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历来有派遣皇子去诸王封地慰问的习俗,一般是为了权力聚合与拉拢。
因此,这种事一般由最受宠、最有望登上大宝的皇子担任。
秦寿是有名的立
嫡立长派,与大皇子在一个战线。
对,大皇子至今仍然是大皇子,而非太子。
秦飞白的势力在冰山下,并不是面上展露的一点。
那么他来夜南,是为了拉拢秦寿到自己阵营,还是干脆除掉他?
陆蓁,也就是秦阮微来到夜南,真的是阴差阳错吗?
一般的人,此时应该在迷局中。
可偏偏,我知道秦飞白的下一步棋。
他和秦阮微里应外合,密谋偷取兵器设计图。夜南的核心势力,就在于午山的稀有金属,和新式武器。
若设计图被偷,秦寿立失一臂。大皇子的助力也随之被削弱。
之前的白露,想必是撞上林武和人勾结的现场,才会被诱导至秦寿床上,借刀杀人。
王府上下铁桶一般,杀人难如登天,一切都要小心,还有什么比这种方法更不着痕迹呢?
一个清晰的网,在我见到秦飞白后渐浮现。
作为变数,秦阮微看到我还活着,必然要想方设法除掉我,这也是我一定要寻找秦寿庇护的原因。
我主动和男女主角对立。
「想什么呢?」秦寿低声问。
秦飞白走进厅堂,忽而回头看了我一眼。
饶有兴趣的、打量的眼神。
「嗯……想王爷知道多少?」
「哦?你说本王应当知道什么呢?」
我不语,必须留些筹码在手中。
「王爷觉得,奴婢应当知道什么呢?」
在他眼中,我是被卷入阴谋的意外,为了活命做他的刀。
他不知道的是……
「陆蓁。」我最终只是说。
他若有所思。
我在府中地位尴尬,秦寿未曾给我名分,我一个奴仆,却堂而皇之睡在他身边。
只有这点,我不明白。
13
「飞白初来此地,对夜南风土人情十分好奇,不知皇叔可否令人带侄儿游览一番?」
「自然可以,赵都,便由你来操办。」
赵都是秦寿最得用的侍卫,在本地军队中领副指挥使职。
「是。」
「赵指挥使重任在肩,飞白不敢麻烦,依我看,陆知事倒是合适。」
这陆知事自然是席中的陆思,他是个文臣,专事监察,直接听命于皇帝,换句话说,是皇帝安在明处的探子。
秦寿把玩着酒杯,不置可否。
良久,他淡淡道:「依你。」
「谢皇叔。」
「这有什么,不过飞白,皇叔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合适?」
「皇叔请讲罢了。」
「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侄身边却没有个可意之人,你看我这义女如何?」
秦飞白一副吃惊的样子,和秦阮微对视,我坐在秦寿身边,居高临下,将她的羞涩尽收眼底。
「义父!」
「这……」
「不瞒皇叔,侄子心中一直……」
「好了好了,这么严肃作甚,大家喝酒!」秦寿大笑着打断他,一度静寂的宴席像被解除封印般热闹起来。
秦寿这番莫名其妙的做派,在众官员眼中,是拉拢六皇子的表现。
可我仿佛看到一个老辣的猎人,正不紧不慢地戏弄他的猎物。
「宴席无聊,不如请皇叔身边的女子为大家表演一番?」
秦飞白话语中的刀锋,定然指向的是我。
满座安静下来。
我的受宠是显而易见的,地位之尴尬也是众人看在眼中的。
让自己长辈宠爱的女人献艺,这种直愣而近乎挑衅的话,却有多层意思,男主的城府显露无遗。
其一,试探秦寿对我的态度。一个男人,是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取悦别人的。
其二,秦飞白其实,在类比我与大皇子,他其实在问秦寿:真的决定了么?真的可信么?
若秦寿只是把我当玩物,自然会毫不犹豫答应,相当于告诉秦飞白:外界都说我对白露十分宠爱,可我也能轻易放弃她,因此,我确实准备放弃大皇子,转而帮助你。不管秦飞白信与不信,这是个友好的信号;若他对我多有回护呢?如果秦寿要合作,他绝不会护我。
至于秦寿对我有真感情然后拒绝?
没有这种选项。
他和秦飞白,一个棋盘两端的执棋者,都清楚这感情只是个粉饰的幌子,情感在博弈中不名一文。
而我呢?
我是个被闪展腾挪的棋子,他稳稳执着我,和秦飞白谈笑风生。
我不会跳舞,我不想在一屋掌握权力的官袍男子的视线里摆弄自己的手脚。我由衷可怜它们,我的四肢,即将被死死钉在雄性目光交汇成的十字架上。
可这一次,我非上不可。
秦寿用我揪出叛徒林武;用我和陆思白月光相似的脸灌醉他,套
出情报;用我不知所措的难堪向对手投诚。他摆弄我如同使用自己的身体,事实上他也确实在无数夜晚抚摸过它。
他是齐女(蝉)在我身上吮出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却拒绝承受我的难堪苦痛。
秦寿这次沉默的时间太长。
以至于我把一切都在脑中过了三轮,恨不得让他赶快同意。
我完全投降,毫无怨言,他怎么沉默了呢?
我扑到他怀中,装出一副俗艳不堪的样子,用被宠坏了的无脑声音说:「王爷,人家不嘛,人家只为您一个人跳,这么多大人看着,白露真的好生害臊,王爷。」
秦寿猛地回过神,大力推开我。
我立时趴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泫然欲泣。
「王爷……」
「这点事都做不得?滚出去!」
几个人将我扶出去,宴席的两边,秦飞白、秦阮微、陆思的目光依次落到我身上。
背对众人,我舒了口气,这一句惊心动魄的试探,终于从我身上结束了。
王爷姬妾没有眼色,遭王爷厌恶,表演之事,自然无从谈起,因而这一次交锋,秦飞白没有试探出任何信息。
纵使腰部不慎磕到桌角,泛起细密的疼痛,但是我们胜了。
自宴会后,秦寿三日没找我。
流言中都说我无脑,伤了王爷面子,被秦寿抛弃。
秦寿日日陪着秦飞白到处游览,秦飞白的脸色却一天天难看下去。
他在秦寿那里吃了瘪,我猜他没有找到任何设计图有关的情报。
饭菜一天天寡淡下去,侍候的人也渐渐冷漠,我这个唯一爬上王爷床还没死的人,本以为是个例外,却还是没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而我在等。
一日秦阮微站在我的院子门口时,我放下手中的小玩具。
九连环本是环环相扣,我无聊时把它们都解开了。
不出他所料。
在我「失宠」后的第三天,在被好几个婢女「暗中」嘲讽后,秦阮微来了。
「想重新获得义父喜爱么?」
我抬起头,一脸憔悴。
「我这里有一坛佳酿……」
「酒醉之后……还不是……」
「我……我不敢,王爷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呢?」她蛊惑道,「此日一过……再见时……」
「义母?」
这两个字一出,我看到她褐色眼瞳中,自己忽然狂热的贪婪。
14
我托人送信,约秦寿在王府湖心亭相见。
出乎意料,他同意了。
傍晚我抱着一坛酒,踏上小舟,来到湖心亭。
橙色的暮光掉在水波中,我挽袖去捞。
掬起一抔暮色,倒影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我怔怔看着,直至秦寿身披星光到来。
船桨棹破月影,他缓缓靠近,身后一轮亘古清冷的圆月。
「你瘦了些。」
没想到他竟然谈起这个,我好一会才道:「是奴婢过于思念王爷所致。」
「哦?」他揭开酒坛封纸嗅嗅,「好酒。」
「如此月夜,我暂时当真罢。」
「好。」
我低头掩住笑意。
没有别人,没有侍卫,没有秦阮微,月随水动,这样安静的空间,我和他第一次拥有,若能这样下去一辈子,应该也不错?
「笑甚?」
他将酒液渡到我的口中,冰凉的面具硌着我的脸,余下的话消失在唇舌间。
「本王的心意,难道不够真……?」
一吻过后,我们都轻喘着气,看着对方。
「那,奴婢的心意,和王爷相同。」
他说「暂时当真」,那我也陪他假戏真做。
「时间太短。」
短得还不到酒后吐真言那一步。
「讲个故事?」
他歪歪斜斜躺下,头发散在台阶,发梢没在水里。
我也喝了口酒,由于太猛,呛得咳嗽起来。
他哈哈大笑,把我拽倒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王爷想听什么?」
他思索一会:「嗯……你的心上人?」
见我迟迟想不起来,他提示道:「林武。」
我眨眨眼,终于记起来。
「缓兵之计罢了。」
「真的?」
醉意上涌,我迷迷糊糊翻身,枕着他的胳膊看星星。
「真与不真,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如梦,梦中水月,一搅,就散了。」
「那本王讲个我听来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皇子,他的母妃比皇后还受宠,皇帝很爱她,赐封号为珍,珍妃。各种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她的宫里送。」
「嗯。」
「某天她
怀孕了,皇帝欣喜若狂,整日陪着她,连大皇子的晨见都免了。大皇子是皇后所出,是皇帝属意的继承人。」
「然而陪着皇子的母妃越长,皇帝就越怜惜她,甚至将大臣们请求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折子压下。」
「这可不妙。」我又喝了口酒,不再喝了。
他不置可否。
「满宫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女人越来越大、尖尖的肚子上,人心浮动。」
「那个皇子不是顺产,他提前整整一个月来到世上。」
「他是寤生,把母妃折腾地死去活来,尖利的哭喊响彻整个宫廷。等他生出来,右脸眼角往下盘踞着一块丑陋无比的胎记。」
「生下他后,他的母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一月后撒手人寰,皇帝的一腔慈父之情全数化为恨意。」
「王室以字排辈,『晋云飞雍』,他却是单字成名。」
「他叫『秦寿』。」
「万寿无疆的『寿』,还是禽兽不如、克母伤父的『兽』?」
我默然无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殿下……饮酒。」
奇也怪哉,对于这种反派,为什么要可怜他?
这种利用我害我,也救我,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变态毁容老男人?
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嘘」声。
「怎么醉得比我还快呢?」他嘟囔着。
我反应过来,推倒酒坛,任它缓缓爬过秦寿零星的白发,汇入水中。
「亲个嘴儿?」我提议。
他不情不愿道:「来。」
动作却是温柔的。
真心假意,随它去吧,一个个去辨识,实在太累。
我眯着眼看着两个他,找不准方向,手上没个准头,捞起他湿淋淋的发梢。
「过来,喂。」
他翻身压住我,那缕发就随着他的动作从我手中溜走了。
「怎么有两个王爷呀——」我拉长声音,手胡乱地抓,却不想一把抓下他的面具。
「……」
月色清冷,水波温柔。
我看了一会儿,也许是酒意醉人,半真半假的试探与暧昧鼓胀了气氛,我直起身,轻轻以唇触上他右脸的狰狞。
「别乱动。」他把我的手固定在地下,头埋在我肩窝。
夜色凉如水,意识仿佛浸在冷冷江月,浮沉,随波逐流。
「睡。」
我便真的安心睡去。
半梦半醒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眼角。
「说真的,白露,杀了我。」
我在梦里紧紧皱着眉。
「我做不到。」
不是因为自保,不是因为可怜。
也许是在博弈里最无用的那样东西作祟,让我下不了手。
那种随人生,随人死,死而复生,死去活来的人类特产,人们哭着,笑着,疯着,喃喃说出它在人间的名字——
「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15
秦寿出府去,秦阮微找上门来。
一见我便亲亲热热喊道:「义母!」
我复宠的消息,又极快传到所有人耳中。
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又殷勤围上,我冷眼瞧着,里面两个粗使丫鬟,正是先前嘟囔「小姐、计策」之类的两人。
想来是秦阮微安插在我这里的钉子。
她先恭喜我得宠,然后说起外面遍挂的红绸和忙乱的人群。
「三日之后,你便会成为王府当家主母!」
什么?秦寿竟然真的要娶我吗?
一瞬间我竟然怔住,差点让她发现端倪。
我立刻做出惊喜万分的样子:「这!这……」
「我一定不会忘了小姐您的!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
秦阮微一笑:「以后你我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义父一样叫我『阮微』便好。」
「……阮微。」
「义母。」
「不过,阮微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阮微如此帮我,咱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呢?」
当然有许多秘密。
心念电转,我露出情真意切的表情,主动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并不柔嫩,反而有许多硬茧,我一碰到她,她立刻不着痕迹地将手缩回去。
「如今你和义父大婚在即,本来是顶顶的好事,可我很久之前,就在义父的书房看到过孙家小姐……」
「孙家是本地望族,势力不可小觑,义父看起来对她颇为喜爱,每次她来,总是许久才回去……」
「你知道的,王府正妃之位一向有许多人觊觎。」
秦阮微斟酌字句,看着我
的脸色。
一个刚刚复宠的女子,还有什么比地位不稳还让她失去理智的呢?更何况我这么个「无脑」的女子,一朝被王爷看上,和一夜暴富的人没什么两样,脑子配不上拥有的东西。
「什么?」
我霍然起身,强忍着嫉妒,半晌才道:「王爷不会的……他说过只宠我一个……」
我凄然一笑:「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别冲动!」
秦阮微拽住我劝道:「你何必打草惊蛇!」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
「我自然是向着你的,白露。」我看到她眼中异样的色彩,像被蛊惑一样喃喃道:「好,对……」
「我得到消息,孙小姐明日会来。但奇怪的是,他们每次会面都在书房,但书房中却看不到人,我怀疑……义父怕她暴露于人前,书房中有密室……」
这说辞漏洞百出,不过对付「白露」足够了。
「可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密室……」
「我这里有种药,能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醒后却记不起任何东西……」
「……」
有时候,我真喜欢晚上。
漆黑夜幕之下众生平等,有的酣然入梦,有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有的费心谋划,有的半真半假交着心,换一个吻熬到天明。
秦寿躺在我身边,懒懒把玩着我的头发。
「王爷。」
「嗯。」
「书房里有什么?」我直接问,心中却忐忑。
如果秦阮微说的是真的……
虽然她只是怀疑设计图在密室,想借我之手探探虚实,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深想。
「你觉得呢?」他反问。
「金屋藏娇?」
「看来他们果真按捺不住,竟然急吼吼找到你这里。」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都笑了。
「那到底……有没有娇?」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慢慢摸上我的小腹。
我痒得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王爷?」
他的手停在我的腹部不动了。
「藏你一个就够麻烦的了。」
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说得很轻。
府中明明为了三日后大婚忙碌,他这个重要人物,却仿佛置身事外。
「王爷要和谁结亲?」
「孙家在夜南经营多年,孙柔是这一代最为受宠的嫡女。」他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
「……嗯。」
秦阮微说,三日之后,你便会成为王府当家主母!
呵。
当时的我,竟然破天荒地羞涩起来。
为我要嫁给他,为之前无数夜晚的坦诚相对,为他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里,那个我的倒影。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诺过什么。
不怪他。
只怪我想当然,怪我得意忘形,失了方寸,贻笑大方。
真冷啊。
半晌后,我翻身背对他,将头埋在被子里。
我有些累了。
秦寿从后面贴上我瘦削的脊背,他虽然体弱,却练武不辍,胸膛是温热的。
倒是连累我从前觉得,
也许他的血,
没有那么凉。
16
那药我将它埋在花盆里,终于没有用。
秦寿喜不喜欢我,是能感觉到的。
也许他看我有趣有用,但在这交锋的过程中,我也攫获了一片他的真我。
这就够了。
打开密室时,我知道有人在后面盯着我。
移开几本做成书的东西,再移动几番,书柜发出轻响。
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展现在眼前。
我高喊一声:「出来!」面目狰狞。
事实上我知道,我也只能喊这一声,因为之后我颈上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兵器图……」
「拿到了……」
「快回去禀告殿下……」
我是在冰凉的地上醒来的。
秦阮微站在秦寿身后,秦飞白在她不远处,意气风发。而秦寿坐在正中,垂眼合上茶盖。
「咔嚓」一声,响得分明。
看来他们成功了……我慢慢扫过一圈,闭上眼睛。
他们成功拿到了——秦寿的圈套。
「义父,白露私自窥探机密,此女心机深沉,留不得啊!」
「皇叔想要女人多的是,这种女子怎配得上您?」
一个秦飞白,一个秦阮微,达到目的,便要置我于死地了。
兵器设计图被偷的事,不能声张,因此秦寿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但他的怒火,定然会倾泻到我这个一心争宠的蠢女人身上。
「白露。禁足,不得出门。」
秦寿并不看我,冷冷道。
他们显然觉得不太行。
秦阮微直接撒娇道:「义父,阮微担心她对您不利,您就当为了阮微……」
「杀了她。」
三个字,已是恶意昭彰。
「够了。」
「皇叔!」
「义父……」
「王爷……」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留不得……」
「王爷请多思量……」
「本王的私事,轮不到小辈置喙。」
「滚!」
秦寿仿佛被烦得不行,竟然逆反起来,双眼却钉在我身上。
他是动了真怒。
我从被秦寿气势吓住的六皇子身上,看到他陡然挣出的杀意。
我被关押,可婚事的准备,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红灯笼挂到我的院子那日,距秦寿大婚,还有一个夜晚。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悄然来到这里。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陆思,我知道他并没有那么光风霁月。
他的手上,是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玉壶,一个杯子。
「王爷让你来的?」
「王爷明日大婚,吩咐要你今夜死。下官便自荐来了。」
他拱手,还是那么优雅。
「何劳陆大人亲自动手呢?」
我不解道。
「难不成陆大人要和我这个将死之人讲一讲『月儿』?」
他深呼一口气,捏着托盘边缘的手爆出青筋。
「月儿名叫周月,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我姓陆,陆相陆明修的陆。我们是陆家的旁支,与陆相一荣俱荣,陆相是大皇子一派,陆蓁,就是秦阮微,却和六皇子交好。」
男主和女主嘛,自然要在一起。
「陆相替大皇子办事,却做得太出色,好到让今上不满。」
「今上还没死,大皇子却已然羽翼丰满。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因此陆相被革职流放,作为陆家旁支,我同样受到牵连。」
「我被贬到夜南,月儿坚持与我完婚,要和我一起走。」
「她却死在途中。」
「我恨大皇子明明能够出手,却袖手旁观。我恨作为强大外援的秦寿。于是我决心帮助六皇子,偷取设计图,断大皇子一翼。」
「秦阮微就是陆蓁,她来到夜南,从一开始,就是规划好了的。」
17
我只觉心中发寒,真相往往更加丑恶冰冷。
「念在白姑娘和月儿长相相似的份上,我说得多了些,白姑娘喝了这酒,来世寻个好人家。」
「真的是王爷要你来的?」
确实,秦飞白拿到假的设计图,我的用处便不大了。
「千真万确。」
「我不信。」
陆思一个眼色,周围的人对视一眼,缓缓包围上来,将我牢牢摁住。
我挣扎不得,只能侧头避开那琥珀色的酒液。
「!」
「别挣扎了……王爷定然不会在意你的……到时候你的身边会有一封遗书,写着你自感对不起王爷,服毒自尽……」
「你休想!」我喊道。
秦寿你个王八蛋!怎么还不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不怕他了。
或许是秦寿来湖心亭那日,百无聊赖掬起一抔湖水,霞光荡漾,我看到自己的变化,不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陆大人这是做什么?」
远处忽然亮起一丛丛的火把,秦寿站在最前,使剑砍断陆思拿酒的手。
秦寿把我拦腰抱起:「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吹风?」
陆思大喊:「王爷明日就要和孙小姐大婚,为何执着于一个低贱婢女?」
所有的声音被拦在门外,秦寿给我细心掖好被角,又摸摸我的脸。
我打破他刻意的回避。
「明日……」
「嗯。」
见我沉默,秦寿道:「白露,你什么都可以问我。」
我听到自己声音在抖:「问你……可我以什么身份呢?」
「见不得人的妾?你从头到尾,都不会娶我,对吗?」
我掀开被子,任热气飞快流失。
夜南的晚上滴水成冰,我情绪激动,宛如处在冰火两重天。
「抬头。」
他在吻我,我寸步不让,咬上他的唇,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
里面混着我的泪。
他一一吻上那些泪,我用手遮住双眼。
「我真的不懂……」
「白露,白露!」
「为什么上天这么玩弄我……让我突遭大变,身不由己……为什么,为什么?我……我……」
急火攻心,意识涣散,我
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秦寿大力晃着我的肩膀:「听我说!」
「秦飞白此行,还带来了一份密旨!各地王侯必在京城设一居所,将妻、子留在其中,诸王每年在两地轮流居住,定期到宫中报到,参加各种仪式!」
「皇兄要集权中央,秦飞白提出此计,得到皇兄赏识,因此今年拜访诸王的任务,便落到他身上!我朝苦藩王已久,权力一代代收紧。秦飞白的首要目标便是我,因为我属意大皇子成为下一任皇帝!」
我茫茫然中,忽然想起历史上日本曾经实行过的「交替参觐制」。
幕府为了牢固控制藩主,使他们每年在两地奔波,其排场必奢华,使藩主疲于奔命,无力造反。
各王为巩固统治,必然会娶家族势力强大的女子做正妻,这样的妻子送到京中,各个王爷为了母族的势力,便不得不受中央制掣。而我作为奴才嫁给秦寿,其实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这是天命,白露,自二十加冠被封到夜南,我就知道。」
「父皇将我送到夜南前,早已预料到这一天。」
刚刚二十岁的羸弱青年,已经戴了十四年面具。站在玉阶下,没有见到自己父皇一面,却等来了一道明黄色圣旨。
封地夜南,即刻动身。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见父皇,父皇!」
秦寿跪了整整三天。
那三天,他不吃不喝,神色恍惚。
第三日的夜晚,下了一场大雪。
比夜南的雪还要大。
雪地中一个人终于体力不支,慢慢倒下。
「这是我的命,」
「对吗?」
余音消失在茫茫雪白中。
夜南下初冬第一场雪时,秦寿从马车上下来,正式踏上了这片荒凉。
「我不能将你做人质留在京中,你知道吗,白露?」
秦寿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惊慌吗?
他在哽咽。
「我曾经无数次将刀尖朝向自己,却下不了手。」
「我数次要你杀我,到现在,我们都不再提它。」
他从我身上摸出来一把刀。
那是他送我的,杀了林武的,寒光闪烁、吹毛立断的刀。
「这把刀,是我在宫中二十余,父皇唯一送我的东西。」
「会用上的。」
他径直盯着刀背,面色平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几代人的谋划,岂是一己之力能够撼动的?
他曾说,我是朝露,去日苦多;他则是齐女,齐女,就是蝉。
齐女化蝉,齐王后明心意,见而大恸,这个掌故,他不会不知道。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他已明明白白告诉我,即使他会爱上我,最后也会失去我。
原来他早已心存死志。
「秦寿。」
我扯住他的衣衫。
「娶我吧。」
大婚那天,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他抱着我跨火盆,我们对拜,进入洞房。
翌日,秦飞白在我们面前展开圣旨,得意洋洋。
「奉天承运……夜南王秦寿……一月后携妻入京……」
「钦此……」
18
我随秦寿进京。
路上风光不错,来这里快半年,我一直在夜南府中。
秦寿每日抱着我,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面具也早已被取下。
他的胎记看起来吓人,我看得久了,竟然觉得这样也很好看。
「喂。」
我不轻不重推了他一下。
他离开些许,又凑近,两个人一起滚到马车地毯上。
他的呼吸像小刷子一样拂过我的脸,我使劲用头抵了抵他,不知道谁先主动,两个人又吻得难舍难分。
「你对秦阮微,到底……?」
「你道我为什么第一眼见她就收为义女,难道她真的如此倾国倾城?」
他反问。
「这道密旨,我很早就知道。」
「多早?」
「在床上第一次看到你之前。」
「呵。」
「秦阮微本来是个合适的人选。我放任她偷走假图,娶她,再将她送到京中做人质,到时候她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不会被牵制。」
「但是你出现了。」
「我想,也许你更合适,你的目标是活下去,这很单纯,也很好用,你还可以为我传递信息。」
「本来要送你进京,最后却还是送你进京。」
我哼笑一声。
一开始没有感情,送我进京就没有挂碍,我一个婢女,不涉及世家关系,就没有利益共同体的麻烦;后来有了感情,他舍不得。
因此他求娶家族势大的孙小姐,宁愿让利益算计拧成牢固的绳索,引颈就
戮,接受他二十岁那年就已然预见的、绝望且令人窒息的天命。
只要他未曾对我有感情,他就有一线生机,他可以让我在京城,过着一辈子被严密监视的生活,他或者造反或者兵谏,即使在他面前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亦不会眨一眨眼。
他本可以用匕首抵着每个人的胸膛,让他们瑟瑟发抖,自己却漫不经心地饮着酒;他本可以装模作样,扮着书中深情男配,求娶秦阮微,将一切玩弄于股掌。
在那个故事里,没有「我」。
小说里的秦寿和现在在我面前的秦寿,同样为摆脱这种命运努力。小说中的他千般算计,却真的爱上了秦阮微,任她偷走设计图给秦飞白,他努力对抗天命,却终究败给「情」之一字。
这无疑加剧了我的恐慌。
我这个变数,虽然改变了他的一些轨迹,但最后,我会不会……同样害死他?
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不想让他再一个人,跪在冰凉的宫里。
六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在我怀中,跪着抱住我的腰,抬头眨眨眼,面容狡黠,索求我的一个吻。
他本来是狂狷的,是无所畏惧的。
「前路如何,跟定你了。」
19
六皇子心机深沉,绝不能做皇帝。
我将一切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从白露撞破阴谋被送上床,我阴差阳错穿过来开始,到我杀了林武,秦阮微等人浮上水面,再到秦飞白到来,取得假设计图……
秦飞白想必已经在秘密冶炼武器了,希望他有事。
秦寿去找其他王爷喝酒,试探他们的态度。
「大皇子性情温和,这意味着给诸王的空间会大些。」
小市民的生存之道,在这里发挥了大作用。
我买通乞丐、流浪儿、妓女,去帮我寻找相府旧人。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陆相的罪名,大家好像都说不清,很多人说是他触怒圣上,但一个老臣,在皇帝那里还是有几分生存空间的。这个理由站不住,但知情者少,也不是我能够见得到的。
一个老乞丐说陆相被抄家时,他曾亲眼看到侍卫拿出了一件黄灿灿的东西,看上去像是……龙袍。
这就难怪了。
无论是陆相脑子抽了还是真的有这种想法,包藏祸心以下犯上,足够他被流放了。
所以这件龙袍,到底是谁放进去的?
陆相是大皇子手下最强大的助力之一,宫中两位皇子,秦飞白无疑是最大获利者。
但是,男主怎么会害自己的岳父呢?
在我纠结时,乞丐们帮我找到了一个人。
他是陆府一个小杂役,但他的话却更让我迷惑。
他说他曾两次在府中见过秦飞白。
大皇子的人,应该避嫌吧?陆相怎么能放任自己女儿和六皇子成为青梅竹马呢?
秦寿搛起一筷子菜:「想什么呢,张嘴。」
「想……呸呸呸,苦瓜!姓秦的!」
「苦瓜静心,多吃点。」始作俑者笑眯眯。
「两边都不得罪,陆相为大皇子出谋划策,将女儿嫁给六皇子,这样无论谁最后得登大宝,陆家都能安稳发展。」秦寿听到我的问题,不甚在意道。
那么秦飞白害陆相,动机就立不住了。既然陆相同样和秦飞白暗通款曲,还默认将女儿嫁给他,虽然陆相明面上是大皇子的人,但秦飞白也受他帮助,怎么也不可能杀陆相。
我回神时,秦寿面色沉得要滴水,他手中拿着一封密信。
我下意识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皇兄身体……只怕是不好了。宫中正封锁消息……」
要变天了。
我们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凝重。
圣上年事渐高,近年大病小病不断,这次的「交替参觐」命令措辞严密,甚至隐隐有强制意味,本身就暗示了皇帝在临终时对各王叛乱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