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启八年冬,骠骑将军沈南山的夫人在宫宴上失足落水。
那个夫人就是「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一方织金红底的布料,一只白嫩修长的手捏着一根长针在我眼前逐渐靠近……
我下意识地歪头躲过去,侧着身子一跃而起,警惕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嗯?等等?
「我,我,我为……为什么……」
嗯???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这是结巴了?
不能啊?!我可是马上就要普通话测试的人啊!!
「好了好了,烟儿醒了,本宫这颗心总算可以定下来了。」
字正腔圆的女声倏然传进我耳里。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声控,我自然下意识地就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好家伙!这是哪个剧组在拍电影呢?
这个一身明黄、头戴凤冠的美佳人,应该就是那声音的主人了吧?诶?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以前没在热搜上见过这么一号人物呢?可惜了,可惜了……
她边上站着的那个一身黑的、个子特别高的男生也挺好看的啊——这双眼睛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眼吧!太精致了!谁都别拦我,一会儿我一定要加到他的微信!!!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生叫沈南山,是「我」的夫君。「我」叫乔烟儿,是他的夫人。
那个一身明黄的女子,是盛启的当朝皇后,「我」的长姐乔灵儿。
我,穿越了……
宫里的太医说我落水受了惊吓又受了寒气,让我在床上躺着休养。于是我躺在床上听贴身女使絮叨了三天,总算是弄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人设——
我,权臣乔彧之的嫡幼女乔烟儿,自小有口吃之症,所以即使是嫡女也很不得宠爱。
而我的大姐姐乔灵儿,却是名满京都、才貌双绝的奇女子,父母自小便对她疼爱有加。也正是因为这样,先帝在时便亲自指了她做太子正妃。先帝驾崩后,太子登基,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
而我,之所以会嫁到将军府,也是因为她。
沈南山和乔灵儿是青梅竹马。当初,沈家与先帝下的聘书撞到了一起。乔彧之自然不敢对外称沈家聘的也是长女灵儿,只得扯了谎,只说沈家是来向幼女烟儿提亲的。哪成想先帝一听,连道好事成双,大手一挥,一道赐婚圣旨又下到了乔府。
彼时刚刚及笄的乔烟儿只能赶鸭子上架地上了沈家的花轿,成了沈府的少夫人。
我在床上躺到第四天的时候,沈南山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色,坐在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看都没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后日你父亲大寿,你同我一起赴宴。」
陈述的句式,不容反驳的语气。
嘿我这暴脾气!
「我不!要……要要要去……你自己去!」
一句话说出口,后半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气势直线下跌,忍不住拿手抹了把脸。
哎……口吃真要命……
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会违逆他,沈南山终于肯赏我一个眼神,带着些我看不懂的阴鸷:「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说……我说……好……」
许是他周身杀气太盛,我往被子里缩了缩,最终还是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向恶势力低头。
沈南山这才满意地垂下眸子,去看茶杯里的茶水,嫌恶地挑挑眉:「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暗暗腹诽:不都是你给的东西?
「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下等茶叶。」沈南山将茶杯一撂,将手掖回袖子里,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我的嫌弃,那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在说我上不了台面一样。
我忽然从后背升腾起一片寒意——乔烟儿和他,已经是十年的夫妻了。
十年……
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我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又不愿意被沈南山瞧出端倪,忙低头将下巴搁进臂弯里。好在这些天未曾梳洗,额前的碎发将我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沈南山也并不在意我是个什么模样,兀自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抬脚就走了。
我听见外头的丫鬟低低地说了一句「将军慢走」,眼眶里的滚热便再也禁锢不住,重重地砸到被面上。
一滴、两滴……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朗,被面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贴身的女使听出了我的抽泣,却未曾说破,冲外头喊了一句「灭灯,夫人要休息了」,手里还不忘替我将床边的帘子都放下,做完这一切后,默不出声地退出了门去。
我终于是憋不住,伏在枕头上狠狠哭了一场。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伤心,但我真的觉得心闷闷的,很痛……很痛很痛……
我还是跟着沈南山去了乔府。
他说让我一会儿放机灵点,皇上和
皇后也会去,不能失了规矩。
我心领神会——皇后会去。
见我不发一言,沈南山又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语气里不怀好意:「你是落了水后把人淹傻了吗?」
他这意思是在说我脑子进水了?
我这个人,人怂嘴不怂,人菜嘴不菜的好吗?!
如果你骂我,我就骂回去!
「你……你……你……」
「你什么你,闭嘴。」
我乖乖闭了嘴。
心里默默流泪……
对不起,我人怂嘴也怂,人菜嘴也菜。
好,我还就不信了,我堂堂一个 21 世纪的医学院毕业生,还克服不了口吃了?!
我是第一次见我这所谓的「爹娘」。
我在床上躺了五天都没见着他们一根头发丝。
大概我就是这个年代里爹不疼娘不爱,地里一根小白菜的典范吧。
但是他们起码向我证明了一件事——遗传学是真的存在的。我那皇后大姐姐那么好看,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我……
我早上在镜子里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圆脸、杏眼、小巧的鼻子,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但同皇后比起来,那我可能算是基因突变。
我那爹娘对我倒也算是很客套。不过那大概也是看在沈南山的面子上。
他们不同我说话,只将我安置在花厅一角吃茶。我也乐得闲适,躲进了暖阁去,命女使将帘幔掩上,打算睡上一小会儿。
谁知我刚躺下,外头一迭声——我那皇后大姐姐来了。
没法子,只得起身相迎。
她笑盈盈地进来,搭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坐在烧水的炉火旁。
「妹妹可算是大好了。」
我含笑点头:「是啊。」
「幸好将军及时跳下水去将你救了起来,否则啊,你便就是不被淹死,也会冻坏了的。」
哈?
我是被沈南山捞上来的?
那他当时既然在场,我又是怎么掉下去的啊?
「我听太医说,你受了惊吓忘了很多事情——那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落水的吗?」
皇后大姐姐自顾自地接着发问。
我只得实话实说,回了她一个拨浪鼓一般的摇头。
她叹了口气:「我可怜的妹妹啊……」说着,伸手要去提那炉子上烧着的水——没错,徒手。
我连忙扑上去阻拦她。
于是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只觉得一股疼直接上升到大脑,有一瞬的愣神。
待我反应过来时,一只胳膊被沈南山捞着,皇后大姐姐则靠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拿帕子捂着半张脸,似哭非哭。
「妹妹说要沏茶给我吃,我说了这事儿让下人来做就好的。妹妹不依,非要亲自来。谁知就绊了一下,被滚水泼到了胳膊……皇上,可吓死臣妾了!」
啊……原来这个人是皇上啊……
诶?不对。这不是重点……
我的胳膊好疼……
我转头去看被沈南山捞着的那只胳膊,对上他也正在看我的视线,吓得打灵魂深处一阵哆嗦。
好在皇上就是皇上,随行都会带上御医。不多时就有人引着御医进来了。
来人挎着药箱冲进来,看了我一眼,忍不住骂了一句:「怎么又是你?」
我一看,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是你?」
这就是我甫一醒来时拿针扎我的那哥们。
那哥们大概是收到了来自沈南山的眼神杀,没再搭我的话,乖乖放下药箱,接过我的胳膊,替我看诊。
我一见胳膊上起的泡并不算严重,松了一口气。
那哥们儿也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珠子,对沈南山说幸好是冬日里,衣服厚实,烫得算不得严重。
说完逃一般快步走出去开药方了。
现场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万岁爷纡尊降贵地出声暖场:「姨妹无事便好,前厅宴席该等急了,沈将军,咱们且去吃酒吧。」
天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沈南山对我的贴身侍女扔下一句「照顾好你家夫人」,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万岁爷出暖阁去了。
我在他身后忍不住就要给他鼓鼓掌——棒!不愧是我男人!
他们一行闲杂人等都走了,暖阁里就只剩下我和女使香儿。
香儿细细替我包扎胳膊上的烫伤,愤愤不平地开口:「奴婢可看得真切,根本不是大小姐说的那样……」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堵住她接下来的话——质疑当朝皇后,若是被别人听见了,你明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香儿大概也领会了我的意思,吐吐舌头,转过话头:「小姐,你疼吗?」
要不我也烫你一手泡你看看疼不疼?
「一定很疼吧,」她自问自答:「哎……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不会。」我斩钉截铁。
「也是,那可是宫里的御医,定然不会留疤的。」
「香儿啊……」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问她:「我……我那个姐……姐,她,她是不是……和,和我有,有仇啊?」
「小姐你真的都不记得了?」香儿抬起头,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我。
我点头。
我也刚来,又没给我读档,我哪知道前置剧情是什么啊?!
「哎……」香儿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大小姐喜欢将军,当年咱们府里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谁不知道?将军也喜欢大小姐,三天两头就托人捎东西来——这些年,将军和大小姐也常常以小姐你为幌子,互相通了不少信……大小姐记恨您可以嫁给将军,这些年但凡有机会,就给您使绊子……」
「你……你说什么?他……他俩,他俩,他,通信?」我一着急,一口咬在舌尖上,疼得脸都抽到变形,也顾不得太多,直直追问。
我的妈大兄弟!
你这是在玩火?!
你这是打算绿了皇上?!
我的男人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宴席散后,回将军府的车子里,他喝得烂醉,躺在我身侧,身上有连酒气也掩不住的熏香的味道。
女人对香总是很敏感的,况且那香味我下午也闻过,一下子便识出了,是我那皇后大姐姐身上的香味……
沈南山躺在车里,睡得死沉死沉。
我的心里却是一阵忐忑,脑子里出现了满洲十大酷刑的画面——如果他绿了皇上被发现了,那我到时候能不能自己选择个好看的死法啊?
诶?不对。
他绿的,凭什么让我死啊?
古人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沈南山突然翻身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他吓得一下就不口吃了,脱口而出一顿标准国骂:「我***沈南山!你想吓死谁!」
「乔烟儿!」
他一把抓上我刚被烫伤的那只胳膊,眼睛里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不愧是个将军!一只手还未曾多用力,我那只胳膊便连骨头都闷闷地发疼,仿佛下一秒,我的胳膊就会被他捏得稀碎。
皮肉之痛加上骨头的痛摧残着我的大脑神经,我忍无可忍,尖声叫出来。
他皱眉,另一只手捂上我的嘴巴,将我的尖叫声锁在他的掌心。
「乔烟儿,」他再次开口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我努力挣扎出他捂我嘴的那只手,喘着粗气回答:「我想让你……」
「如何?」
「你先放开我的胳膊!」
「……」
沈南山大概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下意识地撤回了自己的手。
我连忙把那只胳膊护回自己怀里,细细抚了抚。他撤力的后劲儿还是让我疼得额角沁下丝丝冷汗。
兄弟你的手是老虎钳咩?
沈南山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黑暗里我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到底是如何。
我俩互相沉默地坐着。
直到外头喊起「将军、夫人,到府了」,他才一把按住想要起身下车的我,沉着声音对我说:「烟儿,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完,他起身下了车,步履稳健,丝毫不像方才还烂醉如泥的人。
而我,却沉浸在他方才的话里,左思右想不可自拔。
他方才,竟然叫我「烟儿」?
这兄弟今晚是喝了假酒了吧?
沈南山消失了。
自从那晚他喝了假酒,差点给我胳膊薅碎之后,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分明住在同一个府里,我愣是连他的脚印都未曾发现过。我甚至一度怀疑,这兄弟是不是死在自己屋里没人发现?可是也不应该啊——一个月了,早该臭得满府都能闻见了啊?
但是这些,又和靓仔我有什么关系呢?
摸着良心讲,沈南山不在的这一个月里,我是吃也……吃得挺香的,睡也睡得挺好的。黑眼圈消失了,皮肤更光滑了,头发变茂密了,就连手上的烫伤都痊愈了呢!
可能我过得太过滋润,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于是某一日,在我窝在院子里的秋千里啃酥饼的时候,我的院子里掉下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对,一个人。
就砸在我脚边。
我一惊,下意识地一脚又将他踢出去五米远……
我死死抠着秋千索,假装镇定地看着那个人在地上滑行了一会儿,然后吐着血幽幽抬起头来看我。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哎我去,这不是沈南山的小跟班吗?!
「夫人……」他又幽幽抬起一只手朝我挥了挥,我连忙喊香儿去扶他起来。他一面擦脸上的血,一面同我说:「
快逃……叛军……很快……攻破城门了……」
啊?
我一脸蒙地看着他。
啊?
他见我愣住,只能闭眼顺了顺气,再睁眼一字一句地和我掰扯——
庆王叛了。
沈南山消失的这一个月,是镇压叛军去了。
然而叛军静心筹划多年,又装备精良,朝廷援军被堵截,迟迟不能增援,眼看着这城门就要被攻破了……
于是沈南山率了一队精锐快骑进宫调动禁军护驾。
临行前让自己受了伤的小跟班来通知我:城门快破了,叛军快来了,咱们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哦,奈斯,感天动地夫妻情……什么鬼啊?
外面都是叛军,你让我逃?我逃哪儿去?逃叛军营地里给他们煮火锅去啊?
就扔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小跟班给我?
我带着他一起逃?
逃一半他要是死了,我还得给他选个风水宝地,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不成?
我盯着那已经眼看着要嗝屁的小跟班看了半晌,用两秒钟的时间做出了决定——
得,先救活了他再说吧。
今天也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 21 世纪的医学力量。
那小跟班转醒的时候,我正蹲在相国寺内的马路牙子上和那个御医大兄弟聊天。
大兄弟说,皇城破了,沈南山把皇上皇后藏起来了,他们这些闲杂人等机灵点的都溜出宫逃命了,他逃到这里时发现受伤的人太多,就留下来照顾伤员了。
我说,我刚替那个小跟班包扎好,外头就闹起来了,说城门破了,我急急忙忙带着几个家丁从后门逃出来了,这不就到了这里了吗。
大兄弟问我,你也会医术?
我回答,just so so。
啊?
就是,略通、略通。
大兄弟暼了眼被我包得像个起尸的木乃伊一样的小跟班,咽了口口水,朝我敷衍一笑。
小跟班躺在我身后的柱子上,一脸懵逼地问:「夫人,你也死了?」
……
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啊?可愁死我了哎呦……
香儿屁颠屁颠跑过去跟小跟班解释。
我冲着他俩摇摇头,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枝来把玩。
大兄弟蹲在我旁边啧啧两声:「你这将军夫人做得,真的是惨。」
大兄弟,有话好好说,在我伤口上撒盐就有点不地道了啊!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做将军夫人的啊?」
沈南山的夫人,那必然得是我这种打不死的小强一样皮实的女子才能做得的啊!
大兄弟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这皮实的程度,都快赶上我们太医院医学奇迹的案例总和了。」
我可谢谢您,我还能刷新记录你信不信?
「诶?你这口吃是天生的吗?」
「你怎么就嫁给沈南山了呢?」
「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很惨吗?」
「为什么沈南山都不派人来保护你啊?」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大哥,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嘛?
我不想回答他,扔了手里的草杆转身就走。
大兄弟在我后头「诶」了一声,也未曾跟过来。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安静地开始回想他刚才问我的问题。
沈南山是将军,护主本来情理之中。
可……
可他的家呢?就不需要护了吗……
我……不需要护吗……
思及此,我不禁鼻头一酸。
我在这个世界里,爹不疼、娘不爱、姐姐不喜欢、夫君不在乎……
便是如今这般生死关头,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从来,只有我一个人……
擦着眼泪,我突然就笑出了声。
胸口闷闷的,有些呼吸不过来。
沈南山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会如何吧?没有想过我能不能逃出去?没有想过我就算逃出去了,一个女人又当如何?没有想过我面对这样的境况会不会害怕……
终究,我于他而言只是乔烟儿。
可他于我,却还是被我自作多情地加了个「夫君」的身份。
我本以为,这陌生的世界里,他会是我的依靠。
可他不想做我的依靠……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好像……一语成谶……
沈南山终于出现了,在五天后,大相国寺被一场大火烧了之后。
他站在飘着黑灰的院子里头看兵卒们清点满地的尸体。
小跟班和香儿跪在他跟前,香儿哭天喊地对他说:「夫人还没有找到,将军你快找夫人啊!」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我被
大兄弟领着,躲在佛像后的密道里,默不作声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觉得胸口又闷闷地疼起来,有些窒息。
香儿的声音已经哭哑了。
小跟班也在跟着哭。
这时又有两个兵卒抬了一具女尸过来,一方白布下面垂下一块沾着黑灰的玲珑玉石。
香儿尖叫着扑了上去,嘴里直喊着「小姐」。
那块玉石,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一件大红猩猩毡上的。
沈南山喝了假酒的那个晚上,我就穿着这件大红猩猩毡。
小跟班吼了一句「夫人」。
香儿倒在沈南山的脚下,小跟班连忙扑过去扶她。
沈南山还是没有过头来看一眼,抬起手挥了两下,那两个兵卒便又把「我」抬走了。
大兄弟在我身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沈将军还真是铁石心肠。」
我苦笑,不是他铁石心肠,只是对我不上心罢了。
将军夫人「乔烟儿」已经死了。
我对大兄弟说。
以后,我叫许筱熙。
叛军终究还是没有叛乱成功,庆王被沈南山的部队夜袭活捉了。
皇上下令将庆王曝尸于城楼之上,以达杀鸡儆猴之效。
我站在城墙下,手搭凉棚看过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像只猴子。
我默默放下了手。
旁边的大兄弟问我,你不害怕?
我眉头一皱——害怕?
我学解剖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吧?!
「你看。」
我抬手一指。
大兄弟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
「庆,庆庆王的颈……颈椎骨……断断断断断了。」
「什么?什么东西断了?」
大兄弟一脸蒙。
「头断了。」
「……」
大兄弟默默收回视线,看着我,眼中神色复杂,良久冲我抱抱拳:「不愧是将军夫人,是在下输了……」
我白他一眼,骠骑将军夫人沈乔氏已经被下旨厚葬于沈家祖坟了。
由香儿和小跟班护送出城行丧葬之礼,而沈南山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棒!
我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我男人!
我问大兄弟,你还回太医院吗?
大兄弟叼着根草芯,头摇得像拨浪鼓:「太医院俸禄又低压力又大,我可不回去了。」
我说好,那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吧。
大兄弟:??
我和大兄弟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城,盘了一家医馆。
从此,那座小城里多了一家名叫「保安堂」的医馆,也多了一位并不常常给人看诊的许大夫,和一位妙手回春的白大夫。
啊,对了,大兄弟的名字叫白奕辰。
每次我俩捧着一大碗饭蹲在医馆门口的台阶上扒拉时,他总是会同我伤春悲秋。
「当年我还是个太医的时候,那可是太医院一枝花!宫里的娘娘们都可稀罕我了!你是不知道……」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感情你们都喜欢给皇上做绿色的帽子?
「唯独皇后娘娘,她稀罕沈将军,看不上我,我去她宫里请脉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嗯,我知道他稀罕沈南山。
「这皇后娘娘似乎也看不上你啊。」
嗯,你说得对。
「你但凡去趟皇后宫里,总得挂些彩回去,可都是我给你包扎的。」
我谢谢你啊。
「所以我说,你怎么当初瞎了眼,嫁了沈南山这种男人啊?」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他非但不帮衬你,你挂了彩,他倒反过来斥责你?」
也许这就是男人吧。
我听得烦躁起来,夹了块肉塞进他嘴里。
他会意,闭了嘴。
我低着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饭。
前尘往事随风了,他沈南山凭什么霸占着我的人生?
我偏要忘记这个人。
大兄弟医术高超,再加上相貌着实是精致出众,于是我们刚来两个月,他便以一百八十码的速度在十里八乡蹿红。
我俩蹲在铺子门口吃早饭时,路过的买菜大婶都会甩着包头巾子冲他甜甜地喊一声「白大夫,早啊」,还会顺手塞给他一捆小青菜或是几只甜鸭梨。
他笑吟吟地和大婶们说笑搭话,我默默地把东西都拎进后厨——今天的午饭菜钱又省了!
我的口吃症逐渐好转了。
可以肯定乔烟儿并不是先天口吃,许是性格使然。不过遇上我这么个没羞没臊又话痨的性格,她就是个哑巴,我也得想尽办法给她治好!
大兄弟一边配药一边打趣我:「我原以为你说你懂医术是扯谎骗我,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啊。」
那是——我那堆起来比我人还高的教材,是白花钱的吗?!
只可惜西医在这个世界里局限太多,我实在是施展不开——所以大多数时候,看病问诊还得靠大兄弟。
东村的张大娘扭了腰,得针灸,大兄弟背着药箱哼哧哼哧跑到东村去;西镇的薛女娃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半夜里来敲门,大兄弟扛起药箱外衣也来不及披就跟着跑出去……
他说宫里当差苦,如今的日子可比他在宫里养尊处优苦太多了吧。
我跟大兄弟说,你回宫去吧要不?
大兄弟把一颗银杏果丢到我头上:「你那小女使一定是告诉别人我也死了,我如今回宫去,那得吓死太医院多少老不休?」
我一听也对,顺嘴回道:「行吧,那你就留下来给我做长工吧。」
大兄弟突然就笑了,连声应和:「好嘞好嘞老板娘。」
我听得有些飘飘然。
外头一叠声喊了起来:「白老板,白老板——白大夫!」
大兄弟丢下药杵迎上去。
来人满头的大汗,脸上赤红赤红的,看来是飞奔而来。
大兄弟忙问他怎么了。
「俺,俺家娘子生孩子,稳婆说她——孩子胎位不正,得扎针啊!」
我用胳膊肘推了推大兄弟的背,躲在他身后压着声音问:「你在宫里给娘娘们接过生没?」
大兄弟咳嗽了两声。
我福至心灵——这货没有。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雄赳赳、气昂昂——我,许筱熙,经历过漫长的医院见习与实习,什么场面没见过?
我轻轻嗓子,昂首阔步从大兄弟后面走出来,手一挥——走!
彼时天已经擦黑,大兄弟一手提溜着药箱一手提溜着我,跟在那来请大夫的人后面,疾步走着,还是放心不下地悄声问我:「你行吗?」
「你觉得我行吗?」我反问。
「我觉得你不行。」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
见到那产妇时,她正闭着眼睛直喘气,两个稳婆围在她床边叽叽喳喳。
我连忙吼了一声:「安静!」
稳婆们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兄弟躲在门框外头,偷偷盯着我看,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我从大兄弟肩头扒拉下药箱,大步走到产妇跟前。
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
许是生产时间太长,羊水已经很少很少了,甚至还有些变了色。产道开放情况也不好,就算孩子胎位是正的,想必还是会难产——我最担心的,还是这孩子再生不出来,怕就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里了。
思来想去,若是要母子平安,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剖腹。
可这个世界,没有手术室、没有无影灯、没有麻醉师、没有无菌衣、没有无菌手套、没有消毒过的手术器械……万一感染了……或者我伤到了她的别的脏器……
我开始犹豫。
产妇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背,湿冷湿冷的:「许姑娘,许大夫!你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明显很是虚弱,气息只听见出,听不见进。
再这样下去,搞不好还会一尸两命。
顾不得太多了!
我决意搏一搏。
那男人一听要剖他娘子的肚子,登时吓得脚都软了,连声直道:「使不得使不得」。
我怒吼:「你再犹豫你娘子和你未出生的孩子都保不住!」
稳婆虽也吓得不轻,却还是帮着劝说:「三寿啊,她说得不错,再这么耗下去,宋娘子和小孩儿都危险啊!」
那男人没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我连忙喊了大兄弟,叫他帮我燃上一根蜡烛,并帮助那产妇服下麻沸散。
我自己用那烛火烤着一柄蝉翼刀……
大兄弟喂完汤药走出去前,在我耳畔轻轻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嗯,我也相信我自己。
庆幸的是——我成功了!
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不管过程如何,他们终究是母子平安。
宋三寿对我千恩万谢。
但我还是担心会发生感染。
于是借着要帮那宋娘子将肚子里残留的污血压出来的由头,一天三顿地往那人家跑。
不过可能是大兄弟的药用得好。
直到我将宋娘子肚子上缝的线拆开后的第十天,她未曾有过半分感染的迹象。
至此,我这颗心才算是定了下来。
尘埃落定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大兄弟照旧捧着碗蹲在铺子门口吃饭。
他问我,你怎么敢剖她的肚子?
我说,没什么敢不敢的,当时的情况,我不敢也得敢。
他又问,你怎么会想到剖腹取子?怎么保证你一定不
会失手呢?
我说,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闻所未闻,可它却是我在某个时期重复过很多次的事情……我对我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重复过很多次?你——你喜欢剖人肚子玩?」
「……」
良久,大兄弟扒拉完最后一口面,嚼了嚼,突然对我说:「不过,我还是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能做到——不管是什么事情。」
我突然有些鼻酸,心头一暖。
赶紧将脸埋进面碗里,喝了口汤,我说:「白奕辰,我以后都不想做像这种剖人肚子的事了。」
「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这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情。」
这次全身而退是我运气好。
「好,不做就不做。」大兄弟将面碗往我面前一送:「喏,洗碗去,以后我负责看病赚钱,你负责做饭看店。」
我没敢看他,接过碗筷飞也似地逃到后厨去。
可我没想到,我因为宋娘子那件事一战成名。
「慕名而来」的人很快就登门了。
抬来了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沈南山。
当然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蹲在医馆门口嗦粉,(不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蹲在屋外吃东西,设定就是这个亚子!)忽然就觉得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我抬头,两个阿兵哥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我:「你就是保安堂的许大夫?」
我咬着粉沉默三秒……
「不,我是青城山下白素贞,我家许官人他去南村出诊了。」
「官人?」
忽然自他二人身后传出一道有些耳熟的男声:「你家官人不是我吗?」
「是你个大头鬼……」
我脱口而出,却在那两个阿兵哥各自向两边站了一步后,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那两人身后放着的一副担架上,躺着的人,不就是沈南山吗?
我上辈子一定是刨了沈南山家祖坟了吧?我都苟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小城里来了,还能被他逮到?
罢了罢了,我 21 世纪学医女孩输人不输阵!
于是我很快平复了面部表情,又给自己嗦了一筷子粉,故作疑惑地问他:「你谁啊?再乱叫人,信不信我官人回来打断你的腿啊?」
「乔烟儿!」他低吼。
这回我是真的没什么触动——我虽然做了几个月的「乔烟儿」,但我可是做了二十三年的许筱熙!
我淡然地喝一口汤,皱着眉看他。
此刻我忽然发现再次面对他,我根本没有当初设想过的诸如伤心、仇恨、愤怒的复杂心情——我现在,只想好好把手里的粉嗦完。
他也愣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和疑虑。
他就这样瞪着眼看着我嗦完一整碗粉。
我打了个饱嗝,正欲爬起来,巷子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吼:「啊!许筱熙你真狗啊!偷偷嗦粉不告诉我!」
我看过去,白奕辰背着药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我袭来。
我眯着眼睛朝沈南山扬扬下巴:「瞧见没?我家官人回来了。」
白奕辰到我面前时,和沈南山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就这么双双愣在当下。我夹在中间盯着他俩,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想起一首歌……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我带上 bgm 脑补了一下,立刻出声阻止他俩继续对视。
「官人!」我环住白奕辰的一只胳膊,腻着声音喊他:「这个人好像是来找你的。」
白奕辰:?
颤颤巍巍地回了我一个「啊?」
我偷偷在他后腰掐了一把。
他突然就福至心灵,伸手过来搭我的肩:「娘子,这位公子既然是来看诊的,咱们就别让他在门口躺着了——也怪占地方的。」
我点点头:「好呀官人。」
于是我俩勾肩搭背进了医馆,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听见身后有拳头捏得咯吱响的声音。
虽然出于本心,我一点都不想理沈南山。
但是出于职业道德,我还是让大兄弟替他看了诊。
这次可能是沈南山职业生涯最狼狈的一次吧?
一支箭将他右边的小腿扎了个透心凉,从箭头到箭身都带着小倒刺——发明这种箭的人不是个孤独的天才,就是个天杀的变态。
我当时的表情是——努力憋着笑的!但上扬的嘴角显然已经出卖我了。
沈南山一个眼神扫过来:「很好笑?」
「不是,我想起高兴的事情。」我压抑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什么高兴的事?」
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做人不能求知欲太强?
可我哪儿敢说我是因为他这么狼狈才笑的?
只得故作镇定地回答他:「我今儿个午饭没花钱。」
沈南山:?
白奕辰:……
沈南山已经想抢身边兵卒的刀来捅死我了。
好在我一秒变回正紧脸,仿佛方才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根本不是我。
白奕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表情逐渐凝重。
我在旁边帮腔吓唬他:「哎呀,啧啧,兄弟,你这得截肢啊。」
「截肢?」沈南山疑惑,「是何意?」
「就是给你腿锯了。」我言简意赅。
沈南山当时就脸色一变。
「哪里来的庸医,在这里乱放厥词?」沈南山带来的兵卒出声斥责我。
大兄弟不动声色地手里用了几分巧劲,我清楚地看见沈南山眉头一皱,额头上滚下一颗汗珠。
不愧是我大兄弟!
沈南山眼神落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开口:「让她来。」
他那眼神、那语气,寻常女子此时肯定都已经吓破胆了。
但我哪是寻常女子?
见他点我名,我连忙捋了袖子凑上去:「您想好了?从哪儿开始锯腿啊?」
沈南山视线落在我胳膊上,忽然唇角一扬:「果然是你。」
「乔烟儿,可让我一顿好找。」沈南山说。
我……
我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上面还有些淡淡的痕迹,是烫伤留下的,若不是知道它存在的人,轻易也不会发现得了它。
大兄弟也回头看了看我,眼波一转,忽然笑开了:「什么乔烟儿?您怕是错认人了吧?这是内子,许氏。」
「白奕辰,你几时有了夫人?」沈南山瞪他。
「刚有的,你可是有什么意见?」
「她是我的人。」沈南山一字一句,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字眼来。
白奕辰脸不红心不跳:「她不是乔烟儿。」
「你说不是就不是?」
「沈夫人中秋时节在皇后娘娘宫中『不小心』被皇后娘娘养的狗咬在了小腿处。那伤口深得很,定然是会留下疤痕的——沈将军不如看一看,内子的腿上有没有牙印的痕迹?」
大兄弟有条不紊地说着,和平时吊儿郎当的他有些不大一样。
我就特别想给他递茶。
不过话说回来,我腿上到底有没有牙印,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我真的不是乔烟儿?
而真的乔烟儿……
也是,只有真的乔烟儿不在了,我才能取代「乔烟儿」啊。
可是那宫里的水潭出于对宫中各人生命安全的考虑,应该不会造成可以淹死人的深度的啊!
莫非……她被狗咬了之后,染了狂犬病?
也许,那病毒在她体内潜伏了一段时间,而后终于爆发了。
狂犬病怕光惧水,她不可能自己到水边去的啊!若真的是有人将狂犬病发作的乔烟儿扔进来水里……
那……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乔烟儿没有死,他们原本笃定必死无疑的「我」被捞上来后,居然没有死……
我觉得一股寒意从身体里升腾而起,从心底一直凉到脚心。
(注明:本文所有医学类相关均有夸大成分,不可全部相信,更勿模仿哦!)
沈南山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腿上没有疤,我不是乔烟儿。
「你是谁?」他问我。
「许筱熙。」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沈南山忽然暴怒,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此刻有腿伤,他一定会扑上来咬我。
「沈将军忘了?将军夫人沈乔氏,死于相国寺大火。」我觉得有些讽刺,这男人还真是不可用正常人的思维衡量。
「你胡说!」沈南山有些激动,「她没有死!她没有死!」
我又觉得有些疑惑——这是什么过山车式的剧情转折?
你说沈南山他在乎乔烟儿,若是乔灵儿没有骗我,乔烟儿分明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落水而亡;你说沈南山不在乎乔烟儿,那此时这种赤红了双眼的模样,也分明不是演出来的……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刚进府的乔烟儿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她。现在现在你面前的,是钮钴禄·许筱熙!
我躲到白奕辰身后,打算跟沈南山好好掰扯掰扯:
「乔烟儿是大家闺秀,举止优雅有度,我优雅吗?」
「……」
「乔烟儿是名门淑女、仪容精致,你看我有仪容吗?」
「……」
「乔烟儿知书达礼,你看我像讲理的人吗?」
「……」
「这不就结了吗!」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点头。
大兄弟回头看了看我,一脸嫌弃的表情:「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把自己说得这么一无是处,你也算是头一个。」
我回了一个故作
老成的眼神给他:「是你不懂。」
沈南山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竟笑了出来,仿佛方才那个满地撒泼的人根本不是他。
这笑容,放在如今,怎么的也是可以和「有钱长得帅是我的错吗」一较高低的。
害!你们不懂。
你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他即使满身缺点,在你眼里也是世上独一份的好。
而当你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就算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于你而言,也不过一个过客。
沈南山就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
沈南山说:「听闻保安堂许大夫有当年华佗刮骨之技,在下是特来求医的。」
我说:「医不了了,回家等死吧。」
沈南山的小兵卒四十米的刀已经拔出了二十米。
白奕辰清清嗓子:「求医可以,不知诊金带够了没啊?」
沈南山笑容一滞。
我暗道大兄弟不愧是我的大兄弟,遂也站出来帮腔:「对啊对啊,咱们这儿收费很高的。」
「自……自然是带够了。」沈南山的笑容逐渐凝固。
白奕辰笑眯眯地伸出两个手指:「黄金 200 两不议价。」
沈南山面色已经铁青,却也没法子,只能咬咬牙:「好……」
我已经忍不住要去对街给大兄弟买堆窜天猴放个三天三夜了!
沈南山那种看我们不爽又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表情,看得我太舒服了!
啊……
这就是虐霸道总裁人设的感觉吗?!!
出于职业道德( qian gei de duo),我终于还是帮沈南山动了个小刀,将箭给取了出来。后头开药的事情,自然就交给大兄弟了。
我洗完手去药柜处寻大兄弟的时候,他正趴在柜台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我猫着身子走近,偷偷凑在他耳畔超大声地喊了一句:「白奕辰」!
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刚写好的一个字便被涂花了。
「许筱熙!」他看了眼写砸了的字,皱眉佯做生气地也吼我。
我看出了他压制不住的笑意,伏在柜台上笑得直揉肚子。
他摇摇头,换了一张纸,重新写过。
我问他在写什么。
他说,给沈南山的药方。
我凑过去看了看——嚯!好家伙!单几个我认识的药材就是以金计价的价格,这一张药方上写的怕不都是药材,是金子罢。
「你给他开这么好的药?」
「也不算好。」
「啊?」
「主要就是贵。」
大兄弟果然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沈南山又被抬走了。
在他麻沸散的药效还没有散的时候。
我挥着小手绢送他离开千里之外,心里念叨着:你别再回来。
但是,似乎总有个 flag 必倒定律。
因为,我,又见到沈南山了!
这次,我是被沈南山的人强行绑了来的。
彼时我正好好地在路上走着,突然旁边停着的车里就下来了一车面包人!
哦,不对,一面包车人!
不对,这个年代没有面包车,是一马车人!
将我团团围住。
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被沈南山绑着,在他军营的营帐里,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有病吧?
我向他发出真诚的问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不是乔烟儿。」
「我不是早跟你说我不是了吗?!」
「可我喜欢你。」
「?」
什么神仙剧情进展?
「可我不喜欢你。」我白他一眼。
「你和她不一样。」
「我知道。」
「跟着我,我会给你荣华富贵。」
你给我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还差不多……
沈南山见我不说话,忽然邪魅一笑。
如果不是能力有限,我一定给他截个图做成表情包。
「你夫人死了。」我一字一句。
「我知道。」他的表情毫无波动。
「乔烟儿为什么会落水?」我直言不讳地问他。
他忽然转脸来瞪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杀气:「那个女人疯了。」
「疯了?」
「对,疯了。像只疯狗一般。」
我想了想,怕是乔烟儿当时真的如我所料,感染了狂犬病。
「你们将她扔进水里的?」我问他。
「她要扑到灵儿身上了,我将她推下去的。」
我笑了,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沉默了不知多久,外头闹了起来。
沈南山一嗓子喊过去:「闹什么?」
外头的兵卒回说:「一个白衣
男子提剑而来,身手了得,伤了我们许多兄弟,让我们把人交出来什么的……」
「谁?」
「许筱熙!」
不等外头兵卒回答,一声暴吼从营帐外传进来。
我听出来了——白奕辰。
我被沈南山拎着衣领揪出营帐,白奕辰被一群兵卒包围着,白衣染了点点红梅。
其实……竟然有点好看……
「沈南山,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白奕辰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沈南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有多少年没有见启北侯府二公子提过剑了?」
我:?
大兄弟还有这人设?
我一时不知道是该表扬大兄弟深藏不露,还是该骂他蠢钝如居……
不过想来也说得通——不然我凭什么觉得沈南山这样不可一世的人,会记住太医院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御医?
「这女人,是我的夫人。」沈南山慢条斯理地抱着胳膊看他。
白奕辰咬唇,仿佛想要骂脏话。
我抢在他前面骂了出来:「沈南山你脑子有问题吧?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乔烟儿!」
「况且,叛军攻城的时候,另一个『乔烟儿』也已经死了。」我想了想,又补充道。
沈南山果然比我想象的更非比寻常,他说:「我说的是你,不是乔烟儿。」
哦!奈斯!那我给你鼓鼓掌?
事实证明,你永远不要尝试和沈南山讲道理。
在我尝试和沈南山讲了约摸有半个小时的道理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彼时大兄弟已经是精疲力尽。
我看见沈南山的弓箭手了。
大兄弟也看见了。
我俩对视了一眼,忽然就都笑了。
大兄弟的唇动了动,我看懂了,他说:「你怕吗」。
我摇摇头。
我不怕。
可是我撒谎了。
大兄弟身上插了无数支箭,在我面前倒下去的时候,我忽然就怕了。
沈南山笑得张扬。
可我的耳畔只有一阵风声,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忽然就变成了慢动作。
大兄弟的唇角是刺目的鲜血,可他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看着我,里面有波光潋滟。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午后,我让大兄弟给我做长工,他打趣儿喊我「老板娘」,随即来了一人喊他白老板。
……
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将军夫人。
我也不在乎大兄弟是不是启北侯府二公子。
我想要的,只是做保安堂的「老板娘」。
……
大兄弟的眸子没有合上,他的一只手朝我的方向伸过来,却再也没有动过一下。
我见多了生离死别,可真正到自己经历的时候,却突然没了眼泪。
……
我想起相国寺被叛军烧了之后的那天,我躲在佛像后的密道里,哭湿了大兄弟的一整只袖子。
如今,我身侧的是沈南山,我却倔强地一滴眼泪都不想给他瞧见。
「他死了。」沈南山附在我耳畔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
「你指望不上他了。」
我不想接他的话,理了理思绪,说:「我想替他合上眼睛,我不想他死不瞑目。」
沈南山想了想,松开我。
我尽量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不让所有人看出破绽。
白奕辰的眼睛还是那样水光潋滟。
真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啊。
我跪在他身前,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覆上他的眼睛。
「白奕辰,」我喃喃:「我不怕。」
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在脖子上一划,我能感受到有什么温热如水的东西从身体里喷薄出来……
是那把蝉翼小刀,精致却锋利无比。
……
沈南山过来拉扯我的时候,我死死地握着白奕辰的手不肯松开。
直至我意识消散前,他也没有成功将我拉扯开。
别人穿越,男主千娇百宠。
我这剧本怎么是这样的呢?
不行,我要改剧本……
「同学,同学!」
一阵剧烈的晃动,让我不得不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我有一瞬间的晃神。
对面似乎坐了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孩子,我还没能看清他的脸。
他见我醒了,迫不及待地问我:「你叫我那么大声干嘛?」
我:啊?
「你刚不是一直在叫我吗?『白奕辰、白奕辰』的,不信你问旁边的同学。」
我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他的脸——「白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