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四周萦绕着淡淡的冷松香,他怀里闷闷的,我感觉自己有点缺氧。

外面渐有人声喧闹,争执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我轻轻掀起一点帘子,瞧见一名稚童蜷着身子,滚在马蹄之下,车夫正在与人争辩什么。

这一幕与多年前那一出何其相似,我下意识地朝萧煜看去,但见他抿着唇,放开我,一撩衣摆下了马车。

我急急追出去,萧煜已经从马蹄底下将那小孩抱了出来,蹙着眉去摸他身上的骨头,看看有没有断的。

检查没问题后,他把稚童递到了我怀里,转过头去问车夫经过。

这孩子刚刚估计吓坏了,趴在我怀里,被我颠着哄了两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车夫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小声解释说这孩子是突然从街边蹿出来的,惊了马,这才差点出事。

幼童虽万幸没受伤,但到底受了惊,萧煜吩咐带他去医馆看看,正说着,一个妇人拨开人群,嘴里叫着「儿呀」,急切地扑了上来,看样子,就是这孩子的娘亲了。

我正准备把孩子递给她,忽见萧煜面色一凛,抢身挡在我前面,然后一道银光闪过,血色就从他衣襟蔓延出来。

那妇人竟然是带着匕首来行刺的。

围观人群开始惊呼,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许多暗卫把那妇人和稚童控制起来,到处都闹哄哄的,我被人塞回了马车,萧煜坐在我旁边,同我道:「没事了,不怕。」

鲜血从他捂着伤口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撕下一片干净内衬,上前去替他压住刀伤。

他微微颔首:「多谢。」

「我该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我……」

「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我挡刀?

你明明应该恨我,娶我进来,变着法地折磨才对。

我也应该俱你、怕你、恨你。

这才是我们俩的相处之道,不是吗?

萧煜将身体靠在车壁上,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失了血,更显苍白,晦朔天色下,像是从幽冥爬上来的修罗。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却突然喃喃地开了口,语调缓慢低沉,简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因为你是我的妻。」

王爷出去一趟却带着伤回来,消息早传回了王府,我们到的时候,临风已经带着大夫守在了门口。

萧煜下车时,倾身替我扶正了发髻上的绢花:「早些睡,今晚我歇在客房。」

他这厢云淡风轻,临风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时把萧煜敲昏了带走。

孙姑姑烧了热水,浴桶里,一丝丝殷红荡开,混在玫瑰花瓣中,像褪了色的墨,朦胧水汽中我瞧了半天,意识到那是萧煜沾在我身上的血。

那一刀是冲我来的,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莫不是想杀萧煜,却杀错人了?

嫁过来后第一个萧煜不在的夜,本该是难得的好眠,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开窗去,月亮挂在天上,圆若银盘。

如此挨到天明,我早早起来,去了厨房,问主厨大娘萧煜素日喜欢什么口味,大娘说主子的喜好,下人是不敢揣测的。我索性甜粥咸粥各做一份,鸡丝细细切碎,放在小火上慢慢地炖,又熬化冰糖,用来做银耳羹。

大娘是个热心肠,一面帮我调火候,一面笑道:「王妃这个样子,和王爷好生相像呢。」

我不明所以,她解释道:「王爷事情多,府里以前饮食并不精细,直到王妃进府前,王爷才下令去各地搜罗了好些小食,不晓得王妃爱吃什么,就让我们每顿都多备几种。」

我握勺的手一顿,是么……我还以为祁王府素来铺张,原来竟是这样?

04

我熬好粥去客房的时候,临风正抱着剑守在房门口,一缕短发不安分地从额前翘起,一夜没睡的样子。

我启开食盒,递了一碟酥饼过去,少年摆摆手,说这是大人的早饭,我莞尔一笑:「无妨,我这里多的是。」

屋子里燃着凝神的香料,萧煜半倚在榻上,衣袍半披在身上,腰腹处缠着一圈绷带,血已经止住了。

我顿了一下,把两碗粥依次盛出来,问他想用哪个。

「都是你做的么?」

「不知晓夫君的胃口,就都做了些。」

他微微一晌:「咸的吧。」

我端了肉粥过去,萧煜却没有半点要接的样子,屈腿略直起身,往床里挪了挪,示意我一起坐上来,总归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我也不好说什么。

动作太亲昵,初时我不太适应,但萧煜吃得安静规矩,喂了一会,我也就慢慢放下心来,一勺勺吹冷了递过去。

「你的伤……」

「无妨。」

一道日光照进来,打在萧煜鼻梁上,他本来就失血苍白,日光照耀下,竟然显得透明,原先那种他身体不太好的感觉又自我心头萦绕。

「疼么?」

他摇摇头,唇角勾起个弧度,仿佛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而已。

萧煜出身军营,我见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计其数,这对于他来说,或许只能算皮外伤而已。

我想起透骨而过的铁链,又看他手上缺失的小指,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下意识地用勺子在碗里搅动起来。

前世我知道得太晚,已经和他结下解不开的梁子,今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他的断指是一世之痛,他不提,我也拿不准应不应该主动提。

喂完一碗粥,萧煜又撑着下颌看我用那份剩下的甜粥,银耳滑嫩,莲子软糯,我向来喜甜,正吃着,忽听得他道:「我还没尝过,夫人熬的甜羹是何滋味?」

我忙站起来,换了勺子,要去喂他,他这时却不愿意起身了,挑着眉道:「再过来些。」

我依然去做,不防他突然仰身勾住我脖子,在我唇上碰了一下。

萧煜的气息滚烫而炙热,我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余光却见他腰腹处的绷带有血色漫出,这下我更慌乱了,一时推得重了些,听见他低低闷哼一声,继而放开了我。

「你、你没事吧,我去叫大夫!」

萧煜闭着眼,脸上有痛色,我急得跺脚,一扭身,准备去唤外面的临风,手腕却被人从后面拽住了,用了巧劲一拉,整个人就轻轻巧巧跌进了一片暖炉中。

萧煜眼中含着促狭笑意,他把下巴搁在我肩上,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甜羹味道不错。」

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碗酸梅汤,什么酸酸甜甜的东西乘着气泡膨胀开,又被理智压下去,我红着脸站起来,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既然用过膳了,那大人好好歇息。」

「又叫错了。」

我脸上红霞更甚,说出来的声音如蚊子喃喃:「夫、君……」

萧煜这才点点头,松了手,我飞一般蹿出房门,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门外的临风已经吃完酥饼,正蹲在房顶上晒太阳,听得动静,从房梁上倒吊下来,马尾摇摇晃晃,疑惑地眨了眨眼。

萧煜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临风,送送王妃。」

那个行刺的妇人,我再也没见过她,我问萧煜时,本来好心情逗弄金丝雀的人,周身突然冷下来,折了逗鸟的草根,阴沉沉道:「她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最怕萧煜冷脸,那妇人到底是刺杀我还是刺杀他的问题终究没问出口。

至于那个孩子,听临风说,原本是个流浪的乞儿,被妇人收买利用,那晚在路边候着,只等冲撞祁王府上的马车,萧煜倒也没有为难他,给足银钱送到寺庙里托僧人抚养了。

摄政王大婚,本有五日休沐,如今受了伤,萧煜又理所应当地休了半月,皇上派人来探视过几回,他都装作重伤下不了地的样子。

朝堂纷争这些事情我不大懂,但我总想起上一世,皇帝被逼退位,下诏书让贤。

萧煜从来不在我面前讲政事,我也不敢过问他的大计,我二人心照不宣相处,倒是难能可贵的和平。

七月过半,暑气日甚一日,这就显现出之前鲛纱织裙的好来,冰丝一般,贴在肌肤上,山泉水样的凉。

我执扇坐在月季花墙边的秋千上,一时荡得高了着,一只绣鞋从半空跌下去,又被来人弯腰拾起。

萧煜刚下朝,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腰间朱红白玉带,袖口处镶金线祥云,半蹲下去,我只看得见他发间的玉冠和和卷翘的眼睫。

掉了鞋的脚被人握住,我下意识地要藏,脚踝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听话。」

萧煜站起身,又随手摘下一朵粉花别在我衣襟盘扣上,影子拢下来,挡住刺目阳光,只剩下清清澈澈湛蓝的天。

他说:「明天陪我进宫一趟。」

进宫?

那个钩心斗角波澜暗涌,每说一句话都要思虑再三,我舍了性命也要逃离的地方。

心跳猛地跳漏一拍,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挂秋千的铁链。

我惧怕那砖红色的宫墙,当昭仪时的如履薄冰,被囚禁时四方的窗,以及皇帝、皇后、丽贵妃那些故人的脸。

「怎的……怎的突然要进宫?」

「明日宫宴,你我是皇帝赐婚,按理也该去拜谢。」

或许是我刚刚的声音太紧了,萧煜的语气轻得像他背后那团白云:「不用怕,想做什么,自有我陪着,没人敢动你。」

这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我被惊雷吵醒,发现窗户被狂风吹开了,豆大的雨点子溅进来,已把墙泼出了一小片水渍。

我披上外袍过去将窗户关严,又摸黑倒了桌上一杯冷茶喝,坐回床上,正准备重新歇下,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外面疾风骤雨,屋里头却安静得吓人。

初嫁过来的时候,我常发梦魇,但凡略睡不安稳些,萧煜就会察觉,今夜这样大的动静,他却一点声息也没有。

天色太暗瞧不清人,我只好动手去摸,寝衣之下,萧煜身上透骨地冷,我又把手往上探,想去他额头试一试温度,一片黑暗里,胡乱触到两片柔软的唇,想再往上,手便被人稳稳擒住了。

「夫人今晚好生热情,可惜时候不早了。」

「你、你怎么了?」

「无事,睡吧。」

擒住我的手松开来,萧煜往床边翻了个身,拉远了与我的距离。

我闭上眼命令自己入睡不要多管闲事,把手收回被中,无意碰到刚刚萧煜躺过的地方,冰凉凉一片,冷得让人心里发慌。

到底这些日子受了他不少照拂,我心下长叹,下了床,点起灯去外间让守夜的丫鬟灌两个汤婆子,再烧些热水来。

身上都冷成这样了,这锦被盖与不盖,好像差别也不大,我索性把被子全部掀到一边,用汤婆子暖着,再用帕子浸了热水,一点点给萧煜擦身子。

萧煜此时不装睡了,倚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任我擦。

「你素日下雨时……都这样吗?」

他轻轻一笑:「都是些陈年旧伤了。」

「哪里最疼?」

目光相触,他顿了一下道:「腿。」

我沉默着没接话,低头拧了热帕子去捂他的腿骨。

他的腿上,何尝没有我和马车夫留下的一道伤,萧煜行事狠厉,我相信伤过他的人都已经化成白骨。唯独我,娶进门来,做了他的夫人。

比起前世琵琶骨被洞穿的痛,今世这种不知缘由的好更让人难受。

「可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能怎么说?」

我想起以前在宫里见过的摄政王,绛色官袍,袍角云纹暗绣,一丝不笑。在世间踽踽独行的人,默不作声熬过一年到头那么多下雨天。

我心里说不出的涩然,为什么我重生回来是这个样子呢,要是能重生回还没有用马车压过他那一年就好了。

用汤婆子烫过的锦被柔软又踏实,盖在身上,把心里面那点水都蒸干了流出来。

刚擦过还带着潮气的手及时接住一滴泪,萧煜问:「哭什么?」

「不知道。」

他自嘲一笑:「总不能是心疼为夫。」

我带着哭腔道:「我不想要这个开始,也不想要这个结尾。」

一片唇贴上来,慢慢吻干了那滴泪。

05

我这厢沧海桑田,死去又过来,宫里头依旧红墙碧瓦,好像一丝变化也无。

水洗后的碧空,镜面一样蓝,青石板被雨水冲刷一新,不时有成队的宫女端着东西走过,见到摄政王,低着头停下来行礼。

朝服在萧煜身上利落展开,萧煜背挺得笔直,谁能瞧出他昨晚一宿没睡好呢。

我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威武霸气的背影,暗自猜测他身上还剩几分疼痛。

萧煜侧眸睨过来:「怎么?」

我摇了摇头,他皱了眉:「说话。」

「你……还好吧?」

拧起的两扇眉又舒展开:「无事。」

「那……你走慢些。」

「好。」

说来也算造化弄人,从前我做昭仪时,这般规格的宫宴,要么我没有资格来,要么来了也只是坐在偏僻一角。如今和萧煜在一起,倒是头一回坐在这么瞩目的位置。

帝后并肩坐于上座,丽贵妃座次稍次之,记忆里的她,从来高高在上,不晓得为什么,今天却神情郁郁,一丝不苟妆容下,面色藏不住的憔悴。

皇后出身高贵,丽贵妃容貌过人,两位明争暗斗,搅得后宫不得安生。真要论起来,我更怕丽贵妃些,带刺的玫瑰花,最怕容颜老去,前世作为新人的我只是受了一回宠幸,就被她随意挑了个错处,被罚在御花园门口跪了两个时辰。

萧煜携我起身,遥遥给帝后敬酒,皇后让我抬起头来,说要好好瞧一瞧价值半块虎符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倾城,一时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萧煜微微错身挡在我前头,眼看着就不高兴,我不想他和皇室起争执,抢着答道:「皇后娘娘凤仪万千,皇上以国为聘,臣妇不过是萤烛之辉罢了。」

这种场合向来是最讲体面,相互说些漂亮的场面话,宫里的礼数我早就烂熟于心,吃饭时在心里牢牢记着,没有出错,倒也没我想象中难熬。

散席后,我同萧煜沿着原路回府,行至无人处,他忽然一伸手,在我鼻头刮了一下。

「明明就是倾城之貌,偏说自己萤烛之辉。」

我抬起头去看他,又听得他道:「我想娶你很久了,冯鸢鸢。」

稍远些的地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萧煜瞬间敛了神色,冷声问:「谁?」

回廊尽头,一素衣女子缓缓现身,她手中握着一张弓。

这女子我认得,正是丽贵妃的心尖肉,明仪公主,十足的美人坯子,性子又活泼,天不怕地不怕。可惜生在帝皇家,前世的她,纵然母妃得宠,也落了个和亲的下场。

此时明仪脱簪素衣,我见犹怜,见到萧煜,行了个礼,再一张口,两行清泪就滚了出来,说出的话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阿煜哥哥,明仪知错了,还请阿煜哥哥高抬贵手,不要让明仪去和亲。」

此时和亲,比起前世还差了几年,怎么会这样,我惊疑不定,悄悄朝萧煜看去,只见他面无表情道:「公主快请起,婚姻大事自有皇上做主,公主这话本王听不懂。」

明仪听得此话,跪在地上,两手捧着那张弓,泣道:「阿煜哥哥,明仪真心喜欢你,这才一时想错了路,现下真的知错了,求阿煜哥哥看在这张弓的面上,原谅明仪这一次吧。」

「本王一介外臣,怎配与公主兄妹相称。至于此弓,就当是公主大婚的一点贺礼吧。」

说罢,萧煜牵起我,径直向前走去。裙摆堪堪被人抓住,低下头去,明仪正扯着我的裙摆,怯怯地,唤了一声「王妃」。

虽不知他们二人有各种仇怨,可现下分明是一出襄王无意神女有心的戏码,我不知道要不要劝一劝,又自觉没有立场。

萧煜也停下了脚步,这一回他蹲了下去,将我裙摆一点点扯出,用着最后一点耐心同明仪道:「阿仪,你瞧,你动了不该动的人。」

萧煜虽没明说,但我也猜了七七八八。明仪爱慕萧煜,这是我上辈子就知道的事。萧煜行伍出身,曾经教过公主骑射。我做了王妃,明仪妒忌,于是找来那个妇人行刺,祁王府里守卫太严下不了手,就把行刺的地方放在了宫外,可惜弄巧成拙,反倒伤了她的心上人。

前世萧煜依然没有娶明仪,仔细想想,他好像连个王妃也没有。

前世……明仪是为什么被送去和亲来着?

我一边被萧煜牵着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公主素衣雪白,仍就伏在地上哭泣不止,心头如闪电划过般雪亮,我霎时想起一件旧事来。

那是我侍寝后不久,丽贵妃以色侍君,自然最恨宫里这些进来的新人爬上龙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狐媚子。

那日她说我对她不敬,我分辩几句,就被她强迫在御花园罚跪。

也是个雨后初晴的天,园子里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碎,被炎炎烈日一蒸,再配上丽贵妃身上的脂粉,香得熏头。我跪在半湿的青砖上,埋头听丽贵妃训斥。

有时候我会想,女子为什么非要嫁人,是不是天底下的女子,都只为母族而活,成为一块政治筹码,抑或是一枚可以用来交易的棋子。

御花园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不少人借着路过来看我受罚,我身上是被日头烤出来的汗,膝下是半干的砖,就这么半冷半热地熬过两个时辰,终于站起来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弓响。

正是腰酸腿软的时候,我脚下一踉跄,摔倒在地。

不远处的紫薇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萧煜,女子红衣劲装,单手持弓,正是明仪。

她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同身旁的男子道:「阿煜哥哥,你瞧,就是她惹了我母妃不高兴。我只拉了一下空弦,她就吓得趴在地上了。」

那男子长得高,面上无甚表情,似乎对后宫这些争风吃醋并不感兴趣,只朝我这边打量了一眼,就转个身走了。

隐隐约约,我听到萧煜丢下一句:「是不懂事。」

在湿地跪了两个时辰,我回去就病了,躺了大半个月,膝盖才算好。

再后来,听说明仪公主在马场练箭,英姿飒爽,蒙古部落的亲王一见倾心,已向皇上请旨求娶了。

丽贵妃素日里是得宠,涉及两族交好,她用尽了法子,也没拦住爱女和亲的命运。

我当时还很是唏嘘叹扼了一番。

现在想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呢?

走在我身边的这个萧煜,到底是不是前世的那个人?

他又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对我好?

「手怎的这样凉?」

萧煜紧了紧我的手,又把我拽回到现实,我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向这个眼前人。

过了两世,也不得不承认,萧煜长得好,满朝的官员,比他精致的显阴柔,比他锋利的显粗犷,只有萧煜,一身英气,剑眉星目。

萧煜用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看什么?难得出来,带你去街上逛逛?上次在马车上看你很想逛,我们先回府换身衣裳。」

也好,有些事回去才好说。

我脱掉那身王妃的行头,坐在铜镜前慢慢梳头,萧煜衣服换得很快,接过梳子,在我发上一下下梳着。

铜镜里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缱绻的眷侣。

「大人。」

他惩罚似的在我耳垂上捏了一下:「又错了。」

「没叫错,大人,鸢鸢自从嫁给大人,夜里总做梦。」

「什么梦?」

「我梦见……大人拆了我的琵琶骨。」

萧煜的手一顿,僵在半空中。半晌,他把梳子放到桌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妆匣里挑了一朵绢花插在鬓上。

我又道:「大人,在梦里,我很疼。」

「嗯,我知道。」

铜镜里,我脸上血色褪得干净,猛地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你果然……」

「我以为……这些事情你记不得了,原来你都记得,原是我自欺欺人。」

萧煜得脸色也不见得比我好,下人识趣地退了出去,大气也不敢喘,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僵持。

「为什么?」

我发了狠,扯下那朵绢花扔在地上,被萧煜拾起来,就着半蹲的姿势打量,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品。

「为什么……我猜你大概很恨我,你一定很恨我。可是冯鸢鸢,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娶你很久了。」

06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死了又活。

我死后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安静,安静得近乎死气沉沉。

孙姑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是来劝我。

我叫她不用劝,我和萧煜之间,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开的结。

过了几天,我去书房寻他,萧煜瘦了些,下颌线更加分明,我注意到他房里的鸟笼空了,那只金丝雀不晓得飞到了哪里。

「干什么?」

「来求一封放妻书。」

「你想同我和离?」

手上那支狼毫被啪的一声拧断,笔尖跌到素白宣纸上,浓重的墨汁溅开,渗透纸背,很快变成擦不掉的污迹。

「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仿佛看到萧煜笑了一下,眸色深不见底,眉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戾气。

站在我面前的明明还是那个人,可内里却实实在在变成了前世的那个阎罗,我毫不怀疑,之前那些耳鬓厮磨,都是他装出来的。

「你、你是不是又要把我锁起来……」

惊惧之下,我朝后退,撞到了放在架子上的花瓶。

锋利的瓷片四处碎开,萧煜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我放在椅子上,又掀起裙摆想检查我的脚有没有受伤。

我猛地把脚从他手里抽回来,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

「你别碰我!」

萧煜的动作顿住,眼里头最后一点光也湮没成灰,他的声音发涩发苦:「我不碰你,我让人送你回去……」

萧煜没有再把我锁起来,他很少回府,回来也是歇在书房,几乎整个人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萧煜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了,王府里锦衣玉食,吃穿用度和以前一样,我觉得我自己才是那只金丝雀。

是早饭里的一道百花酥。

是月季花墙下的秋千架。

是鲛纱织的罗裙。

我总盼着离开萧煜,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生活里处处是他留下的痕迹。

多雨闷热的季节,有时我一个人躺在雕花大床上,听着窗外惊雷滚滚,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身上的旧伤疼不疼。

我想这肯定是因为我住在萧府的原因。

萧煜的地盘,自然处处是他留下的痕迹。

于是,我回了娘家,出府出乎意外地顺利,一路无人拦着。阿娘瞧出来我们吵了架,我却不能说吵架的缘由,只抱了阿娘哭。

娘亲给我梳着头发,柔柔道:「你说姑爷待你不好,可是娘瞧着,你嫁了人,不仅胖了,皮肤也更水滑了些,若是真万般不好,又怎么会珠圆玉润。」

我两指围成圈掐在手腕上度量,一脸狐疑:「胖了吗?」

娘伸出食指在我脑门上一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呀,分明是被人精心养着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与其说我恨萧煜穿我琵琶骨,不如说我更恨自己当年做下的错事。

我原谅不了萧煜。

正如我原谅不了自己。

因果全都缠在一起了,哪里才是线头。

回娘家第二天凑巧是十五,阿娘带我出城上香。

法禅寺的主持空闻大师是个高人,只是时常出去云游不见人影,但这并不耽误也寺里的香火旺。

阿娘捐了香油钱,被小沙弥引着去抽签,我就留在后院里等。院里有棵菩提,相传已有三百多年,上面结满红绸木牌,载着数不尽的心愿。

我仰头看了半天,木牌上多是些人名,想来是求姻缘的,木牌被风吹得打转,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我居然在里头隐约瞧见了萧煜的名字。

当下压不住好奇,我在树下掀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木牌一个个找去。

「这位施主在找什么?可要帮忙?」

说话的是个老者,正拿了笤帚扫树下的落叶和香客留下的瓜果皮。

被这一打岔,我心道自己真是魔怔了,萧煜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当即笑着拒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找不到,便不找了。」

「施主是有执念的人,答案就在眼前,施主不找吗?」

「什么答案?」

老者但笑不语,只低头继续扫地。

他说的……是我苦苦寻觅的答案吗?我略沉吟,一咬牙钻进菩提树下,翻开一个个木牌寻找起来。

成百上千个木牌,找起来如泥牛入海,阿娘求完签来寻我时,我还没找到,好说歹说劝了阿娘先回去,一直找到太阳落山才找到。

木牌之上,赫然是萧煜和我的名字。

木牌早被风干,墨迹颜色发淡,显然已经写了有些年头了。

我满肚子的疑惑要问那个扫地的老者,可这时天色已黑,只好寻了间客房住下,只等明个儿天一亮便去问个清楚。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来扫地的是个小沙弥,问他话,小沙弥挠挠头:「施主说的是主持吧?」

主持?那不就是空闻大师。

大师早已在禅房等着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把系在木牌上的红绸解下来,系在我腕上。

我问何意?

大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那根红绸,眼睛都看花了也没看出名堂,只得把木牌并红绸一起压在枕头下,熄了灯睡去。

再然后,我就做了一场梦。

07

萧煜这一生,做过乞丐,也当过皇帝。

他做乞丐时,恨毒了一个人。

他做皇帝时,上穷碧落下黄泉,才换回那个人。

做乞丐那年,他年纪还小。

他还记得那天街上人很多,人多,讨到东西的概率就大,他和同伴兵分几路,欢欢喜喜地出门去。

再然后,他就被人压伤了腿,还被生生鞭断了一根尾指。

伤他的是个马奴,坐在车里不敢露面的是个小姑娘,听声音,比他还小两岁,但这并不是讲长幼有序的世道,小姑娘是贵人,他被她的家奴伤了,赔了两锭银子,就想要打发他。

呵,贵人。

萧煜捂着伤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趁着小姑娘一探头的工夫,记住了她的脸。

手上的伤看着骇人,其实到底伤口小,挨挨也就过去了。

腿上的上才是要命,那么热的天,捂在茅草堆里,几天下来发烂发臭,眼瞧着这条腿就要保不住了。

这天同伴讨饭回来,兴高采烈,说城南的百草堂义诊,他这天腿有救了。

去了才晓得,城南的百草堂,那是冯家的产业,而冯家小姐,不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萧煜当即就闹了脾气要走,奈何同伴一片好心,硬是敲晕了他送医。

萧煜的腿好了,听同伴说,这次义诊是冯家小姐出的主意,说要行善积德,作为献给他家老太太的寿礼,往年是没有的。

萧煜摸着腿默不作声。

毁他又救他,她还是她,真恶心。

再后来,他长大些,参了军,心无牵挂的人在战场上英勇无畏,他很快就出人头地,官越做越大,只用一句话,就能把冯老爷的官职降了,冯家势弱,瞧你冯小姐还做什么贵人。

他没有想到的是,冯鸢鸢因此进了宫,想凭借美貌,帮家里出头。

哼,她想得美。

报复的手段多的是,死是最容易的了。

萧煜买通了太监,特意把冯鸢鸢的画像画丑,又买通侍女,让她身上起红疹不能面圣,大好青春无人问津,而他那时候已经封王,坐高座,宴宾客,心中好不痛快。

到底长得出挑,冯鸢鸢被翻过牌子,人都脱光了抬上龙床,萧煜连夜急奏边关战报,败了皇帝兴致,听说她因此被一起进宫的秀女好一通奚落。

他在每一个腿疼醒的阴雨天恨她。

她过得不好,他就过得好。

他在暗地里观察她,看她折了红梅夹在书册里,冰天雪地里那唯一一点风景,被她紧紧搂在怀中。

宫里画师画的百花美人图,他一眼瞧出画师将她耳上的痣画错了方向。

冯鸢鸢到底侍了寝,被丽贵妃罚跪在院子里,她那身衣裳又是汗又是泥,被明仪一通恐吓,吓得跌在地上,他不晓得为什么心里突然就不高兴,好像被天天放在心上惦记的东西,被别的人摔坏了。

我萧煜能欺负,你们母女算是什么东西,狗皇帝又算什么东西。

再后来,他造反了,后宫其他人都遣散,只把她关起来,变成一只笼中雀。

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特意去吓过她,告诉她我就是你当年驾车撞坏的小乞丐,这样的场景他在梦里设想过千万回,他等着她跪在他脚底下认错。

没想到她怕是怕了,哆哆嗦嗦抖了半天,最后说:「原来是你,你、你……还疼吗,我找了你好久,特意让百草堂用最好的药……」

「锥心之痛永世难忘,所以要劳烦冯昭仪赔我一根手指。」

她吓得闭上眼睛,半晌,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好,我赔给你。」

他皱着眉看了半天,她的手腕纤细,指甲上染着嫣红豆蔻,雪白的皮肤下是青色的血管,莫说手指了,这手腕他轻轻一折就能断,一滴眼泪结在她眼睫上,像鲛人流下的珍珠。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萧煜忙得很,其实不怎么有时间去看她,家国天下面前,这一点子恨只能算是他闲暇时的小小取乐。

奈何宫里头的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传他和冯鸢鸢香闺旖旎,什么御花园私会情郎被丽贵妃抓包,什么摄政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有鼻子有眼,排一出折子戏都够。

他没有管,甚至觉得传得还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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