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节 笃余欢

「小孩子懂什么?徐锦心你别以为你那些手段我不知道,不过是遂了她的意,我恨的是她将计就计,别以为你们娘俩儿的手就干净!」

二太太木住,任由他扯着茜茜逼问,「说啊,是不是裴璎教你这么做这么说的!」

「哇……」茜茜大哭起来。

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不死心追问,说到底也无意义。

顾盼坐在一旁椅子上只觉心烦,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宅子里只剩了乌烟瘴气。

他只希望裴璎真正逃出去,再不要被他们找到。

希望落空。

裴璎被架着丢在地上。

她太傻,他又知道得太早,动用着人脉着手找她,她还没跑到车站就被抓回来。

顾随心落定,却是怒从中来。

还气愤自己居然对她没穿外衣这一点心存疼惜。

他搬起她的脸:「阿璎你好本事。」

「家法。」他沉声吩咐。

「哥!」

「怎么?」他挑眉回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动家法太不尊重人。」

「尊重?」顾随冷笑,「你看她可尊重我?」

鞭子被拿上来,顾随一鞭子抽下去打得裴璎整个人激得战栗。

顾盼握住鞭子。

「别使这蛮力,哥,现在是新社会,遵法律规章,动私法打人是不对的。」

「我管教女人也要你多嘴。」

顾随不想理他,可鞭子死攥在他手里。

「你这么喜欢护着她,那就陪她一起。」

「绑起来。」他吩咐。

下人们便听话照做。

顾随庆幸老太太不在这里,多亏他提前断了消息,不然他处置的这两人,个个比他宝贵,总不会依着他。

他打了二十五鞭,单裴璎。

顾盼没数,他太烦,吵得他脑仁疼,他只好叫人把他嘴塞住,谁还管他被打了几鞭子。

裴璎是一个字不说,恨得他故意打狠了一鞭子,也是硬撑着不发声,后来

竟直接昏了过去。

他后来把他那倒霉弟弟不拘用什么法子轰回了自己院子。

哭得不像话的顾茜茜也早被二太太带了回去。

顾随想抱裴璎回去,也知道自己刚刚立威,只好冷声吩咐下人挪动,眼珠却不错开唯怕他们碰了伤处。

他也是贱,到底又是遣退了人自己给她抹药。

看她一身伤自己也不是滋味。

涂药时轻之又轻也不管她察不察得到。

晚间她又生了高热,又是忙不迭地请郎中大夫折腾。

总之这夜里顾府就一个词形容。

人仰马翻。

15

这年的冬天来得极冷。

顾随回府,摘了皮手套哈气,裹紧外衣去裴璎的院子。

裴璎在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睡。

伤筋动骨,她经了许多时间卧在床上将养。

后来好了,也不愿下地。

听仆人说,她可以在床上一躺一日。

顾随脱了外衣坐在床沿,本意是想帮她掖被角。只是手刚刚触到她的背,就感觉到她明显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顿住。

「阿璎。」他唤她,「既醒着,就起来吃些东西。」

他说:「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糖炒板栗。」

桌上敞开的板栗袋子冒着冉冉热气。

裴璎不动,仍是背对他。

他仍是好言哄她:「他们说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熬得住,快起来,我先让他们温碗米粥给你。」

她总是不理,他也失了耐性,稍用力扯住她扭过来对着自己。

「我同你说话,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她无言,一双眼睛空洞洞对上他的。

张口吐字就是:「放过我吧,顾随。」

她说:「你当日给了我爹多少钱,我都还给你好不好。我去打工,去码头搬货都好,我什么都能做,我去当车夫当苦力,一笔一笔攒来还你,我余生全用来还债也心甘,你放过我。」

「求你。」

顾随抱住她,只能嗅到她清香发丝,看不到她死灰神情。

她还不起,她还不起。

顾随心里叫嚣,再没有夺了人心再还回去的道理。

「好起来,阿璎……」他说,「留在这……等明年开春,我送你去上学。」

他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唬我好起来,再告诉我一切都是妄想。」

她声音清清冷冷,带丝自嘲。

他分开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居然在笑。

裴璎这些日子的唯一笑容,恬淡如斯,好似一片冰霜烙在顾随心上。

冷意从心尖蔓延,骇得他几乎无法言语。

突袭的惊惧惶恐席卷,他愈发畏惧失去。

像是为了印证顾随的想法,剩下的日子裴璎活得越来越接近行尸走肉。他们说她可以在椅子上一坐一天,可以看云看上一天,看花看上一天。

她不再看她的书,不再碰她的学生制服,书案好长日子不用,若不是仆人每日打理,大概早要积灰。

顾随觉得自己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失去她。

他心烦,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揉太阳穴都要揉上大半天。

他宁愿裴璎回到总想逃的时候,那样的她虽然也会令他不安,起码是有生气的。

可这样的她,这样的她,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想着法子让她变回去,连茜茜都领去了她的院子,她理也不理。他让她上街出门,她动也不动。

他同她说话她当他是空气,他说好话她不会赏一个笑脸,他激她也不会恼,就一个神情看他,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子,她只是坐在里面欣赏其他人口唇翕动。

他真是心慌到糊涂,甚至还强迫她做爱——

她最讨厌的那种性交,如今连反抗都没有,准确地说是任何反应,躺在那里任他折腾,像是早已死去。

他流着泪吻她:「该怎么做,阿璎,该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她瘦得可怜,突出的骨架硌人,梦魇般在顾随的耳边念。

「杀了我。」

16

顾随在一个深夜回府,见到了此生除了妹妹死亡外最不愿回想的梦魇景象。

裴璎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手腕处皮肉翻卷,或许筋脉都被她割开。血把被子上的花卉染得妖冶,床单地面都印着一片红。

顾随被刺激得想吐,半只鞋都踩进了那血泊里,一面干呕一面两只眼睛充着血吼人去找车找大夫。

裴璎被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顾随跟着那救命的担架走,满脸煞气惊得护士以为这护送的人是阎罗。

他坐在医院过道盯着那个钟看,跟着来的人都不敢过去。

顾随没心情追责,谁没看好怎么叫她得了剪刀划

腕子。他也不敢想,若是自己没回来或是回来得再晚一点,若是他直接看到裴璎的尸体……那会成为他这辈子的悸栗。

「求神佛保佑……」

他不能再失去一个他爱的女孩。

他可以让她上学,读书,做自己喜欢的事,来商行安排一个职位给她……他都可以,只要她还愿意。

他祈祷她生。

活下去,求你,阿璎。

17

裴璎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

顾随趴在她的病床边沿,他守了一夜实在困倦,只是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醒来时肯定脖颈会痛。

他三十余岁,发丝里就可以挑出根根分明的白发。

裴璎微微扭动脖子,分不清眼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梦境还是天国景象。

手腕好疼啊,疼得要死掉了……还是已经死掉了?

顾随惊醒,梦里的裴璎分明已经在满目血泊中断了气息。

「你醒了……」

他心有余悸,眼前的场景不像现实。

裴璎眼珠错开并不理他。

「为什么救我……」

……

这是现实,随时可以把顾随再拍回那惨烈镜像的现实。

他安排了人留下来伺候她,知她不想见自己,也知道凡事讲求循序渐进。

她的心愿他都会达成,她要什么他都答应。首要一步是要她信他。

他后来常去看她,一口口喂她吃粥,硬着头皮同她讲许多话,许多许多话。

他想着过些日子再对她提起,不要刺激她,慢慢来,慢慢来,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18

裴璎在病房里见到一个人。

她曾经的代课教师顾盼。

她心里闪过的,就是这个奇怪的定义。

她不知道他们还算不算朋友,只是她实在不想自称为他的嫂子。

小嫂子。

「裴璎……」

顾盼穿大衣,里面是一身合体西装。

「我来看看你。」

总有人拦他,这也拦,那也拦,道理讲不通,钱也买不动。

今日这样顺畅,他总算见到她。

她和初见大不一样,那个灵动的小姑娘,如今被摧磨到形容枯槁。

他心一揪,面上没露出来。

护士刚来换过点滴,裴璎吊着,不说话。

他凑近些坐到病床旁的凳子。

「我要去上海了……」

也不是临时下的主意,只是确实还没同家人提起。

留学归家,所见一切让他厌倦。

陋习,愚思,仅靠母亲一人实在抵不了他心头困惑。

他之前少反思,近来却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尤其是,在他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军阀走售军火。

这些佣兵自重的混乱军阀搅得国家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压削人民,胡作非为。

怎么能鲜廉寡耻地去发这国难财!

他气急,同顾随吵了一架,被告知「你吃喝求学可都靠这国难财」。

这更加速催化了他想脱离家庭,自立门户的想法。

裴璎手指轻颤,继续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在他要走的时候,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勇气牵住他的袖子。

「顾盼,帮我逃脱。」

「我不是一定要跟着你,只要离了北平……」

她声音哀切,叫顾盼以为自己此刻拒绝,她就会立时枯萎死去。

他也不是不纠结,理智告诉他这太不现实,可另一个声音一直在跟他说相反的话。

他见过了裴璎这一路走来的样子。

「好。」于是他说,「我带你走。」

他给裴璎披上自己的外衣,准备从窗户逃离,好就好在这里是一楼。

裴璎的丫头喜儿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他们都一惊。

「啊……」她跌了手里拿着的东西。

「怎么了?」外面守着的人问。

「没什么……我手笨跌了勺子,没什么事情。」

外面的人没再追问。

「三太太,你做什么?!」喜儿压低了声音唤她,「这让老爷知道了还了得,快躺下罢。」

顾盼本是揽着裴璎的肩扶她那走路都不稳的身子,眼见着她却挣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要给喜儿跪下。

喜儿给唬了一大跳:「这可使不得,三太太,快起来。」

顾盼也扶她。

裴璎只是说:「求求你,喜儿,看在我们共处了那么多日子……放我走……」

喜儿目光犹豫,也是不忍,最后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顾盼一个手刀把她劈昏,小心放在床上后,又反锁了房门,拿桌凳抵住了才半抱着裴璎从窗口跑掉。

19

他们抵

了火车站,一路上顾盼脑子乱糟糟,一直在想,他们能挣出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真的跑掉。

裴璎还在发烧,额头热得烫人,人也有些迷糊,北平的冬天又这样冷。

但庆幸他们一路顺利抵了车站,他揽着她进了车厢才放下心来。

快年关,人也乱糟糟。穷苦人家只买得起三等位,所以他们这里也算不得挤,只是同屋的人带的箱子包裹,也是零零碎碎占了半屋子。

是位穿长袍、带小姑娘的先生,看着一身书卷气,和蔼地朝他们打招呼。再看果然角落也垒着成捆的书,东西虽多,却是不乱的。

顾盼扶裴璎躺下,记挂她的病,得了同住先生予的白毛巾,想着为她寻些冷水沾湿了敷额头。

火车还没发动,他寻了水回来,在走廊里就听到车厢那头人群一阵骚动。

他心一急,加快了步子就往裴璎那跑,见她安然无恙躺在原处才松了劲儿。

然后一颗心又提起来。

他们能躲到哪里。

他隐约听到什么军队又安排人来抓,扣住了不许发车,挨个搜过了才算,哪听得人们怨声载道。

又是哪个军阀受了顾随的军私好处,卖他人情,替他捉一回人。

顾盼心焦,他不难躲,难的是裴璎。

她这个样子,他们两个在一处,太惹眼。

他一转念,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转头寻同屋的先生相助。

「先生。」顾盼开口,「求先生助我们。」

先生气定神闲,他正给女儿削苹果,长长的果皮拖成一条垂下来。

「谈何相助,又怎么个助法?」

顾盼咬牙,对他半真半假扯了谎。

「世道艰难,先生。穷苦人家的女儿,没人护着,硬逼着给老头作妾。」

「好容易逃出来,再回去就是一个死——」

他看到那位先生的眼皮跳一下。

「只求先生,若旁人问起,便说从未见过我们,帮我们遮掩片刻。」

顾盼故意看向那先生的女儿:「若璎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他也有女儿。

顾盼内心祈祷,求苍天可怜可怜他们。

事到如今,再探讨什么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已无意义。

那先生果然应他心中所想。

「我必然是要伸手助你们一把的。」先生笑笑,「如你所见,我也有女儿。」

「若我们露了行踪,绝不会扯上先生半分。」

顾盼许诺,又轻轻唤裴璎:「璎,醒一醒。」

「我们寻个地方躲一下。」

「躲……?」裴璎烧得迷糊,「他找来了……」

她眼里的惊惧溢出来。

抓着他的手只是发颤:「不要……」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不知为何,他心里反生出一股子笃定不疑来。

「不会。」

顾盼握住裴璎的手:「不会。」

裴璎在他这样的目光里安定下来。

「我们寻个地方躲起来。」顾盼说,「趁他们还没有查到这里。」

他想着去煤仓,去水房,这房间这样小,实在是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等一下——」那先生叫住他们,「你们这样出去,反而恐怕与他们撞个照面。」

「你们能想到的地方,他们定也能想到。」

「不如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把她藏起来,外面的人不细细查的话,抓不到的。」

他起开堆着的杂物,撬开一个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挪出去:「这里面。」

这下轮到顾盼瞠目,那样小的一个木箱,多少寸?哪能盛得下一个成人。

「试一试。」那先生催,「快些。」

「她若是能进得去,待得住,我有把握他们查不到。」

裴璎不犹豫,不再借顾盼的力站着,直接踏进了箱子。

顾盼手落空,见她已在箱里努力蜷起自己的身子。

她这些日子真是瘦得脱了相,腕上一道可怖的疤,人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像是初生的小乳猫,孱弱的,只带着那么一丝又微弱又强烈的生的意味。

顾盼掏出银票来。

「这些,若是被他们抓住,我便咬定我们分开走的。逃出去,璎,想法子谋个生计。」

他扯下自小带着的那块玉佩。

「这枚玉佩你也拿着,必要时典卖了,折合成现银,总可以撑一段日子。」

那玉佩带着顾盼的体温,裴璎握在手里,只觉得烫得吓人。

她不自觉攥着,硌得掌心生疼。

若不是这样的情形,她会以为这是一场羞辱。

20

裴璎看着自己头顶被压上了盖子,黑压压一片。

然后又是悉悉索索一阵声响,该是不断有东西被压上来。

裴璎气闷,自觉无法呼吸。

她头脑混沌,脑中所想一片凌乱。

许多许多片段,许多许多声音。

那里面有她的父亲和继母,有顾随,有茜茜,有老太太,有二太太……

她听到继母和父亲说,要走,要逃难,家里连车票都买不起,变卖了家产去了连个落脚地方都租不起。养她这么多年,连学都供她上了,如今,如今也该卖了换银元……

她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可裴璎记得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自己打工一点点挣的学费,又是谁供的?

可她也知道,比起那些被虐待,被动辄打骂出气,由着母亲性子硬裹小脚的女孩子,自己实在算是幸运。

生养之恩,生养之恩,斩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老话如此,她不甘愿,又做不到一刀两断一走了之。

所以父亲问她时,她说,好。

她又想起顾随。

第一次见他,很怕。一直很怕。

她嫁给他的那天——是嫁吧,还是要说,他「纳」她的那天?

那天他和她说:「别怕,阿璎,别怕……」

其实后来有段时间,真的不怎么怕他。

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顾随在她心里一天天剥掉外面的那层硬壳。

她还壮着胆子问他:「你有酒窝,怎么不爱笑?他们都说,有酒窝的人笑起来最好看——」

顾随摸着鼻尖没答她,也是没掩住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小妖精。」他笑骂她。

裴璎也低下头抿唇笑起来。

真可惜他们的关系太不牢靠,一个孩子就能葬送掉。

当然肯定不止一个孩子。

她想,一片漆黑里居然想笑。多亏她发现得这样早,所有的粉饰太平,内里全是糟污。

她手里攥着银票和顾盼的玉佩,脖子上挂着属于她的另一枚。

缘起缘灭,她早丢了它好了。在他们相见之前,在她父亲也打定主意卖了她之前。

箱子里空气稀薄,她不敢动也不想动。还在想,也许就这样窒息死掉——在逃亡路上,博一个欧亨利的结局。

她呼吸浑重,脑中的人物面容都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盖子终于被人掀开。

「璎——」

顾盼唤她。

刺眼的白光射进来,她在那一刻以为自己得到了赦免或救赎。

顾盼抹了黑脸,穿着袖口都脱了边的旧袍子,连着背上都装了一个驼起的大疙瘩。

「璎。」他说,「没事了。」

他们终于看到沪上的太阳。

他带着裴璎走向新人间。

和裴璎一起站在阳光下,顾盼想起那先生后来同他说,「我不论你们是真逃命还是私奔,既摆脱了虎狼窝,依我言,为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新生活。」

他相信。上海有他的旧友同学,有他父亲的旧商户,白手起家虽艰难,也不是绝不可之事,他总要试一试闯一闯。

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

21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四年看到他们的婚讯。

黑白报纸上,是她的盈盈笑意透过油墨也直戳到他的眼底。

西式婚纱,手捧花,戒指。

那些他没有给到的,总算有人一一偿了去。

顾盼在她身旁笑得同样灿烂。

这是他们结婚的第一年,或许不是。

或许他们早就在一起,只是近才补办了婚礼。像是他们好容易才攒起了自己的资本,再不惧他看到。

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他不过是他们本该顺遂平稳的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顾随想到一个词,叫拨乱反正。

他头痛欲裂,竟是一时胸闷到喘不上气来。

良久,他捂住脸。

绝望和泪水从指缝间无可抑地涌出。

22

顾随在裴璎走后的第八年再次见到她。

派去接送的轿车停在府门,车门被候着的人拉开,先伸出的是一只白色的低跟女士皮鞋。

再向上是匀称的小腿肚,云锦旗袍勾勒出姣好身型,雪白的毛呢外衣,手上拎着小小的挎包,腕上戴着那只银镯,短发,水墨般渲出的眉眼。

顾随的目光凝在她隆起的肚子。

他凛住呼吸,任北风混着冰碴一齐扎进心肺。

他的弟弟顾盼从另一侧下车,牵出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小孩子分明就是另一个裴璎,一身白色小洋装搭小皮鞋,头发烫了时兴的洋娃娃卷,噙水的一双鹿眸,红润嘴唇,小脸盘,尖下巴。只是面颊鼓鼓,眼里一片天真纯粹。

天真,天真太不易。

看来是不怕生的,坐了一路车也不见困倦,只是好奇,不住地打量周围。

见了生人倒是害羞,又许是顾随看她的目光太直勾勾,

总之是一下子扑到了顾盼怀里,口中只叫着:「爸爸。」

顾盼蹲下去哄她:「菲菲乖。」

顾随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不是没想过。

顾盼和裴璎,既结了婚,总该有儿女承欢膝下,两人恩爱两不疑的画面。

可真让他见到,撕裂一般,还是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在原地,眼见着穿白西服的顾盼一手抱着他们的女儿,一手挽着裴璎朝他走过来。

他张口,未言什么先呵出一口白气,「你们来了。」落语也不过一句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场面话。

「大哥。」

顾盼开口。

裴璎始终垂眸,挽着顾盼的掌心有些出汗。

顾盼怀里的小姑娘倒是扭过脸和顾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好奇的,一点点探究的意味。

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眸里有顾随许久未见的干净。

「叫大伯,菲菲。」

那小姑娘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也不说话,再多看一会也许就又要扭身攀上父亲的脖子。

「孩子认生,别见怪。」顾盼解释。

顾随也不说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他自然不会见怪。

23

老太太的灵堂缟素。

若不是为这个,顾盼和裴璎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这个府门。

顾盼自不必说,生养疼宠自己的母亲,他已错过了这些年尽孝的时光,总不能让老太太走的时候也缺了幼子陪伴。

其实他们后些年也通了书信,只是母亲一直告诉他自己很好,教他不要担心,不用回来看顾她。

所以母亲的书信乍断他只是起疑,还没理个清楚就收到了顾随的电报。

那信上写得极简单:「母病沉疴,速归。」

顾盼见到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暇探究顾随原来早得知了他们的住址,只是懊悔自己没有早些回去看母亲。

其实这个年节,他就准备回去的。

他在桌前呆坐了半晌,隔着山高水长与那缠绵病榻的母亲心心相印般一样痛苦。

还是裴璎握住了他的手,劝慰他:「没事的,回去看看她,别担心。」

「我总想着,璎,现下局势动荡,上海绝不再安宁了,你知道我同你说过把我们手下的产业交接了就带着菲菲出国避难,其实我也想过。」顾盼同她说,「若母亲愿意的话,我们就一同走,虽然还没同你商量过,璎……」

他说:「我好怕再见不到母亲。」

「不要这样想,或者你一人去了再折返,或者处理好了一切我们一家一起去,不必担心我和菲菲。」裴璎同他说,「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顾盼沉吟许久,终是不敢把裴璎和菲菲独丢在这烽火乱世。

「我们一起去,璎——」

「只是若你介意——」

裴璎打断他:「我说过的,不要担心我,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于是顾盼迅速交割了他们名下的所有产业家私,只是还不及带着裴璎和茜茜回北平,先又收到了顾随的另一封电报。

「母亡故于十六日晚。」

冰冷的铅字抽空了顾盼的所有力气,忽觉得手中在做的事全无意义。

只是——他看看妻女,路还是要走下去。

只是那根弦绷得太紧,夜里偷偷哽咽的时候还是被裴璎察觉。

她从背后拥抱他,温热的鼓起的腹部碰到他的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于是他翻过身,抚摸裴璎浑圆的小腹。

「我好难过,璎,我没有母亲了。我们的孩子,再不能看到他的祖母了。」

裴璎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她也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艰难,眼见着顾盼一点点长成独当一面顶天立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大男孩。

24

顾宅。

气氛不怪异才奇怪。

纵是饭桌上的人不显什么,下面立着的仆从们也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还是二太太先开口:「二弟和弟妹远道来辛苦了。何况弟妹还有着身子。」

她笑:「这杯酒便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顾盼也笑接了:「多谢嫂子。」

「其实大人总还差些,孩子才是真受不住。」她话锋一转,「菲菲多大了?才这些年纪就坐了这样远的路,明日还有几场法事,等下可要早早歇了,不然可怕熬不住呢。」

其实她咬的就是一句「菲菲多大了。」

顾盼把贴唇的酒杯放下,没答言。

在场的人都提起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裴璎倒是张口。

「六周岁,才过了生日。」

众人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去。

也是,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便是怀着孩子,又怎么生得下来。

顾茜茜也在桌上,她也绞了短头发,捧着碗不说话,颇有几分裴璎当年的薄寡模样,也对母亲刚刚挑起的话题充耳不闻。

顾随敲了敲碗沿示意二太太话多。

「昌平还没好?」他问同在饭桌边角坐着的,他的四太太。

喜儿闻言愣了下答:「是,身上还有些烧,大夫瞧过了,再发会儿汗许就好了。」

「嗯。」顾随答言。

一顿饭吃得是各怀心事。

25

裴璎也没想到第一个找自己的人会是他的四太太。

昔日的丫头,放他们走的恩人。

裴璎倒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了。

她避如猛兽毒蝎的身份,在旁人眼里也不如是。

她等着喜儿开口。

「夫人……」喜儿踌躇,「总有些话想着还是要跟夫人说清楚。」

裴璎不接,静候下文。

「老爷去找过你的,第二年。」

裴璎没理会,只是用葱管似的莹白指甲扣衣裳上的暗纹。

「自你走了以后,老爷一直挂心,不,他哪里是挂心,简直是疯魔。」喜儿叹口气,「我从小被卖进顾家,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他那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北平,车站,全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府里人都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的院子他不许动,人也不许动,可若是有人提了你的名字,夫人,那真真是触了逆鳞。」

「后来第二年他得了什么信,当然我们谁也没亲眼见到,不过任谁看不出来,他那个态度,「久旱逢甘霖」,夫人,我没念过书,不知道用在这里妥不妥当,但就是喜极的样子——又喜悦又急切,可我看着不知为何还带着惶恐。我想他是太怕失去你。」

「我胡猜的,夫人,但他确实连夜走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嚼舌头,说他是去赶火车。」

「他走得这样急,除了你,我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喜儿轻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见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见到,但他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心里什么地方死掉,又有什么东西长起来。」

喜儿说:「我形容不出,就是……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脱胎换骨」吧,这个词,大约是没有错的。」

「他后来更话少,只在外面埋头做工,总是很晚才回来。这宅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听他们说,与外面什么人断了联系。府里有段时间过得艰难,大约也是没了庇护的缘故。」

屋里安静了一刻,喜儿复又开口:「你知我为什么成了姨太太?」

「有日他喝醉了,醉得可怜,跑到小院里来找你——哪还找得到呢。」

「他躺在床上,那么大的人,一直哭,眼泪淌不完似的,一直说胡话。」

「我上去伺候,叫他错认了人吧,稀里糊涂就在一起……」

「你知他醒的时候那眼神恨不能把我碾碎,可我终是有了昌平……」

「与你先前入府的日子是同一日,夫人。这可不是赶巧。」

裴璎手指微僵,不知再听下去有什么意义,起身欲走。

喜儿在她身后喊:「我知道这个位子你瞧不上,可我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我心甘的。」

裴璎停住脚。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喜儿咬咬唇:「我知我哪里都比不上你,没你漂亮,没你有理想,我挣得一个姨娘位子就欢喜得要烧高香,哪怕他不喜欢我也无妨。」

「我这样劝自己,可他眼里没有我,这些年我自怨自艾,除了昌平谁都不拿我当回事。」

「是不是世人都这样心贪,得了富贵便求情爱。可笑他同我一样求而不得。」

「裴璎你看看他行不行,你回头看看他,你知道他多喜欢你,你知道他变好了,他为你变好了!」

喜儿的笑容里添了些癫狂的滋味。

裴璎心惊,也知这宅子可以摧磨人到这地步。

她大约是太孤寂,太孤寂,致死的,致疯的。她向着裴璎抖露心迹,也许就是压抑太久,将心底的苦水寻个对象来倾倒。

路是自己选的。

每一步。

裴璎垂眸,捂着肚子略微后撤了些,启齿也算答了她上面那段诘问。

「是你的先生,与我无关。」

26

顾随在裴璎走的第二年得知了她的讯息。

他大喜过望,又平添畏恐。

信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位上海的商业伙伴寄来的,说是伙伴,其实不过都以利益相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也不可能全是锯了嘴的葫芦。

像这位,就是先头在顾盼处守诺,转身给了他消息讨赏。

顾盼那个才刚起步的小厂子,与顾随手里的比起来,自然不算什么。

他连夜买

了车票赶过去。

其实没想好后路,怎么带她回来,怎么用自己手里的关系「请」她回来。

他只是想先看到她,看到她,那种强烈的欲望远胜一切。

于是他去了,行囊都没理,风尘仆仆赶到那人说的地方,一间小厂房,是真小,机器新置的,工人一看也不是熟练工。

他想法子偷混进去,贴到他们那间姑且可算作办公室的房间。

他不敢敲门,他有预感,与裴璎相见,会落得不是他死便是她亡的下场。

他做贼一样听墙角。

听到他们争论,厂里的开支采买,怎样怎样。

这与他设想的二人情意绵绵的场景挨不到边,心里一直燃着的那团火气也先浇了一半。

裴璎看着比之前丰腴许多,肉长了上来,虽然还是瘦,起码不会再叫他担心人会折在风里。

他费尽了力气找寻她的每一处变化,所有细枝末节的表情神态。

她和顾盼对嘴,气得脸发红,拍着桌子据理力争。

若是以前,顾随恐怕要觉得她可爱得像只嗲毛的小猫。

可现在他眼里看到的,还有别的东西。

他心头有被震到一下,被她鲜活的生命力和那种蓬勃肆意的生机。

他对裴璎的末印象始终停留在病房,她打着点滴躺在床上,整个人只剩了一个壳子还吊着一口气。

裴璎的镯子再度晃了他的眼,更刺目的是她手腕上蜿蜒丑陋的疤,瞥一眼就激得他心惊肉跳。

他害怕,她在自己身边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活力,她会枯萎死去,会用最决绝的方式了结。

他头晕目眩,私欲与身体里从未出现过的另一种声音斗争。

他透过那简陋的木窗看到裴璎和顾盼总算达成共识,然后裴璎露出了一个他所见最美的笑容。

她看起来幸福又快乐。

顾随落荒而逃,心里溃不成军。

他后来再未提裴璎,周围人也都有默契地从未提起,他便生了勇气告诉自己总会放下。

直到第四年看到她的婚照。

他后悔了。

他不后悔在她走的第二年找到她的时候没有把她带回来。

他后悔的是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好好对待她。

他在永远不会寄出的信纸上划字:

「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这不是我的错。

但后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好结局。

可是执念生根,再生根。

27

顾随不知道为什么顾惜菲这个小姑娘不怕自己。

开始是认生的,后来就不是了,围着他「伯伯伯伯」叫个不停。

他有自知之明,实在不是什么讨孩子喜欢的个性,他腐朽严厉,儿女与他都并不亲近。

茜茜小时候是亲近的,越长大越疏离,十几岁的小女孩,他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昌平也不亲他,因为他对他母亲的态度。

只有菲菲,一股脑儿地往上凑。

顾随对她的态度复杂。

喜欢。活泼开朗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可她太像她母亲了。

睹物思人,睹人思人。远在天边思,近在眼前思。

顾随知道,有些念头,捻灭了,掐断了,半星火种也不该留。

「大伯。」

菲菲扑到他身上。

他不恼,松了领带,解了西装袖扣,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抱起菲菲听她说话。

小人话很多。

听她讲起他们家里的那只狗狗,很大只,可以被菲菲抱住颈;他们家里的保姆阿姨,做得一手多好吃的上海菜;她妈妈怎样兴致勃勃下了厨,手生烤糊了皮,被她爸爸不嫌弃地吃掉,只有她吐着舌头嫌弃;又说他们怎样斗了嘴,害得顾盼被轰出房间跑来跟她挤一张床……

顾随含笑听着,在脑中一点一点描绘他们那个家的模样,她所处的日常,温馨的,美好的。

然后菲菲说起自己前段时间过生日,「我爸爸自己做的蛋糕给我吃,我妈妈在上面用奶油写了字:『祝菲菲』——她写得太大,只好舍了『生日』,只写『快乐』,好在大家都知道是『祝菲菲生日快乐。』」菲菲咯咯笑,「大家唱生日歌给我听,我许了愿吹蜡烛,第七根怎样都吹不灭,他们要帮我吹,我不许,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只能自己吹——」

顾随再听不到后面的话进耳。

第七根,哪来的第七根?不是才过了六岁生日?

他一颗心浮浮沉沉。

他问菲菲:「告诉……告诉大伯,菲菲今年七岁了对不对。」

菲菲捂嘴,大眼睛转了几转。

「妈妈说让我保密的。」

得了确切答案,他反而平静。无漪海面下藏着惊涛骇浪的那种平静。

他去他们房间,见到了

倚门站着的顾盼。

「大哥。」

「有何贵干?」

「同我聊一聊,顾盼。」

顾盼让开路给他,屋里没有别人。

也是好事。

「菲菲是我的女儿。」他单刀直入。

顾盼挑眉:「所以?」

没有所以。

顾随哑声:「我以为她不会愿意生下我的孩子。」

「你猜得不错。」顾盼说,「可她当时的情况,囚禁,自杀,体质弱到走路都艰难,医院的药一瓶瓶输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

「医生不敢给她打胎你知道吗,怕她死在手术台上。」

「他们说这个孩子活不活看天意,顺其自然。」

「只有裴璎坚持弄掉。」

「我劝住了,我说『孟母择邻』,这个孩子不会有她生父的半点习气,死命劝,好说歹说她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惜菲』,昔非——你不明白吗。」

顾盼搓手,手指上的戒指反光:「从前的事我们不同你计较。」

「你已经毁了她一次,不要拿这件事再伤她第二次。」

顾随踉踉跄跄,做恶时就该想到事情无法遁形的一日。

追悔无意。

28

顾盼他们原定这几日就要走。

但是遇上顾茜茜的婚事就在几日后。

二太太解释:「老规矩是要守孝,这么快便嫁不好,但是现在世道这样乱……」

顾茜茜不说话。

这些日子,裴璎就没见过她说话。

除了最基本的应答,她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裴璎疑惑,裴璎觉得顾茜茜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她幼时明明还如菲菲一般,孩子的天性使然,外向开朗。

但是这些人,所有人。谁又是记忆中的样子呢。

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扰,茜茜请她到自己房间。

她递给裴璎一屉子小玩意,泥人,骨哨,杂七杂八。

「我小的时候你给我的,还记得吗?」

裴璎迟疑着点点头。

她记得的,就是有些记忆淡了,因为她拼命忘。

「那时候你总同我讲故事,说学校多好多好。」

顾茜茜笑:「做你的女儿,一定很幸运。」

裴璎不知道她何出此言,想了想问她:「你可是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

「不满意?」顾茜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于我的婚事最不要紧的,就是我满不满意。」

「他们订好的亲,我舅舅家的儿子,用我娘的话说,叫『亲上加亲』。」

「原来我上几年学,就是为了告诉自己活得有多可悲。」

「该有多可悲。给我安排一个这样的丈夫,他没上过一天学,背躬着,总是咳,有什么痨症,还是个烟鬼。」

「可我舅舅只这一个儿子,他家的家产将来都是他得的。」

「我娘同我说,我是笑着也得嫁过去,哭着也得嫁过去。」

「然后我又想,若是他好看一点,有文化一点,我就会开心吗?」

「难道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签订契约,难道这世间人们都只为利益活着。」

「我想不通,想到头都痛了也想不出。人为什么活着。」她看裴璎,「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璎乍接这哲理命题,不禁脱口,「总有向往的,想为之努力为之拼搏的事物。」

她温言劝茜茜,「同你父亲说,实在不中意就不要嫁,我去为你争,不是定局的,总还有变数。」

「没用的。」顾茜茜看她,「你人真好,可是没用的。」

她说:「你知道吗,顾家再飞不出一个裴璎去。」

她喃喃一句:「我没有你口中的那般事物。」

裴璎没听清她末了一句,只知她现在处境艰难,心下郁结,想多劝慰几句,又明了事情根源还在婚约,想着解了根结才是正解。

于是急着去找顾随,嘱咐了下人们看好茜茜,只求快解决了这婚约,不要逼着茜茜糊里糊涂嫁掉。

她找不到顾盼,少不得硬着头皮自己去找顾随。

顾随也没想到是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滋味。

她无暇煽情,无暇顾及其他,直接说:「茜茜的婚约,可以取消吗?」

顾随愣了下:「你一来就劈头盖脸要取消我女儿的婚事,仿佛手伸得有些宽。」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自懊恼,这张嘴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裴璎不在意:「我知道我说的话十分无理,但茜茜,她不该这样忤着自己的心意嫁过去。」

「不要为了钱卖掉女儿,顾先生。」

「茜茜愿意的。」他压下自己那些原定会回怼的话语,尽量不带情绪的,温和地回话。

「不是所有婚姻都是盲婚哑嫁,我问过茜茜,她说她

愿意的。」

「她不是真的愿意——她真的不愿意。」裴璎急得有些语序都乱起来。

「徐家那个孩子只是文弱些,其他都好……」

「可茜茜说,那是个抽大烟的痨鬼……」

顾随愣住,这他倒没听过,女儿的事情锦心出力多些,说得哪里都好,他也就依言点了头。

「我会再同茜茜说,裴璎。」他说,「你别激动,对孩子不好。」

「若茜茜真不同意,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嫁过去的。」

裴璎半信半疑,顾随被她目光伤到。

她对他,早失了信任。

「我保证,寻空时就去问她,绝对按她想法来行事。」

「你放心。」

裴璎才略略放下心来。

她想着再去看看茜茜,可是身上实在困乏,又想着天色实在是太晚,就折回了房里休息。

那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29

顾茜茜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自己房间。

她等不到,不愿等,不信能等来不一样的结局,或者她是觉得婚约取消与否于生活都无助益,生命的意义她无从寻得。

于是她选择在花一样的年纪结束自己的生命。

顾府乱作一团,二太太哭天喊地,仆从奔走,顾随蹙了眉不发言,裴璎惊得牙齿打颤。

顾盼携了她的手:「不怪你,璎,不怪你。」

他知她总喜欢给自己揽责,昨晚她还同自己念了一下这件事。

「如果我昨晚来看她,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在这之前有无数个转折点,璎,你是最末不足道的那个。」

他搂住裴璎。

他们参加的婚礼变成了葬礼。

下葬后顾盼挽着裴璎,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揉一揉腿上浮肿。

裴璎摇摇头。

二太太走过来:「借一步说话,可以吗?」她问裴璎。

顾盼看裴璎,裴璎点点头,表示无事。于是顾盼走离几步,给她们留出空间。

「我知道你一定怨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可你知道顾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顾随背地里在给什么人提供军火物资,同日本人作对。」她呵一声,「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顾家现在是入不敷出。」

「我是太傻,用女儿去换钱。」

「可是在我心里,我爱顾随远胜于我的女儿。」

「我从十几岁就跟他,同你一样,不,我那时性子比你还烈。」

「我是父亲送给顾随的『礼物』,为了达成他们更亲密的商业伙伴关系。」

「我是不服的,不吃不喝了几天,他来喂我,温柔的,我的心里就塌软下去一块。」

「他生得好看,现在四十五岁,还是好看。只是年轻时更甚。」

「一见钟情爱的是皮囊,日久生情爱的就是皮囊下的东西。」

「那些年他对我也很好,千好万好,好到我把一颗心全交付给他,恨不能整日与他贴到一处化在一处。」

「你太认生了,裴璎。若你早认识他几年,性子活泼一些,愿意去探一探他的心,说不定也会同我一样爱上他。」

「可他不会永远爱我。」

「我知道他爱什么,裴璎,青春朝气的,那是他真正追求,心生向往的。」

「可我过了那个年纪,在这宅子里一熬,就成了鱼眼珠子,他就厌弃了。」

「没有人会永远年轻,裴璎。可你做到了,他会永远爱你。」

裴璎苦笑,她要这多余的「爱」来做什么。

怎么会有母亲死了女儿还同她来讲什么情爱,也许真的有人认为这些东西凌驾于生命和亲情之上。

人与人不相同。

30

他们要走了。

异国他乡,归期渺渺。

顾随求他们带上昌平。

昌平,那个四岁的小男孩。

他说:「裴璎,如你所见,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现在的局势,顾家自保都艰难,我不知道自己会再教导出一个怎样的孩子,也不忍让他遭受这战火纷飞。」

裴璎说:「只是他的母亲可愿意……」

「我愿意的。」喜儿赶忙答,眼里分明全是不舍,在他们走的那一刻还在用帕子拭泪。

「只要昌平能平安,我怎样都愿意。」她还是这样说。

于是他们带着昌平一起走。

小孩子一直哭,离不开母亲,硬被逼着抱上了车。

可还是跑下去,搂着母亲不撒手。

于是顾随说:「罢了,这小子自己选的路,好走难走都是它了。」

「那他便陪我一起守山河。」

顾盼他们终于要启程,裴璎要上车前还是没忍住回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对上顾随的。

他含笑望她,映着身后飞尘,似乎真应了他那句「固守山河」。

裴璎上了车,这次没再回头。

31

顾随在几月后收到他们从大洋彼岸寄来的信件。

信上说他们新得了个孩子。

叫「顾朝明」。

朝明,好名字。

一切明朗,万物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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