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担忧他撑不起这国君之位。他聪明而有决断,且已有了一颗足够冷的心,除却帝王之道,再不容其他多余的东西。是我教会他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也是我,成为了他亲政路上最大的威胁……
不再有成堆的奏章需要我去阅看,也不再有执拗的老头排成队等着进谏。虽是闲散了下来,我却也为自己找了个每日都要做的差事。
每日清早城门一开,我就携一壶酒出城去,对着云简的墓碑将这一壶酒饮完。及至日渐西斜,酒壶空空,我便在暮色里走回府,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一天一壶酒,一壶酒过一天。大梁声名赫赫的长公主,成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醉鬼。可我才不管那么多,他们只是不知道个中的好处,我若醉得狠了,就只顾着头疼,无暇念及我的云卿了。
白日醉酒,夜间深眠。如此一来,一天十二个时辰更无半刻清醒,日子糊涂着过,便没有那么难捱。
母后当年怀着我时,思来想去要为我起个好名,最终取了这个双字。父皇初见我第一眼就十分欢喜,将我住的宫殿赐名长乐。他们希望我永远不会孤单寂寞,愿我一生安宁长乐。
可到头来,皆不能如愿。
京城落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时,北境传来了乌孙退兵的消息。
我照旧提着一壶酒出了城,就着漫天纷飞的大雪饮那一壶冷酒。
天明明是极冷的,我却浑然不觉。我只觉得烈酒落入腹中,恍惚间头痛欲裂。
我想我一定是醉得厉害,一抬眼的工夫,我竟又瞧见了云简。
他穿了一袭白衣,站在墓碑旁,白衣与雪混在一处,教人瞧不真切。
「云卿……」我呆呆地唤他,「云卿,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他不答言,只是冷眼瞧着我。
腹中酒作祟,我分外不清醒,几乎全不能思考。但我见他冷冷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心下难受极了,便一迭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你不要怨我……你别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我晓得我错得厉害,你怎样罚我都好,只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面前的云简终于开口说话了,却还是冷冷的:「殿下饮酒不过一醉,哪里有什么真心呢?」
「真心?」我蹙着眉认真想了又想,指着自己比划道,「真心当然有的啊。你若不信,我取出来给你看。不过是划上一刀,没关系的。」
「不需殿下剖心为证。」他不知从何处也取出一壶酒来,「喝下这酒,我便信你。」
我盯着他递给我的酒壶看了一阵儿,恍惚明白了一些,将那酒壶紧紧捧在手里,道:
「我省得你还怨着我那酒的事,若我也喝了这酒便能让你好受些,那我愿意喝的。只是我喝下这酒,你就不能骗我。你带我走,不要丢下我……」
我想,酒的味道该是难以入口。可是当我仰头将壶中酒尽数灌入喉,却没尝到意想中的辛辣与苦涩。
我闭上眼,心想,原来这要人命的毒酒,竟也是甜的……
我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却只是醉得更昏沉了些。
云简叹息一声,解下大氅披在我肩上,道:「臣永远拿殿下没办法。」
我觉出肩上衣料的触感,手中的酒壶骨碌碌滚在雪地里。我瞪着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又伸手去摸了一摸大氅上雪白的绒领。
我不是做梦,也没有见鬼。站在我身前的人,真真切切是我的云卿。
他抬手扯了扯大氅,将我牢牢裹在里面,一边道:「天这样冷,你倒不怕着凉。」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赶忙一把抓住他。我只怕一眨眼的工夫,他又消失不见。
「云卿?」
「我在这里。」
「你……那酒……我……」我话都说不利索,瞧一瞧他,又看看雪地里的空酒壶。
「是普通的果酒。」
「我是说我……在公主府……」
我想问他,为何喝了我的毒酒,又活了过来。
他明了我的意思,又道:「那一杯,也是果酒。」
我呆呆傻傻地看着他。
云简从容掸去衣上落雪,道:「殿下不要想多了。我非要饮殿下的那杯酒,可不是情愿死在你手上。我喝那一杯,自然是因为那杯没有毒。」
「若我当真这么轻易便死了,岂不辜负了殿下这些年的看重。」
他瞧了一眼旁边半截埋在雪地里的墓碑道:「我既说过要等殿下回来,可不愿是这副样子等到殿下回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心头一酸,眼泪不住地落下来。我扑上前紧紧抱住他,道:「如今我回来了,你就不能再走了。」
「怎么?」他抬手揽住我,低头在我耳边道,「殿下还想着收我做那入幕之宾么?」
他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却原来也是这般记仇的。
我红着脸退后一步,抬手勾着他的脖子,望着他郑重道:「做我的驸马。」
「殿下再好好想想。」
我想了片刻,改口道:「我要你做我的夫君,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展颜一笑:
「那么……
如娘子所愿。」
番外:小皇帝视角
皇姐向我请辞时,雪覆折了宫苑的梅花枝。
她要回她的封地去,独独把我一人留在这四方朱墙之内。
但我还是同意了。
虽然皇姐远赴北境时,我就没想过要她回来。可是此番,我明白我真正再不能见她了。
我做了错事,徒惹她伤心一场,弄丢了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在意我的人。
皇姐待我严苛,我做得再好,她总还不够满意。众人都说长公主心思深沉,却唯独对一人大有不同。
他们说长公主自年少时就对那人一心仰慕。可皇姐明明是那样挑剔、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我想不出,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得皇姐如此青睐。
我趁着皇姐远行,赐了那人一杯毒酒。
他本就是叛党的余孽。在我心里,他早就该死。
酒盏摆在桌案上,他仍不急不恼,开口时,问的却是皇姐。
待庄铎将又一杯酒呈在他面前,他才云淡风轻地取过,对着我行礼道,恕罪臣不能从命。
明明我是九五至尊,而他只是皇姐的男宠。此刻从容赴死的是他,乱了方寸的却是我。
我看着那两杯毒酒,冷笑:朕与皇姐,才是一样的人。
他不置可否,垂眸望着杯中酒,道:「劳烦陛下将罪臣葬在显眼的地方。殿下回来找不到我,她要难过的。」
我不信。我从未见过皇姐为谁伤心难过。
她的眼中,有时从容,有时坚决,甚至有时狠厉,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脆弱的情绪。
可我错了。
皇姐活着从北境回来了。我见到她时,看清了她眼底的冷色。
那一双眼睛里本来是有光的,此刻却都化为灰烬。
她每日醉酒,再不过问政事。无论我做得好或不好,她都再不会夸奖我,就连板着脸斥责于我,终也是不肯了。
皇姐没有死在北境,云简竟也没有死于那杯毒酒。
到头来,只有我枉做了恶人。
皇姐离京那日,在阶下对我遥遥下拜,郑重行的是君臣之礼。
云简随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去扶她起身。
我从前常常想,什么样的人能配上皇姐这样的女子。如今见了云简,竟觉得他二人正相衬。
他这样的人,无论站在什么地方,身上总是有光的。
皇姐过得很艰难,很辛苦,她需要一束光。
而我注定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蹉跎一生。
是皇姐教会了我在这黑暗中怎样去活,却没有教过我,如果光没有了,要如何捱过漫漫长夜。
如今她求仁得仁,便可脱身,徒留我一人于高处不胜清寒。
她在阶下遥遥拜我,一步也不肯近前。我就高坐在御座上受这一礼,始终不曾起身。
直到她转身离去。
我知道,再没有人能撼动我这至尊之位。
我终于成了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千秋万代,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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