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比量她的手腕,那样细,挨住他的虎口,第三根指头轻易围到拇指,还余出来好长一截。
他正这样想着,却感到怀里的人身子动了动,像是要醒转。
果然下一刻裴璎睁眼,清醒后的第一反应便是从他的怀里挣脱。
他只是庆幸自己正抓着她腕子,另一只手在她脑后护着,防止她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撞上身后镂空的床栏。
正好他抓着她腕子。
还好他抓着她腕子。
裴璎怒目,眼里有惧有嫌。
顾随在她那样厌弃的目光下有些吃痛。
他没放手,只是暗调了力度让裴璎不会感到不适,唇启唇合间却是改了称呼:
「阿璎……」
未启齿的话溺死在了裴璎的眼神里。
他无法尽数形容,只知道「如鲠在喉」「寒心彻骨」原是确有其感。
于是他神色也终于黯淡,确定了裴璎不会再做什么过激举动后松开了她。
他慢条斯理地套上衣服,一颗心已是裂成了几瓣再粘黏不起。
却还是硬撑着一口气,背对着她丢出一句:
「想出去,就该学着顺我心意。」
10
他再见裴璎时她已又变得和初时一样乖觉。
温顺,乖巧。软绵绵收起她那身反骨和不知什么时候会亮出来的,锋利的小爪子。
顾随看她,知道她太有自己的心思,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让她主动讨好太不易,她不抗拒,就已经是莫大的余幸。
好在他再做那事时总会过问她的意见。
她不反对,亦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表露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意味来。
——也许她连头也懒得点。
顾随是这样想过的。
可她对他从未有过热情态度,倒叫他不知如何区分辨别。
他也只有每次与她相拥,才能察出一点真实感,才能感到原来身边个人不是恐经风一吹就会须臾散去。
他知她也有鲜妍模样,只是只肯给自己亮这张素白底色。
所以他才对顾盼那样抓心挠肝地嫉妒,因他得了裴璎明媚笑容。
他不得法,无人教,怎么笑得一样开朗清脆,怎么吐出许多许多的俏皮话来惹人开心。
他像是无头莽士,一圈一圈在她心房外打转,寻不到那个门。
于是也只有这触摸使他安心。得知她总是在自己身旁的,枕边人。这样亲密的关系,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沉沦进去。
她的头发已经长许多,零散发梢搭在雪白脖颈,是他不许她绞。
他凑上去,把自己埋起来。
她无反应,只有他鼻声闷闷。
「你若想出这院子,便出吧,阿璎。」他说,「老太太也很惦念你。」
惦念她的不只这一个,可他不会再说也不会再准许。
他还记得他弟弟同
他吵了一架,说他这样囚着她是违背人权。
人权?年轻人总是喜欢满口大道理,却不先想想这人同他有什么干系。
她无话,闭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可是第二天他就知道她出了院子。
花园,树下。
她去他没想到的地方呆坐了半日。
下午倒是去见了人,也只有老太太。
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那些顾随实在不知道怎么用言语填满的空白时间间隙,被他的母亲轻易做到。
他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或者让他也取取经,让他也感受体会一番那种「无话不说」「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舒畅快意。
太可笑。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女人,却全都对他吝于言语冷于面心。
他埋头商务,理那些永远也理不完的帐,渐渐也体会到了「麻痹」的快感。
比烈酒还有用的麻醉剂,就是永远给自己找事做。
也是回到府里迎面吹了夜风才让他神志清明。
过分清明。
让他有些不敢去找裴璎。
这犹豫又夹了为难的意味,一面是他想见到,是馋,是想。另一面是他也不喜欢那能窒息的死寂。
或许哪里有教人交流的课程?
顾随或许会隐了身份进去旁听两节。
11
他还是去了小院。
裴璎在翻摊在膝上的大部头图书。
他倒是有些喜欢这样的她,这样专注,似乎不勤于交谈也有了理由。只要他装作看不到她在看什么。
他也想过的,给她安一个职员的身份,安排到自己的商行去上班。
但还是下不定心来。骨子里的旧观念作祟,实在受不了她「抛头露面」,也怕她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更难攥住,向往精彩,更瞧不上这宅子腐朽污秽。
当时一口答应她上学,也不过是觉得她孩子心性,兴头冲几日总会淡,再就放弃。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会忙着满洋行商铺挑衣服料子,忙着约其他府上的夫人太太搓麻将,忙着为孩子不听话烦恼,忙着保养自己的脸蛋,又留意打听着哪家做头师傅手艺好,上新了什么发式……
不总会这样。
锦心——也就是二太太,初来时多倔的性子,如今不也可心可人,他不信单她裴璎是个异类!
「见过老太太了?」他说。
「嗯。」她答,也不诧异他明了她的活动。
她想起老太太今日同她说,担心,心疼,劝她想开,劝她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能感受到那真情实感的情绪传达,可恕她实在不能接受某些观点。
人不该认命,更不该打着为自己好的幌子。
不过是不能抗现实后硬生生扭转了自己心意,磨灭个性,妥协接受原不能忍的。
「我的女儿,若是活着,该是比你长上十岁。」
裴璎一惊,从没听过这府里还有一位小姐。
老太太却并没有再详说她的女儿。
她只是说:「你不要总是看顾随那个样子,其实他是真真的『面冷心热』,他妹妹生病的时候,从没见他关心问切,却急得上火,嘴角生了一溜燎泡。家里郎中医生请了无数,听人家说外省哪个大夫好,他也巴巴去请——」老太太说,「去了三日,气得我咒他,他妹妹生死未卜,他还满世界乱跑。」
「那大夫总也是有奇效的,经他的手,愿儿竟也好转……」
「只是到底还是折在了一场春寒上。」
老太太叹口气:「他心是好的,我总知道,只是做事偏激。也怪我。」她说,「我那时候年轻,又是头胎,总想着让他出人头地,总是斥责训骂,从不夸他。他稍有得意,我总要在人后说他的,绝不肯叫他喜形于色。」
「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更是不愿理我们。他父亲待他也极严,因为当时我们只随儿一个孩子。」
「你也不知道,他父亲当时不纳小妾通房,遭了多少人的背后说嘴。」
「可他说只对我一个人好,也是做到了。」老太太怅惘神情中竟还添了抹羞喜神色,「他极守诺的。」
她继续说,「后来我们有了愿儿,已经和随儿隔了很久,又是女孩,总是疼着长的,怎么疼怎么养。」
「随儿也喜欢这个妹妹,他不怨我们多疼这个妹妹,因为连他自己也多疼一些。愿儿又那样懂事,哪里都好,只是身子弱了些……」
老太太说不下去,又换了话题:「再后来我们有了盼儿,才把全家从失了愿儿的悲痛中救过来。小孩子那样小,你知道,裴璎,小小的,软软的,逗他也爱笑,不逗他也爱笑,谁不喜欢。」
「只有随儿。他不肯接近他这个弟弟,他怨恨有了这个弟弟我们就把他的妹妹忘记,也怨恨他从没得过同等的偏宠疼爱。」
「可是裴璎——我们谁不疼爱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就薄待了
谁呢。我后来也总反思,我年轻时对他太刻薄,纵是盼着他成材,也是太刻薄。」
「我想法子找补来着,我想同他谈心,可你知道,他当时同你差不多大,十几岁的孩子,青春叛逆,听得进去什么,十几年都那样过来,再对他太好,他觉得是有所图。你知道吗,裴璎——」
抛苦水时总要找一个人,或注视眼睛,或唤名字,要得到回应,那苦楚才不是一个人捱着。
「我想对他好都不知道要怎么样,他心里早定了型的,我是个偏心的恶母亲。」
「不是的,不是的。」裴璎也只好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劝慰,「他爱您的。」
12
裴璎看着顾随,努力把他同老太太口中那个为了妹妹满世界寻医的热血青年联系在一起。
若是自己早二十年遇见他……
她看顾随,眉骨很高,连着眼窝就陷下去,双眼皮的痕迹很深,偏偏睫毛还浓密,眉眼这块就越发显出「深沉」的意味。薄嘴唇,方下颌…… 顾随是不显老的,只是行为举止「老派」,绝不是现下年轻人最推崇的那种风流诗人或者洋派绅士。
裴璎瞎想,不知道顾随心里也是万般遐思。
他庆幸自己抓住了裴璎,又没有一分一秒不在唯恐失去。
他总是用不动声色掩盖自己。
裴璎还好,不知道他想什么,也不至于会为了老太太两句话而去怜悯他,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人或许自己没有看完全貌。
老太太的语气里混了太多内疚和平日里难以言说的爱意,裴璎不能全被无意诱导,她共情能力一般,尚还记恨着他给她扣罪和囚禁,以及出手干涉她的社交和学业。
但她总归期翼着他能改,比方那次无征求的强制交欢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也能再深挖那日事情真相;明白她是个人不是物件儿,不是连去哪,同谁说话都要被严防死打;理解她和顾盼从未有过任何越界逾距;还有就是履行他当日之诺,放她出去上学。
她不否认自己现在每次面对顾随都有压着性子刻意讨好。也不是那种扭着身子上去谄媚才是,于她而言,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顺他心意顺他心意。
其实她想想都要发疯。
但那种一辈子要困在这宅子里的前景更恐怖,她也不得不承认顾随手里确实握着生杀大权,她还是得看清现实。
于是她听他说话,从未把他拒之门外,连着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能再点头同他在同一张床上交合。
若是她继母或者二姨太之流或许总要骂她故作清高,不识好歹的小蹄子。
可她再做不到更多了。
他们的关系和缓,只是把那些彼此介意的事埋一层又埋一层,有默契地不提,就是装着看不到那条裂缝过活。
破镜重圆尚有嫌隙,殊不知他们之间这道裂是不是深渊无境。
好在日子从不停,不论好坏。
裴璎连和顾茜茜都重拾了情谊。
小姑娘眼红红找过来同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就释怀,知道稚子无辜,自己不该迁怒到她头上。
其实她也反省过是自己太粗心给了旁人可乘之机,是她来顾府后过的太顺遂,早忘了人心可怖这古话。
也气恼过二太太的恶毒和顾随的不辨黑白。
他不听自己辩解,一口把自己钉死在耻辱柱上,无非是觉得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可她怎么会不想要,这也是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虽每日被对未来的迷茫压的疲厌,也从没有想过放弃它。
她只是不擅长做喜悦,更羞于在人前做那种抚着小腹低语或者骄傲炫耀态度。
他怎么就确定了自己要它去死呢?
她不再想,只是帮茜茜编辫子。她现下只求那二太太不要多想,自己与她女儿亲近,绝不是图谋报复,借孩子做什么歹毒计谋。
人与人相交,只要舒服开心,也不一定非要揪个理由。
她同茜茜玩的来,起码不用装,也好像是在认真对待小时候的自己。
顾盼也是,只是相处愉快。朋友之交平等自由,偏有人要摁着龌龊想法揣度。
她真是好久没见过顾盼了。
她大概知道缘由,有人拦着。
其实顾随的解禁令下达后他们是见过一面的,隔很远,顾盼眼神担忧,见她回笑,便也放心了。
这样的关系,非要安一个名头才罢休。
裴璎已经很少生气了,她不带什么情绪起伏地想这些,只觉得有点悲凉的可笑,带些自嘲的意味。
她拗不过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也不懂她。
彼此看彼此,都是异类。
13.
等到暑期快结束时,她终于忍不住试着提起:「学校……」
顾随用近乎残忍的平和语气同她说:「再没有学校了,阿璎。」
裴璎心里盖一场冰雪。
全失了颜色,这些日子,这些期
待。
所有的忍辱负重都不见了曙光。
他逐步解禁,小院,老太太,顾茜茜,连宅子也许她出去。
却不许她绞头发,不许她回学校。
鼓励她购物,同别家的太太姨太太交流,前几日还说出了让她学习二太太的话。
学什么?温婉贤良。姨太太模样再好不过。
裴璎心里下定主意。
她没露出一点不快来。
顾随也只当她是接纳。
他不起疑,这个圈子里见了太多「烈女从良」,顾家又是这样家况,她过惯了穷苦日子,手上还有旧冻疮痕迹,也许想开了,就该是这个样子。
但他总还是怕的,那种惧怕源于他对裴璎本身的占有欲望。
好在观察了好长时间,跟着的人也都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他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裴璎觉得姨太太日子实在乏闷。
她不懂麻将的好处,听戏文也觉不如看书,还不如她同学们排的舞台剧好看。
情节稚嫩,也是投了心血的,大家在下面鼓掌喝彩,也不至于拿着钱往台子上丢,戏院老板还要报,看赏,谁投了多少银元给哪位角儿。
她太不喜欢,兴趣缺缺。
还是硬着头皮看,带着茜茜,逛北平,逛那些该热衷又时兴的东西。
跟着他们的人太多,她嫌烦,总说。
后来人就渐渐减少,见她安定,人人都放下心来。
她就几天出一次街,同那些太太们都不熟,只偶尔带上茜茜。
那次只有一个丫头跟着他们。
她同那丫头说:「现在天也见冷了,怕等下回来晚茜茜冻着,你再去拿件外衣带着。」
那丫头应了,想着她们反正还没出府,又折回去拿了衣服。
也不知道裴璎蹲下身子叮嘱茜茜,恳求她帮她。
14
裴璎跑了。
顾随知道时怒不可遏,立时就砸了桌上的杯。
顾府里,丫头跪在地上哭。
「三太太在店里试衣服,我看着小姐不叫乱跑,谁知道小姐突然肚子疼起来,我急得没法,忙带着去解手——」
「回来时见三太太的外衣还在,就放下心来,太太换衣服,我做奴才的总不好进去查,问店家也是没注意,谁知道人已跑了……」
丫头又怕又悔,已然满脸是泪。
追是早安排人去追了。
顾随来到茜茜面前,矮下身来:「告诉爸爸,茜茜当时是真的肚子疼吗?」
他语气和蔼。
「是……」
「说实话,爸爸不怪你。」还是同样语气,眼神却盯得茜茜发毛。
「真的……肚子疼……」
二太太护茜茜:「小孩子懂什么,老爷别吓到茜茜。」
「小孩子懂什么?徐锦心你别以为你那些手段我不知道,不过是遂了她的意,我恨的是她将计就计,别以为你们娘俩儿的手就干净!」
二太太木住,任由他扯着茜茜逼问,「说啊,是不是裴璎教你这么做这么说的!」
「哇……」茜茜大哭起来。
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死心追问,说到底也无意义。
顾盼坐在一旁椅子上只觉心烦,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宅子里只剩了乌烟瘴气。
他只希望裴璎真正逃出去,再不要被他们找到。
希望落空。
裴璎被架着丢在地上。
她太傻,他又知道得太早,动用着人脉着手找她,她还没跑到车站就被抓回来。
顾随心落定,却是怒从中来。
还气愤自己居然对她没穿外衣这一点心存疼惜。
他搬起她的脸:「阿璎你好本事。」
「家法。」他沉声吩咐。
「哥!」
「怎么?」他挑眉回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动家法太不尊重人。」
「尊重?」顾随冷笑,「你看她可尊重我?」
鞭子被拿上来,顾随一鞭子抽下去打得裴璎整个人激得战栗。
顾盼握住鞭子。
「别使这蛮力,哥,现在是新社会,遵法律规章,动私法打人是不对的。」
「我管教女人也要你多嘴。」
顾随不想理他,可鞭子死攥在他手里。
「你这么喜欢护着她,那就陪她一起。」
「绑起来。」他吩咐。
下人们便听话照做。
顾随庆幸老太太不在这里,多亏他提前断了消息,不然他处置的这两人,个个比他宝贵,总不会依着他。
他打了二十五鞭,单裴璎。
顾盼没数,他太烦,吵得他脑仁疼,他只好叫人把他嘴塞住,谁还管他被打了几鞭子。
裴璎是一个字不说,恨得他故意打狠了一鞭子,也是硬撑着不发声,后来
竟直接昏了过去。
他后来把他那倒霉弟弟不拘用什么法子轰回了自己院子。
哭得不像话的顾茜茜也早被二太太带了回去。
顾随想抱裴璎回去,也知道自己刚刚立威,只好冷声吩咐下人挪动,眼珠却不错开唯怕他们碰了伤处。
他也是贱,到底又是遣退了人自己给她抹药。
看她一身伤自己也不是滋味。
涂药时轻之又轻也不管她察不察得到。
晚间她又生了高热,又是忙不迭地请郎中大夫折腾。
总之这夜里顾府就一个词形容。
人仰马翻。
15
这年的冬天来得极冷。
顾随回府,摘了皮手套哈气,裹紧外衣去裴璎的院子。
裴璎在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睡。
伤筋动骨,她经了许多时间卧在床上将养。
后来好了,也不愿下地。
听仆人说,她可以在床上一躺一日。
顾随脱了外衣坐在床沿,本意是想帮她掖被角。只是手刚刚触到她的背,就感觉到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住。
「阿璎。」他唤她,「既醒着,就起来吃些东西。」
他说:「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糖炒板栗。」
桌上敞开的板栗袋子冒着冉冉热气。
裴璎不动,仍是背对他。
他仍是好言哄她:「他们说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熬得住,快起来,我先让他们温碗米粥给你。」
她总是不理,他也失了耐性,稍用力扯住她扭过来对着自己。
「我同你说话,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她无言,一双眼睛空洞洞对上他的。
张口吐字就是:「放过我吧,顾随。」
她说:「你当日给了我爹多少钱,我都还给你好不好。我去打工,去码头搬货都好,我什么都能做,我去当车夫当苦力,一笔一笔攒来还你,我余生全用来还债也心甘,你放过我。」
「求你。」
顾随抱住她,只能嗅到她清香发丝,看不到她死灰神情。
她还不起,她还不起。
顾随心里叫嚣,再没有夺了人心再还回去的道理。
「好起来,阿璎……」他说,「留在这……等明年开春,我送你去上学。」
他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唬我好起来,再告诉我一切都是妄想。」
她声音清清冷冷,带丝自嘲。
他分开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居然在笑。
裴璎这些日子的唯一笑容,恬淡如斯,好似一片冰霜烙在顾随心上。
冷意从心尖蔓延,骇得他几乎无法言语。
突袭的惊惧惶恐席卷,他愈发畏惧失去。
像是为了印证顾随的想法,剩下的日子裴璎活得越来越接近行尸走肉。他们说她可以在椅子上一坐一天,可以看云看上一天,看花看上一天。
她不再看她的书,不再碰她的学生制服,书案好长日子不用,若不是仆人每日打理,大概早要积灰。
顾随觉得自己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失去她。
他心烦,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揉太阳穴都要揉上大半天。
他宁愿裴璎回到总想逃的时候,那样的她虽然也会令他不安,起码是有生气的。
可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想着法子让她变回去,连茜茜都领去了她的院子,她理也不理。他让她上街出门,她动也不动。
他同她说话她当他是空气,他说好话她不会赏一个笑脸,他激她也不会恼,就一个神情看他,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子,她只是坐在里面欣赏其他人口唇翕动。
他真是心慌到糊涂,甚至还强迫她做爱——
她最讨厌的那种性交,如今连反抗都没有,准确地说是任何反应,躺在那里任他折腾,像是早已死去。
他流着泪吻她:「该怎么做,阿璎,该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她瘦得可怜,突出的骨架硌人,梦魇般在顾随的耳边念。
「杀了我。」
16
顾随在一个深夜回府,见到了此生除了妹妹死亡外最不愿回想的梦魇景象。
裴璎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手腕处皮肉翻卷,或许筋脉都被她割开。血把被子上的花卉染得妖冶,床单地面都印着一片红。
顾随被刺激得想吐,半只鞋都踩进了那血泊里,一面干呕一面两只眼睛充着血吼人去找车找大夫。
裴璎被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顾随跟着那救命的担架走,满脸煞气惊得护士以为这护送的人是阎罗。
他坐在医院过道盯着那个钟看,跟着来的人都不敢过去。
顾随没心情追责,谁没看好怎么叫她得了剪刀划
腕子。他也不敢想,若是自己没回来或是回来得再晚一点,若是他直接看到裴璎的尸体……那会成为他这辈子的悸栗。
「求神佛保佑……」
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他爱的女孩。
他可以让她上学,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来商行安排一个职位给她……他都可以,只要她还愿意。
他祈祷她生。
活下去,求你,阿璎。
17
裴璎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
顾随趴在她的病床边沿,他守了一夜实在困倦,只是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醒来时肯定脖颈会痛。
他三十余岁,发丝里就可以挑出根根分明的白发。
裴璎微微扭动脖子,分不清眼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梦境还是天国景象。
手腕好疼啊,疼得要死掉了……还是已经死掉了?
顾随惊醒,梦里的裴璎分明已经在满目血泊中断了气息。
「你醒了……」
他心有余悸,眼前的场景不像现实。
裴璎眼珠错开并不理他。
「为什么救我……」
……
这是现实,随时可以把顾随再拍回那惨烈镜像的现实。
他安排了人留下来伺候她,知她不想见自己,也知道凡事讲求循序渐进。
她的心愿他都会达成,她要什么他都答应。首要一步是要她信他。
他后来常去看她,一口口喂她吃粥,硬着头皮同她讲许多话,许多许多话。
他想着过些日子再对她提起,不要刺激她,慢慢来,慢慢来,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18
裴璎在病房里见到一个人。
她曾经的代课教师顾盼。
她心里闪过的,就是这个奇怪的定义。
她不知道他们还算不算朋友,只是她实在不想自称为他的嫂子。
小嫂子。
「裴璎……」
顾盼穿大衣,里面是一身合体西装。
「我来看看你。」
总有人拦他,这也拦,那也拦,道理讲不通,钱也买不动。
今日这样顺畅,他总算见到她。
她和初见大不一样,那个灵动的小姑娘,如今被摧磨到形容枯槁。
他心一揪,面上没露出来。
护士刚来换过点滴,裴璎吊着,不说话。
他凑近些坐到病床旁的凳子。
「我要去上海了……」
也不是临时下的主意,只是确实还没同家人提起。
留学归家,所见一切让他厌倦。
陋习,愚思,仅靠母亲一人实在抵不了他心头困惑。
他之前少反思,近来却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尤其是,在他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军阀走售军火。
这些佣兵自重的混乱军阀搅得国家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压削人民,胡作非为。
怎么能鲜廉寡耻地去发这国难财!
他气急,同顾随吵了一架,被告知「你吃喝求学可都靠这国难财」。
这更加速催化了他想脱离家庭,自立门户的想法。
裴璎手指轻颤,继续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在他要走的时候,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勇气牵住他的袖子。
「顾盼,帮我逃脱。」
「我不是一定要跟着你,只要离了北平……」
她声音哀切,叫顾盼以为自己此刻拒绝,她就会立时枯萎死去。
他也不是不纠结,理智告诉他这太不现实,可另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相反的话。
他见过了裴璎这一路走来的样子。
「好。」于是他说,「我带你走。」
他给裴璎披上自己的外衣,准备从窗户逃离,好就好在这里是一楼。
裴璎的丫头喜儿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他们都一惊。
「啊……」她跌了手里拿着的东西。
「怎么了?」外面守着的人问。
「没什么……我手笨跌了勺子,没什么事情。」
外面的人没再追问。
「三太太,你做什么?!」喜儿压低了声音唤她,「这让老爷知道了还了得,快躺下罢。」
顾盼本是揽着裴璎的肩扶她那走路都不稳的身子,眼见着她却挣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要给喜儿跪下。
喜儿给唬了一大跳:「这可使不得,三太太,快起来。」
顾盼也扶她。
裴璎只是说:「求求你,喜儿,看在我们共处了那么多日子……放我走……」
喜儿目光犹豫,也是不忍,最后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顾盼一个手刀把她劈昏,小心放在床上后,又反锁了房门,拿桌凳抵住了才半抱着裴璎从窗口跑掉。
19
他们抵
了火车站,一路上顾盼脑子乱糟糟,一直在想,他们能挣出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真的跑掉。
裴璎还在发烧,额头热得烫人,人也有些迷糊,北平的冬天又这样冷。
但庆幸他们一路顺利抵了车站,他揽着她进了车厢才放下心来。
快年关,人也乱糟糟。穷苦人家只买得起三等位,所以他们这里也算不得挤,只是同屋的人带的箱子包裹,也是零零碎碎占了半屋子。
是位穿长袍、带小姑娘的先生,看着一身书卷气,和蔼地朝他们打招呼。再看果然角落也垒着成捆的书,东西虽多,却是不乱的。
顾盼扶裴璎躺下,记挂她的病,得了同住先生予的白毛巾,想着为她寻些冷水沾湿了敷额头。
火车还没发动,他寻了水回来,在走廊里就听到车厢那头人群一阵骚动。
他心一急,加快了步子就往裴璎那跑,见她安然无恙躺在原处才松了劲儿。
然后一颗心又提起来。
他们能躲到哪里。
他隐约听到什么军队又安排人来抓,扣住了不许发车,挨个搜过了才算,哪听得人们怨声载道。
又是哪个军阀受了顾随的军私好处,卖他人情,替他捉一回人。
顾盼心焦,他不难躲,难的是裴璎。
她这个样子,他们两个在一处,太惹眼。
他一转念,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转头寻同屋的先生相助。
「先生。」顾盼开口,「求先生助我们。」
先生气定神闲,他正给女儿削苹果,长长的果皮拖成一条垂下来。
「谈何相助,又怎么个助法?」
顾盼咬牙,对他半真半假扯了谎。
「世道艰难,先生。穷苦人家的女儿,没人护着,硬逼着给老头作妾。」
「好容易逃出来,再回去就是一个死——」
他看到那位先生的眼皮跳一下。
「只求先生,若旁人问起,便说从未见过我们,帮我们遮掩片刻。」
顾盼故意看向那先生的女儿:「若璎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他也有女儿。
顾盼内心祈祷,求苍天可怜可怜他们。
事到如今,再探讨什么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已无意义。
那先生果然应他心中所想。
「我必然是要伸手助你们一把的。」先生笑笑,「如你所见,我也有女儿。」
「若我们露了行踪,绝不会扯上先生半分。」
顾盼许诺,又轻轻唤裴璎:「璎,醒一醒。」
「我们寻个地方躲一下。」
「躲……?」裴璎烧得迷糊,「他找来了……」
她眼里的惊惧溢出来。
抓着他的手只是发颤:「不要……」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不知为何,他心里反生出一股子笃定不疑来。
「不会。」
顾盼握住裴璎的手:「不会。」
裴璎在他这样的目光里安定下来。
「我们寻个地方躲起来。」顾盼说,「趁他们还没有查到这里。」
他想着去煤仓,去水房,这房间这样小,实在是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等一下——」那先生叫住他们,「你们这样出去,反而恐怕与他们撞个照面。」
「你们能想到的地方,他们定也能想到。」
「不如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把她藏起来,外面的人不细细查的话,抓不到的。」
他起开堆着的杂物,撬开一个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挪出去:「这里面。」
这下轮到顾盼瞠目,那样小的一个木箱,多少寸?哪能盛得下一个成人。
「试一试。」那先生催,「快些。」
「她若是能进得去,待得住,我有把握他们查不到。」
裴璎不犹豫,不再借顾盼的力站着,直接踏进了箱子。
顾盼手落空,见她已在箱里努力蜷起自己的身子。
她这些日子真是瘦得脱了相,腕上一道可怖的疤,人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像是初生的小乳猫,孱弱的,只带着那么一丝又微弱又强烈的生的意味。
顾盼掏出银票来。
「这些,若是被他们抓住,我便咬定我们分开走的。逃出去,璎,想法子谋个生计。」
他扯下自小带着的那块玉佩。
「这枚玉佩你也拿着,必要时典卖了,折合成现银,总可以撑一段日子。」
那玉佩带着顾盼的体温,裴璎握在手里,只觉得烫得吓人。
她不自觉攥着,硌得掌心生疼。
若不是这样的情形,她会以为这是一场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