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那盏茶

苏州官道旁边的青砖灰瓦下开了一间茶铺,茶铺的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阮阮,从小没了父母,别看名字斯文秀气,人却厉害得很——骂人从来没输过。

江南是水做的江南,飘扬着轻絮般朦胧的雨。

阮阮托腮看着沸水中的茶叶一点一点舒展身形,照例把第一盏茶给自己斟满。

天气不好,只有零星几个客人,阮阮躲在柜台后面翻看当月出刊的话本子,写的是孤女和大将军的故事:大将军和孤女一见钟情,为了孤女放弃荣华富贵,一起过粗茶淡饭的悠闲日子。

啧……写书的人真有想法。

临近中午的时候,半掩盖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携着冷风裹进来一股子刀兵匪气。

「掌柜的。」来人一身剑客打扮,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揭下湿淋淋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俊气的脸,「来盏茶。」

「哎。」阮阮提着茶壶,把剑客面前的大茶碗斟满,「您慢用。」

倒完茶,阮阮又缩回柜台里,哔哔叭叭地拨算盘。

茶馆里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八卦,是阮阮每天除了话本之外全部的快乐源泉。

「咱们和南蛮子可能得打起来了。」

「怎么说?南边不是一直都挺安生吗?再说镇安王——」

「就是镇安王出了岔子,前几日镇安王巡检遇伏,至今重伤未醒呐!」

「南诏那帮蛮子干的?这胆子也忒肥了吧?我……」

剑客坐在角落里,一面喝茶一面听那些不分真假的谈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放在桌边的斗笠边缘逡巡。

然后他听见一声轻笑。

他抬头,发现笑声来自柜台后的那个小姑娘,他坐的位置离她近,没漏过她脸上一瞬而逝的嗤笑一般的神情。

「姑娘笑什么?是有什么别的见解?」

「南诏可没那胆子。」小姑娘漫不经心地说,「谁伤的人还难说呢。」

剑客来了兴趣:「怎么说?」

「边疆和南诏从来都相安无事,逢年过节还能互相串个门,不是他们真的热爱和平,而是因为胆子小,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动手,要动手也不可能只这一点点试探,再说,镇安王这个身份可有点敏感……」小姑娘提着茶壶走近,「随随便便就能遇伏,王爷身上的耳朵眼睛可有点多。」

「噢?」剑客一边的眉毛挑的老高,眼睛里的光闪烁了一下,「你还知道些什么?」

阮阮却不想说了,她笑眯眯地把他空了的茶碗斟满:「喝茶。」

「你这个人!」阮阮双手叉腰,「没钱你不知道早说,还坐一下午!我半缸茶都是被你喝光的!」

剑客一脸无辜:「我以为我还有点儿钱……」

阮阮挥手打断他,一脚踩在凳子上,女土匪一般逼近:「我这儿,不、给、白、食。」

剑客咽了口唾沫,突然伸手护住自己的衣襟:「老板,我是好人家的少男……」

什么玩意儿?

「你大爷。」阮阮骂了一句,抬手搡了剑客一把,「行行行,滚,别碍我眼睛。」

从温婉秀气的姑娘嘴里爆出的粗口威力总是惊人的,剑客被她吼得直发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那什么,姑娘……我在这儿一下午是有原因的。」

阮阮一副「我不是很想听」的样子。

「因为我没钱住店了。」剑客笑得十分谄媚,轮廓锋利的五官被这个笑硬生生逼出几丝柔软来,「您收留我一晚?下午茶喝多了,现在胃疼,走不动了。」

阮阮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

剑客乘胜追击:「收留我吧?我给你守茶棚?」

阮阮咬牙切齿:「不!需!要!」

剑客喜滋滋地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抱着新得的被子坐上去:「姑娘晚安。」

阮阮把门关得震天响。

她到底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让他留下来!

她气哼哼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听见几声压抑的咳嗽,下意识地以为是进了贼,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才想起外头还睡着个人,咳嗽就是那个厚脸皮发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才探出个脑袋,背对着她的剑客便猝然回头。

黑夜里,他的眼睛亮若冬夜里的寒星,不带一丝温度,凌厉如刚开刃的刀。

看清是她之后,他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瞳子里重新染上人间的烟火温度:「吵醒你了?」

阮阮抽抽鼻子,闻见空气里淡淡的甜腥气:「你受伤了?」

剑客「嗯」了声,把一块方巾一样的东西从左肩的位置抽出来,「嘶」地抽了口凉气,血腥气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他似乎笑了笑,语气里显而易见都是调笑:「谁让你撵我睡桌子?」

关她屁事!

阮阮没忍住一脚踹了过去。

他竟没躲,生生挨了她一脚,还顺势往地上一滚,装死不起来。

阮阮抱着手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忙点燃桌边的桐油灯,这才发现他一张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双目紧闭。

——竟是晕过去了。

阮阮解开他衣襟的时候,纵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道深深的刀伤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胸口,像要生生把人劈开一样,伤口皮肉翻卷,被江南绵绵的雨水浸得发白。

阮阮从床下翻出医药箱,她只有寻常的金疮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给他敷上,边缘的皮肉已经感染化脓,散出淡淡的一股腐臭味。她拿小剪子一一把那些腐肉剪下来,剑客眉头皱了皱,依旧睡得昏沉。

夜晚的官道寂然无声,小屋里噼噼啪啪燃烧的桐油灯支撑起黑穹穹的荒凉。

剑客就这样留下来了,醒来发现自己的衣服被阮阮换了之后,先是大呼小叫哭兮兮地说自己失身了,又说中州有多少富贵小姐给他提亲他都没从结果栽在这个荒郊野岭,末了看阮阮要杀人的表情才赶紧敛了神色认认真真道谢,并隐晦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继续暂留于此。

阮阮骂他痴心妄想,最后端出来的早饭却是两人份。

于是苏州官道旁的小茶棚里多了一个混白食的废人。

没办法,他身上那伤看着就怪瘆人的,不使唤还好,一使唤再死这儿……阮阮不是很想帮他收尸。

于是他每天拎着个小茶壶穿梭于各个八卦桌,日子简直无忧无虑。

「哎,阮阮,」季璴——剑客自己交代的鬼知道是真是假的名字——转完一圈八卦回来,最近的话题都是那个重伤的镇安王,「镇安王不会就那么死了吧?」

阮阮挑走茶碗里漂浮的茶渣:「谁知道,生死有命呗……但如果真就那么死了,你相信他是真的重伤死的吗?」

他挑眉发送一个询问的眼神。

「好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经常和阎王下棋的人,命都硬,哪那么娇气一碰就死。」阮阮说,「咱们头顶那位,谁不知道镇安王不是他亲儿子,可不是亲儿子却握着兵部大权——能不急吗?这一急,就容易出那么一点点『意外』,你说对吗?」

阮阮一口气说完,似笑非笑,似乎是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季璴一手撑头一手端茶,光是坐在那里就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贵气,与刀兵匪气蛮横地交织蔓延,怪异又不矛盾地在他身上融合,端着素白茶碗的手骨节分明,虎口一层常年接触刀兵的人才有的,厚厚的茧,碧绿的茶水在瓷碗里微漾,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大白毫,在他手里却像一盏千金的玉液琼浆。

确实是像他说的,中州姑娘排着队想嫁的样子。

季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神情,一脸「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表情,端着茶碗喝得啧啧有声。

末了还打了个长长的、满足的嗝。

……她收回刚才的想法。

门口忽地一阵喧闹,有人掀翻了桌子,旋即便是一连串的谩骂。

季璴回头张望:「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阮阮头都没抬,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砸一会儿累了就走了。」

「那些人经常来骚扰你?」季璴凑近,「你算什么呢。」

「唔……一年一两次吧,」阮阮算完了,「在算这次得花多少钱重新买桌子。」

他摸摸下巴,忽地挑眉咧嘴笑了笑:「爷帮你。」

他拿起基本不离身的长条布包,从里面抽出一把长剑。

一盏茶的工夫又回来了,布包把剑一裹,扔给阮阮两块银锭,满脸都写着「求表扬」:「够吗?不够我再打一顿,再让他们给点儿。」

阮阮被他逗得直乐,敷衍道:「嗯——真棒 」她把银锭又推给他,「你拿去集里买点吃的,」顿了顿,她又道,「再买身衣服。」

阮阮迎着他略带疑惑的目光诚实道:「你都臭了。」

风里来雨里去从来不把脸皮当回事的季璴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脸红脖子粗地飘走了。

然后泄愤一般买了一大堆东西,以及四五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衣服——远超过两块银锭的购买力。

阮阮竟也没问,只提过食材转身去了厨房。

季璴搓着下巴坐在后院的藤木躺椅上,看阮阮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忙碌,然后被她叉腰吼过去当伙夫,火光跳跃,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之间,衬得五官轮廓越发立体深邃。饭菜的香味渐起,诱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看着阮阮,突然就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定感来。

第二天天没亮,阮阮就起了。季璴被她开门的声音闹醒,迷糊道:「这么早?」

「今天茶铺不开门,我出去会儿,你自己决定去哪儿溜达吧。」

「去哪?」他打着呵欠坐起来,「我跟你一起。」谁知道那群智障会不会又来。

阮阮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

今天清明。」

季璴愣了下,正准备打个哈哈倒下继续睡,阮阮又道:「你要想来就一起吧。」

每一个清明都伴着绵绵的雨。

季璴替阮阮撑着伞,看她拔干净坟上新长的野草,拭净青松石的墓碑,再将盒子里的饭食拿出来摆好,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直起身来,注视着小楷刻成的名字。

「姑姑,阮阮来啦。」

她表情柔软,是和茶馆里飞扬跋扈截然不同的模样。

阮阮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没了动作,静静地站在原地。季璴难得没有出声聒噪,天地之间只有细雨过处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

「昨天来的人。」阮阮突然开口,「是姑姑的丈夫。」

「姑姑是蜀地人,那个人对她不好。赌,打她。姑姑受不了,一个人来了苏州,还捡了我,带我长大。」

季璴有些莞尔。怪不得江南的水没能把她养得柔软秀气。

「那个人一路追来,要把姑姑带回去,姑姑不肯,在官道上开了这家茶棚。」

「我十一岁那年……」阮阮深吸了一口气,「姑姑没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个人想来抢铺子,我当然不肯。」她回头,朝他笑了笑,「我拿刀在脖子上比划才赶走了他们,可他们不肯放弃,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

她飚了一句川话:「老子又不得瓜的,死也不得干。」(我又不是傻的,死也不会同意的。)

季璴站在她身后,忽然就很想揉揉她乌黑的发顶,抱一抱她紧绷的肩背。

再告诉她,没事了。

一直回到茶馆,阮阮的情绪仍旧低落,季璴跟在她身后抓耳挠腮,终于憋出个招来。

「阮阮,」他凑上前,「我给你舞个剑吧?」

然后也不等阮阮回答,自顾自就抽出长剑舞了起来。

其实他哪会什么漂亮的剑法,所有的招式都裹着沙场的狠戾,剑影漫天,剑意肃杀,看得人脊背发凉,哪有半点助兴的样子。

阮阮终于噗嗤乐了出来:「笨死了——哪有人像你这样哄女孩子的?」

他一套剑法舞完,胸膛起伏不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阮阮不笑了。那一瞬,他仿佛看见她坚硬的外壳一寸寸皲裂,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但不过一瞬,那裂缝又消失无影了。

「你看我干什么?」她避开他的眼睛 。

他伸出未握剑的左手,把她按进了怀里。

他剧烈的、起伏有声的心跳在她耳边回响,她安静地靠在他胸膛的位置,回抱住了他。

许久之后,哽出一声长长的呜咽。

蓦然炸响一声春雷,雨淅沥而落。

茶馆难得的安静。季璴被她撵去拾掇后院的柴,阮阮正拿软布慢慢拭着每一个茶碗。

「姑娘?」面前突然一片阴影,阮阮抬头,是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

「不好意思哦,」她说,「今天茶馆不开业。」

其中一个男人摇头:「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来喝茶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来,「姑娘可见过这个人吗?」

阮阮眯着眼睛把那张熟悉至极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好熟悉啊……」男人眼睛一亮,阮阮又道:「这是落梨园扮柳梦梅的沈公子吗?你们是他的戏迷?」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笑道:「不是姑娘说的沈公子,烦请姑娘替我们留意一二,这是我们家少爷。」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阮阮捏着那块银子若有所思很久,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给季璴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他不用睡桌子了。

阮阮大手一挥,把她房间隔壁的杂物间划给了他:「自己收拾,没收拾干净不准出来鬼混聊八卦。」

「阮阮,」他奇道,「你一直那么相信我,你就没想过我告诉你的可能都是假的?」

「假就假呗。」阮阮从他筷子下抢回最后一块咸菜,「只要你不是通缉犯,我才懒得管你到底是谁。」

他笑:「那我要真的是通缉犯,你要怎样?」

「还能怎么样。」她翻个白眼,「都收留你了,包庇罪是跑不脱的,收拾东西跑路呗。」

也是。季璴心里暗搓搓地想,就一起浪迹天涯也行。

不过浪迹天涯之前,该收拾的房间还是要收拾的。

季璴认命地拿着扫把挥刀似的开始打扫。

哟!这什么!他在一片杂物里发现了新大陆,窸窸窣窣地翻出一张七弦琴来。

「阮阮!」他扯着嗓子吼,「我!要!听!你!弹琴!!!」

正在柜台后撑着脸打瞌睡的阮阮吓得一个激灵,起床气顿时爆炸,中气十足地吼回去:「叫个锤子!瓜皮!」

最后还是弹了。

季璴拿软布就着桐油灯暖黄的光线把琴擦得干干净净。

「我对我的剑都没那么细致过 。」

季璴如是说。

弹的是阮阮唯一会的,姑姑教给她的《凤求凰》。

一曲弹完,阮阮才发现季璴一直侧头看着她。

她正想说话,他突然倾身靠近。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阮阮下意识地以为他会亲她,但最后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发顶。

「难听死了。」他说。

然后赶在阮阮发飙之前逃离了现场 。

估摸着阮阮气消后,又鬼鬼祟祟地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个棋盒。

「来一局?」季璴呲着牙笑。

「好啊。」阮阮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姑奶奶教你做人。」

季璴被她一激,匪气也上来了:「成啊,输赢怎么算?」

阮阮从妆奁里拿出一支细长的笔来,挑眉示意。

——画王八。

「行!」季璴信心满满。

开玩笑,想他可是纵横棋场十几年的人物,谁能赢他?

黑子落下,白子紧随其后。

季璴执的黑子,下着下着便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的路数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还在凝神细思,那边阮阮已经欢呼起来:「我赢了!」

季璴看着完全看不出门道的棋局:「?」

阮阮得意地一划拉:「五子连珠,你输了。」

「……」

什么玩意儿?

阮阮「嘿嘿」乐,举着笔凑近:「五子棋!来吧大侠。」

可怜季璴一手冠绝京师的棋术,围棋之道无出其右,竟然败在了这小小的、不起眼的五子棋上。

他一张脸越画越精彩,连鼻尖都画了只长毛猫,跟幅九州万兽图似的。

「不行不行!」眼看着又要输了,季璴大叫,「让我一个子!就一个!」

他的样子活像个泼皮无赖:「最后一个!」

「行。」阮阮笑眯眯的。

可能是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他这连战连败的战绩,季璴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如有神助,竟然绝地翻盘了一把。

看着黑子连成一线的时候,他简直有种翻身奴隶把歌唱的感觉。

他一步跨上桌子,一手执笔单膝跪在桌子上,审犯人似的:「抬起头来!」

阮阮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感觉他手里拿的不是笔,是刻骨剥皮的刀。

她抖了抖,突然对自己的脸感到无比担忧。

季璴握着笔,看她闭着眼睛仰着头,鸦羽似的长睫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就像……

就像在等他吻下去一样。

身体先他意识一步,顺遂心意地俯身。

季璴终于得偿所愿地吻了下去。

季璴的伤好了。

他翻出已经很久没碰过的长剑。

「都锈了。」他说,手指细细抚过每一寸剑身,暗红的剑柄,镂刻着繁复花纹的剑鞘,剑身反射着明媚的春光。

「我得离开一阵子。」季璴对阮阮说,「去了结一些事情。」

阮阮没说话,似乎早就预见了会有这一天。她只把他面前的茶碗斟满,末了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会回来吗?」她问,「你还能回来吗?」

他挑起一边眉毛,笑容恣意又张扬:「这张桌子。」他指着他面前这张,他初来茶馆时坐的,一个月以来长期霸占的位置,「给我留着,我有洁癖。」

她笑:「美得你。」

笑完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季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她的声音永远带不上江南女子的温婉,凶巴巴的口气:「所以你必须回来。」

「好。」他抓起她放在桌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等我回来。」

阮阮看过很多话本,在话本里,所有说过「等我回来」的人,最后大抵都没有再出现。生活好像和话本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没有回来。

她仍哼着歌给停下歇脚的客人斟满每一杯茶。

只是每天的第一杯茶都被她放在那张空了许久的桌子上,等天黑收摊了再倒掉。

月季开了又谢,霜雪轻柔地覆盖整个江南,雪化无声,新芽颤巍巍破土而出。

她还是热衷于各种小道消息,偶尔托腮听来往的江湖客讲五湖四海的故事。

「和南诏还是打起来啦,镇安王命硬,伤好了自然得十倍奉还。」

「南诏简直就是纸糊的,和咱们比起来什么也不是,还狡辩当初根本没有刺杀过镇安王,说我们自己自导自演——敢做不敢当算什么东西。」

「南诏派了公主要嫁给镇安王和亲,被王爷拒了,王爷说自己有心上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咱都不知道啊……」

下意识地,她老爱听关于镇安王的一点一滴。

今天的江湖客又带来新的消息。

「镇安王战死了!」江湖客激动非常,「本来好

好的仗都快赢了,镇安王带着一队轻骑从后翼包抄,没想到营里出了细作,镇安王被发现了,那队轻骑被南诏人一把火烧得一个不剩……人都被烧焦了……」他似乎想到什么,「镇安王可是好看得很,本来这次战归就能路过这儿……你还没见过吧?我画给你看。」

江湖客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给她画,他画得很好,只寥寥几笔已是神韵俱到,眉毛、眼睛、嘴唇,一点一点勾勒完整。

她突然失手打翻了茶碗,茶水在桌面上蜿蜒,吞没了那张脸,她笑着道歉,重新给江湖客斟满。

她再也不听关于镇安王的消息。

四月初,她捡了一对受伤的燕子,悉心照料许久,伤好后它们便在她的屋檐下安了家。

五月开始升温,天比以往亮得更早,橙红的朝阳蒙在薄雾里,天地间一片暖调。

阮阮照例将那盏茶放在桌子上。

茶碗刚一放下,便被一只手端起。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一层厚厚的茧,执杯的手势是贵族门庭里经年累下的矜持严整。

那人将茶一饮而尽,末了打了一个长长的、满足的嗝。

暖蒙蒙的晨光不疾不徐地覆盖那张年轻俊气的脸,屋檐下新迁来的燕子嘀嘀咕咕说着只有彼此能听懂的情话。

「掌柜的,再来一碗。」

大结局篇

季璴在中州还有一个身份。

当今天子的第六子,镇安王褚稷。

阮阮当日在茶馆里漫不经心的分析,其实已经八九不离十。他不是皇帝的亲儿子,当年他家满门战死,只剩他一个,先帝念其忠义无双,把他过继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亲赐封号「镇安」,一并将代表兵权的虎符交给了他。

这本是无上的荣耀与信任,却渐渐变成索他性命的催命符。

皇帝不信任他。

这种不信任在他的战功越积越多,爵位越封越高,直到赐无可赐封无可封时,终于爆发出来。

功高震主,终成祸端。

巡检时突然出现的埋伏便已经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他知道兵营是回不得了。此一击未得手,他们势必还会继续,兵营之中人多眼杂,可乘之机太多了。

他突然觉得很累,趁乱离开了大营。

果然一路北上听见的都只是镇安王伤重未醒的消息。

再往北,他到了苏州,肩上的伤只潦草处理过,再加上日夜奔波,已经开始感染化脓,他有些撑不下去,便进了官道旁的一个小茶棚。

茶棚的老板是个小丫头,小丫头的嘴里却能说出让他都吃惊的言论。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然后他赖下来,看她凶巴巴又口是心非的样子,看她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的样子,看她飞扬的笑,看她为自己斟满每一杯碧绿的茶。

他觉得自己生来就不适合去勾心斗角与虎谋皮,因为太没出息了,儿女情长一下就把他给绊住了。

白毫要少喝,喝多了会上瘾,上瘾了就走不出这间小茶棚了。

但还是要离开,他知道他们在暗里寻他的下落,他得让这一切尘埃落定。

其实要是再早个几年,他死就死了,至少得给他算个战死,还全了他们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但他遇见了阮阮,这个喜欢拿四川话骂人的小丫头猝不及防地就闯进了他的心里。

从此五脏六腑喜怒哀乐,皆与她有关。

他不想死了。

但褚稷没办法陪在阮阮身边,他周围有太多黑暗阴险的东西,所以褚稷得死,季璴才能迎来新生。

有阮阮的新生。

过程九死一生也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

万幸,他做到了。

所以他满意地看着她因为惊愕而怔愣的脸,得意地挑眉微笑。

「掌柜的,再来一碗。」

□ 我就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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