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鹊踏枝:太子妃从入门到放弃》
1
叶枝一边「咯哒咯哒」地按着指节,一边沉默地跨出了法阵。
易见连连后退。
「叶枝,叶枝你冷静点!我没义务送你回去的啊!我警告你啊,杀人犯法啊!」
百里念在一旁磕着香榧,完全没有出手的打算,甚至还试图火上浇油。
「叶姐姐,你上次说的那个格斗技巧,可以跟我示范一下吗?」
「我真傻,真的,」叶枝痛心疾首地逼近易见,「身为一个 21 世纪的无神论者,我竟然会相信你说的什么法阵,相信做这种蠢事就能回家……」
「是真的啊!真的是真的!」
易见百口莫辩,急得声音都哑了。
我站在一旁呆了片刻,心里却好像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枝枝能一直这样留下来,或许也不错。」
这样的想法在冒出的一瞬间被我掐灭,旋即,我就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十三驸马,」我跟着上前抓住易见,「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枝枝为什么没回去?」
易见停在树后擦了擦冷汗,伸出一只手挡在身前,示意休战。
「等等,让我想一想。」
好不容易,他缓过一口气。
「我记得笔记靠近末尾的部分,有记载这种状况。如果时间条件满足,而法阵没有发动,只会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有新的穿越者出现了。」
2
百里临下朝回来,见到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叶枝,表情一度扭曲。
「她怎么还没走?!」
叶枝吹了吹茶汤:「不好意思啊,太子殿下,让你失望了。」
我迎上去。
「殿下,今日可有城中急报?」
百里临一头雾水:「什么急报?」
「比如……新的神子,神女什么的?」
百里临将披风解下来交给侍女,看着我着急的样子,忍俊不禁。
「这是什么话。华阳虽说常有神人现世,可也没有这样频繁的道理。上一位神女,不还好好地待在你身边吗?」
叶枝道:「今日有五星连珠。」
「今日有五星连珠不假,但也不是每一次五星连珠都会有神人现世。」百里临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究竟怎么了?」
我向百里临告知了法阵失败的消息。
他略一沉吟:「所以,按十三驸马的说法,是因为有新的神人来,才导致叶枝这一次没法成功回去?」
「对。」
「孤知道了,」百里临叹了口气,「且等等吧。」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指腹下意识地揉着杯壁。
「孤会替你们在朝中留意,但即便他说的是真的,消息也未必就有传得这样快。如今我们除了等待,没有别的法子。」
叶枝将杯子放回几上:「也只能这样了。」
3
因为叶枝没能成功回家,原本不需要担忧的麻烦事就都变得棘手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叶枝,皇后娘娘此前告诉我,要将她与两位良娣一道送入东宫的事。
叶枝还没说话,百里临先拍案而起。
「孤不同意!」
「殿下……」我无奈提醒,「这是皇后娘娘的决定。」
皇后娘娘的决定,岂是我们能阻止得了的?
百里临抿了抿唇,抬腿便走。
百里晃边摇扇子边拽住他:「干吗去?」
「还能干什么,」百里临沉着脸,「孤去找母后。」
「你现在去同皇嫂发一通火,你猜她是骂你还是骂鹊鹊?」
百里临冷静下来,不说话了。
百里晃吊儿郎当地倚在檀木桌旁,一双丹凤眼笑意弥漫。
「不慌,」他淡淡地扣上茶碗,「要本王说,这事儿也没那么难。」
叶枝斜他一眼:「有屁快放。」
百里晃闲庭信步地走到叶枝边上。
「皇兄和皇嫂想将叶姑娘送入东宫,无非是担心神女流落在外,给他人可乘之机。那只要再找一个皇兄信得过的皇室中人,让叶姑娘嫁过去不就好了。」
我很谦虚地请教:「谁?」
叶枝扶住额。
「……百里晃,你别添乱了成吗?」
「我没开玩笑,」百里晃的唇角罕见地垂落,眼里的星芒像是锐利的针,「叶枝,你嫁给我吧。」
4
我怎么都想不通,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叶枝和百里晃出去,说她要和他单独谈谈。
我猜不透叶枝,更看不透六皇叔。这两个人的行为逻辑比上元节的灯谜还难猜,每次到了这两个人的场合,我就会深刻意识到自己的幼稚。
百里临这时候却相当淡定。
他神态自若地在桌前看折子,见我坐立不安,不禁无奈地笑起来。
「皇叔又不会将叶枝吃了,你担心什么?」
我在书房内走来走去:「六皇叔一向潇洒不羁、心无定性,这要是之后枝枝回去了还好。没回去,她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吃大亏……我怕枝枝受伤。」
百里临被我念叨得笑了。
「你竟是在担心这个。」
我有点来气:「我为什么不担心?叶枝再怎么强大,她也是人,也是姑娘家。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越说越心烦意乱,道理也顾不上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起身端了两盏茶,借着送茶的名义,悄悄地贴去拐角。
叶枝和百里晃立在拐角过去的廊上,距离稍有些远,有些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地听得叶枝道:「……我不喜欢你。」
百里晃回:「我知道。」
叶枝又道:「我有喜欢的人。」
我一惊。
叶枝有喜欢的人?谁?
我将身子缩得更近一些,想要听得更明白,却只听见呼啸的风声。
下一瞬,我的后脖颈就被人吹了一口气。
我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将手中的茶摔下去。
一旁的百里晃用扇面稳稳地接住茶盏,我慌张转身,只见叶枝微微弯着身,眼里有无奈的责备。
百里晃笑眼弯弯:「我还道是哪一家的小兔子,跑到这儿来听墙角,原来是小太子妃。」
我有点脸红,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歉。
「对不起,皇叔。」
叶枝叹气:「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不好么?」
我的目光在叶枝和百里晃之间逡巡一圈:「那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
「嗯,」叶枝平静地道,「权宜之计,我去他那儿。」
百里晃政务清闲,年过而立,府中又没有正妃。比起东宫,摄政王府对叶枝的限制大概确实会更小。
我还是有些担心:「……陛下和皇后娘娘能同意吗?」
「只要旨意还没下,本王自有办法。」
百里晃将茶碗放到一边,懒懒勾起唇角,纸扇敲打着手心,一下一下。
「他们都说,驯服一匹野马,会比买一匹汗血宝马,成就感高得多。」
「可惜我不是野马,是鹰,」叶枝淡然道,「鹰是不会被驯服的。她只会选择停留在谁身边。」
百里晃只是笑。
他望着叶枝,说:「下次见,王妃。」
5
我跟在叶枝身后往回走。
「枝枝,你去六皇叔那儿,真的只是权宜之计?」
「要不然呢,」叶枝有意地放慢步子等我,「你别被他骗了。他是自己不想坑别家的世家小姐,拿我当挡箭牌。」
「那刚刚你跟他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啊?」
叶枝瞧我一眼,见我满目好奇,伸手敲了下我的脑袋。
「没谁。我嫌他烦,糊弄他的。」
「噢。」
我和叶枝迈进书房的门槛,百里临坐在案前,往我们身后望了望。
「皇叔呢?」
叶枝答:「大约是找陛下去了。」
「这么说是谈成了?」
「谈成了,」叶枝应道,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抬眼看百里临,「你高兴什么,即便我去了摄政王府,还是会经常回东宫看小鹊儿的。」
百里临起身走到我身边,揽过我的肩,半真半假地调侃:「你可饶了我吧。」
6
虽说叶枝的问题告一段落,但陆杳杳和顾夕瓷那边的问题,仍旧横亘于前。
我记着顾夕瓷和我说的话,忧心她面见皇后时会触怒凤颜,然而她进宫后的第二天,一切风平浪静。
甚至,皇后还在和我叙话时夸了她几句。
「我瞧着顾家那姑娘挺懂事,晓得收心,」皇后揉着菩提手串,语带深意,「你也该收收心。」
我心有疑惑,但还是恭顺不言。
皇后的目光落在我头顶,忽然很轻地叹息。
「本宫不愿为难你,只是在这宫墙之中,越早认清自己的位置,就能越早获得幸福。」
我乖巧地笑:「那母后获得幸福了吗?」
皇后握着手串的手淡淡一停,声线冰凉彻骨,带着一丝讥讽。
「你好大的胆子。」
「臣妾失言。」
「本宫不会一直给你机会,」她站起身,华丽的凤冠万般雍容,步摇金光璀璨,「太子身边的人,你能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若再无法为皇室绵延子嗣,到时吃苦的,还是你自己。」
我静静地咬牙,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解释。
无论我解释什么,到头来成为笑话的,依然只会是我。
古往今来,似乎许许多多的事,都能归咎于一名小小的女子。丈夫心思游离是女子之过,子不成材是女子之过,甚至连亡国,都是女子之过。
这何尝不是世人的一种懦弱。
坐在离宫的轿辇上,我不觉仰起头,望着被宫墙框出的天空。
柳絮问:「娘娘,您怎么了?」
我亦喃喃自语:「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明明我一直就过着这样的人生,明明我对一切早有预料,为什么时至今日,我又觉得茫然。
林鹊,你究竟在彷徨什么?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就这样和百里临走下去,不用想太多。
他会成为天下至尊,成为疼我爱我的夫君,而我会成为他后宫众多女人的其中一个,得到最高的荣耀,与他合葬一陵。
其他更多的女子,则需要低声下气、逆来顺受、奴颜婢膝。
这便是女子的宿命。
或者说,这是生于这个时代之中,绝大多数人的宿命。
我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何必苦苦追寻一个渺茫的结果。
叶枝笑这世间「算什么」。
顾夕瓷怨这世间「凭什么」。
而我想问,「为什么」?
7
轿辇还未抵达东宫正门,叶枝忽然骑着快马飞驰而来。
她在马上冲我俯下身,急促道:「林鹊,快跟我走!出事了!」
我下意识就伸出了手。
柳絮吓得花容失色:「娘娘,这……」
叶枝将我拉上马,解下自己的斗篷,兜头罩下来。
她扯稳缰绳:「柳絮,你回宫去。百里临如果问起,就说小鹊儿身边有我,今日宫门落锁前,一定将她送回去。」
说完这话,叶枝一甩鞭子,骏马朝着宫城外疾驰。
宽大的披风在行进中舒扬,我攥着马鞍上的横梁问她:「要去哪里?」
叶枝没说话,只是攥紧缰绳,驾马的动作更狠。
我的心坠坠地向下落,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途中飘起小雨,雨水飞飘,将我的视野撞得模糊不清。
叶枝的速度却并没有变慢。终于,马蹄踏过闹市,刹在医馆前。
意外地,百里晃也在。一向轻浮的他,此时面色凝重,缄口不言。
他冲叶枝摇了摇头。
叶枝扶我下马,握住我的手将我牵进医馆。医馆的学徒见了叶枝,三步并两步地上前阻拦:「叶姑娘您不能……」
雨水从叶枝的眼角眉梢落下去。
「人怎么样了?」
大夫从里间掀帘走出来,连连叹气。
「叶姑娘,这一回,老夫真的救不了了。」
他在说谁?
我茫然地抬头看叶枝。
叶枝垂着眼,情绪深藏在长睫落下的阴影中。
屋外的雨已经下大了,雨声嘈杂,想来很快就是夏季。
叶枝迈步向里走,我跟着她走进诊室。然后,我在病榻之上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一日,我在街市之上,拼命救下的人。
蓝心。
8
我花了好久才辨认出蓝心清秀的脸庞。
她穿着一身嫁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五官全部扭曲在一起,像是死前经受过极大的折磨。
火红的嫁衣将她的脸衬得更为苍白,我一阵目眩,险险站稳,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悲伤。
我只是非常莫名。
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将它推开。
我死死盯着蓝心丧失生气的身躯,吐字:「为什么?」
「吞金自尽,」大夫道,「金器锐利,刺破脏腑,无药可医。」
我还是问:「为什么?」
「小鹊儿,」叶枝伸手拉住我,「别这样。」
「为什么,枝枝?我明明救下她了,」我惶恐地回头,试图寻求她的肯定,「你知道的,我救下她了啊!」
叶枝合上眼。
「你救不了她。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你就救不了她。」
9
雨仍然在下。
我呆呆地坐在蓝心身边。
叶枝的话混杂着雨声,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她养好身体回去后,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失了清白。连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会在她浣衣时将破鞋丢到她跟前,再笑闹着跑开。她父母嫌她坏了家里的名声,不愿意就这样将她留在家里,就与一家人签了买卖,收了聘礼,将她买过去冲喜。」
「……」
「她要嫁的那个人,年纪都快能做她爷爷。婚礼前一天,蓝心借口要打扮自己,将自己关在屋内,其实是将作为聘礼之一的金钗吞入了腹中。」
「……」
「今天她出嫁时,在花轿上发作腹痛。送亲队伍乱作一团,我与百里晃恰好在附近,就将人抢过来,送到了这里。她痛得打滚的时候告诉我,她想见你。她说,她一直想当面谢一谢你。」
「……为什么非要死呢?」我喃喃地问。「从这里逃走,逃去哪里都好,离这些人远远地……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躲藏起来……」
「她能逃去哪里?」
叶枝看着窗外,眼眸映着淋漓的雨。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有如菟丝花,只能依附着男子生存。这不是她们的选择,而是她们的宿命。是,她是可以跑。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技之长、不懂读书写字,能被人在街市上按着头毒打的弱女子,能走多远?离开这里之后,她的命就一定会变得更好吗?」
我怔怔地答不上话。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堂外风不时掀起帘角,露出百里晃抱扇倚靠的小半个背影。
我用力抓住蓝心的手,却没有落半滴泪。
我只是回忆着幼时学的知识,拼命想要去摸出她的脉搏。
可是她没有脉搏。她的血脉之中是一片绝望的死寂,空得令我慌张。
我将她冰冷的手抵在额上。
叶枝久久地沉默,半晌,她蹲下身,将我的手握进温暖的掌心。
「林鹊,有时我很矛盾。我既希望你永远不要望见世上这些风雪,又希望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帘外忽然嘈杂起来,似乎有人骂骂咧咧地闯入了医馆。
叶枝下意识将我挡在身前。
一对夫妇闯入内室,见着床上的蓝心便哭喊着扑了过来。
「我苦命的女儿……」
我被挤得一愣:「你们是什么人?」
「这话该我问你!你们是什么人!谁准你们擅自带走我女儿!」蓝母伏在榻边,泪涔涔地冲我扬起脸,「罔顾王法!你们信不信我报官!」
蓝父吼道:「不想报官也行,赔钱!」
「对!必须赔钱!」
我只觉得悲哀。
替蓝心悲哀。
百里晃沉着脸走进来,想亮令牌。叶枝皱了下眉,将他的手按下去。
「她根本不想嫁人,」我颤声道,「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还称得上是她的父母么?」
「我们不是她的父母,难不成你是?看你这样子,八成是哪家的大小姐。大小姐就别掺和我们穷苦人家野地里的事儿了,您说呢?」
他们说着,就要将蓝心抱起来带走。
我气得胸口发疼,本能地喊:「不准走!」
蓝父将蓝心抱起来,蓝母将我一把推开。
我趔趄地后退几步,被叶枝扶住。
蓝父骂道:「蓝心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她是我养的!关你什么事!」
蓝母催促道:「别跟一个小妮子废话,邓老爷那边还等着呢。亏得我们运气好,这下不必冲喜,直接配冥婚就是了。」
我慌了:「你们要带她去做什么?」
我想要阻止,但叶枝将我制在怀里,不让我上前。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枝枝,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我要救她……你让我救她吧……」
直到那对夫妇走远,叶枝才松开我。
我回过神,直直向大雨里冲去。
「林鹊!」叶枝吼住我,「他们说的没错。他们是她的父母,闹到公堂上,你不占理。」
「那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是,只能看着,」她说,「你救不了她。」
「那有什么意义?」我问。
我之前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10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东宫。
大雨滂沱,将东宫前的台阶冲刷得干干净净。
百里临执伞站在雨里,见着叶枝的马,大步迎上来。
他将我带进怀里,问:「怎么淋成这样?」
我身上还披着叶枝的斗篷,百里临掀开兜帽,细细地擦拭我的脸。他的手很暖,可我觉得很冷。
我直直地盯着他精致的云纹皂靴,此时,这双靴子被雨水浸染得色泽深沉。
百里临大约已然等我很久了。
他的手掌包住我衣袖里紧握的拳,想牵我。
「走,我们用膳。」
我将手抽回来,没动:「臣妾不饿。」
百里临的手滞在空中,停了一会儿,他温声道:「好,没关系。」
他向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旋即再次走近我,轻轻吻我的额。
「孤就在书房。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随时可以来,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他的手掌抚过我耳侧:「乖。」
11
百里临走了,柳絮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娘娘,不管发生了什么,人不能不吃饭啊。」
我朝主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她:「女子的清白,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柳絮很惊奇,不解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女子的名节是最最重要的东西,若是没了名节,倒不如死了呢!」
「为什么?」
「娘娘问的是什么为什么?」
「女子的清白,为何要与名节等同?」
柳絮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我当然没有指望从她那里获得答案。
我只是觉得奇怪。
男儿自幼被教育要阳刚、要独立、要果断不犹豫,要男儿有泪不轻弹。
而女儿被教育要温柔、要依人、要体贴不多言,要以夫为纲、三从四德。
要美。
最好,你要像一件完美又没有喉舌的瓷器,被观赏、被抚摸、被存放落灰,除却碎裂,永远发不出声音。
世俗不给女子保护自己的能力与权利,却又对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子苦苦相逼。
多奇怪。
我回到房中,打开一封信笺。
是临别前叶枝交给我的信。
——「这是蓝心放在邻街秀才那里的信,百里晃刚送来。似乎在吞金之前,她雇秀才代笔,替她写了这封信。说是托秀才在她死后想办法送进宫城,交给太子妃。」
我木然地接过来。
「愤怒吧。」叶枝忽然说。
我迟钝地抬头。
叶枝伸手狠狠撬起我的脸,手指擦过我眼角的雨水。
「小鹊儿,这就是现实。你可以愤怒,可以痛恨,可以揭露,但是不要嘲笑,不要哭。她们不是心甘情愿,而是身不由己。」
「去成长,去向前走,去直面这个世界。你应当拥有的,不是陈腐的教条和沉重的枷锁。」
「你应当拥有天空。」
12
窗外的暴雨终于停了,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暮色渐隆,院中的林木影影绰绰。
我坐在灯下,小心地展开了这张薄而沉重的信纸。
「太子妃娘娘玉展,叶姑娘曾告诉我,您唤作林鹊,这名字真好听,可惜我福薄,大概没命见着您。」
「民女一生善良勤恳,上敬父母,下爱弟妹,从未行恶事。如今清白尽失,是为命数,不怨旁人。」
「那日街市之上幸得娘娘出手相救,小女子无比惶恐、感念至深,不知如何表达对您的谢意,亦很羞愧。此生无法报答您,只愿来世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愿您凤鸣朝阳。」
「蓝心,顿首。」
最后的四个字歪歪扭扭,明显是初学者亲笔写就。虽然稚拙,但墨汁浓稠,格外醒目。
我平静地将这封信折叠起来,收回信封。
我没有哭。
蓝心需要的,并不是我的泪水。
在我心中,蓝心不是死于自尽,而是死在世人的白眼和唾沫里。
逼仄的环境没有限制她,生活的苦难没有磋磨她,街市的乱拳没有打死她。
唯有流言,能杀了她。
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梦里蓝心依旧穿着那身红嫁衣,她被拖进棺材、缝上嘴唇、钉进棺木。
纵然她死了,他们也不放过她,还要她成为换取利益的筹码。
我想要呼喊,却好像身处水中,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我想要动手,身体却软弱无力,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能撞进漫长的虚无。
一片昏暗中,仿佛有一根绳子系住我的脖颈,时刻能将我制在原地。
回忆支离破碎地切换,我望见在灯下刺绣的娘亲。
她抚摸着我的长发,掌心有我留恋的温度:「囡囡,不要怨娘亲。」
「女儿不怨。女儿喜欢临哥哥。」
「不要喜欢,」她搂着我,哼着歌谣,似在哄我入睡,「不要相信他们,不要对他们抱有期待。」
昏昏烛火里,阿娘的声音缥缈而真切。
「……不要像娘亲一样。」
我猛然惊醒。
13
「娘娘醒了!奴婢去告诉殿下!」
我听见柳絮又哭又笑的声音,刚想用力起身,便被榻旁的人扶住。
是叶枝。
她拿一个软枕垫在我腰后,问:「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我按住太阳穴。
「头有些疼……我怎么了?」
「你都睡了快三天了,」叶枝递来一小碗茶,「御医说,是忧思过重、郁结于心,又受了风寒,所以病来如山倒。」
我润了润嗓子,咳着声问:「临哥哥呢?」
叶枝将茶碗拿回手里,替我顺了顺气。
「今天是太子良娣进府的日子。」
我身体不由晃了晃。
撑起一个笑,我勉强道:「我差点都忘了……」
叶枝别开脸,似乎不忍看我。
太子良娣是妾,因此嫁娶的仪式会精简许多。纵然这样,到底是名门贵女,礼数上来说,太子也不能亏待。因此这几日,照理是要歇在良娣那儿的。
我笑着继续问:「……是哪一位来了?陆姑娘,还是琼姑娘?」
叶枝答:「都。」
我心下苦笑,皇后娘娘这样着急,大概再拖一些时日,我于皇室而言就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废物太子妃了。
「小鹊儿,」叶枝倏地有些沉不住气,「如果你过得不开心,我可以……」
「阿鹊!」
外殿传来百里临的声音,几乎是下一瞬,他的人影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讶然:「殿下怎么……」
百里临半跪下来,一下将我拥进怀里。
「醒了就好,」他语气和润,紧贴着我的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醒了就好。」
我一阵发愣。
「不过是风寒……殿下本不必这样担心。」
百里临松开我:「药喝了么?孤让厨房备了粥,一直温着。你如果不想喝药,先把粥喝了好不好?」
我盯着他的脸,有些失语。
余光中,叶枝悄悄地转身退了出去。
我踌躇着说:「殿下不必陪她们么?」
「谁?」
「……陆良娣和顾良娣。」
「孤为什么要陪她们?」
「那毕竟是母后属意的人……」
「与孤何干。」
「殿下,这不是她们的错。」
「孤知道。」
我的喉咙干涩地滚了滚,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百里临却再次抱紧我。
他的手臂交叉在我后背,几乎压得我透不过气。
「阿鹊,别再把我往外推了。」
我感觉到他的颤抖,伸手扶上他的手臂:「可是母后那边……」
「母后那边交给我,」他的声音有些强硬,「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不要胡思乱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不要因为担忧就将我推开,那对我不公平。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推开我,才是折磨我。」
我抱住他脖颈,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
百里临侧过脸,吻我的耳廓。
「相信我。」
14
乖乖喝了几日药,我的身体终于见好。
时序如轮,春光已逝,夏日降临。
宫里的侍卫说,近日西地战事不稳,连带着百里临也忙得脚不沾地,进宫频繁,且早出晚归。
朝中隔三岔五地庭议,朝臣们吵得激烈,上边的人也头疼。
偏偏陛下近日龙体不豫,甚少早朝,因此所有的事,便都压到百里临这个东宫太子肩上。
西隼一族向来勇猛矫健,想要吞并其他诸国的野心更是路人皆知。
听说,这一次西隼骤然发难,西境的青桐关已然失守,战况尤为惨烈,决断迫在眉睫。
决断是君主的职责,也极易成为君主的过失。如若决断不慎,千古名君,亦会沦为千古罪人。
百里临虽负贤名,但毕竟年岁尚轻,压不住场子。臣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下就要他执掌大权,多少有些苛求。
百里晃闲聊时谈起,近日朝堂上对百里临颇有微词,得亏阿爹、覃侯和陆大将军压着,不然早就翻了天了。
陛下如若再不能出面,恐怕要生变故。
「你吃瓜吃那么欢,怎么也不上手帮一帮,」叶枝靠着廊柱,「平日里侄子长侄子短,这会儿倒当起甩手掌柜来了。」
「朝堂的事,自有朝堂中人去管。我一个闲人,指望我作甚。」
百里晃话说得闲闲散散,翘着腿把玩自个儿的扇坠,朗目疏眉、风致翩翩,但就是讨打。
叶枝给我裹上一块鹿皮披风。
「也好。那边忙起来,就没空理会我们这边的事。」
「什么事?」百里晃明知故问,「王妃,本王还等着你早些嫁入王府呢。」
听百里晃说,他已经说服了陛下让叶枝嫁入摄政王府。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怕,仿佛所有事情都在他股掌之间,连万物水流都会顺从他的心意。
所幸他是自己人。
几步之外,百里念带着陆杳杳在院子里练武,陆家枪素有威名,只是看起来陆杳杳没学得太透彻,明明占了长兵的优势,却屡屡被百里念近身。
两人又过了几轮,百里念将斧头丢在桌上。
「不打了!没劲!叶枝,你陪我打!」
叶枝转移火力:「都逮着我一个人打有什么意思,你不如让百里晃陪你打。」
「有道理,」百里念深以为然,「那皇叔,你陪我打!」
一旁的陆杳杳却显得怯怯的。
「对不起……公主殿下,是臣女太没用了。」
「我什么时候说你没用了,你这人怪得很,总这么妄自菲薄做什么,」百里念扯过她的手,挽住她,「枪耍得有点生疏又不是什么大事,练不就行了!」
陆杳杳眼里的光亮起来,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点头道:「嗯!我练!」
我张望四周,陆杳杳道:「娘娘是在找夕瓷么?她好像身体不适,自入了东宫,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身体不适?要紧么?」
「她自个儿说没事。夕瓷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她说没事,想必就不用担心。」
我点头。
正这时候,百里临从门外迈进来,身边还跟着易见。
易见一看到百里念就跟没骨头似的,黏黏糊糊地向上扑,嘴里还嚷嚷着累。
「在现代要加班,来这边还要加班,996 给爷滚出地球啊!」
百里临看看易见和百里念,又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失笑,站起来冲他张开手臂。
「喏。」
他这才露出点笑,跟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似的,快步走过来,连人带披风地将我抱起来。
百里晃在边上「啧啧啧」地取笑,被百里临狠瞪一眼。
我掸了掸百里临领子上的落灰,问:「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两边都吵累了,暂时休战呗,」易见没心没肺,「一帮守成派,就这么拖下去,西隼明天就打到摇光城了。」
百里临面容冷肃:「西隼实在狂妄。他们竟然有胆传信过来,扬言要华阳上贡金银。还说华阳若不肯,可用华阳女子抵债。」
叶枝寒了声:「他们真这么说?」
易见道:「那还有假。」
「他们找死!」
百里念将斧子狠狠甩在地面,目光狠戾。
「要女子是吧!行啊!老娘一人换他们全国!做他的千秋大梦去吧!」
易见立马变脸:「其实我觉得守成也有道理,能用谈判解决的事情,没必要动武。」
「双标。」叶枝嗤声。
15
朝中风云暗涌,东宫处于漩涡中心,却风平浪静。
借着这段时日,我正好温习医书。
古书云:「人必有天赋之才而读破万卷,庶可以为医。」
医道艰辛,要想成为一名医者,天赋、仁心、学识,缺一不可。
我倒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能在此途有多大的建树,但我总觉得,我该努力去抓住一些什么。
百里临公务虽忙,倒是记着我说要学医的事。
一早出门前,他回过头:「我替你在太医局寻了位良师,再过一段时日,她会来给你请平安脉。」
「良师?」我颇为疑惑,「是哪一位?」
「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觉得可爱,便也不追问,只福身道:「谢殿下。」
百里临却不走,他待在原地,像在等什么。
想了想,我踮起脚,亲亲他的下巴。
百里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伸手抱我。
「孤会尽量早些回来。」
16
一连几日,我都在书房内抄写背诵。
柳絮在一旁给我焚香添茶,时不时探头过来,似乎很好奇。
我瞥她一眼,笑问:「怎么?你也想学?」
她羞赧道:「奴婢连字都不大认得,学不来。」
我顿了笔。
「你不识字?」
「奴婢家里穷,很小就进宫了,」柳絮麻利地替我添上茶,「即便想识字……也没有人会教奴婢呀。」
我转过头,望着她出神。
柳絮与我年纪相当,大约还比我小上一些。
我在相府由先生带着读书习字时,她又在做些什么呢?
这世间对女子从来苛刻。但凡女子,皆处囚笼。世事难测,即便是眼下养尊处优的我,焉知不会成为下一个蓝心。
我忽然想起蓝心的那封信的落款。
张牙舞爪、力透纸背,却堪称赤忱。
如果有更多的女子能学会识字读书,她们的境遇,会变得比现在好一些吗?
「娘娘?」柳絮忽闪着眼喊我。
我定定神,起身将她拉到另一个书架边。
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一本浅显的《三字经》,我抓着柳絮坐到案前,说:「来,拿笔。」
她被我吓得快哭了,仿佛我的椅子上烧了火似的,怎么也不愿坐下去。
「娘娘……娘娘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我认真道,「你不是想学吗,我教你。」
柳絮红着眼咬唇,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奴婢不配,」她卑微地低着头,「教习嬷嬷以前告诉过奴婢,『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不用学那么多东西,只要安分守己。」
我盯着她,头一回晓得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滋味。
我叫她起来。柳絮直起身,嘴上嘀咕:「……女子不像男子,要想着考取功名,出人头地。那样艰苦的路,让男子去走便是了……」
「那你呢?」我问。
「我?」
「你可曾想过,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
「奴婢……奴婢只要能跟着娘娘……」
「若是我不在了呢?」
她无邪地望着我:「娘娘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如何会不在?」
我叹气。
「即便我在,往后我身边多的是女官和侍者,你若不认字,如何能帮到我?再往后,倘若你期满出宫,又该以何谋生?」我循循善诱,「读书可以启智,可以明理,你若连字都识不得,又怎能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柳絮懵懂着,唯唯诺诺地答不出来,最后道:「娘娘叫奴婢学,奴婢学便是了。」
16
柳絮开始跟着我老老实实地学运笔和识字。
她平日里就是个机灵的,学起东西来也快,不过几日光景,写字已经有模有样。
就连叶枝来书房找我,柳絮也没察觉到,只顾全神贯注地念她的书。
荀子的《劝学》。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叶枝抱着臂赞许:「有点东西。」
我在研究医书的间隙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要不,你也教教她?」
「我就不教了,」叶枝敬谢不敏地说,「你们华阳的文书和现代还是差得有点大,也就易见那个妖怪一样的人玩得转。」
「是喔,」我倏然反应过来,「易见还是那一年的状元郎是不是?」
我同叶枝正聊着天,窗外却传来了总管的斥责声。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不用干活了是不是!」
我匆匆地走出去,只见东宫总管正在打骂两名宫婢。两个小姑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抬不起头。
我拦下总管,问:「怎么回事?」
「回太子妃娘娘的话,这两个奴才不干活,竟敢躲在您的书房外偷懒!」
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名婢女争辩:「没有!奴婢没有偷懒!奴婢干完活了!」
我用眼神示意总管噤声,随后弯下腰。
「那你们在做什么?」
小姑娘们犹豫地看向彼此。
少顷,还是那个刚刚出了声的姑娘,膝行两步上前,重重叩头。
「奴婢听闻太子妃娘娘在教柳絮姑娘读书识字,便想远远地看一看。冒犯娘娘,罪该万死!今日之事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不关霜儿的事,娘娘若要罚,只罚奴婢一个人罢!」
说着,她又把额头往地上撞去,叶枝眼疾手快,将她扯住。
我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女孩。
「你叫霜儿?」
「是、是……」
我又问先前说话的姑娘:「你唤作什么?」
「奴婢夏蝉。」
「夏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好名字。」
我将两人扶起来。
夏蝉吞吞吐吐地问:「娘娘……不罚奴婢们?」
「谁说不罚,」我背着手绕了两圈,「嗯……就罚你们,明日和柳絮一道抄写吧。」
17
我将霜儿和夏蝉提到了身边。
让她们作为贴身婢女,我教习起来会更方便。
宫中一向不准宫女读书习字,此事不宜声张,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上门找我玩的念念说了这事,没几日,陆杳杳就也找了过来。
「臣女听闻,阿姊在教人读书写字……」
陆杳杳入宫后,我嫌她唤「娘娘」生分,她便一直唤我「阿姊」。
此刻她扶着门框,看起来有些犹豫。
叶枝抬眼过去,很平常地说:「陆大小姐门第高贵,也要学读书写字么?」
她气场一向强大,只一眼,就看得陆杳杳颤颤地退两步。
我连忙扯扯叶枝的袖。
叶枝无辜地看我,不明白自己哪儿吓人。
我走到前头:「杳杳怎么来了?」
她稳稳神,继续道:「臣女听闻阿姊在教人读书写字,便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没料想到她是这个意思,一时愣住了。
陆杳杳却误会我是嫌弃她,急道:「我虽愚笨,可也同先生正经学过书,定能为阿姊分忧的!」
我回过神:「你愿意教,那自然好。只是怕耽误你的时间。」
「不耽误不耽误,」她迭声道,说完这话,语气又沉下去,像是很叹惋,「只可惜夕瓷不来,她最会教人了。」
我微微怔住。
说起来,我竟是有近一月没见到顾夕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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