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裴璎看着自己头顶被压上了盖子,黑压压一片。
然后又是悉悉索索一阵声响,该是不断有东西被压上来。
裴璎气闷,自觉无法呼吸。
她头脑混沌,脑中所想一片凌乱。
许多许多片段,许多许多声音。
那里面有她的父亲和继母,有顾随,有茜茜,有老太太,有二太太……
她听到继母和父亲说,要走,要逃难,家里连车票都买不起,变卖了家产去了连个落脚地方都租不起。养她这么多年,连学都供她上了,如今,如今也该卖了换银元……
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可裴璎记得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自己打工一点点挣的学费,又是谁供的?
可她也知道,比起那些被虐待,被动辄打骂出气,由着母亲性子硬裹小脚的女孩子,自己实在算是幸运。
生养之恩,生养之恩,斩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老话如此,她不甘愿,又做不到一刀两断一走了之。
所以父亲问她时,她说,好。
她又想起顾随。
第一次见他,很怕。一直很怕。
她嫁给他的那天——是嫁吧,还是要说,他「纳」她的那天?
那天他和她说:「别怕,阿璎,别怕……」
其实后来有段时间,真的不怎么怕他。
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顾随在她心里一天天剥掉外面的那层硬壳。
她还壮着胆子问他:「你有酒窝,怎么不爱笑?他们都说,有酒窝的人笑起来最好看——」
顾随摸着鼻尖没答她,也是没掩住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小妖精。」他笑骂她。
裴璎也低下头抿唇笑起来。
真可惜他们的关系太不牢靠,一个孩子就能葬送掉。
当然肯定不止一个孩子。
她想,一片漆黑里居然想笑。多亏她发现得这样早,所有的粉饰太平,内里全是糟污。
她手里攥着银票和顾盼的玉佩,脖子上挂着属于她的另一枚。
缘起缘灭,她早丢了它好了。在他们相见之前,在她父亲也打定主意卖了她之前。
箱子里空气稀薄,她不敢动也不想动。还在想,也许就这样窒息死掉——在逃亡路上,博一个欧亨利的结局。
她呼吸浑重,脑中的人物面容都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盖子终于被人掀开。
「璎——」
顾盼唤她。
刺眼的白光射进来,她在那一刻以为自己得到了赦免或救赎。
顾盼抹了黑脸,穿着袖口都脱了边的旧袍子,连着背上都装了一个驼起的大疙瘩。
「璎。」他说,「没事了。」
他们终于看到沪上的太阳。
他带着裴璎走向新人间。
和裴璎一起站在阳光下,顾盼想起那先生后来同他说,「我不论你们是真逃命还是私奔,既摆脱了虎狼窝,依我言,为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新生活。」
他相信。上海有他的旧友同学,有他父亲的旧商户,白手起家虽艰难,也不是绝不可之事,他总要试一试闯一闯。
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
21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四年看到他们的婚讯。
黑白报纸上,是她的盈盈笑意透过油墨也直戳到他的眼底。
西式婚纱,手捧花,戒指。
那些他没有给到的,总算有人一一偿了去。
顾盼在她身旁笑得同样灿烂。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一年,或许不是。
或许他们早就在一起,只是近才补办了婚礼。像是他们好容易才攒起了自己的资本,再不惧他看到。
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他不过是他们本该顺遂平稳的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顾随想到一个词,叫拨乱反正。
他头痛欲裂,竟是一时胸闷到喘不上气来。
良久,他捂住脸。
绝望和泪水从指缝间无可抑地涌出。
22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八年再次见到她。
派去接送的轿车停在府门,车门被候着的人拉开,先伸出的是一只白色的低跟女士皮鞋。
再向上是匀称的小腿肚,云锦旗袍勾勒出姣好身型,雪白的毛呢外衣,手上拎着小小的挎包,腕上戴着那只银镯,短发,水墨般渲出的眉眼。
顾随的目光凝在她隆起的肚子。
他凛住呼吸,任北风混着冰碴一齐扎进心肺。
他的弟弟顾盼从另一侧下车,牵出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小孩子分明就是另一个裴璎,一身白色小洋装搭小皮鞋,头发烫了时兴的洋娃娃卷,噙水的一双鹿眸,红润嘴唇,小脸盘,尖下巴。只是面颊鼓鼓,眼里一片天真纯粹。
天真,天真太不易。
看来是不怕生的,坐了一路车也不见困倦,只是好奇,不住地打量周围。
见了生人倒是害羞,又许是顾随看她的目光太直勾勾,
总之是一下子扑到了顾盼怀里,口中只叫着:「爸爸。」
顾盼蹲下去哄她:「菲菲乖。」
顾随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不是没想过。
顾盼和裴璎,既结了婚,总该有儿女承欢膝下,两人恩爱两不疑的画面。
可真让他见到,撕裂一般,还是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在原地,眼见着穿白西服的顾盼一手抱着他们的女儿,一手挽着裴璎朝他走过来。
他张口,未言什么先呵出一口白气,「你们来了。」落语也不过一句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场面话。
「大哥。」
顾盼开口。
裴璎始终垂眸,挽着顾盼的掌心有些出汗。
顾盼怀里的小姑娘倒是扭过脸和顾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好奇的,一点点探究的意味。
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眸里有顾随许久未见的干净。
「叫大伯,菲菲。」
那小姑娘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也不说话,再多看一会也许就又要扭身攀上父亲的脖子。
「孩子认生,别见怪。」顾盼解释。
顾随也不说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他自然不会见怪。
23
老太太的灵堂缟素。
若不是为这个,顾盼和裴璎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这个府门。
顾盼自不必说,生养疼宠自己的母亲,他已错过了这些年尽孝的时光,总不能让老太太走的时候也缺了幼子陪伴。
其实他们后些年也通了书信,只是母亲一直告诉他自己很好,教他不要担心,不用回来看顾她。
所以母亲的书信乍断他只是起疑,还没理个清楚就收到了顾随的电报。
那信上写得极简单:「母病沉疴,速归。」
顾盼见到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暇探究顾随原来早得知了他们的住址,只是懊悔自己没有早些回去看母亲。
其实这个年节,他就准备回去的。
他在桌前呆坐了半晌,隔着山高水长与那缠绵病榻的母亲心心相印般一样痛苦。
还是裴璎握住了他的手,劝慰他:「没事的,回去看看她,别担心。」
「我总想着,璎,现下局势动荡,上海绝不再安宁了,你知道我同你说过把我们手下的产业交接了就带着菲菲出国避难,其实我也想过。」顾盼同她说,「若母亲愿意的话,我们就一同走,虽然还没同你商量过,璎……」
他说:「我好怕再见不到母亲。」
「不要这样想,或者你一人去了再折返,或者处理好了一切我们一家一起去,不必担心我和菲菲。」裴璎同他说,「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顾盼沉吟许久,终是不敢把裴璎和菲菲独丢在这烽火乱世。
「我们一起去,璎——」
「只是若你介意——」
裴璎打断他:「我说过的,不要担心我,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于是顾盼迅速交割了他们名下的所有产业家私,只是还不及带着裴璎和茜茜回北平,先又收到了顾随的另一封电报。
「母亡故于十六日晚。」
冰冷的铅字抽空了顾盼的所有力气,忽觉得手中在做的事全无意义。
只是——他看看妻女,路还是要走下去。
只是那根弦绷得太紧,夜里偷偷哽咽的时候还是被裴璎察觉。
她从背后拥抱他,温热的鼓起的腹部碰到他的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于是他翻过身,抚摸裴璎浑圆的小腹。
「我好难过,璎,我没有母亲了。我们的孩子,再不能看到他的祖母了。」
裴璎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她也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艰难,眼见着顾盼一点点长成独当一面顶天立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大男孩。
24
顾宅。
气氛不怪异才奇怪。
纵是饭桌上的人不显什么,下面立着的仆从们也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还是二太太先开口:「二弟和弟妹远道来辛苦了。何况弟妹还有着身子。」
她笑:「这杯酒便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顾盼也笑接了:「多谢嫂子。」
「其实大人总还差些,孩子才是真受不住。」她话锋一转,「菲菲多大了?才这些年纪就坐了这样远的路,明日还有几场法事,等下可要早早歇了,不然可怕熬不住呢。」
其实她咬的就是一句「菲菲多大了。」
顾盼把贴唇的酒杯放下,没答言。
在场的人都提起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裴璎倒是张口。
「六周岁,才过了生日。」
众人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去。
也是,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便是怀着孩子,又怎么生得下来。
顾茜茜也在桌上,她也绞了短头发,捧着碗不说话,颇有几分裴璎当年的薄寡模样,也对母亲刚刚挑起的话题充耳不闻。
顾随敲了敲碗沿示意二太太话多。
「昌平还没好?」他问同在饭桌边角坐着的,他的四太太。
喜儿闻言愣了下答:「是,身上还有些烧,大夫瞧过了,再发会儿汗许就好了。」
「嗯。」顾随答言。
一顿饭吃得是各怀心事。
25
裴璎也没想到第一个找自己的人会是他的四太太。
昔日的丫头,放他们走的恩人。
裴璎倒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了。
她避如猛兽毒蝎的身份,在旁人眼里也不如是。
她等着喜儿开口。
「夫人……」喜儿踌躇,「总有些话想着还是要跟夫人说清楚。」
裴璎不接,静候下文。
「老爷去找过你的,第二年。」
裴璎没理会,只是用葱管似的莹白指甲扣衣裳上的暗纹。
「自你走了以后,老爷一直挂心,不,他哪里是挂心,简直是疯魔。」喜儿叹口气,「我从小被卖进顾家,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他那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北平,车站,全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府里人都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的院子他不许动,人也不许动,可若是有人提了你的名字,夫人,那真真是触了逆鳞。」
「后来第二年他得了什么信,当然我们谁也没亲眼见到,不过任谁看不出来,他那个态度,「久旱逢甘霖」,夫人,我没念过书,不知道用在这里妥不妥当,但就是喜极的样子——又喜悦又急切,可我看着不知为何还带着惶恐。我想他是太怕失去你。」
「我胡猜的,夫人,但他确实连夜走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嚼舌头,说他是去赶火车。」
「他走得这样急,除了你,我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喜儿轻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见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见到,但他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心里什么地方死掉,又有什么东西长起来。」
喜儿说:「我形容不出,就是……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脱胎换骨」吧,这个词,大约是没有错的。」
「他后来更话少,只在外面埋头做工,总是很晚才回来。这宅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听他们说,与外面什么人断了联系。府里有段时间过得艰难,大约也是没了庇护的缘故。」
屋里安静了一刻,喜儿复又开口:「你知我为什么成了姨太太?」
「有日他喝醉了,醉得可怜,跑到小院里来找你——哪还找得到呢。」
「他躺在床上,那么大的人,一直哭,眼泪淌不完似的,一直说胡话。」
「我上去伺候,叫他错认了人吧,稀里糊涂就在一起……」
「你知他醒的时候那眼神恨不能把我碾碎,可我终是有了昌平……」
「与你先前入府的日子是同一日,夫人。这可不是赶巧。」
裴璎手指微僵,不知再听下去有什么意义,起身欲走。
喜儿在她身后喊:「我知道这个位子你瞧不上,可我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我心甘的。」
裴璎停住脚。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喜儿咬咬唇:「我知我哪里都比不上你,没你漂亮,没你有理想,我挣得一个姨娘位子就欢喜得要烧高香,哪怕他不喜欢我也无妨。」
「我这样劝自己,可他眼里没有我,这些年我自怨自艾,除了昌平谁都不拿我当回事。」
「是不是世人都这样心贪,得了富贵便求情爱。可笑他同我一样求而不得。」
「裴璎你看看他行不行,你回头看看他,你知道他多喜欢你,你知道他变好了,他为你变好了!」
喜儿的笑容里添了些癫狂的滋味。
裴璎心惊,也知这宅子可以摧磨人到这地步。
她大约是太孤寂,太孤寂,致死的,致疯的。她向着裴璎抖露心迹,也许就是压抑太久,将心底的苦水寻个对象来倾倒。
路是自己选的。
每一步。
裴璎垂眸,捂着肚子略微后撤了些,启齿也算答了她上面那段诘问。
「是你的先生,与我无关。」
26
顾随在裴璎走的第二年得知了她的讯息。
他大喜过望,又平添畏恐。
信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位上海的商业伙伴寄来的,说是伙伴,其实不过都以利益相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也不可能全是锯了嘴的葫芦。
像这位,就是先头在顾盼处守诺,转身给了他消息讨赏。
顾盼那个才刚起步的小厂子,与顾随手里的比起来,自然不算什么。
他连夜买
了车票赶过去。
其实没想好后路,怎么带她回来,怎么用自己手里的关系「请」她回来。
他只是想先看到她,看到她,那种强烈的欲望远胜一切。
于是他去了,行囊都没理,风尘仆仆赶到那人说的地方,一间小厂房,是真小,机器新置的,工人一看也不是熟练工。
他想法子偷混进去,贴到他们那间姑且可算作办公室的房间。
他不敢敲门,他有预感,与裴璎相见,会落得不是他死便是她亡的下场。
他做贼一样听墙角。
听到他们争论,厂里的开支采买,怎样怎样。
这与他设想的二人情意绵绵的场景挨不到边,心里一直燃着的那团火气也先浇了一半。
裴璎看着比之前丰腴许多,肉长了上来,虽然还是瘦,起码不会再叫他担心人会折在风里。
他费尽了力气找寻她的每一处变化,所有细枝末节的表情神态。
她和顾盼对嘴,气得脸发红,拍着桌子据理力争。
若是以前,顾随恐怕要觉得她可爱得像只嗲毛的小猫。
可现在他眼里看到的,还有别的东西。
他心头有被震到一下,被她鲜活的生命力和那种蓬勃肆意的生机。
他对裴璎的末印象始终停留在病房,她打着点滴躺在床上,整个人只剩了一个壳子还吊着一口气。
裴璎的镯子再度晃了他的眼,更刺目的是她手腕上蜿蜒丑陋的疤,瞥一眼就激得他心惊肉跳。
他害怕,她在自己身边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活力,她会枯萎死去,会用最决绝的方式了结。
他头晕目眩,私欲与身体里从未出现过的另一种声音斗争。
他透过那简陋的木窗看到裴璎和顾盼总算达成共识,然后裴璎露出了一个他所见最美的笑容。
她看起来幸福又快乐。
顾随落荒而逃,心里溃不成军。
他后来再未提裴璎,周围人也都有默契地从未提起,他便生了勇气告诉自己总会放下。
直到第四年看到她的婚照。
他后悔了。
他不后悔在她走的第二年找到她的时候没有把她带回来。
他后悔的是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她。
他在永远不会寄出的信纸上划字:
「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这不是我的错。
但后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好结局。
可是执念生根,再生根。
27
顾随不知道为什么顾惜菲这个小姑娘不怕自己。
开始是认生的,后来就不是了,围着他「伯伯伯伯」叫个不停。
他有自知之明,实在不是什么讨孩子喜欢的个性,他腐朽严厉,儿女与他都并不亲近。
茜茜小时候是亲近的,越长大越疏离,十几岁的小女孩,他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昌平也不亲他,因为他对他母亲的态度。
只有菲菲,一股脑儿地往上凑。
顾随对她的态度复杂。
喜欢。活泼开朗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可她太像她母亲了。
睹物思人,睹人思人。远在天边思,近在眼前思。
顾随知道,有些念头,捻灭了,掐断了,半星火种也不该留。
「大伯。」
菲菲扑到他身上。
他不恼,松了领带,解了西装袖扣,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抱起菲菲听她说话。
小人话很多。
听她讲起他们家里的那只狗狗,很大只,可以被菲菲抱住颈;他们家里的保姆阿姨,做得一手多好吃的上海菜;她妈妈怎样兴致勃勃下了厨,手生烤糊了皮,被她爸爸不嫌弃地吃掉,只有她吐着舌头嫌弃;又说他们怎样斗了嘴,害得顾盼被轰出房间跑来跟她挤一张床……
顾随含笑听着,在脑中一点一点描绘他们那个家的模样,她所处的日常,温馨的,美好的。
然后菲菲说起自己前段时间过生日,「我爸爸自己做的蛋糕给我吃,我妈妈在上面用奶油写了字:『祝菲菲』——她写得太大,只好舍了『生日』,只写『快乐』,好在大家都知道是『祝菲菲生日快乐。』」菲菲咯咯笑,「大家唱生日歌给我听,我许了愿吹蜡烛,第七根怎样都吹不灭,他们要帮我吹,我不许,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只能自己吹——」
顾随再听不到后面的话进耳。
第七根,哪来的第七根?不是才过了六岁生日?
他一颗心浮浮沉沉。
他问菲菲:「告诉……告诉大伯,菲菲今年七岁了对不对。」
菲菲捂嘴,大眼睛转了几转。
「妈妈说让我保密的。」
得了确切答案,他反而平静。无漪海面下藏着惊涛骇浪的那种平静。
他去他们房间,见到了
倚门站着的顾盼。
「大哥。」
「有何贵干?」
「同我聊一聊,顾盼。」
顾盼让开路给他,屋里没有别人。
也是好事。
「菲菲是我的女儿。」他单刀直入。
顾盼挑眉:「所以?」
没有所以。
顾随哑声:「我以为她不会愿意生下我的孩子。」
「你猜得不错。」顾盼说,「可她当时的情况,囚禁,自杀,体质弱到走路都艰难,医院的药一瓶瓶输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
「医生不敢给她打胎你知道吗,怕她死在手术台上。」
「他们说这个孩子活不活看天意,顺其自然。」
「只有裴璎坚持弄掉。」
「我劝住了,我说『孟母择邻』,这个孩子不会有她生父的半点习气,死命劝,好说歹说她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惜菲』,昔非——你不明白吗。」
顾盼搓手,手指上的戒指反光:「从前的事我们不同你计较。」
「你已经毁了她一次,不要拿这件事再伤她第二次。」
顾随踉踉跄跄,做恶时就该想到事情无法遁形的一日。
追悔无意。
28
顾盼他们原定这几日就要走。
但是遇上顾茜茜的婚事就在几日后。
二太太解释:「老规矩是要守孝,这么快便嫁不好,但是现在世道这样乱……」
顾茜茜不说话。
这些日子,裴璎就没见过她说话。
除了最基本的应答,她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裴璎疑惑,裴璎觉得顾茜茜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她幼时明明还如菲菲一般,孩子的天性使然,外向开朗。
但是这些人,所有人。谁又是记忆中的样子呢。
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扰,茜茜请她到自己房间。
她递给裴璎一屉子小玩意,泥人,骨哨,杂七杂八。
「我小的时候你给我的,还记得吗?」
裴璎迟疑着点点头。
她记得的,就是有些记忆淡了,因为她拼命忘。
「那时候你总同我讲故事,说学校多好多好。」
顾茜茜笑:「做你的女儿,一定很幸运。」
裴璎不知道她何出此言,想了想问她:「你可是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
「不满意?」顾茜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我的婚事最不要紧的,就是我满不满意。」
「他们订好的亲,我舅舅家的儿子,用我娘的话说,叫『亲上加亲』。」
「原来我上几年学,就是为了告诉自己活得有多可悲。」
「该有多可悲。给我安排一个这样的丈夫,他没上过一天学,背躬着,总是咳,有什么痨症,还是个烟鬼。」
「可我舅舅只这一个儿子,他家的家产将来都是他得的。」
「我娘同我说,我是笑着也得嫁过去,哭着也得嫁过去。」
「然后我又想,若是他好看一点,有文化一点,我就会开心吗?」
「难道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签订契约,难道这世间人们都只为利益活着。」
「我想不通,想到头都痛了也想不出。人为什么活着。」她看裴璎,「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璎乍接这哲理命题,不禁脱口,「总有向往的,想为之努力为之拼搏的事物。」
她温言劝茜茜,「同你父亲说,实在不中意就不要嫁,我去为你争,不是定局的,总还有变数。」
「没用的。」顾茜茜看她,「你人真好,可是没用的。」
她说:「你知道吗,顾家再飞不出一个裴璎去。」
她喃喃一句:「我没有你口中的那般事物。」
裴璎没听清她末了一句,只知她现在处境艰难,心下郁结,想多劝慰几句,又明了事情根源还在婚约,想着解了根结才是正解。
于是急着去找顾随,嘱咐了下人们看好茜茜,只求快解决了这婚约,不要逼着茜茜糊里糊涂嫁掉。
她找不到顾盼,少不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顾随。
顾随也没想到是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滋味。
她无暇煽情,无暇顾及其他,直接说:「茜茜的婚约,可以取消吗?」
顾随愣了下:「你一来就劈头盖脸要取消我女儿的婚事,仿佛手伸得有些宽。」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自懊恼,这张嘴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裴璎不在意:「我知道我说的话十分无理,但茜茜,她不该这样忤着自己的心意嫁过去。」
「不要为了钱卖掉女儿,顾先生。」
「茜茜愿意的。」他压下自己那些原定会回怼的话语,尽量不带情绪的,温和地回话。
「不是所有婚姻都是盲婚哑嫁,我问过茜茜,她说她
愿意的。」
「她不是真的愿意——她真的不愿意。」裴璎急得有些语序都乱起来。
「徐家那个孩子只是文弱些,其他都好……」
「可茜茜说,那是个抽大烟的痨鬼……」
顾随愣住,这他倒没听过,女儿的事情锦心出力多些,说得哪里都好,他也就依言点了头。
「我会再同茜茜说,裴璎。」他说,「你别激动,对孩子不好。」
「若茜茜真不同意,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嫁过去的。」
裴璎半信半疑,顾随被她目光伤到。
她对他,早失了信任。
「我保证,寻空时就去问她,绝对按她想法来行事。」
「你放心。」
裴璎才略略放下心来。
她想着再去看看茜茜,可是身上实在困乏,又想着天色实在是太晚,就折回了房里休息。
那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29
顾茜茜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自己房间。
她等不到,不愿等,不信能等来不一样的结局,或者她是觉得婚约取消与否于生活都无助益,生命的意义她无从寻得。
于是她选择在花一样的年纪结束自己的生命。
顾府乱作一团,二太太哭天喊地,仆从奔走,顾随蹙了眉不发言,裴璎惊得牙齿打颤。
顾盼携了她的手:「不怪你,璎,不怪你。」
他知她总喜欢给自己揽责,昨晚她还同自己念了一下这件事。
「如果我昨晚来看她,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在这之前有无数个转折点,璎,你是最末不足道的那个。」
他搂住裴璎。
他们参加的婚礼变成了葬礼。
下葬后顾盼挽着裴璎,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揉一揉腿上浮肿。
裴璎摇摇头。
二太太走过来:「借一步说话,可以吗?」她问裴璎。
顾盼看裴璎,裴璎点点头,表示无事。于是顾盼走离几步,给她们留出空间。
「我知道你一定怨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可你知道顾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什么人提供军火物资,同日本人作对。」她呵一声,「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顾家现在是入不敷出。」
「我是太傻,用女儿去换钱。」
「可是在我心里,我爱顾随远胜于我的女儿。」
「我从十几岁就跟他,同你一样,不,我那时性子比你还烈。」
「我是父亲送给顾随的『礼物』,为了达成他们更亲密的商业伙伴关系。」
「我是不服的,不吃不喝了几天,他来喂我,温柔的,我的心里就塌软下去一块。」
「他生得好看,现在四十五岁,还是好看。只是年轻时更甚。」
「一见钟情爱的是皮囊,日久生情爱的就是皮囊下的东西。」
「那些年他对我也很好,千好万好,好到我把一颗心全交付给他,恨不能整日与他贴到一处化在一处。」
「你太认生了,裴璎。若你早认识他几年,性子活泼一些,愿意去探一探他的心,说不定也会同我一样爱上他。」
「可他不会永远爱我。」
「我知道他爱什么,裴璎,青春朝气的,那是他真正追求,心生向往的。」
「可我过了那个年纪,在这宅子里一熬,就成了鱼眼珠子,他就厌弃了。」
「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裴璎。可你做到了,他会永远爱你。」
裴璎苦笑,她要这多余的「爱」来做什么。
怎么会有母亲死了女儿还同她来讲什么情爱,也许真的有人认为这些东西凌驾于生命和亲情之上。
人与人不相同。
30
他们要走了。
异国他乡,归期渺渺。
顾随求他们带上昌平。
昌平,那个四岁的小男孩。
他说:「裴璎,如你所见,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现在的局势,顾家自保都艰难,我不知道自己会再教导出一个怎样的孩子,也不忍让他遭受这战火纷飞。」
裴璎说:「只是他的母亲可愿意……」
「我愿意的。」喜儿赶忙答,眼里分明全是不舍,在他们走的那一刻还在用帕子拭泪。
「只要昌平能平安,我怎样都愿意。」她还是这样说。
于是他们带着昌平一起走。
小孩子一直哭,离不开母亲,硬被逼着抱上了车。
可还是跑下去,搂着母亲不撒手。
于是顾随说:「罢了,这小子自己选的路,好走难走都是它了。」
「那他便陪我一起守山河。」
顾盼他们终于要启程,裴璎要上车前还是没忍住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对上顾随的。
他含笑望她,映着身后飞尘,似乎真应了他那句「固守山河」。
裴璎上了车,这次没再回头。
31
顾随在几月后收到他们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件。
信上说他们新得了个孩子。
叫「顾朝明」。
朝明,好名字。
一切明朗,万物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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