有的痴迷模样都是假象。

他算计了沈府的所有人。

我不能在白素盏面前展现出来,而且还要装作正在寻找蕊生的下落。

我很累,越来越累。我这一生似乎从没有轻松过,不是在纠缠算计,就是在提心吊胆。这大概是我自作自受。

「你加紧找吧,我准备离开京城,应该会带着林蕊生一起走。眼看要入冬了,到时路就难走了,如果他伤得严重,可能要拖到明年春天呢。我给你找的这几个看药渣的大夫都是有名的神医,我也顺便诊了诊脉,这几年身上落下的暗伤还真不少呢。不知道在治好之前能不能把林蕊生救出来。」

我随口应声:「很严重的伤吗?」

「啊,这个啊。」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之前在沈府的时候我说我生病忘了以前的事,这可不是生编的托词,这是真的。」

我心蓦地一紧。

「问了几个名医,说也不是没有可能想起来。我最近隐隐约约想起些东西,我觉得应该是我忘记的那些过去。」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看出些什么来:「你……都想起什么了?」

她费力地回忆了片刻:「大部分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没什么条理,而且有些模糊,我也讲不清。只有一个玉佩,我回忆得倒是很清晰,那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吧?」

她笑得很爽朗,我却如阴霾笼罩。

不要想起来,求你了,不要想起来。

「白姑娘……既然你都忘了,那也许,那段过去对你来说并不美好,想不起来就不会痛苦了。」

「我各地辗转,是个没有根也没有家的人。」她在说这话时,少见地流露出了深切的悲伤,「如果我能想起来,也许就能找到我的来处。」

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中。

那之后,在白素盏没有出现的每一个日夜,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她是不是想起来了?她是不是要找我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了?我付出了很多努力,甚至抛弃了良心,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虽然太子给我的坐胎药我没有继续喝,但白素盏始终占据我的心神,我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人倒是真的一日一日憔悴了下去。

我会在夜里噩梦惊醒。梦的内容千篇一律,白素盏抢走了我手中的玉佩,恶狠狠地说,你什么都不配拥有,因为什么都不是你的!

沈归瑜因我而死,我没有做噩梦;蕊生因我而死,我没有做噩梦。如今我偷来的东西要还回去了,我却开始噩梦缠身。

我突然觉得,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我最终,还是把白素盏没死的消息告诉了沈观言。

我只能利用沈观言来除掉她。沈观言和我有共同的利益,况且他比我更想让她死,自然不会推辞。

可是我这么一次一次一点点地透出东西来,他不知道我的情报来源,也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事没说,他的眼神明显戒备了起来。

再这么下去,我会失去他的信任。

我一次一次放出去信鸽,但是再也没有得到过白素盏的回信,她也没再出现过。沈观言也没有再出现,没带来关于她的半分消息。

直到两个月后,他终于再次出现。

他同往常一样,提着一堆我喜欢的吃食糕点,笑盈盈地关照我,问我的孩子如何了,有没有感到不适。房门一关只剩我们两个时,他的脸色即刻沉下来,看着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仇人。

「哥哥……」

「别叫我哥哥!」沈观言咬着牙,隐忍低吼,「红芍,沉烟楼的红芍,是吗?」

24.

……沈观言为什么会知道?

「我一面找白素盏,一面留心太子的动作。他一直在找沉烟楼的旧人,可是那个琴师已经死了,我越发觉得奇怪。原来他是在查你的身份,你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也敢冒名到沈家来认亲?!」

在他喊出我原本的名字时,我有一瞬间的慌乱不安。但如今,我反倒镇定了下来。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要是真那么恨我,恨不得我死,直接公之于众就好了,何必还来找我对质?

「我都问出来了。你从沉烟楼里逃走之后,蕊生因为帮你出逃,也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后来才回的沉烟楼,你们是旧相识,你们早就认识!

「我就说归瑜不是拎不清的人,怎么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和一个琴师搅和在一起,这件事又怎么会闹得满城皆知,摆明了就是你和蕊生串通好,害了我妹妹,换得你进太子府的机会!是不是!

「归瑜是因你而死的!」

「我没想让沈归瑜死的,是她自己承受不住。我只是想让她不跟我争入府的机会而已。」我收敛起了平日温和顺从的笑容,淡漠地看着他:「你这么恨我,那你告诸天下吧。」

他神色一滞。

「告诉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沈家二小姐,我只是个烟花女子,我犯了欺君之罪,容留我的沈府也很难独善其身。一个烟花女子怎么做太子侧妃?就让我被休弃,连着我腹中的孩子一起。而你,找不出第二个妹妹送到太子身边了吧?不对,万一皇上和太子因此动怒,你的下场也很难说啊。」

他脸色铁青,想发作,又不能发作。

因为我每一句都戳在了他心口窝上。

他无法放弃我现在的地位和作用,也不能被我连累,所以,不仅不能对我做什么,还得尽力帮我瞒住这件事,让它变成永恒的秘密。

看来,沈归瑜的命,终究还是比不上他的权势地位。

他本来是想用这个秘密压我一头,让我惧怕,以后对他更加言听计从,却没想到被我反将了一军。

说到底,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而利益捆绑在一起后,掣肘的往往不只是对方,也是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

25.

据沈观言说,这两个月他遍寻京城,也没找到白素盏的踪影,他怀疑白素盏已经离开京城避难。

到如今,她想起来了多少?我生怕她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跳出来要我偿还一切。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这块巨石一直压在我心头。

我腹中的孩子长到七个月时,皇上突然驾崩了,变成了先皇。

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我也跟着入宫,成了新皇的淑妃。我腹中的孩子变成了龙裔,他会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但我高兴不起来。

皇上给我的坐胎药,分明就是要去母留子,要我难产而亡。生产当日难道我真要去死么?可要是母子平安,皇上就会知道我早就知道坐胎药有问题……

这对我来说是个死局。

我从来没妄想过通过表忠心来换取皇上的信任,或是让他爱上我。他不是值得相信的男人,高墙深宫里没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有心照不宣的算计。

有时我也会问自己,这就是路程的终点了么?从一个青楼里的烟花女子,到宫里的娘娘,还怀了龙裔……

……还不够啊。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陇望蜀,不知餍足。

身在沉烟楼的时候,我想,只要能脱出这种生活,不必倚门卖俏就好了。

后来成了沈府的庶出小姐,我又想,假如沈归瑜有什么我也能有就好了,我也想嫁入太子府。

真嫁进了太子府,我又想,我要一个孩子,我要做太子身边那个无可替代的女人.

现在太子成了皇上,我们却在互相算计,我已经成了尊贵的娘娘,却觉得,这还不够,这还不是终点。

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单纯想要富贵了,可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渴望着什么。

回首望去,三年前那个趁着夜色忐忑不安地走出沉烟楼的小姑娘,早就不知道被我丢在了什么地方。

皇宫是铜墙铁壁,我却还是会被白素盏带给我的噩梦纠缠,当我腹中的孩儿到了九个月时,我做噩梦的频率更高了,而且我睡得越来越差,越来越轻,极易被惊醒。这孩子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怀孕是一件这么遭罪的事。

我惊醒时,小桃就会去请皇上来陪我。皇上好脾性,只要手边没有政务,就会过来陪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分辨他的柔情是真意还是矫饰,又觉得这似乎都不重要。在他看来,我的生命至多只有不到一个月了,陪我最后这几天,好好哄哄我,哄着我生下他的第一个孩子,这有什么难的呢?

似乎有什么带来了外面冰冷的夜风,更深露重,雨水湿气的味道无比明显,我确信我听到了脚步声,倏忽间我便睁开了眼。

皇上在我旁边好好睡着,外头天还没亮,烛火早就掐了,室内一片昏暗。我捧着九个月的孕肚艰难地下床,小声呼唤:「小桃?」

没有应答。

我确信今日是小桃值夜,她从不会让我喊第二遍。

我声音大了些:「小桃!」

出事了,我确信。我不敢走出内室,缓缓退回床榻,坐在边缘。皇上已经醒了,坐起身揉了揉眼:「归瑶,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角落的阴影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归瑶?这名字属于你吗?」

白素盏的声音!

皇上立刻喊人护驾,角落的阴影,一根蜡烛骤然点亮,摇曳的火光中,我看见了白素盏的脸,和她手中端起的弩,正对着我的肚子。

「长宁宫的人都被我迷晕了,你们喊不来人的。如果再叫的话——」她抬了抬手中的弩,「我不会立刻杀了你,但一定能一箭贯穿你的孩子,不信的话你就赌赌看,看看是你躲得快,还是弩箭飞得快。」

我和皇上都不敢再动,我背后倏忽间起了密密一层冷汗。白素盏慢慢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神极其阴冷:「我最先想起来的那块玉佩,那是我娘给我的东西。拿着我的玉佩去沈家认亲,又进宫当了娘娘,沈家二小姐的生活怎么样?幸福吗?怪不得我当初在沈府的时候,你要杀了我啊。」

我拼命想要隐瞒的东西,到底还是没能瞒住,就在皇上面前,摊开到了台面上。两个想杀我的人齐聚一堂,肚子隐隐疼了起来,那个幼小的孩儿似乎正在腹中折腾着。

四面楚歌。

26.

我没有回白素盏的话,她自顾自讲述着。

「我娘是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为官妓,可是她进教坊司的时候,已经有我了。

「我天生是贱籍。

「但我娘不愿让我和她一样沦落风尘,把我送出来了。

「她把我送出来的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根本不在乎做沈嵩山的女儿能得到多少好处,我不想当什么沈家小姐,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

她说这话时,深深看着我,眼眸中的怨恨深不见底:「我只想求沈嵩山救我娘,仅此而已。」

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得不稳定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只想救我娘,我一路风尘奔波,就快到沈府的时候,因为淋雨发烧病倒了。当我再醒来时,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我被天机楼的人捡走,他们看中了我的样貌,说美人不易被防备。当时,我和林蕊生有一面之缘。」

蕊生,又是蕊生。他总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遗忘他的时候跳出来。也每每在这时候,我便悲哀地发现,我根本就忘不了他。

「林蕊生是沉烟楼的琴师,因为帮一个妓女出逃,被毒打了一顿赶出来,伤重垂死之际被天机楼捡了回去,后来又被送回沉烟楼做事,我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见的面。

「原来,当时他救的人,是你啊。

「原来我们都是因为你,才进了天机楼的啊。」

我沉默不语,我能感到皇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无声地打量着,询问着。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根也没有家,我只想知道我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家可回,我想有个能回去的地方……」她的眼角落下泪来,「在我想起来一切之后,我回教坊司去了。我想去找我娘。」

她顿了一下,抹掉眼角的泪水,看着我的那双眼已经变得血红:「我走了之后不到两个月,我娘就病死了。」

我只能沉默着。

「她死了!」

她嘶吼着,似乎想发泄出全部的苦痛和愤恨。

「她孤零零地病死在教坊司,我却音信全无,弥留之际她该有多难过!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没有了!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她的手触到机关,弩箭随时会射出来。皇上突然伸出手挡在我肚子上。

「冤有头债有主,你与她怎样清算朕都不管,但她腹中是朕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白素盏瞥了一眼皇上,目光冰冷:「我生下来就是贱籍,只是因为我娘身为罪臣之女就沦落教坊司。当时怎么没人说过,孩子是无辜的?父母的罪孽,也是孩子的罪孽。」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冤枉,朕替你昭雪。朕向你保证,只要孩子生下来,朕不会留她性命。你先放下手里的弩。」

虽然我早就知道皇上的打算,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心寒。

白素盏冷笑一声,正要应声,皇上突然把我往床里侧一拉,自己则冲向了她,腿高高一抬,把那把弩踢向了空中。

她大概是没想到皇上还做得出反抗,一闪身躲开皇上,手腕一转,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朝我冲来。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皇上是有些功夫的,大约小时候学得很扎实,和白素盏打得有来有回。

我继续躲在床榻上就是个死,趁皇上拦住白素盏的时候套上衣衫就下了床,皇上扭头冲我呼喊:「宫道上有侍卫巡逻,去找侍卫!」

我应了一声,托着肚子扶着桌子跑得跌跌撞撞,脚下却猝不及防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跤,抓着凳子才勉强站住。

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我借着暗蓝的微光往地上一看,那把弩躺在地上。

我弯腰抓起那把弩,冲出殿门,隐约听见了外头宫道上侍卫列队前进时齐整的脚步声。他们离长宁宫很近。

于是我用尽了力气高声叫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我冲回殿中。白素盏虽是女子,毕竟是刀尖上讨生活的,皇上就算学过,应对到底不如白素盏灵活,渐渐落了下风。

皇上挡住白素盏一刀:「侍卫马上就到,你还要垂死挣扎吗?」

「我先杀了你这挡路狗,再弄死她!」

宫门上的木闩被切开了,我听到了侍卫闯进宫院的声音。

机会就在他们进入殿门之前。

我抓着弩,呼吸渐渐急促。

皇上已经没有余力回头,但嘴上在对我说话:「快跑出去!」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在一山望着一山高,不死心地得陇望蜀,不知餍足。如今成了娘娘,我依然不满足。我在皇上心里是个注定要死的人,命都要没了,怎么还会有更尊贵的名位?但如今或许有转机。他清楚地说了,只要孩子降生,他不会留我性命。他忌惮着沈观言。他活着,我和沈观言都不能高枕无忧。但他若是死了……

他若是死了,我腹中便是他唯一的血脉,如果这个孩子当了皇上……

我终于明白了,我确实想要的已经不单纯是富贵了。

我想要权势。

不仅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能生杀予夺,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脚下,这世间再也没有我无法主宰之物……

我激动得心怦怦跳,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高涨情绪中,因而变得呼吸紊乱。情势紧迫,不容我再多想,这份紧迫感使我紧张而且兴奋。

我又要赌一次了,这一次,退一步,是我躲不开的死局,但进一步,我就真正站在了权力之巅!

是人都会知道怎么选!

能替我承担罪名的人,就在眼前。

我抓紧了手里的弩,扳动机关。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皇上倒了下去,我手中的弩箭对准白素盏,又是一发。

白素盏反应极快,横向躲过弩箭跳窗而出,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外面的侍卫正在院中,看见白素盏,当即上前要抓人,我隔窗看见他们打斗的剪影,扔掉了那把弩,跌坐在床边的地上。

下一瞬,殿门被撞开了,侍卫冲进来,就看见软倒在地捂着肚子的我,和死不瞑目的皇上。

我艰难地伸出手指向窗外白素盏与侍卫缠斗的身影,呼喊得情真意切声嘶力竭:「她……迷晕了我宫里所有人,意图对皇上行刺……快救皇上……快救皇上……!」

肚子疼得更加剧烈,有温热的液体从我双腿之间流淌出来,濡湿裙裳。

一片吵嚷中,我失去了意识。

我再次醒来时,身边已经围了众多的婢女稳婆,腹痛如绞,她们不断让我用力,用力,我只觉得仿佛灵魂出窍,眼睛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痛,太痛了,我哭喊着,手到处乱抓,无论怎样,痛感都不能缓解一丝一毫。小桃守在我脑袋旁边不断帮我擦汗。

我虚弱地问她:「那个刺客呢……?」

「回主子的话,她打伤了几个人跑出去了,没……没抓住……」

「那……皇上呢?」

底下的侍女正要回话,「皇上平」三个字都还没说完,声音就让小桃盖过去了。

「皇上没救回来,已经驾崩了!」

说完之后,小桃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慌忙找补:「主子千万别太伤心了,好歹咱一定得把皇上唯一的血脉平安生下来啊!」

放心了。

27.

我的孩子顺利降生,皇上已经变成了先皇。我孩子的生日,是先皇的忌日。但这都不重要,我没有时间安心休养,我不能什么都不想。我急召沈观言入宫。眼下权位交接之际,先皇虽说已经有了儿子,但毕竟年纪太小变数太多,只怕先皇的几个兄弟都对皇位虎视眈眈。

我嘱咐沈观言在朝中多多活动,一定要将这个孩子扶上皇位。不用我说,他也会尽十二分的力。这呱呱坠地的婴孩登基,到时,他就是摄政王,我就是皇太后。

这一刻我方才真实地感受到,曾经那个迷茫弱小的少女红芍,真的早就不知道消失在了什么时候,再也不会突然冒出来纠缠我。

沈观言的能量惊人,真的顺利把这个孩子扶上了皇位。登基大典的日子,他穿着赶制的小小龙袍,孤单地待在御座上,甚至还不会坐,不会爬,就安静地趴在那里,啃手。

欢庆的乐声响起时,他被吓着了,哭得声嘶力竭。众位大臣齐刷刷地跪在下面,看着这既匪夷所思又令人倍感嘲讽的一幕,对着一个头发都没长几根的婴孩叩头山呼万岁。

我坐在帘幕之后,忍耐住想仰天长笑的冲动。

就算白素盏还没抓到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是太后了,宫墙没那么好进,我身边有无数精锐戍卫,她再也别想动我一根毫毛!

我终于,终于,什么都有了。

从注定一生蹉跎在青楼的烟花女子,到万人之上手握实权的皇太后,这一路走来历经了多少,舍弃了多少,错过了多少,我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多看一眼。

我也不必回头,我始终都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登基大典结束,我把我的孩子,不,现在是皇上了。我把皇上从龙椅上抱下来,猝不及防被他腿上什么东西硌了手。

我掀起小小的龙袍,他的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绑了一个信筒。

正是我以前和白素盏联络时,她回信用的那种信筒。

里面没有信,但已经足够震慑。

她只想给我传达一个信息——

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侵入皇宫,取走我的性命。

我疑神疑鬼地看向周围的每个人,洒扫的太监宫女,我宫里的人,皇上的嬷嬷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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