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春尽杨花散

我睡了全书最大的反派,就在昨天。

可是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那个男人压根就没碰我,我们俩只是单纯睡在了一张床上。

第一章

他叫谢仞,是个太监,是楚国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让人闻风丧胆的九千岁。

而我,窦莞儿,则是楚国太后的表外甥女,被太后送上了他的床。

于生理缺陷,于政治立场,谢仞都不可能睡我,可是我还是怕。

因为我知道我会死,在送给谢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窦莞儿刺杀谢仞未遂,却引得谢仞雷霆大怒,剥皮剁骨。」

这是书上,关于窦莞儿的结局。

在我知道我变成了窦莞儿之时,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可是我不愿就这样去死。

在太后心中,我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若我刺杀成功,自是皆大欢喜,她与小皇帝有的是法子粉饰太平;若不成,也无妨,我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不长眼的宫女。

可是以谢仞的性子,即使我不动手,他能留我一命吗?

「怎地不动手?」身旁的男人突然开口。

本就害怕,这声音更是吓了我一跳,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闭上眼:「你知道,为什么还放我进来。」

「有趣。」谢仞淡淡地回应。

我心中一顿,偏头去看他,还未等我看清他的脸,他突然欺身而上,手覆上我的脖子,笑着俯身在我耳边轻声:「你怎地不杀我了?好生无趣。若是这般无趣,我便杀你了。」

我瞪大眼睛,呼吸也不禁变得急促。

疯子!谢仞果然就是个疯子!

「来,给你个机会。你若是杀了我,我就不杀你。」

我感受到脸上冰凉的触感,是匕首。

「不……」我愣愣地吐出一句。

谢仞笑了,一把将我拉下了床,将匕首塞到我手中,紧紧握着我的手,朝他胸口刺去。

「不要……不要……」我恐惧谢仞如今的癫狂,可我更怕杀人。我怎么可以背上人命?我不敢想。

更何况,若当真刺进去了,我也活不了。

我拼命挣扎着,却挣不脱他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

在匕首没入他胸膛半寸之时,谢仞不再用力了。

我呆愣愣看着他胸口漫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寝衣,眼眶的泪不禁流下来了。

他兀地松开了我的手,蛊惑一般,轻声开口:「就是这样,用力,再扎深一点,把整个匕首插进去。」

谢仞的声音似鬼魅般,惊得我回过了神。我慌忙将匕首拔出丢下,手足无措地扒了谢仞的寝衣。

谢仞惨白的胸膛之上是一处指节宽的伤口,汩汩流着鲜血。

鲜血顺着皮肤流下去。

我呆愣着,看着那鲜血,泪竟不受控制地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

「干爹!」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冲进来了,许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

「无事。」谢仞淡淡开口,仿佛方才那个疯子不是他。

「你快去找大夫,他留了好多血!」我眼中含泪,颤着声吩咐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见此情景,面上有些犹疑,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请大夫去了。

我狠狠咬了舌尖,直到口中开始漫出淡淡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向谢仞走去。

谢仞已坐在窗边的躺椅之上,斜靠着,垂着眼,轻轻舔舐着他指尖的血迹,全然不理会我。

窗外的月光打进来,银白色的微光照在谢仞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谢仞生得白,是常年不见日头的惨白,又泛着些许青。他的脸型窄长,双颊微陷,显得人刻薄。一双眼狭长,又添了几分妖气,加之他如今染了血的唇,像极了地府索命的鬼魅。

我不愿意靠近谢仞,可是,他的胸前还在流血,血顺着皮肤一直流到裤腰,将裤腰染红了一片。

我咬着牙拿了房内挂着的毛巾,替他擦拭了身上的血迹。谢仞并未有所动作,甚至没有抬头,任由我作为。

见他没有发疯的迹象,我的心稍稍放下,将毛巾叠起来,用力按在伤口上。

「嗯——」谢仞拧着眉,呻吟出声。

我抬头,对上他不悦的目光,心中一颤,小声地说道:「抱歉,弄疼你了。」

谢仞死死盯着我,未曾说话,可那双狭长的眸子中的怒意却如利剑般割在我身上。

我缩回了手:「你自己摁着些吧,别让血再流了。」

谢仞微眯起眼睛,勾起嘴角,打量着我,竟低声笑出来。

他将他胸口的毛巾拿起,递到我面前,「你来。」

谢仞的手宽大修长,且干瘦,骨节也大,如竹节一般。这样的一双手,握上沾满鲜血的毛巾,更是森然。

我不敢违背,正要接过毛

巾,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干爹,李大夫来了。」是方才那个小太监,领着一老者进来了。

我松了口气,连忙退到一边去。

大夫仔细查看了伤口,说看着虽吓人却只是皮外伤,未伤到内里。大夫拿了膏药,我正要退开,却听得谢仞开口,「让她来包扎。」

我惊愕抬头,正对上谢仞微眯着的眼,眼中尽是玩味。

大夫讷讷开口,却不敢说一句话又将嘴闭上了,将膏药和纱布给了我。

我硬着头皮,净了手,剜了一点膏药,抹在伤口之上。

我的手止不住地抖,一时间竟又戳着伤口了。谢仞拧着眉,闷哼一声。

我不敢看他,想也知道那双狭长的眼中藏着的是怎样的怒气。我又寻了方才舌尖咬破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这才稳住了手。

包扎好,大夫退下,谢仞随意将衣服收拢起来,仍旧半躺着:「歹人刺杀本王未遂,已被伏诛。」

我听得这话,止不住抖起来,我万万没想到我逃不过这命运。

「剥皮剁骨。」四字回旋在我脑中,不断反复响起。

「我未想杀你。」

我抬头,眼里噙着泪,明明怕得不行,却仍旧抬头看着谢仞。

谢仞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脖子,指尖轻点我的脖颈:「我何时说了刺杀我的人是你了,你就这样怕死?」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只听他吩咐:「福子,选两只上好的人参送进宫去,谢太后赏赐,本王对窦姑娘甚是满意。」

「还有,窦姑娘今晚受惊了,好生安顿,莫怠慢了。」

那名叫福子的小太监,愣了愣,连忙应下了,临走时瞥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见了鬼。

第二章

我在摄政王府住了下来。

意料之外地,我活了下来,成了摄政王府的丫鬟。

谢仞很忙,忙着批奏折,忙着管理东厂,忙着对付太后与皇帝这对母子还有朝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看不懂他做的事,也不想懂。懂得越多,我越危险,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因此我在谢仞身边永远只是低头研磨斟茶,眼睛瞟也不敢乱瞟。

三日过后,谢仞终是沉不住气了。

「给。」谢仞突然沉声将一画轴递到我面前。

我惊疑,谢仞还是要拿我开刀了。

我硬着头皮福了一礼,双手接过了画轴,展开。

赫然是矿山图。

我脑海中浮现出太后与小皇帝的对话。

他们之所以选择我这一步险棋,最大的原因便是谢仞得了矿山图。这是可以掌握楚国命脉的一份矿山图。

谢仞的权势蒸蒸日上,而小皇帝年纪尚幼,太后母家荣国公府并不算极有权势,楚国本来大半的天下就握在谢仞手中了,如今他还寻得了极重要的矿山图。

太后与小皇帝都怕极了这楚国的江山就要易主了。

于是,出此下策,背水一战。

此番,若我不成功,便是公然与谢仞撕破了脸。

可是,我又并非荣国公府那个投奔来的落魄表小姐窦莞儿。谁要为了太后皇帝丢了性命。

我垂下眼眸,将矿山图卷好收起,放在桌上。

谢仞抬起我的脸,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打量着我的神情。

他在等我开口。

「今日我什么也未曾看过。我不想死。」我看向谢仞,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恳求。

谢仞勾起嘴角,又将手下移,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脖颈,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打在我的皮肤上,引得我一阵战栗。

「这是矿山图啊,太后不是最想要这个吗?乖孩子,你去将这个拿给她,你就不再是荣国公府低人一等的表小姐了。你再将我的命拿去了,太后啊,定是要封你做郡主的。」谢仞欺身而下,在我耳边吹着气。

我抬眼,对上谢仞的眸子:「我只是寻常商贾人家的女儿,我从未奢求荣华做什么郡主,走到如今这一遭也不过是荣国公府拿父亲留下的家业逼迫。」

我将指甲陷进肉中,迫自己冷静:「如今,你若是杀我,便是公然与太后撕破了脸,这对督主来说,并无好处吧?」

听得我这话,谢仞顿时收紧了手,窒息的感觉霎时间铺天盖地涌上来。

恍惚间,我看见谢仞挑起眉,眉宇间皆是杀意。

在我觉着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谢仞松手了,将我如破布娃娃般丢在地上。

「你倒是幼稚得可爱。」谢仞轻笑,蹲下身来,用拇指揩去我脸上的泪。

「如今也的确不是与太后撕破脸皮的时候。」谢仞将指尖的泪水舔去,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在谢仞跨出门槛的一刹那,我卸了浑身的力,倒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着,泪流满面。

往后的日子,我仿佛成了摄政王府中最普通不过的丫鬟。

谢仞只让我在书房伺候,端茶倒水,研磨递笔,别的一概不需要我。

可我明白,这是谢仞对我的试探,也是戏弄。

书房于他而言是最要紧的,可是他却随我进出。重要的文件,随意摆在桌上,甚至矿山图也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批示奏章也从不避我。

哪怕是出府,也畅通无阻。

他越是如此,我越不敢多瞟多看轻举妄动。我明白,只要我有一丝的不轨之意,谢仞就会叫我生不如死。

我规矩地守好自己的本分,谢仞似也觉着这游戏无趣,不再对我过分关注。

十余日过去,中元节将至,宫里要张罗着祭祀,小皇帝也得敬天祈福,谢仞忙起来,越发不管我。

中元节这天,谢仞忙得脚不沾地。主子不在,摄政王府里的太监丫鬟也都放了假,懒散着。

我也得以松了口气,日日待在活阎王身边着实让我心力交瘁。

夜里,府里难得做了些好菜,吃饱喝足我便一个人溜达去了花园。

在千鲤池边,我坐在池沿,将脚伸进水里晃悠地怕打着湖水。

抬头看着天,天上是一轮浅黄圆月。

都说,望月思乡,此时我看着那圆月,一时间伤感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月有余了,从荣国公府的任人欺凌到摄政王府的担惊受怕,这一月我过得着实辛苦。

有些想回家了呢,我吸吸鼻子。

随即又自嘲笑笑,我哪有家?

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不论是我许幼安还是这个身子的原主窦莞儿,都是没有家的。

思及至此,我不禁红了眼眶。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

我随意抹抹脸上的泪,将泡皱的脚拿出。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谢仞已站在不远处的亭中。

见我转过头,谢仞踱步过来。

「不知羞耻。」月色下,我清晰地看见谢仞拧起了眉,目光落在我还挂着水珠的脚上。

我茫然眨眨眼,思索了好一阵才明白。这时的女子,好像是不能随便让人看了足去的。

也许,我现在在谢仞心中,和裸奔无异了。

我坐下将水擦尽,穿上了鞋袜,正想着如何走开,却听得谢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愣了愣,抬头。我坐在地上,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仞的利落下颌角,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这样低沉的声音,是我之前从未从谢仞嘴中听过的。

「想荣国公府的一些事。」我低下头,半真半假地答道。

「想如何挣得荣国公府滔天的富贵荣华?」谢仞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语气中尽是尖锐戏谑。

也许是压抑许久,也许是今晚伤感,我竟红着眼,提了声音:「谁要管劳什子荣国公府,他们对我不仁,我何必去在乎他们?」

我发泄似的赌气说了这话,话音落下,我才反应过来我身边的这人是谢仞,一时间脊背发凉。

可谢仞却沉默许久,随即如同未听见一般,转身离去。

我摸不准他是何意。

第二日,谢仞留在书房处理了一早的事务。而我,因着昨夜贪凉玩水,又吹了风,竟有些染了风寒。

我一上午都昏昏沉沉,在谢仞面前,好几次险些出错。

「过来,喝了。」午后,谢仞让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我没有犹豫,端起碗喝了,很苦。

「不怕我下毒?」谢仞挑着眉看向我。

「怕。」但是,我从来没有反驳他的余地。

他若是想要我的命,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谢仞的手毫无征兆地掐上了我的脖子,一瞬间我喘不过气来,仿佛回到了那天夜里——他疯了般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捅进他的心口。

这个疯子……是不会留我性命的吧……失去意识之前,我这样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已是午夜,一片漆黑。

身下是硌得人浑身疼的木板,头枕着的是又硬又凉的玉枕。

这是……谢仞的床!

「醒了。」

转身,果然是谢仞。他半躺在床上,一手倚着脑袋,看向我。

夜色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是,想着今天午后他掐上我脖子的模样,我便害怕。

「你很怕我?」谢仞的手又抚上了我的脖子,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可以掌握别人生死的姿势。

「怕。」我不敢看他,抖了抖睫毛。

「不说谎的是乖孩子。」他靠近我,又用那蛊惑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既然这么怕我,那就杀了我吧,我死了就没有人能伤你了。」

「或者,拿了这矿山图,跑出去。斗倒了我,你就安全了。」

他将冰凉的匕首与矿山图塞进了我的手里,一左一右。

「选一个吧。不论哪个做成了,你都立大功了,你那表

舅母可以给你封个郡主,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他俯在我身上,举起我的左手,将匕首抵上他的胸口,「还是一刀杀了我比较痛快,你说是不是?」

谢仞轻笑,将脸探前。

「乖,用力,一点也不难。刺下去,往后你就有至高的身份,享不尽的荣华。」他慢慢地俯身,那刀尖就要刺向他胸口。

我意识恍惚着,昨日受的风寒如今让我无力思考,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只有谢仞的脸,消瘦的脸,在我面前不断放大。

几乎是本能的,我将刀甩下了床,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了他。

疯子……疯子……我想要爬下床,却又撞上了床梁。

我吃痛跌回床里,只见谢仞下床,取了烛火。

他坐在我身旁,脸靠向我不过一尺远,他手中橘黄色跳动的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庞,也给我难耐的灼烧感。

我下意识地退后,他却伸手揽住我的头,俯身舔去我脸上的泪痕。

原来,我又哭了。

我不敢看他,只觉着脸上湿漉漉的触感似黏腻的毒蛇盘旋。

他退开了,我睁眼,只见他笑着打量着我,如同打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

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呢喃着:「好孩子……」

我瑟缩着不敢动。

「乖,睡吧。」这话仿佛当真是哄孩子,只是从谢仞口中说来,却让人心中发凉。

我不敢违背,闭上了眼。

第三章

一夜未眠。

在谢仞身边我如何睡得着,更何况他总是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头顶,仿佛吃掉猎物前最后的戏弄。

天微亮,谢仞起身,随意套了件长衫去了书房。

他并未管我,只吩咐我继续睡。

我闭上眼,不敢有丝毫不从。以至于不知躺了多久,我仍然不敢起身。

午时,他回来了,坐在床沿,手抚上我眼下的乌青:「睡不着?」

「嗯。」

我感到他手上的力度瞬时大了几分,笑着狠狠地按压着我的眼眶,我毫不怀疑他能戳瞎我的双眼。

「疼。」我还是毫无出息地叫出来了。

「为什么睡不着?怕我?」他并未理会我的叫喊,仍旧这样问。

「也不全是。」我顿了顿,「头疼得厉害,而且你的床太硬了。」

谢仞停下了摧残我眼睛的手,我睁开眼,看见他微眯着眼,打量着我。

突然又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不说谎的,是好孩子。」谢仞俯身,吻上了他方才肆无忌惮蹂躏的我的眼眶。

我瑟缩地闭上眼,默默承受着谢仞的阴晴不定。

「莞儿。」谢仞突然这样唤我,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叫我,「你如今就很好,千万不要说谎。」

谢仞温热的手掌覆在我的脸上,拇指轻轻抚摸着刚刚被他按红的眼眶。

我不敢睁眼,只听得谢仞低声呢喃着:「你若是说谎,我便留不得你了。」

许久,谢仞离去。

我松了口气,惊觉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我坐起,想要离开,可是想着谢仞他似没有允许我离开,又默默坐回床上去。

谢仞的床当真很硬,很冷。

「吱呀——」房门开了,是谢仞身边的小太监福子。

我惨白着脸,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莫怕,干爹是让我给姑娘送褥子来的。」福子微笑躬身,吩咐着身后的人动作起来。

两个小丫鬟将我掺下床,小太监们将松软厚实的褥子铺了一层又一层。

「干爹说了,姑娘且好生将养着。有什么事,吩咐下去就是了。」福子留下两个小丫鬟,和吃食汤药便告退了。

我看着面前的一切,心中疑虑更甚。

谢仞……他这是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无力感比头疼还叫我难受。

我只觉我是被谢仞关着的幼兽,被他玩弄却根本反抗不得,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落下的是甜枣还是棍棒。

我忐忑不安地在谢仞房中待到夜里,子时,谢仞回来了。

他旁若无人地脱衣,眼看就要上床。

我连忙跪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开口询问:「我可以回去睡吗?」

意料中地,谢仞眯起眼,脸上尽是不悦。

「我会打扰你休息的……」我看着谢仞威慑意味十足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乖,睡觉。」谢仞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按躺在床上,笑着把玩着我的发尾。

看到谢仞脸上的笑,我明白,我若是再不听从,只怕他又要发疯了。

他笑得越胜,下手就越狠,这些日子向来如此。

我听话闭上眼,强迫自己忽视谢仞的存在。

许是昨夜未睡,许是头晕得厉害,许是喝了药,我沾上松软的床与枕头,便如晕厥一

般睡死过去了。

待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我从软绵绵的被子里爬起来才发觉,谢仞……此番的「游戏」似乎还不错。

好歹给了我些许喘息的机会。

喝了药,又好好睡了一觉,我的身子都松快了许多,也不头重脚轻了。

谢仞叫我一同用餐,同桌而食。坐下的时候,福子看我的眼神很是吃惊。

冰糖燕窝,核桃酥,奶汁角,绣球干贝,奶汁鱼片……

一桌子甜菜,谢仞吃地怡然,我却吃不下,恹恹吃了两口,便停下了筷。

「为什么不吃?」谢仞偏头,眼睛微眯,笑着看向我。

我知道,他这副模样,多半是要生气了。我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太甜,吃不下。」

谢仞嗜甜如命,我前些日子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就发觉了,他的桌上无时无刻不摆着奶汁角。

谢仞松了嘴角,似很满意我的回答,放下筷子:「想吃什么?」

我打量着他,他似乎没有生气,微微放下心来:「咸的。」

谢仞瞥了福子一眼,福子连忙去吩咐了。

他不再吃,似是等我。

沉默片刻,他突然又开口:「奶汁角好吃。」

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捻起一块奶汁角咬了下去。奶汁角外酥里嫩,奶香十足。

「很好吃。」我这样回应谢仞,只是我不懂他为什么爱吃这样像小孩才喜欢的甜食。

谢仞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捏起一块奶汁角,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品尝着:「吃奶汁角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谢仞垂眸,未再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少了许多让人害怕的戾气,不再那样让人心颤了。

「我出生穷苦,生下来就颠沛流离,没吃过一顿饱饭。后来,进了宫任人差使,吃的都是残羹冷饭。」

「八岁的时候,我选进了东宫做洒扫太监。过节的时候,太子用不完的点心赏了一些下来,我分了一块奶汁角。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主子的吃食,便是凉透了也是好吃的。」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甜味。」

我愣愣看着谢仞旁若无人地说起从前的旧事,心中的忐忑胜过了听故事的兴致。

我满心想着的都是,以谢仞的性子,他怎会突然与我说这些。

我明白我如今应该安慰他,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在谢仞面前,我不愿多说话,只怕说错一个字便要了命。

我沉默着。

谢仞见我毫无反应,定定看了我许久,轻笑开口道:「怎么?听我说这些很无趣?」

看见谢仞的笑脸,我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我斟酌再三,「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从前过得也不甚如意。」

谢仞嘴角的笑慢慢淡了,「不是不甚如意,是生不如死。」

我愣愣看向谢仞,心中五味杂陈。

谢仞如今再风光,说到底还是太监出身,从前遭了多少罪,只怕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对如今的谢仞,是有几分同情的。

可是转念一想,我的命都握在他手中,还同情他作甚?

我摇摇头,笑自己痴傻。

我与谢仞皆沉默着,福子进来了。

「干爹,窦姑娘,菜上齐了。」福子托着三盘色泽诱人的炒菜进来。

「吃吧。」谢仞淡淡吩咐。

我的胃口向来不错,更何况摄政王府的菜当真好吃。哪怕身边坐着活阎王,我也吃了不少。

谢仞看向我,许是我吃得满嘴油光,他拧着眉,神色有些嫌弃。

我以为他要责备我,可他却没有。

突然,谢仞开口,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怕我吗?」

我嘴里含着酱鸭,下意识点点头。

看我如此反应,谢仞轻笑。

我顿时全身汗毛立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见谢仞笑,心中就发怵。

谢仞伸手,将我嘴角的油光抹去。

「若有什么想吃的,吩咐福子。」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我心中顿觉奇怪,谢仞似乎不该这样对我。

之后,谢仞不再让我伺候了,我不必去他跟前替他研磨,给他端茶倒水,倒是松快了许多。

他也不再动不动就跟发了疯似的,一边折磨我,一边笑得像个厉鬼。

只是,他仍旧同我一起吃饭。不过,他并不怎么说话,饭后喝一盏茶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在摄政王府,我竟过上了米虫一般的舒坦生活。

除了,我日日都要睡在他身旁。

「太后说想见你。」这天,我同谢仞照例吃完饭,他突然告诉说。

我愣住了,手中的杯盖一时没拿住,掉了下去,砸偏了茶杯。杯中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扑上了我的手背。

米虫般的日子过了十余日,若非谢仞突然提

起,我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一层太后表外甥女的身份了。

「我不想见。」我拿帕子擦去手上的茶水。

太后寻我,定没好事。她唤我去,不管说了什么,回了摄政王府,我都是要受谢仞猜忌的。本就是寄人篱下,再受猜忌,以谢仞的性子,我的日子很可能不单单是不好过,只怕是会要了命,甚至是生不如死。

「她说她很想你。」谢仞抿了口茶,轻笑。

「我和她不熟。」这是实话。

「那荣国公府呢?」谢仞又问,「你许久未回家了,可想回去看看?」

说起荣国公府,我便如鲠在喉,不觉竟微红了眼眶,「荣国公府不是我家。」

我初来之时,便是窦莞儿离世之时。她受不住荣国公府的明枪暗箭与百般诘难,病死在了盛夏。

我来了,醒来便替她受着她未受完的苦楚。那一桩桩一件件都历历在目。

「我没有家。」我低头绞着手绢,泪就滴落在手绢上。

我伸手,忙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我不愿在谢仞面前哭。

「既然如此,那便断了与那边的联系吧。」谢仞沉声道,语气中竟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我低头轻声应了声。

自我进了摄政王府,我便与太后,与荣国公府没了联系。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若是如今让我选,我宁愿留在摄政王府,哪怕是死在摄政王府,也不要再回去了。

我摸摸手臂,摸上那块凸起的疤,如此想到。

这话似乎取悦了谢仞,他的手又抚上了我的头,似奖赏般摸了摸。

这日午后,谢仞不如往常般喝了茶就离开。

「去走走。」他说完便踏出了房门。

福子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上。

谢仞在前面慢慢地踱步,我在他身后跟着。

走到鲤鱼池,他吩咐福子递鱼食给我。

我狐疑看了谢仞一眼,不明白他突然这样又是做什么,还是乖乖低头喂鱼。

鲤鱼池的鱼儿扑腾着,抢着鱼食,金黄色的、橙红色的鱼挤在一块,像是在水里炸出了花儿。

看着扑腾的鱼,我的嘴角竟不自觉地扬起了,之前的伤感也慢慢淡了下去。

「你喜欢鱼?」谢仞突然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犹豫着答道:「一般吧,只是这王府也没别的活物了。」

谢仞的府宅之中死气沉沉,只有这池子里的鱼还算有些生气。

谢仞沉了沉眸子,未曾说话,在我身旁坐下,拿了鱼食同我一起喂起了鱼。

鱼食碗中,手背相触,似触电一般,我微缩回手。

谢仞垂眸,只当未曾察觉,仍旧淡淡地,一言不发地喂着鱼。

沉默了许久,我与谢仞未曾说话,除了鱼儿扑腾水面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

突然,鲤鱼池后背的假山传来声音。

「嘿,看这香囊,修儿答应了?」

「呸,修儿是你叫的吗?把香囊还我!」

「得得得,细修细修,不就是个对食儿,瞧你稀罕的!」

「我就是稀罕,修儿还给我做袜子和兜帽了,你没有!」

「嘿,你怎么让她答应你的,连香那丫头死活不答应我。」

假山背后传来两个小太监的声音,听着他们说对食,一时新奇,竟也听了起来。

「咳咳。」福子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是怕那两个小太监惹恼了谢仞。

谢仞果然沉了脸。

不过与别人黑着脸不同,他微眯双眼,嘴角微微上扬,眼里却尽是戾气。

「回去。」谢仞这话是对我说的。

听说谢仞动辄杀人,我看一眼那两个小太监,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有些不忍心。

只是,我也自身难保,心中微微叹气,离开了。

本以为那两个小太监怎样也要受些诘难,却不想第二日,我竟在谢仞的身边看见了他们。

谢仞竟把他们俩调来身边伺候了,我不解,却也不多问。

自那日我答应他和太后、荣国公府那边断了联系后,慢慢地,我与谢仞的相处竟奇异地和谐了起来。

谢仞待我温和了许多,莫名其妙笑起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而我,竟也习惯了与他同塌而眠。

他从未对我做过什么逾矩之事。

第四章

转眼,快到中秋,谢仞又忙起来。中秋这日,他一清早便进宫了,一整日都未回来。

摄政王府的仆从散了大半,留下的只是些没有家的小太监们。

我如今在他们眼中,算是谢仞身边半个房里人,他们都紧着我。我瞧他们那副连节也过不好的模样,便都把他们打发了,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其他小太监都应声离去了,唯独上次那个在鲤鱼池遇见的小太监留下了。

他叫六宝,看起来机灵得很。

「姑娘自个待着只怕闷,我送些小东西过来给姑娘解闷吧?」六宝弓腰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中也升起了几分好奇。

六宝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提出个精致的小笼子,里头是两只兔子,一黑一白。

「这兔子是前些日子主子让人寻来的,毛色极好,才满月。您看看可还喜欢。」六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逗弄着那两只小兔子。

我瞧着那不过巴掌大的小兔子,心都要化了。

我将兔子抱出来,摸摸它毛茸茸的毛,听六宝说着:「您嫌府里闷,主子就想着弄些小玩意给您解解闷。」

「猫猫狗狗的,闹腾,一不留神还容易抓伤您,这才挑了两只兔子。温顺,不伤人。」

听着六宝的话,我抚摸兔子的手略微一顿,垂下眼眸。

我想起那日在千鲤池边,我说这王府也没什么活物。

我万万没想到谢仞竟会特意吩咐下去,让人寻了这兔子来。

我轻轻咬住嘴内的软肉,一些大胆的想法突然在心里发芽。

不可能!我狠狠咬了下去,嘴里渐渐弥漫了些许铁锈味,我强迫自己止了思绪。

我微笑着和六宝道了谢,将他支走了。

好好的一个中秋,我竟然因为两只兔子变得心绪不宁起来。

到了晚上,我拎着兔笼,自个去厨房捡了些月饼又跑千鲤池坐着了。

我着实喜欢千鲤池,这儿开阔。

我坐在草坪之上,默默发着呆,看着月,喂着鱼。

圆月高挂之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你又在这。」是谢仞的声音。

「是呀。」我回头,对他浅笑。

对于他的出现,我心中似乎没有一丝惊讶。

谢仞在我身旁坐下,伸手,轻轻拨弄拨弄我怀中兔子的耳朵,问道:「还喜欢吗?」

「挺喜欢的,很可爱。」我转头,对上谢仞的眸子,「谢谢。」

「嗯。」谢仞低声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谢仞离我太近太近了,比每天夜里同榻而眠还近。

我朝旁移了移,将食盒移到我们中间。

「吃月饼吗?」我举起一块月饼,递到谢仞眼前。

谢仞定定看了我几秒,接过月饼。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食指之时,似滞了一瞬,短暂得仿佛是我的幻觉。

谢仞一口咬下,拧起了眉。

意料之中的表情。

我给他的,是最难吃的五仁月饼,更何况这是我随手从下人房中带来的,比不得那些精致的吃食。

瞧他那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还是谢仞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副吃瘪的神情。

谢仞怔了半刻,便明白是我存心戏弄。意料之外地,他并未恼怒,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神情。

只是眼里有了几分笑意,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这样的谢仞,比起往常,不由得让人觉得多了几分让人亲近之意。

笑着笑着,我对上谢仞的眸子——那双如一潭深水般让人下陷的眸子,顿时便如被电流击过。

我不敢再看他,只一个劲地揉搓着怀里兔子的毛。

「天凉,回去吧。」谢仞开口。

我胡乱点点头,将兔子放回兔笼,拎上便落荒而逃。

只是,我逃离了千鲤池,又无处可去。

在谢仞房门前,我犹豫着,没有推门而入。

转身,去了那个我已一月多没住过的耳房。

突然之间,我竟不知道如何面对谢仞,面对他不同于往常的,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侧耳听着谢仞进了房门,再无动静。

我松了口气。

翻个身,这才发掘身下的床,硬得很,硌得我睡不着。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娇气了,我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

自中秋,我再也没回谢仞房中睡了。

他也似不知道这件事一般,从未提过。

只是偶然我进谢仞房中之时发现,他床上厚厚的褥子已经收起来了。

那张床又变得冰凉且坚硬。

不知是我心绪不宁多想了,还是确实如此,我总觉着谢仞越发不对劲起来。

他虽话不多,我却明明白白能感受到谢仞对我态度的转变。

譬如,他会在饭后,同我一起去千鲤池喂鱼,但总是不怎么说话。

譬如,他会开始尝试我爱吃的酱鸭,但总是掩不住嫌弃的神色。

譬如,他会在闲来无事时坐在我身边,拨弄我怀中的兔子。

……

这些,算不得什么。

可我却总是因为这些,心绪不宁。

谢仞这些转变,很浅、很淡。

淡得就像他眸子里藏着的那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淡得

仿佛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逝,转眼便是九月末了。

府里进了一批做冬衣的绣娘,我便同她们学起了刺绣女工。

「窦姑娘,主子请您过去。」一个小太监在门外说。

我怔了怔,下午这会儿,谢仞该是在处理公事的,怎么想起叫我过去?

我打发了绣娘,收拾了一番。

去时,心中还是忐忑,即使谢仞如今对我当真不错,也许久未再为难我了,可是毕竟如今我一切倚仗这个男人,而他,是一只不知何时便发狂的猛兽。

我在门外敲敲门,谢仞淡淡开口:「进来吧。」

我在他面前站定,等着他的吩咐。

谢仞将包裹递给我:「你若有空,能麻烦你替我补个衣裳吗?」

这还是谢仞头一次这般客气与我说话,我没忍住抬头看他,眼里的惊愕也没掩住。

他举着包裹,见我抬头,挑了挑眉

谢仞眉眼生得本就凌厉,如今这般更是多了几分威慑的意味。

我不敢不从,硬着头皮接过了包裹。

「那我拿回去,补好了便送过来。」

「就在这补吧。」

我愣了愣,在一旁坐下了。

「拿两碟成德记的点心来。」谢仞吩咐了小太监,转身坐回书桌前继续批他的折子。

我心中一动,看着小太监将点心送到我面前,又看看低着头的谢仞。

这些日子,他总是如此。

我打开食盒,捻起小块的蛋黄酥丢进嘴里,咸香四溢。

满足!还是成德记的点心最好吃了!

我连着吃了四五块蛋黄酥,又将食盒中其他小点心吃了个遍。吃饱抬头才发觉,谢仞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抬起了头,就那般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舔舔嘴,这才想起谢仞叫我来是帮他补衣服的。

「这就补……」

我随意拿帕子擦了擦手,就要拿起包裹,只见谢仞拧起了眉,目光落在我的手上。

「我去洗手……」

谢仞起身,拉起了我的手腕,将我牵到盂盆前,拿起手边的茶壶,将温热的茶水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指搓拭着我的指尖。

谢仞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眼,我不知如今他的眼里是不是也含着浅浅笑意。我只能感觉到,指尖极尽温柔的触碰。

谢仞抬头看了一眼我,并未作声,取了我别在腰间的帕子,将手上的茶水擦尽,淡声:「好了。」

我连忙抽出了手。

谢仞也不再理会我,又将头埋进了书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做过。

我垂眸,将心中的别扭挥去,安安分分坐回去,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是一身寝衣,黑色,上好的料子。我翻看一番,发现只是锁边开了线,以我如今的女红水平,是能补上的。

我沉下心,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干爹!好消息!」门外福子突如其来喊了一句,吓得我手一抖,将自己扎了。

我含着自己的指尖,一脸幽怨看着福子兴高采烈地小跑进来。

「规矩哪去了!待会自己去领罚!」谢仞寒声道。

福子顿时苦了脸,看向我。

「福子不是说有好消息吗?应该是一时激动了。」我犹豫着,还是帮福子说了话。

谢仞瞥了我一眼,转而瞪了福子一眼:「今晚不许吃饭。」

福子顿时咧了嘴:「谢干爹!」转头又对我谢了一声。

福子的视线停留在我手中的寝衣上,顿时嘴角咧到耳后去了,转头看向谢仞:「干爹,这……?」

谢仞心情似乎不错,眼里漾了几分笑意,与平常皮笑肉不笑不同。

「这是双喜临门啊!」福子笑着跪在谢仞面前,「儿子要讨赏,干爹赏儿子今晚吃顿好的吧!」

「嗯。」谢仞看向我,似漫不经心答应了福子。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福子在乐什么,但是总觉着与我有关。

福子将手中厚厚一沓册子放桌上,朝谢仞一阵挤眉弄眼之后就乐颠颠跑走了。

「福子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几乎乐得忘了形的福子,有点呆。

谢仞并未理会我的问话,转而坐到我身旁,拿起我方才补好的寝衣,查看了一番。

「不错。」

我打量着谢仞,竟未想过他也会夸人。

「只是脱线了,补起来不算难。」我随意应了一句,低头去补那裤子。

「我……」谢仞突然开口。

我抬头看他,他耳尖悄然红了,眼神也有些许闪烁。

「我……不能给你名分,我虽是摄政王,可终归……你若是安了王妃的头衔,难免让人议论。但你想要什么,只管与我说……」

王妃……仅这两个字,便印证了这些日子我的猜想并不是我自作多情。

我虽心中有些大

致的感觉,可当这话真真切切从谢仞口中说出,我还是觉得……离谱。

谢仞不可能喜欢我,他也不该喜欢我。

而且,不论谢仞现在对我如何好,也难以抵消他从前一次次掐上我的脖子,险些将我掐死。

我沉默着。

谢仞的拳越握越紧。

「我从没说过我要做什么王妃………」我看着谢仞逐渐沉下的眼神,拒绝的话也渐渐不敢说出口了。

「你说什么?」谢仞的脸已黑的不像话。

「我……不……」谢仞许久未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一时我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若不同意,又为何帮我补衣裳!」谢仞将那寝衣掷在地上。

谢仞声音大,这一吼,门外的福子连跑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劝着:「干爹,你别动气。」

就算我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我忘了,这是在古代,在这儿除了绣娘,寻常女子是不能替除家人外的男子做女红的,除非是夫君……

「我不知道你让我补衣服是这个意思……」我脑子乱得很,讷讷出声。

谢仞似被我惹恼了,伸手掐上了我的脸颊:「男人的寝衣你怎会不知道?」他顿了顿,又用力了几分:「呵,你觉得我不是个男人?所以不愿意?」

我不知要如何回应,他掐着我,我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道是被掐疼了,还是吓着了,泪就又淌下来了,流向了谢仞的指尖。

谢仞怔了片刻,松开了我,眼里顿时漫上了不该属于那双眼的落寞。

谢仞走了。

我不知自己如何回了房,就呆呆坐在房中,思绪乱得很。

天渐渐暗了,我也未点灯。

「窦姑娘。」门外是福子的声音。

我让他进来了。

福子点了灯,端了饭食过来,还有一盒膏药。

「姑娘,我做儿子的本来不该说这些,只是干爹的性子淡,不说出来您只怕什么事儿也不知道。」

「干爹是真心在意您的。」

「您提一嘴府里没有有趣的活物,干爹就费尽心思去搜罗。猫狗闹腾,八哥聒噪,干爹挑了许久,才挑了那两只温顺的兔子。」

「您喜欢喂鱼,干爹就日日陪您去。还把千鲤池的鱼全换了,都是极漂亮的稀罕品种,您是知道的。」

「您喜欢吃咸口的,干爹也吃。他从前从不吃这些的。」

「怕您闷得慌,干爹就请了好些绣娘来,全是十五六的姑娘,干爹也不嫌她们手艺不精,就找她们陪您说说话。」

「还有,干爹还特意留了那两个小太监在身边,就为了学学怎么讨姑娘家开心。」

「他听说姑娘家都喜欢金银首饰,就到处去搜罗,攒了一箱子,没好意思送。」

「干爹已经很久没有对人真心实意地笑过了,唯独对姑娘您,干爹回回都是和气的。」

「我打小跟着干爹,十二年了,从未见干爹对谁这么上心过。只要您一句话,干爹就能将您和太后还有荣国公府那边划得干干净净。」

「还有啊,干爹知道姑娘从前在荣国公府受尽了委屈,还吩咐我帮姑娘把窦家的产业拿回来了。」

「姑娘您年纪小,干爹不想逼您,只想着慢慢对您好,可是他不说,只闷着声,您就全然不知道干爹的好了。」

「干爹他虽然………是个宦官。但是姑娘若答应了,干爹定是会掏心窝子对姑娘好的。」

福子说着,抹起了眼泪,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哭得眼睛通红。

我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其实,福子说的那些,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些细致入微的关心,那些不经意的触碰,还有谢仞看向我时含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只当是谢仞一时心血来潮戏弄我罢了,逃避着他对我的好。

因为我害怕,我忘不掉他疯了般握着我的手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忘不了他数次掐着我的脖子险些将我掐死。

谢仞他阴晴不定,血腥且残暴,外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很多。

我怕一旦他失了兴趣,我也会变成坊间流传的那个死相凄惨的倒霉鬼。

许是见我许久不说话,福子有些失望,「这药,是干爹吩咐拿来的。您用膳吧,奴才不打扰了。」

福子走后,我翻开托盘中厚厚的册子,里头赫然是窦家全部的家产。铺子、房契、地契、庄园,一应俱全。

刚刚福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我脑子乱得很。现如今我看着手中这沉甸甸的册子,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窦莞儿从前好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家的女儿,父母遭了意外双双去世了,父家的叔伯又全是刻薄的主,她才转身投靠了母家。

十岁的窦莞儿,带着所有的家产敲开了荣国公府的门。

却不想一进荣国公府的门,便被自小跟着的奶妈将窦家所有家业悉数骗去了。

窦莞儿的母亲本就是庶女出生,外祖母也不过是荣国公府二爷的侍妾,地位低下。

窦莞儿这个表小姐,没了钱财傍身,在荣国公府那样的大家族之中,活得连丫鬟也不如。

而如今……她傍身的钱财,谢仞竟全都拿回来了。

我不怀疑谢仞的手段与能力,哪怕是荣国公府,太后的母家,谢仞也是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窦家的家产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愿意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不只是日常的关心,还有……冒着得罪荣国公府的危险,替我将家产悉数拿回。

我用力捏着册子,捏得指尖发白,却还是止不住我的心快速地跳动着。

我走到窗前,谢仞房中的灯亮着。

我叹息一声,走到谢仞房门前,敲了敲门。

只听谢仞气急吼了一声:「滚!」

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推门进去,门刚推开,白色的酒壶就朝我扔来,我用手护住头,那酒壶砸上了我身边的门框,炸裂开来。

沾酒的碎片划过我护着头的手,火辣辣的疼。

谢仞眼中的醉意散去了不少,他走到我面前。

许是承认了他的心意,如今看谢仞也看得通透了些,譬如他如今藏得很深的无措。

「抱歉。」谢仞哑着嗓子。

「谢谢。」我红着眼眶。

谢仞怔了怔,他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他并未回我,只是低下了头,沉默地拿了药,替我处理手上的伤口。

伤口不过细细一条划痕,谢仞却拧着眉,很是认真。

不知为何,看他这样,我满腹拒绝的话便梗在胸口,说不出来了。

第五章

谢仞的手掌是温热的,他握着我的手,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

与此同时,福子的话还有那本册子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看向谢仞,一时间竟生出了渴望来。

我是不是真的能成为谢仞心中那个独特的存在?

我是不是真的也能被人温柔以待?

在变成窦莞儿之前,我叫许幼安。

在我过去十八年的生命中,前八年始终活在争吵中,后十年则活在孤寂中。

我没有疼爱我的父母,他们在我八岁时组建了新的家庭,我成了多余的那个。

在那个世界,我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后来,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变成了窦莞儿,变成了荣国公府寄人篱下,任人欺凌践踏的表小姐。

不论在哪,我都是没有家的人。

我太渴望温暖与温柔了,太渴望一个家了。

而对谢仞,我并非全无感觉……在不经意间触碰时流过心脏的电流、在夜晚的辗转反侧、常常的心神不宁,全都证明着,我也是有些许喜欢他的。

我觉着,我疯了。

向谢仞这样的人寻求温柔,不亚于饮鸩止渴。

「福子……都与你说了吗?」谢仞上好了药,放下了膏药。

手中的温暖,霎时间离开,我觉着心中好像突然缺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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