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笔,是送给四岁的阿仞的。四岁的阿仞肯定已经能把字写得很漂亮了。」
「燕子风筝,是送给五岁的阿仞的。阿仞可以带着风筝去找小伙伴玩,阿仞的风筝一定是最漂亮的。」
我将风筝放下,谢仞手中捏着拨浪鼓和老虎娃娃,眼眶已红了。
我心里堵得慌,我送的这些,平常小孩都该有的,我的阿仞却没有。
而六岁以后……谢仞已进宫了,想着他受的苦,我的喉头便哽住了,鼻子酸了,就想流下泪来。
我吸吸鼻子,仍旧笑着,拿出第六个礼物。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是送给六岁的阿仞的。阿仞,要好好上药,快点好起来……如果真的很难受,哭一哭也没有关系,阿仞还是小男子汉的。」
此刻,谢仞的泪,已打湿了睫毛,却仍旧没有落下来。
「手套,是送给七岁的阿仞的。阿仞冬天还要做活,总是生冻疮,戴上手套便暖和了。」
「这盘奶汁角,是送给八岁的阿仞的。热腾腾的,刚出锅,很甜很甜,阿仞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本《经国史要》,是送给九岁的阿仞的。阿仞得了太子的赏识,做的活轻松了许多,也有时间读读书了。」
「这件小棉衣,是送给十岁的阿仞的。阿仞长高了许多,以前的棉衣肯定短了,穿上新棉衣肚子就不会受凉了。」
「这个枕头,是送给十一岁的阿仞的。十一岁的阿仞已经开始学着帮太子处理各种事情了,常常很晚很晚才能睡觉,有了这个软软的小枕头,阿仞就可以好好睡觉了,里面我还缝了个小口袋,可以放安眠的药草。」
「这是存钱袋,里面装满了银子,是送给十二岁的阿仞的。十二岁的阿仞已经进了东厂了,最是需要打点关系的时候。」
「这双鞋,是送给十三岁的阿仞的。十三岁的阿仞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希望阿仞可以穿上这双鞋,一路走得顺畅。」
「这本小册子,是送给十四岁的阿仞的。十四岁的时候,太子已经变成了陛下,阿仞在他身边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了差错。『每日三省吾身』,这本小册子就留给阿仞记录每天的反省。」
「这件锦袍,是送给十五岁的阿仞的。阿仞已经长大了,该有件像样的衣服了。」
我的礼物一件件送出去,谢仞一件件接过。本来,他还克制着,在送出奶汁角之时,他眼中蓄的泪便滴落下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我心疼地拭去谢仞脸颊的泪,「阿仞,十六岁的礼物,是福子送的。」
福子的眼睛也已然红透了,从盒子中端出一碗长寿面,跪在谢仞面前,「十二年前,干爹十六,儿子六岁,那会儿儿子刚进宫,伤还没好利索就被指派去做事,活做不好,被主事责打,险些就死了,是干爹救了儿子。」
「干爹给了儿子命,可这些年竟没給干爹过过生辰,是儿子不孝。」
「今个,这长寿面便补上了,祝干爹长命百岁。」
谢仞接过面,大口吃着,将脸埋进碗里
福子深深叩首,伏在地上抽泣着。
瞧他们这模样,我的泪一时也止不住了。
直到谢仞将面吃完,我们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阿仞,我还有好多礼物呢。」我瞧着谢仞平静下来,又将剩下的礼物拿出。
十七岁的发簪,十八岁的砚台,十九岁的匕首,二十岁的玉冠……
「这个荷包,是送给二十七岁的阿仞的。」我将绣了鸳鸯的荷包打开,将里头的同心结拿出,「二十七岁,我与阿仞相识了。阿仞以前羡慕别人有香囊,如今阿仞也有了。里面的同心结,是我趁阿仞睡着的时候偷偷剪了一撮阿仞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起编的。」
「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谢仞伸手将同心结握在手中,拇指轻轻摩挲着,随后,郑重将同心结与香囊,贴在左胸,哑声道:「我会贴身带着。」
我轻轻抱住谢仞,含笑看着他,轻声道:「接下来,是二十八岁的礼物。」
我垫脚,吻住了谢仞。我轻轻磨咬着谢仞的唇,舔舐着他流到嘴角的泪。
许久,我离开谢仞的唇,将脸贴在他胸口之上,「阿仞二十八岁的礼物便是我了,往后阿仞每一年的生辰礼物,都是我了。我想,在阿仞心中,应该没有比我更好的礼物了吧?」
「之前,阿仞说,自己大我许多,可是我从未这样觉着。我只是可惜,我的确与阿仞差了太多岁,以至于我不能早一些到阿仞身边来,让阿仞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
「这是我心中唯一的遗憾,所以,阿仞以后不要再因为这个妄自菲薄了好不好?」
谢仞怔了怔,紧紧抱住我,「好。」
我知道,他的泪落在了我的头顶。
第十一章
我将礼物送过以后,谢仞更寡言了,他始终红着眼,一声不吭。
但手却紧紧抓着我,从不放开,哪怕是如今睡觉。
「阿仞,松一松好不好。」我晃晃被窝下谢仞紧握的手。
谢仞抿嘴看向我,眼中都是不情愿。
当真可爱得紧。
我轻轻挣脱了谢仞的手,钻到谢仞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抱着不比牵着好?」
谢仞回抱我,轻声应了一句:「嗯。」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睡过去的,但是,我却知道现在还很早,至少天还未亮。
谢仞离开了。
哪怕他很小心很小心,不愿吵醒我,但是离开他怀抱的那一瞬间我便醒了。
我看着窗外的剪影,有些疑惑,穿了鞋袜走到窗前。
廊下,谢仞与福子小声交谈着。
「什么时候的消息?」
「昨日午前万岁爷便下了命令,手下的兄弟快马加鞭今日午时送来的消息。但儿子瞧着今日姑娘兴致高不愿打扰,况且也不是立即出发,还有一两日,就晚些告诉干爹。」
「嗯,便准备着吧,后日清晨就出发。」
「干爹……当真要去吗?这一趟去了就……」
「难不成你要我公然违抗君命?」
「不是……」
「好了,这一趟定是要去的。你……按我之前说的做好便是。」
我怔怔听着谢仞与福子的对话,脑子里零星的记忆突然被翻了出来,如今……已然是怀德六年了。
听福子方才说谢仞要去什么地方,只怕是派他出去巡视南方十二州府。
这些日子我与谢仞过得温馨平淡,宛若最普通的一对恋人,我甚至都忘记了,谢仞他并不只是我的爱人。
他还有一层摄政王的身份,而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好下场。
怀德六年,小皇帝已经十二了,已经可以处理一部分朝政了,他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打压谢仞。
书上写的,小皇帝将谢仞调离京都,远派南方巡视州府,借此收拾他麾下势力,待到谢仞回来便大势已去。
「谢仞作为一介宦官,把持朝政,危害朝野,除去一切职务,贬为庶人,怀德八年秋后问斩。」这是谢仞的结局。
我顿觉心惊,浑身冰凉。
「怎么醒了?」谢仞进屋,见我站在窗前,问道,「被吵醒了?」
我环住谢仞的腰,想着这个我抱着的男人在不久以后就要永远离开我,便哽咽起来。
我的泪濡湿了他的前胸,他有些慌张,轻拍着我的背,「怎么了?做噩梦了吗?还是有什么委屈,你与我说。」
我抽噎道:「阿仞……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仞垂眸,了然,「你听见了。陛下派我去办些事,远一些,巡视州府,可能要去段时日。」
听得谢仞的肯定,我的心便如被利石堵住般难受。我想让谢仞别去,可是……这便是公然违抗君命了,就将把柄亲自送到小皇帝手中,谢仞……只怕失势更快。
我脑袋乱哄哄的,不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掉泪。
这将谢仞吓坏了,一个劲地问,却问不出什么。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擦了脸上的泪,「阿仞,我睡不着了,你陪我去走走吧。」
我们走到了花海,昨日给他过生日的那颗桃花树下。
我缩在谢仞怀中,抬头看着天上星辰。
「莞儿,我很担心。」谢仞紧了紧我身上的披风。
我沉默着,思索再三,「阿仞,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谢仞怔住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般问他。
「阿仞……与皇帝向来不睦,阿仞离开京城以后,小皇帝和太后可能会对阿仞手下的东厂动手。」
「阿仞可想过应对之策?」
谢仞看向我,神色复杂,「你怎会突然想这些?」
我低下头,不敢看谢仞的眼睛,「我很担心你。」
「莫怕。」谢仞轻吻我的额头,「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
「我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而且担心你,你要怎么办?」
谢仞沉默着。
我咬着唇,缓缓说出我心中的想法,「阿仞……没有想过反抗吗?」
谢仞抬眸,有一瞬间的锐意,随即隐去。
「莞儿,这是先帝的江山,许家的江山,我从未想过染指。」谢仞松开我,站了起来。
「你可知,我名谢仞,这『仞』字是何意义?」
我摇头。
「先帝登基之时,赐我『仞』字,便是要我做一把利刃,替他斩断身边所有桎梏。」
「纵然先帝善权衡,性子多疑,在他手下并不算好过。但是终究是先帝给了我如今的一切。」
我从未想过,纵使谢仞手段阴毒,却还是有这份忠心。
「我原以为,阿仞并不是甘受摆布的人。」我看着谢仞的背影出声道。
谢仞转过身,坐回到我身边。
「我知你是如何想的。可是先帝临终托
孤之时,与我说,朝中局势复杂,希望我仍旧做一把利刃,帮小皇帝守住这江山。」
「我是太监出身,手下唯有东厂与锦衣卫,我只有狠辣才能帮小皇帝肃清朝野;只有我自己手中权力够大,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才会因为忌惮我,将不轨之心收敛起来。」
「这弊端便是,小皇帝长大之时,就会开始忌惮我手中的权力。」
「即使我从未想过将他从那个九五至尊之位拉下去。」
「但是只要他的羽翼开始丰满,我便不再有用处,就是一把必须要丢弃的利刃。」
我转头,看向谢仞的侧脸,突然想起福子与我说的话。
之前为了给谢仞过生日,我找福子问了许多有关谢仞的事情。
福子说:「干爹看起来心狠手辣,手下人命无数,谁也不放在眼里。可是,干爹其实没他们说的那样坏,无论如何干爹从没想过压过小皇帝。干爹是得了权,可也让小皇帝安稳长大了,否则当初凭他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还有穷途末路的荣国公府,断不能在这皇位上坐得这般长久。」
思及至此,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谢仞。
若是劝他反,只怕他内心深处对先帝的忠心,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沉默着,谢仞亦沉默着。
天渐渐亮了,远方泛起了鱼肚白。
在太阳升起前,我看向谢仞,「阿仞,不论如何,为了我,你要好好的,好吗?」
「我只求你自保。」
谢仞低头,未曾回答。
第二日,他便要走了。
此番这一走,他与我都明白这意味的是什么。
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
临走前我才发现,谢仞并没有带上福子一同南下的打算。
谢仞说,留福子在京照看着东厂,总不至于让他全然断了与京的联系。
我担心谢仞身边没了福子会吃力许多,却也无从反驳。
「阿仞。」我叫住了即将踏上马车的谢仞,「阿仞说过,只要我提,不论什么阿仞也会帮我实现。这句话还作数吗?」
谢仞转身,轻轻揉揉我额前的碎发,柔声道:「自是作数的。」
「从前,我说我不在乎名分,可我如今后悔了。」我看向谢仞,忍不住哽咽着,「我想要十里红妆,我想要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嫁给阿仞。」
「等你此番南下回来,能否兑现你许诺给我的十里红妆?」
谢仞轻皱眉头,眼中挣扎之意明显,我知道他不愿轻易许我承诺。
更何况是如今这般。
在我眼泪落下之时,谢仞终究是心软了,「好,待我回来定给你十里红妆。」
我孩子气般伸出手要与谢仞拉钩,「绝不食言?」
谢仞轻轻勾上我的小指,「绝不食言。」
第十二章
谢仞南下以后,虽每每会寄书信回来,但我还是担心,只是不敢显露出来,不敢让他分心。
与此同时,我越发努力打理着窦家的铺子,不断扩张窦家的势力,努力发展着东南的茶业和西南的药业。
而京中,自谢仞走后,小皇帝打压谢仞麾下势力的意图越发明显,不少官员纷纷倒戈,福子并不能控制住局势,只能拼尽全力死守着东厂。
意料之中地,谢仞没能很快回来,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待他回来之时,已是怀德八年二月。
谢仞方才回京,便让小皇帝安上了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
在大殿与群臣周旋良久,回府之时,他已筋疲力尽了。脱了朝服,倚在软榻之上,面容憔悴。
近两年未见,谢仞又瘦回了我初见他时的模样,脸颊凹陷得厉害。
我轻轻环住他,我心疼他如今的憔悴,不愿折腾他,可却也得狠下心来。
我强笑,装出轻松的模样,拉着谢仞,「阿仞快去洗洗吧,洗完了再睡。」
谢仞听话地去了净室。
而我,转身去寻了福子。
谢仞此番当真累极了,一睡便是一整天,待他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午时了。
长途跋涉的劳累并不是睡一觉就能复原的,谢仞哪怕醒了也依旧是满脸疲色。
我压住心中的不忍,将谢仞扯起来,「阿仞,你总算醒了,你睡了好久好久。」
「嗯,着实有些累了。」谢仞面上无奈,任由我将他扯得东倒西歪。
「我不管,阿仞离开了我这么久,好好补偿我!」我煞有介事地拿出准备好的单子,一件一件念与谢仞,「阿仞要带我去祁水看花,上一次都没有好好玩你就走了。」
「还有,要带我去吃广福楼的烤鸭。」
「听说………」
谢仞倚在床边,眸里含笑,听着我絮絮叨叨说着这些。
「大概就这么多要做的吧!」我将洋洋洒洒的条目念完,理直气壮地把清单递给了谢仞。
谢仞笑着摇摇头接过了,「你要从哪一件做起
?」
「便……先去祁水吧!」
这是我与谢仞第二次去祁水,故地重游,心境却大不如前了。
我们仍租住了那个院子,仍去了那棵桃花树下,只是二月桃花还未盛开,只有纷飞的杨花。
花海中央,杨花飘落,谢仞执萧吹奏,略生涩的箫音在田间悠扬。
越是这般岁月静好,我便越怕接下来要应对的磨难。
一曲吹罢,我顺势躺倒在谢仞腿上,看着他下巴上微微泛起的绒光,出声道:「阿仞,你许我的都当真吗?你还欠我一个名分,欠我十里红妆。」
谢仞抚上我的额头,手指插进我的发间温柔地顺着我的头发:「自是当真的。」
得了谢仞的保证,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谢仞不再说话,又拿起了萧吹奏起来,我躺在他的腿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我醒来,太阳已偏西,暖融融的落日余晖撒在花海,原本五颜六色的花海霎时间只剩金色,与今早的光景截然不同了。
我知晓,天快黑了,该动身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可是福子,为何还未来?
「莞儿,吃些点心吧。」谢仞将食盒拿出,捡了蛋黄酥送到我嘴边。
我心中着急,却还是就着谢仞的手将点心吃了,同时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朝远处望去。
「福子不会来了。」谢仞轻轻拭去我嘴角的残渣。
我睁大眼睛,诧异回头。
谢仞轻轻叹息一声,将我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傻姑娘,凭我如今的身份,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这样轻易出城?」
我怔怔看向谢仞,心中的猜测已有了淡淡的影子,却还是颤声问道:「为什么?」
「自是……放网啊。」谢仞轻笑,不同于他对我的温和,如今他的眸子又染上了戾气,「我如今一身罪名,若是畏罪潜逃了,便可立即杖杀了。」
顿时寒意布满了我全身,这一路顺利,我以为事情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与谢仞还是能逃走的。
我咬住舌尖,颤抖地拉住谢仞往回跑,「阿仞,我们逃吧,他们还没有追来。」
「来不及了,莞儿。」谢仞环住我,不让我动弹。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我哭着,在谢仞怀中语无伦次,「我已经计划好了,这些年我攒了很多钱,南方的药业和茶业我也发展起来了,我们去南方好不好?天高皇帝远,他们不会找到你的……阿仞,和我走吧。」
谢仞的眼眶已微红了,他俯身吻去我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这一年多很辛苦,为了我做了很多,也计划了很多。」
「只是,莞儿,我不能逃。」谢仞摇头,眼中皆是坚定。
我咬着唇,看向谢仞,只觉心就要被撕裂了。
「莞儿,乖,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谢仞轻柔地拿帕子拭去我不断涌出的泪。
「我不要听。」我偏头躲开了他拭泪的手。
谢仞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转头看向谢仞,他眸子中满是哀伤,一时间我便心软了,不忍心再和他耍脾气。
谢仞轻轻拥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莞儿,这些年你将窦家的产业经营得很好,我没想到从前那个看见账本就要嘟嘴的小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以后你也要费心经营,这是你最大的依靠,知道吗?」
听得谢仞这话,我在他怀中摇头,「我不能独当一面,我不能……我需要你,阿仞……」
谢仞一时间也哽咽了,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之上。
他又将我拥紧了几分,咬着牙,似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莞儿,你已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该长大了。我走以后,你要切记,对待皇帝与太后,不可敌对。」
「这些年,虽然你没有同太后直接联系过,但福子通过你的身份朝太后送了些消息,太后对你应该还算放心。那些消息我都让福子誊抄了一份,回去你好好看看。」
「还有,矿山图,我已交给福子了,放在你梳妆盒的夹层。有了这矿山图你便可以拿去和太后与皇帝交易,换一个郡主的名分,寻一门好亲事。」
「在梳妆盒中,我还放了些房契地契,都是我的私产,是干净的。便留给你……做嫁妆。还有些金银玉器,我让六宝都收到你铺子里了。」
……
谢仞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我呆愣地听着,只觉得心疼得不能呼吸。
「莞儿,我信任你与福子,不知你们叛变。我想南下逃走,不想福子早已将我的行踪透露给皇帝。走投无路之下,我想与你同归于尽,你为求自保,将匕首捅进我的胸口。」说着,谢仞将食盒中暗格里的匕首拿出,送到我的手边。
我怔怔看着谢仞,随即打落他手中的匕首,「你在说什么?」
「莞儿,死在你手下,是我此生最好的归宿。」谢仞弯腰,将匕首捡起。
我摇头,颤抖着后退。
谢仞抓住我,红着眼,眼中尽是哀求,「莞儿,唯有你将这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刺进去,他们才会真正信你的投诚。」
我想要挣脱谢仞的手,却挣不开,终于承受不住歇斯底里朝谢仞吼道:「谢仞,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有多残忍?」
谢仞低下了头,「抱歉。我不该逼你,可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幸福美满过一生。」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谢仞强制将匕首塞到我手中,「莞儿,乖。」
他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前,「乖,刺下去,不难的。」
我拼命摇着头,泪糊了面前的一切,连谢仞也看不真切了,「不要,我不要!谢仞你放手!」
「莞儿,你别怕……」
恍惚之间,我似回到了初见那夜,谢仞也是这般抓着我的手,将匕首抵在他胸口。
他说:「来吧,动手吧。我死了,你就立大功了,你那表舅母可以给你封个郡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他说:「乖,用力,一点也不难。刺了这刀,往后你就有至高的身份,享不尽的荣华。」
那夜,他眼里满是癫狂戾气。
而如今,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与柔情。
马蹄声渐近了,我回头,看见数百人身着盔甲骑马飞奔而来。
我转头的一瞬,顿觉手中拉力传来。
「噗——」
我惊恐回头,那匕首已完完全全插入了谢仞胸口。
「谢仞!」我撕心裂肺喊着。
谢仞却笑笑,倒在了我身上,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莞儿,莫哭。」
「祁水的花儿很漂亮,日后你可以常来看看。」
谢仞的头渐渐倾斜,从我肩头滑落,倒在了花海之中。
「莞儿……」谢仞笑着唤了我一声,闭上了眼。
谢仞嘴角还带着笑,我流着泪,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叫幼安,许幼安。」
说罢,便听闻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仞说,他只想我幸福美满过一生。
想着这话,我擦了脸上的泪,在满天散落的杨花中,走向了军队。
起风了,杨花纷飞着,落到了谢仞的脸上身上。
我不敢回头。
十三章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租住的小院,福子坐在厅堂地面上,垂着头。
见我回来了,他红着的眼瞬间泛起泪来,扭过头不看我:「干爹……走了?」
「嗯。」
我坐在福子身旁,看了看门口的守卫,低声与福子交流:「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福子苦笑道:「是,当初姑娘找到奴才计划出逃时,干爹就知晓了,但干爹不让奴才告诉姑娘。」
「若是要逃,干爹未必不能逃,只是……干爹说,他不愿姑娘陪他冒险。即使逃出去了,也要东躲西藏一辈子,委屈了姑娘。」
我咬着唇,泪又漫上来了,呢喃着,「他明知道,我不在乎的。」
福子抹去眼角的泪,「姑娘不在乎,但是干爹心疼您啊。」
「其实,握权的宦官是活不长久的,更何况干爹又不是有狼子野心的人。干爹若是坏透,将小皇帝彻底压过去,恐怕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福子哽咽着,突然又咧嘴笑起来,「不过啊,现如今干爹用他这条命,换了姑娘的锦绣前程,也换了奴才的命,值了。」
福子虽笑着,泪却止不住地滴落着。
我看着福子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又开始止不住地泛疼,刚忍下的泪意又翻涌出来。
「干爹,给姑娘留了东西,在首饰盒里。」
我回了房间,打开了首饰盒,里面是一沓一沓的文书,房契地契,还有矿山图。
福子哑着声音道:「上面那些是陆续往太后那边递的消息,干爹说了您得记下。」
我翻看着那些消息,竟发现,怀德五年谢仞便开始计划着了。
我震惊看向福子。
福子缓缓点头,「干爹从没想过自己能活多长久,与姑娘同房后干爹就计划着了。干爹不愿姑娘为了他得罪皇帝与太后,便私自做主以姑娘的名义,每三月递消息出去。这样,干爹死后便不会连累您,您还能多个太后做靠山。」
我的手死死扣住桌角,我万没想过,他竟这样早,这样早就帮我铺路了。
福子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姑娘,您若是伤着自己,干爹是要心疼的。」
我恍惚将手拿起,看着那被桌角硌出一个深红血印的手掌,竟不觉得疼。
「在最下面,还有干爹留给您的信。」
听着这话,我疯了般将信翻了出来。
「莞儿:
莫哭了,我知晓此次是我惹你伤心了,是我的错。
我当上摄政王的时候便知道,等小皇帝长大之时,便是我赴死之时,我逃不掉。
哪怕我未曾有过逆反之心,他也定是要用我的死巩固他的皇权的。所以,这是我的命,你莫要伤心。
与你在一起的这三年,是我最快活的三年,难得你还将我当个男人看待,为我做了许多。这一切都仿佛是偷来的欢愉,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你与福子,是我最牵挂的人,你莫要怪福子未曾听你的,也莫怪他瞒你许多事,一切都是我的意思。日后,他会多加照拂你,你拿不准的事情也可以与他说。
你的处子之身未破,日后你也能寻个好姻缘。京中的青年才俊有许多,我列了名单,里面都是人品尚佳的,你可以挑个合适的。
荣华富贵,名分地位,十里红妆,今生我只怕不能亲自给你了。
但……你会遇到良人,他能给你这一切。
你将十四到十七这最好的三年给我,我知足了。往后,便好好过你的人生。
若是得空,春天的时候,可以来祁水看看花。
——谢仞 绝笔」
不知不觉,我将信看了好几回,泪不停地滴落。
福子在一旁也哽咽了许久。
我看向福子,想着他方才与我说的话。原来,这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会死,计划了这一切。
他巡视州府时将福子留在我身边。原来,是让福子给我铺路。
他与我同房之时,宁愿放低身段,也不肯用手。原来,他从未想过与我过一生。
他说护我一生。原来,是用他的命换我锦绣前程。
他说,许我十里红妆。原来,是将我拱手让人,让我自己去寻那劳什子良人。
…………
「谢仞……」
我看着那信上的那句「往后,便好好过你的人生。」不禁捏紧了信纸。
「谢仞,你拿命换来的我的前程,我如何敢糟蹋?」
第十五章:尾声
怀德八年四月。
我应召入宫,以谢仞的矿山图换得了绥阳郡主的名号。
太后慈爱地拉着我的手,说苦了我这许多年。小皇帝活泼地拉着我,叫我表姐,让我同他一起画画。
福子被革去了司礼监秉笔的职位,当了个没有实权的尚衣监提督。
怀德八年七月。
各地的考生进京赶考,在祁水,我碰上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郎,唤作苏子冷。
他说:「你可以叫我阿冷,家中姊妹都这样叫。」
阿冷……阿仞……我的心又疼了起来。
我摇摇头,「还是叫你子冷吧。」
怀德八年九月。
苏子冷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太后拉着我,笑道:「历来探花都是最俊秀不过的,你看看这届探花你可喜欢?」
我看向那些进士,苏子冷站在第一排,嘴角噙笑,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我。
怀德八年十一月。
皇帝赐婚,将绥阳郡主窦莞儿许配新进探花苏子冷。
福子作为尚衣监提督,带着我的嫁衣来了。
「恭贺殿下。」福子作揖,将腰弯得很深。
他不再叫我姑娘了。
怀德八年十二月初八。
我与苏子冷完婚。
当真是敲锣打鼓,十里红妆,京中热闹非凡。
如他……所期盼的那样。
三日后,我回门,回到了宫中。
听说尚衣监提督谢福酒后失足跌入千鲤池溺死了。
恍惚间回想起那日福子送来嫁衣时与我说:「殿下寻得了良人,干爹定是为您开心的。奴才……也放心了。」
怀德九年三月。
自大婚过后,我便病了,病了近三月。
太医说,我是忧思过重。
连香被放出宫了,六宝去人姑娘家求亲,被打了个半死,回来时半口气也没了。
我身边最后一个故人也没有了。
怀德九年四月。
苏子冷抬了一房小妾回来,因为我总是病着,不能生育。
他与小妾热闹,我便收拾了行李来祁水。
谢仞说,我若是得空便来祁水看看这儿的花,甚是漂亮。
于是,我来了。不是看花,而是看他。
「阿仞,我照你说的,好好活着。可是,一点也不幸福美满。」
「苏子冷今天抬了一房小妾回来,你看,除了你,没人会是我的良人。」
「阿仞,我累了。连福子和六宝都走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阿仞,我可能要辜负你给我安排的人生了,我不喜欢。对不起,阿仞。」
我没有再回苏府,就在祁水住下了。
我停了药,心口日复一日地疼着。
怀德九年五月。
在祁水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我如
愿倒在了祁水的花海,倒在了那棵桃花树下,当初谢仞倒下的位置。
「阿仞,等我,好吗?」
番外
恍惚间,天旋地转,我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我迷茫睁眼,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口鼻间充斥着久违的又陌生的消毒水的味道。
适应了许久,我睁开眼。
周遭是冰冷又死白的环境,身旁有人打着鼾。而我,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躺在另一张床上,头顶悬着输液瓶。
我……回来了吗?
我的手向后伸去,摸着了床头贴着的病号卡:
11 床,许幼安,女,18 岁
果然回来了呢……
我从未想过,时隔四年,我竟还能回到这个世界。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半分重生的欣喜,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爱的人。
我原本属于这个世界,死后回到了这里也是合情合理,可是……谢仞呢?
我不敢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我无心再回去学习,向学校请了长假,况且我的身体的确很糟糕,否则也不会突然晕倒去了那个世界。
「叩叩叩——」
我窝在沙发上,浑身乏力,正要昏睡过去,听得外面有敲门声。
我轻皱眉头,不知是何人来了我家。
从猫眼看不清外面那人的样貌,只看见了脖颈和衣领,是个男人,身量应该不低。
我不敢开门,又蹑手蹑脚退回了客厅,只装作不在家的模样。
「请问许幼安同学在家吗?」门外的男人又重新叩门,出声询问,「我是你这学期建筑构成的老师,我叫关绍。」
我无奈揉揉眉心,翻了翻课表,建筑构成的老师的确叫关绍。
我叹了口气,随手拿上了手机,出了门。
「关老师好,请问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将门开了一半,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五官生得普通,但是胜在气质干净雅致,又身形修长。即使我未去学校也听说了,建筑系的女生们个个都喜欢关绍老师,年轻又帅气。如今一看,果然是温润儒雅的老师。
「许幼安同学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关绍嘴角含笑。
「对不起啊,关老师,家里乱,我请你去楼下咖啡店坐坐吧。」我关上了门,率先进了电梯。
关绍说,我许久未来学校上课,他替我们导员来看看我,顺便送了新发的课本。
我含笑点头,与他寒暄,头却越来越沉,心中只想早些结束这些客套话。
许是看出了我的敷衍,关绍不再与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起身准备离开。
我松了口气。
「对了,」关绍从包中掏出一小盒点心,放在了桌上,「这是蛋黄酥,我表妹最爱吃这个,你们年纪相仿,都是小女生,想必你也是爱吃的。」
我愣了愣,心中突然涌出了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还未等我回过味来,又听他说道:「蛋黄酥还是成德记的做得最好吃,只可惜成德记在老家,买不来。」
「若哪天我表妹来了 k 市,我让她带两盒,也顺便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她叫窦莞儿。」
我的呼吸霎时滞住了,那些被我强制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又翻涌了起来……我不可置信抬头看着关绍,却见他也盯着我,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期待与炙热。
我的嘴开开合合,看着面前与我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庞,却还是用连我自己都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阿仞……」
只消这一句,我面前那人脸上所有温润儒雅的伪装都破裂了,他霎时红了眼眶,跨步到我的面前,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莞儿……莞儿……当真是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似是着了魔般一遍又一遍唤着我的名字,温热的泪水也顺着我的衣领滚落在我的背上。
失而复得。
我顿觉脑子有些晕,仿佛一切都只是梦境,幸福得飘上了云端,毫无真实感可言。
我微微退开了一些,捧起谢仞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近两年的别离,近两年的思念,近两年的委屈,全都杂糅进了这一吻,激烈,绵长,苦咸。
我离了他的唇,如从前一般,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喘息着,感受着他胸口的起伏。
「阿仞……别再丢下我了。」
明明思念成疾,满腹的话要说与他听,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恳求。
——别再丢下我。
谢仞叹息一声,又将我抱紧了几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此生,不会再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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