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心跳得更乱了,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意他了。
那他的心意呢?
若说他是喜欢我才为我做了这么多,可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纳
妾?若说他不喜欢我,那他做这些又有什么必要?
一夜没睡也没想明白,第二天顶着两个夸张的黑眼圈,在廊间又同邱简云迎面撞上。
他也像是没睡好,捧着杯热茶在饮,眼下一团青黑。
「郡主。」他敛目低眉,恭敬问礼,仿佛昨夜的事情不曾发生,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我欲言又止,可随后想想,凭空问也有些奇怪,只淡淡回了一礼。
相顾无言,突地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江氏蹦跳着在前头领路,身后跟着小四、小五,见到我和邱简云,夸张地行了一礼,「啊,给老爷、郡主问安。」
「你们去何处?」
「胧月说带我们去茶楼听书。」小五问完礼,亭亭地立在那处答道,「郡主要一起吗?」
小四连忙捅了小五一记,低声嘟囔,听不清在说什么,小五瞬时脸红了,面色紧张。
「听书我就不去了,不过我要去一趟集市的花铺。」看样子几人好像也不欢迎我去,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吧。
「郡主要买什么?」邱简云问道。
我笑了笑,「这不怀王快要回来了吗?我想着他那宅子荒了很久得重建了,我去挑些树种回来,到时候给他栽上。」
谁知邱简云一听,脸色瞬时沉了下来,「郡主就是因为这个,昨夜一宿没睡好?」
「啊?」我下意识地去摸眼睛,倦容该是很明显,我要是说我是想他想了一宿没睡着,不是更奇怪,「没睡好是因为昨天太晚睡了……」
他没听完,冷哼了一声打断我,「我知道了。下次便不妨碍郡主早歇息了。」
说完便扭头要走。
奇怪,他这突然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我连忙追了一步前去,先哄了再说,「回来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我知道一家杏仁酥很好吃,就在花铺边上……」
邱简云顿住了脚步,我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的背脊上。
「是顺带才带的?」他转身,脸色阴阴的。
「是呀。」
他收敛起一贯的暖笑,此时眉眼锋利,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那怀王喜欢这家的杏仁酥吗?」
同怀王又有什么关系……
邱简云身上散发着山雨欲来的威慑力,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发一言,当然我也包括其中。
更夸张的是,我退了一步。
他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却只叹口气,低声言道:「罢了,郡主就当我今日是发神经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无所适从。
「郡主,郡主……」直到胧月轻轻地捅了我一下,「我们还走吗?」
我时常置办花木,挑完树种也用不了半炷香的工夫,我很在意邱简云的那副表情,也没心思瞎逛,只带了包杏仁酥就去茶楼和胧月会合,想着早些回去和他说明白。
去到茶楼找胧月的时候,却发现江沉也与她们坐到了一桌。
胧月看到我走过来,微微一怔,红着脸稍稍与江沉拉开些距离。
「江大人。」我冷淡地打了声招呼。
反观江沉,还是厚着脸皮客客气气地俯首拜礼,「嫂夫人昨日过得可好?」
「托江大人的福。」昨日勾栏间遭遇那些事也罢了,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知道简云到底喜欢的是哪位姑娘,我直恨得牙痒痒,「倒是江大人有雅兴,一早便来茶楼听书。」
「江某本就是个闲人,没甚要紧事,说来不知昨夜简云同嫂夫人回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我还来不及问,他三言两语倒是道出了拼桌的缘由。
我冷哼一记,「江大人,探听旁人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又笑笑,却没半点歉疚的意思,「嫂夫人说的极是。」
我对上他活像是一拳打在一团棉花上,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好在胧月说她听尽兴了,叫我一道回去。
等我坐上马车,还是越想越气,这江沉是怎么一回事,昨日无端戏耍了我一回,这还不够,今日还要来看热闹,「那位江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江大人在朝中担任文职,听说原来家里是京城有名的商贾富豪,为了江大人在京城行事方便,在江大人任职之前就举家迁出京中了,江大人就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宅子……」
「他一个人住?」看他那样子,好像比起邱简云还要大几岁,难道都没有成婚吗?
胧月点点头,「商贾出身嘛,京中大家小姐有些看不上他,寻常姑娘的话江大人又看不上,自然至今未娶……」
我看他那般老练,还以为他早就妾都纳了十个八个了,甚至还在想邱简云纳妾会不会就是被江沉那人带的。
等我兴冲冲地回府,小厮却说邱简云被圣上钦点作为科举主考官,这几日都回不来了。
我心头一黯,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怀王
回来的那日,城外的车马拥得水泄不通,多是些原来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却想来巴结的朝官,也有圣上派来的,他虽无法御驾亲临,但阔别七年,这点情分还是要讲究的,巧的是,圣上派的两个人,一个是江沉,一个是邱简云。
我原以为他为科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几日都未着家,该是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但当他和江沉一并从马车上下来时,我却不由得看呆了眼。
八股金丝揩边的团云锦袍,汉白玉冠的薄片透着润泽光亮,他本就行止儒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书卷气,再加上他眉眼锋利,多添上的几分英气,立在那鱼龙混杂之处,犹如一朵清莲避尘而出。
我坐在马车上,只觉得目光都被他吸引去了,移不开视线,直到他往这个方向望过来,才怯怯地放下帘子。
「郡主不去同驸马打个招呼?」
我摇了摇头。
其实这几日我想明白了,我是亲王之女,哪怕再不受宠,仍是皇室宗亲,他虽如今位列朝中,但终究是无根之木,无论是夫妻也好,君臣也好,他待我好,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但我若再多想多求,便是单方面向他施压索求,到时候无论他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都不得不退让依顺,不得不难为他自己。
我与邱简云最好的结局,就是相敬如宾,再无别他。
等在那处几个时辰,渐渐有马车掉头回城,眼看着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还以为驿站的情报出了问题,突然瞥见地平线一角黄沙四起。
一列骑兵越行越近,尘土飞扬,马蹄声也越发响亮。
我连忙走出马车,起身眺望,领头那位纵马长奔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他穿一身威武的银铠,手持长鞭,驾着枣红骏马奔驰在最前头,是他,又不像他,我记得他说过,他不太会驾马……
直到他引绳驻马,取下银盔,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让我几乎认不出来。
老了,脸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分明出发时还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如今鬓前却已点点斑白,相较起圣上,还要苍老一些。
一道蜿蜒的刀疤横亘在他的眼上,光是想想便能知道当时的战事有多激烈。
「小叔叔……」我低声唤了一句,声音被淹没在人海里,我赶忙下了马车,提起长裙奋力奔到了前头,泪水淹没眼眶,我一个没看清,趔趄地跌在他一丈外的地方。
倒地的声响引得众人噤声,怀王也看了过来,他吃力地眯缝着眼睛,某一瞬像是终于认出了我的模样,惊诧地翻身下马,叫我,「阿起!」
我倒在地上,哭得几乎没人样。
小叔叔正要将我扶起来,突然横出一只手,把我牵了起来。
我顺着那只熟悉的手望去,邱简云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看向我,眼神幽深。
「这位是?」小叔叔问道。
「在下翰林院学士邱简云。」
「简云是我的夫君。」我补充道。
小叔叔微微一讶,又上下打量了简云一番,笑得苦涩,「离京多年,竟是连一杯阿起的喜酒都没喝上。」
我微微鼻酸,眼眶也红了一圈,正想上前安慰,却发现手一直被简云牵着,动不了步子。
简云把我勾到了身后,语气不冷不热,「改日邱某再宴请怀王殿下。」
「好,我一定到。」小叔叔样貌大改,唯独那抹云淡风轻的温和浅笑,一直不曾变过。
啊,说来,简云笑起来和小叔叔其实很像,大概是我太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小叔叔,如今才发觉出来。
「时辰不早,怀王殿下便随我进宫面圣吧。」江沉一直静默地看着热闹,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眯缝着笑眼请道。
「这位是?」
「在下翰林院学士江沉,」江沉拱手作揖,顿了片刻,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也是郡主的好友。」
呸,你算我哪门子的好友。
我正想要开口辩驳,小叔叔却将江沉扶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欣慰,「能交到像江大人这样好的朋友,是阿起的幸运。」
小叔叔,你都根本不知道他……我却只敢在心中腹诽。
江沉原本就是开玩笑故意逗我,却见小叔叔格外认真的神情,笑脸一僵,对着这么位慈父般的王爷也不好再胡言乱语,只敢假意托词,「哪里哪里。」
此时,城门突然有人骑马奔来,嘴上喊道:「魏丞相到!」
我不由得沉下了黑脸。
围着小叔叔的人群也逐渐散了去,让出一条宽道,小叔叔眼神微动,却终究一言未发。
后见得一辆马车悠悠然地行了过来,一鹤发老翁拄杖蹒跚而出,众人便纷纷俯首作礼。
唯独我与小叔叔立在原处。
魏丞相,官拜正一品,无论地位、声望,朝中除了圣上,无人可与之抗衡,能请得他老人家亲自出城相迎,小叔叔真是好大的排场。
我品阶低于他,本该向他行礼,可这人,着实受不起我的礼,我拂袖背
过身去,便假装没看见这人。
等他走到我们跟前,一声呜咽,来不及扶他便倾倒在地,「老朽有生之年,能重迎怀王殿下回京,老朽死可瞑目矣。」
他说得动情,竟还流出几滴热泪,好一副情真意切的做派,若不明其中真相,当真要被他骗了去。
一个老头子,不想着如何为国尽忠、为民尽力,只会用后宫之术打压贤臣明将,说他阴毒才更贴切些,如此之人却惯是笑里藏刀、阳奉阴违的做派,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今日他出门相迎,说不定明日便有人在朝上唱他高调。
小叔叔还好脾气地和他周旋,给足了他面子。
没过一会儿魏老头就说他身体不适要回去,明里暗里又敲打了一番江沉和简云。
「郡主。」魏老头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理会,他便又叫了一声,语气中透着讥讽之意,「小郡主几时再上山啊?」
他料定了我不得势,即便去告也搅不动什么风云,才敢这么不客气。
我冷笑了声,「劳魏丞相惦记。说来我在山上又开了块地,魏丞相哪天若在朝中斗累了,不妨搬来和我做邻居,看在魏丞相的面子上,我地租一定便宜些。」
魏老头冷下脸,阴恻恻地笑了声,便起步回了马车,扬长而去。
老头来过后,人群也都散去了,就剩我们几人,小叔叔回京述职,不好再叙闲话,我也回了马车。
我刚坐定,车头一低,邱简云也跟了进来,与我坐到了一处。
咦,他和江沉不是应该还要陪着小叔叔入宫述职吗?
忽略我疑惑的眼神,他只冷冷地吩咐了声,「回府。」
这是我和他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
虽然我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要自己离他远些,离他远些,可还是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等我回过神来,我已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要命,像花痴一样。
邱简云默了默,低声道:「江沉的。」
啊,原来不是邱简云的衣服,我就说,他明明都没回过府,我一直托云竹看着的……
「你不该那样同魏丞相说话。」他皱着眉,眼里多了几分责备之意,「他权势滔天,要想对你做什么,太容易了。」
「你知道他当年都做过什么吗?若不是他,萧淑妃便不会死,小叔叔也不会流于苦寒之地……」
前朝魏家与萧家就是争锋相对的形势,彼时他刚得宠,先是做局离间先皇与萧淑妃,萧淑妃为保全小叔叔,饮鸩自尽,萧家在争锋中落败,魏家便在朝中一家独大,又见圣上与小叔叔弟兄和睦,担忧小叔叔为萧家报仇,于是又离间圣上与小叔叔,若非圣上尚存了点仁心,不曾尽信于他,小叔叔恐怕早就像萧淑妃那般,含冤九泉。
邱简云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可这终究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这般轻慢惹得他不快,到时候他若是追责,我又如何能护你周全?」
「我不用你护我!」他那几句情真意切却只说得我冒火,什么叫过去的事情,受过的苦能轻易过去,活着的人能轻易过去,那萧淑妃呢?她也能过去吗?
「还是你怕我挡你仕途,你也想做魏丞相门下?」
「慕容起!」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竟带着怒意。
「邱简云,旁的你想如何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在魏丞相和小叔叔的立场上,我永远不会改,你若看不惯,我也不欲与你多言!」
我背过身去,他长久未出声,外头车夫见形势不对,便将马车停了下来。
车辙声一停,四下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冷静下来,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邱简云苦笑了声,「是不是只有和怀王有关的事情,你才会上心?」
我软下口气,「旁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怀王,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怀王是你的底线……」邱简云念叨着,莫名笑出了声,「原来怀王才是你的底线……」
「若有一日,我与怀王为敌,慕容起,你会如何?」邱简云停住了笑,逼向我的眼神锐利,仿佛能洞穿心底。
我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你为何要与他为敌……」
「我问你,若有这么一日,你会如何?」
若真有这么一日,我会怎么做,我试图问自己,一个是要与我相伴数十载的夫君,一个教我读书习文救我于无尽深渊,一个承载着我的过去,一个承载着我的将来,偏生要将两者割裂开来,无论我如何选,都是错的。
邱简云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他没有听到我的答案,眼里的那点光亮却殆尽了,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回府。」
自那以后,我觉得那个温柔的邱简云好像消失了。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少露出笑脸,总是步履匆匆着急出门的模样,家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歇脚的地方,即便我与他迎面撞上,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地避开。
我每天问一次锦
绣,老爷在哪里歇息。
有时是在魏氏那边,有时是在胧月那边,虽在府内,隔了几道走廊,我和他,却像极了两个陌生人。
我无法忽略自己内心日渐猖獗的声音,我在意邱简云,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要刻意冷落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在意他一样在意我。
我知道,我们的问题出在小叔叔身上,其实很好推断,虽然他助我迎怀王入京,可也是从那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越来越紧张,每次我们只要提起怀王,便总是不欢而散。
可怀王,是我唯一不能退让的底线。
「驸马他今天在哪里歇息……」已到酉时,今夜他也不会来了。
云竹多添了些烛油,像是知晓我还要等许久,「今夜是刘氏那边。」
「刘氏?」我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却想不起谁是刘氏。
「六夫人,驸马之前纳的小妾,已经连着去她那儿好几宿了……」她越说越轻,许是看到我的脸色已经很难看,「郡主早些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替怀王置办园景吗?」
「嗯。」我点点头,却坐在原处没动,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大概又枯坐有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我一个激灵,正襟危坐,声音却忍不住发抖,「去看看是谁。」
云竹开了一条门缝,门外的人清朗地笑了声,「哟,郡主这大半夜不睡觉是在等谁呢?等我吗?」
好一个厚脸皮的江沉。
云竹让开身子,江沉便站在了门口,我直接忽略他的调笑,皱眉道:「江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圣上吩咐下来,要江某替怀王打点府内用度,不过江某转念一想,这差事恐怕郡主早就揽去了,由此特来问问郡主,有什么要江某协助的。」
「没有,你可以走了。」我下了逐客令。
江沉也不惊讶,一副了然的模样,「怀王那里没有,不知简云那里,江某可帮得上啊?」
我一怔,他如何得知的?难道是简云同他说过什么吗?
他兀自进来,挑了张凳子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拿上茶杯磕了磕桌角,示意我可以开始讲了。
我只挑了些讲,江沉听八卦听得倒是起兴,恨不得让我再给他置办两盘瓜子点心。
「郡主,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他拿茶杯又磕我额头,气得我差点跳了起来,「邱简云这是在吃醋,你看不明白?」
吃醋?吃我和怀王的醋?
我扑闪着眼睛,「可是怀王是我的小叔叔,他却是我的夫君,他吃的哪门子飞醋?」
「那我问郡主,你二人成婚已有两年,你大多隐于深山,可是不满于婚事?」
「我婚前便时常住在山上,只是习惯使然,并非对婚事有所异议。」若真有异议,我当初又怎么会嫁给他?
「可据我所知,你是从怀王离京那年,才开始住在山上。所以,郡主避世不出,是为怀王,对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静默。
「我再问郡主,简云几番纳妾,郡主作何表态?」
「未曾有过异议。」
「只是没有异议?」江沉翻了个白眼,「郡主乃皇室宗亲,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若非郡主默认,以简云的出身地位,怎敢屡犯皇恩,宠妾灭妻?」
的确,只要两厢情愿娶了便是的话,也是我说的。
「我与他成婚多年,若他真对我去山上不满,若他真对我与怀王有疑,他大可问我。」
江沉笑了笑,「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多少夫妻求都求不来的,你以为邱简云愿意打破这种关系吗?」
「郡主再仔细想想,邱简云像谁?」江沉又问。
邱简云,像谁?
啊,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觉得。邱简云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很像小叔叔。
「江某与简云共事多年,人前的邱简云恭谨谦和,却让我觉得很不真实,唯独偶尔显出疲态时的冷漠沉静,让我觉得那个人才是真的邱简云。」江沉顿了顿,「郡主,你说邱简云这般作为,是为了什么?」
「若换作是你,甘心为了一个女人做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好几年,变成另一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性子,只盼着那个女人能爱屋及乌多看自己两眼,如今那男人要回来了,你作何感想?」
我突然觉得心口被剜了一记,生疼生疼。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简云一直便是如江沉所说的那样,那我这么长时间,又对他做了什么?
忽视他的心意,婉拒他的好意,与他清算恩情刻意划线,一直以来,我都在不知不觉中伤害着他。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便要走出去。
被江沉一把拉住,「做什么,大晚上的?」
「去问清楚。」我快要被自己心里的那些疑问折磨疯了,我要当面问清楚。
「今天太晚了,这样,明日晚间勾栏间要办一场官宴,」我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他也不恼,「干什么?收起你那副嘴脸,你要是想问他,便那个时候找机会问他。」
勾栏间,我心里犯怵,「又是那地方,我答应他不去的……」
「哟,没想到你还挺听话。」江沉冷笑三声,「过了明天他就要下江南一趟,若是明日见不到他,你再要问清楚,我只怕会晚哦。」
「不对,可是这几天,他都是留宿在她们房里。」他若是真喜欢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做?
「咳咳……」江沉清了清嗓子,脸红道,「那个,魏氏和胧月她们几人,其实都是我的人。」
「你说什么?!」我几乎下巴掉到了地上。
江沉挠了挠头,「是邱简云问我借的人,你往年不是一直在山上嘛,你一不在,她们就会回我府上,据我所知,邱简云对她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你你你……」太荒唐了吧,这也?邱简云到底在做什么啊?
「不过,那第六位夫人可不是我的人。」江沉的眼色一深,「我想,你还是得问问他……」
江沉说,除了刘氏,其余几位夫人是邱简云问他借来的,至于目的,邱简云不肯说,他也就没问,他只知道邱简云不曾倾心于她们其中任何一人,至于刘氏的情况,江沉就不清楚了。
白天的时候,我试图叫住邱简云,如同他从前挽留我那般。
我说,今日一起用午宴可好?
他说,郡主今日不是要去怀王府吗?另外我也有约在身。
我说,那午后呢?得了空一块去赏花?
他说,郡主与怀王一块赏,更合适吧?
大概真的是一个错的时机,云竹兴冲冲地搬着我移栽在花盆里的漠地玉梅走过来,「郡主郡主,我们几时去怀王府呀?都准备好了。」
邱简云淡淡地瞥了一眼,语气冷了下来,「连这株也要送给他?」
我默了默,心里却不由得生起几分欢喜,「你若不喜欢,我便不送了。」
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送,我只是想搬过去给他看看,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开的绝世花种,我才不舍得送。
意料之外,他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冷言冷语丢了一句,「郡主的事,我向来插手不上,更何况是郡主心爱之物,我又做得了什么主?」
说完便兀自走了。
任凭我再叫都不肯回头。
我一天都心不在焉地置办园景,直到小叔叔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神。
「阿起有什么心事,我方才叫你好久都没回应?」
「小叔叔能不能陪我……」晕,我在想什么,邱简云本来就在意我和怀王,我还叫怀王一起去,那不是上赶着找死路吗?「算了,没事。」
小叔叔怔了怔,感慨道:「想不到,那个对我从来没有秘密的阿起,终究还是长大了。」
「她哪是有秘密,她是害臊!」老远江沉踱着大步一脸调笑地走了过来,也不知道他耳朵怎么长的,隔这么远都能听到。
我见江沉来了,扭头就走。
「哎呀,还不好意思了,」江沉几步跟上来,在我身边轻言,「怎的,可是怕叔叔知道自己要去勾栏间寻欢作乐,不好意思了?」
「你!」我恼怒地推搡了他一记,示意他闭嘴。
谁知他却佯装柔弱地退开了,瘪着嘴楚楚可怜地望向小叔叔告状,「阿起她打我。」
我……
上辈子欠了江沉的吗?
「我家阿起脾气很好的,一定是江大人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她才会这样。」小叔叔即便是对江沉这种老油头也态度和善,软着语气说话。
「不合适吧,」江沉敛起笑意,微微眯了眯眼,「怎么说如今郡主也已成婚多年,江某以为,即便叔侄情深,怀王若还一口一个我家我家的,恐会置郡主于为难之地。」
我恨恨地瞪了江沉一眼,他却仿佛没看到,只和小叔叔遥遥对峙。
等小叔叔反应过来,不仅没有半点计较江沉失礼,反而真的开始反省自己,我愈发过意不去。
「原来是我让简云同阿起闹别扭了吗?」小叔叔一脸歉疚,「我回朝多日,也一直未曾提及我自己的事,其实是担心家人安危,不过阿起我是信得过的,说了也无妨,其实我在北境已经成婚,有自己的妻儿了。」
「什么?!」换我和江沉异口同声。
小叔叔一脸局促的笑意,「我大阿起五岁,有孩子很奇怪吗?」
「只不过他们脚程慢,行在后头,想必今日应该是能到落榻的客栈了。」小叔叔又调转话头,「怪不得皇兄设宴时,简云对上我总是脸色很难看,原来是我让他误会了,该找个机会好好解释清楚才是。」
说着小叔叔就要收拾收拾出门找简云,我连忙把他拦下,急着要看弟弟妹妹。
我知道小叔叔最擅长丹青,画人更是惟妙惟肖,故而当我看到他笔下的那两个憨态灵
动的小娃娃时,忍不住哇的一声差点哭出来,「他们什么时候来?我要给他们放纸鸢!」
还要带他们去吃糖人,带他们去看我种的花,然后采松花给他们做松花团吃。
小叔叔看我死死扒着画纸,一时哭笑不得,「再扯,就要被你扯坏了。」
「至于嘛,皇室宗亲又不是没有与你同辈的子嗣。」
那能一样吗?这可是小叔叔的孩子!
我光看着便觉得心头涌上一阵暖流,想到少时小叔叔也曾那般护着我,只恨不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
「既然阿起这般喜欢,不妨就将那株玉梅送给我家孩子当见面礼。」小叔叔朝厅上的桌子一指,不知几时,小叔叔自说自话地把玉梅搬进了大厅中央。
「可以!」我率先一口应下,转念一想,不对,我若是答应了,到简云那儿要怎么交代,「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他若生气,责备我几句也就算了,若又是像前几日那般把我当空气视而不见,我又该怎么办?我现在最受不了的就是,邱简云不理我。
等我扮成江沉的侍从混入酒宴,宴席已经开场。
我正纳闷谁这么没品味,竟然选在勾栏间这种地方摆宴时,江沉却一副东道主的模样,起身致辞邀酒,气得我脸青一阵白一阵,我感觉江沉又是在整我。
简云今日心情不好,埋着头,对周遭的声色浑然不感兴趣,只坐在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我几次想上前劝阻,可江沉却遛着我一会儿到东,一会儿到西,要我替他和客人倒酒。
我倒得多了,也便被人留意到了,某位大人说:「江大人的侍从倒是很有意思,我总感觉哪里见过。」
可不嘛,一个月前刚在我府上喝了一顿酒。
「哟,这小子从小跟在我身边跑腿,这倒有幸入了大人的法眼了?」江沉搡了我一记,「大人抬举你,还不快给大人倒酒?!」
这位大人还没来得及忖通,另一头却有人发起了牢骚,「这勾栏间的女子美则美矣,却都差了些意思,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张大人莫不是还在惦记邱大人家中的那几位美妾?哈哈哈哈哈——」一人出来调笑,「我说张大人自从上次去过郡主府就像丢了魂一样,这毛病今天都还没治好呢?」
那位被称为张大人的猥琐一笑,「要说还是邱大人能享齐人之福,郡主样貌周正,又有能容人的大度,其余几位夫人嘛,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呀。」
当着主人家的面这般编排实在太过失礼,我心下一酸,简云在朝中原都是这般受委屈的吗?亏我还以为远离权力中心的翰林院能让他安心做文章,原来还是要同这般鸡零狗碎之辈为伍。
反观简云好像浑然不觉,依旧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那几人也像习惯了他的反应,见没被喝止,说得更欢,从样貌到身材给排了个榜。
无聊,无耻,无下限,读的圣贤书都读到河沟里去了。
不知是谁又牵了个头,说到了我,「郡主就是,什么都好,但是身上总带着股土腥味,也不知是不是刚从田埂头下来?」
众人哄堂大笑,江沉笑得更是开心,我连忙踹了他一脚,才肯消停。
「说起这个,这郡主同怀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我看前几日郡主还特地去迎怀王,几时见过郡主这般殷勤示好?」
我一怔,瞥见邱简云提着酒壶起了身。
那人说在兴头上,嘴上不停,「哎哟,直接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那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我看啊,叔侄不像叔侄,底下还埋了层关系呢。」
我捏拳咬牙,江沉也敛起笑意一言不发。
「哈哈哈……」那人还要再说,邱简云手一提,一壶热酒直接淋到了那人头上。
邱简云一身酒气,迷瞪瞪的,像是喝醉了似的,「醒了吗?」
「邱大人,邱大人这是做什么?这不是都在开开玩笑吗?」
邱简云酒壶随手一掷,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个稀碎,声乐也应声骤然停了下来。
「谁和你开玩笑?郡主乃我发妻,是堂堂正正的藩王长女,怀王与圣上同脉同根,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由得了你们在此处污言秽语,恶意编排?!」邱简云说得着急,脸又红了半分,「我若上报天听,只恐怕圣上和你开不成玩笑。」
「邱大人言重了,邱大人……」几人连忙来劝,邱简云只不屑地睨了一眼,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想哭,我夫君这醉酒护短的模样,我实在太受用了,为何我之前从来没发觉?这么多年光种花种树了,啥也不是。我再忍不住,跑得飞快跟了上去,生怕把他给弄丢了。
他走得不算特别快,我却追得岔气,都怪江沉,给我灌了一肚子的马尿,这会儿跑起来肚子咣当咣当全是水。
直到追到长街的空茶摊,我看他一个人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地面,赶紧在他旁边坐下了,「呼——」
他睁圆了眼睛,喝了酒,人都有点蒙,反应迟钝,「你方才,
也在那里?」
我点点头,见他又锁眉要生气,率先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你怎么都不肯理我,我才想着来这里堵你。」
他默了许久,微仰着头看向天空,月明星稀,那独独亮着的几颗却被满月抢去了光芒,「他那般说你,你也不生气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头,「生气,不过从小到大,这样那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
我滞了片刻,拽了拽邱简云的袖子,示意他看向我,他收回目光,我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温柔的月光,一刹那心跳乱了,「但是,我唯独不想让你误会。」
我从少时那些经历,讲到怀王对我的救赎恩情,再讲到我对怀王的愧意,一桩桩一件件,我极少说话,可在夜色中,我却将我这些年所有好的,不好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尽数吐露给我心尖上的那个人,只因我希望,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他。
「邱简云,怀王集聚了我少时所有美好的记忆,于我而言,他如兄如父,如同天空一般需要仰视,有他在,我便愿意相信,人世并非那样艰难。」我咽了咽口水,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他,「而你不同,我与你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与你结发,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同我一样,彼此只是初见,哪有什么情谊,不过是奉行圣旨的无奈之举罢了。」
他眼神黯了黯,「继续。」
「我不擅与人打交道,一直都很迟钝,迟钝到发现不了其实你一直在试图靠近我,迟钝到发现不了你一直护着我,迟钝到发现不了你介意我同怀王,甚至迟钝到都不曾发现,我在意你。」我猛地抬头,对上他认真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这次换我的脸红透了,声音微微发颤,「邱简云,我喜欢你。」
「我知道女子开口说这些总归是有些不太矜持,但与你疏离真的快要让我发疯了……」
「你再说一遍。」他低声沙哑,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我的发顶。
「与你疏离快要让我发疯了……」我下意识听话地服从。
他微微推开了些,刻意掩藏的蓬勃情绪在他苦荞色的瞳孔里翻涌,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前一句。」
「邱简云,我喜欢你……」
我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邱简云深深吻住,他的吻炙热绵长,像要道尽所有掩藏在他心底不为人知的情绪,像谴责着我之前忽视他的过错,像要让我将这些年欠他的温情尽数还回来,吮得我舌尖发烫生疼,我却还是不想挣开,只环着他的腰,眼里水汽缭绕。
好不容易他放开了我,看到我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神情,「对不住,我失控了。」
「慕容起,我也喜欢你。」他捧起我的脸颊,我望见他眼圈泛红,鼻尖微微耸了一记,像极了稚童,「比你喜欢我,比你所能想象的,比你所能预知的,还要喜欢你很多很多。」
我连忙轻轻地抚着他的眼尾,我怕极了看他难过,想到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痛苦挣扎了这么久,便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但是,这一点就够了。慕容起,你只要有一点喜欢我,对我来说就够了……」
不是,我是很喜欢你!怎么就变成一点了,我想辩驳,却被他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只能仰头望着他,看他笑得将那天生的英气尽数化了开,在夜色中,犹如柔软皎白的月光洒在我的脸庞,我心里暗暗起誓,往后也要让他一直这样笑下去。
我与邱简云互表心迹,原以为就算重归于好,能手牵手一道回府了,谁知他在长巷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
「怎么了?」
邱简云停住脚步,「没事,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
可不是很熟悉嘛,我们都来来回回走了四趟了,「要不我们回府?」
「阿起,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嗯?」
邱简云蹙着眉,欲言又止,「你能不能先回山上?」
「为何?」
「阿起,你信我吗?」
「当然。」为什么感觉好像是很严肃的事情一样?这么突然到底怎么了?
邱简云替我掖发,眼里满是眷恋的柔光,一弯浅笑,「那你先不要问,往后我通通都会告诉你。」
便是这个笑,叫我丢了魂,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我一面恨自己没骨气,一面又觉得邱简云实在狡猾,惯会利用我的弱点和他的美色,罢了,反正他明日开始就要南巡,我在家里也很闷,还不如上山待些日子,等想他了再下来好了。
「给我写信。」我捅了他一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点点头,笑着说了好。
这夜,邱简云宿在了外头,将我送到门口便匆匆离开了,我想这一眼或许就是上山前的最后一眼,越发难受,惋惜都没再多说几句。
我把要回山上的消息告诉了魏氏,拜托她帮我打点一些琐事,她应下后,我便请她坐了一会儿。
有些话,我终究没
有当面问邱简云,倒不是因为我信不过他,我只是觉得他那般隐忍,恐怕不会告诉我实情。
「江沉说,你同其余几位夫人,都是简云向他讨要的,是实情吗?」
魏氏显得些许惊讶,沉默着没有开口。
我却等得有些着急,给她下定心剂,「你只管说,旁的事不需忧虑,我会护着你。」
她抬眸,眼里却多了些莫名的情愫,娓娓说道。
事情的开端是邱简云问江沉借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那时江沉正和家里吵架,因为他从勾栏间救回了一位姑娘,江家产业雄厚,勾栏间本就是江家的产业,原带回一位姑娘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江家老爷望子成龙,只希望江沉不要沾染烟尘风气,一心做学问,好让江家以后也可扬眉吐气。
江沉与家中争执不下,便动起了邱简云的脑筋,一开始邱简云怎么都不肯,但江沉多说了一句,「你与郡主,不是一直不温不火吗?刚好你可以拿此事试探试探她……」
邱简云考虑的几日,我又整装上山,备受打击之下,他方才同意,却只是将人领回了府,叫下人改了口,并未多办什么仪式。
开了先例,后头江沉没过多久又故技重施,救了胧月,邱简云收下人,忙急着拟信上山通告,满心希望我能有些动作,可我却又一次让他希望落空。
到后来,江家见江沉在朝中根基已稳,便搬出京中,想着如此也可以为他让路,原本江家离开,江沉便可无所顾忌地将想要保的人带回府,但没过多久,邱简云却自己登门了。
他为何要再讨要小四和小五的理由没有人知晓,江沉救下那些姑娘,也只是觉得她们身世可怜,并非存有什么歪念头,加上邱简云为人正直,他也便放心将人交了出去。
「想不到,江沉人还挺好的……」原以为他时常出入风月场所,该是风流成性的坏坯子,此时我终于能理解,为什么简云会说,江沉行事孟浪,但心不坏。
「江公子同老爷对我等的大恩大德,我等结草衔环,没齿难忘。」魏氏眼眶泛红,几度哽咽,说完便要跪下,我连忙将人扶起来。
「那刘氏,你们也认识吗?」
魏氏摇头否认,接着说:「老爷提前交代过,让我们莫要将实情告知于她,想必是要防着她,我等便几次想与她多接近看看此人有何不同,但她性子冷淡,时常没说两句就支开我们,相处下来也没有收获。」
刘氏不是江沉从勾栏间保下的,而是邱简云带回来的,莫非简云借这几位姑娘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刘氏?
可她一个孤女,犯得着这么大费周折对付吗?
不对,简云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刘氏应该还有别的身份,可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得头痛都未想通,索性放弃,总归他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知道他对刘氏有所忌惮,我心也宽了下来,「你起先说,简云问江沉借钱?可他从未提过府内开销紧张啊……」
「郡主可还记得,您去年寿辰,老爷送的那支妃色榴花金簪?」
榴花簪……好像是有这么一样东西,我还挺喜欢,后来不知去了一趟哪儿,回来发现有颗淡粉色的珠子丢了,自那以后便封在匣子里,极少再拿出来。
「我记得那时,我问他,他说是从路过摊贩买的小玩意儿,不值钱啊……」
魏氏一急,「郡主说什么呢?那是找京中顶有名的巧匠定做的,图样都是老爷亲自画的,来来回回改了得有好几个月,我都被叫去问了好几次的意见,不说那材质用料,光是那心血下得,又是几个钱能说清楚的?」
我长久默然,只咬着唇一言不发,连魏氏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未觉察。
我想到邱简云说的「慕容起,只要你有一点喜欢我就好」,突然心口一阵又一阵抽疼,只觉得这份情深,不容相负。
临行前,我乔装打扮想去趟客栈,刚要出门又撞见江沉。
「你是不是平时都不睡觉,就蹲在我们家门口?」我怎么都不信是巧合,睨了他一眼,他便跟了上来。
他只狡黠一笑,「简云日前托我好好照顾你,我自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听到简云的名字,我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向他,「他还说什么?」
「叫我陪你上山,叫我别欺负你,还叫我有空常去看看你,」江沉故作哀怨,微微低垂下眼,「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我到底是他的兄弟,还是他的手下,这般差使我,还半点好处捞不着。」
我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怎么捞不着,不是白给你养了五个老婆?」
「嘿嘿,你知道啦……」江沉挠了挠头追了上来,倒是难得的一副不好意思,脸颊臊红,「这不是各取所需嘛,也算不上我占他便宜。」
多吵也没有意义,刚好到了客栈门口,我只噤声眺望了眼四周。
叔母等在二楼雅间,素布裙桃木钗,丢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扮相,可即便未施粉黛,犹带着天然去雕饰的娴静气质,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小
叔叔眼光果然不错。
叔母不语先笑,绕在她膝下的两个小娃娃睁着黑玛瑙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长旻时常同我说到你,此番终是有机会见着了。」
我规规矩矩想要行礼,却被她止住,「阿起,同我不用这般见外。」
我与她对视一笑,倒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意味,多聊几句,知道叔母从小在北境长大,未来过京中,便想领着她四处转转,她推说旅途劳顿,身体不适,怕扫了大家的兴,不愿意去,只叫我将两个孩子带出去。
我几番都劝不动,那两个孩子却不太认生,一左一右牵住了我的手,「小哥哥,走吧,母妃决定的事情是不可能变的。」
啊,竟是叫我哥哥,我的扮相有这般以假乱真吗?
算了,还是不解释的好,免得在街上露了馅。
随后我同江沉便领着孩子一路到街上转悠,两个孩子喜欢热闹,走路都蹦着高,一手拿着一个糖葫芦跑得飞快,奔在前头猛地摔着了。
我心一突,紧几步跟上了,「摔疼了吗?」
不等我搀扶,小娃娃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慕容问要大一些,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拍了拍慕容遥膝盖上的尘灰,说道:「小哥哥别担心,我同遥在北境还骑过小马呢,这些疼算不上什么的。」
遥乌溜溜的眼睛闪了闪,只含着泪光望着地上的糖葫芦。
我连忙哄道:「遥遥别哭,我再去给你买一串好吗?」
我回首找摊贩,彼时江沉正好一步一步跟了上来,双手交在一起,攒着一大把糖葫芦,鲜红的山楂裹着姜黄的糖渍,糖葫芦后笑脸吟吟。
恍惚间,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好像我从前也经历过……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时常跟在小叔叔身边念书。
那是个突然起骤雨的午后,幸运的是我带了把伞,于是便一手撑伞,一手拿着一大束榴花过街,想着送去给小叔叔插花瓶。
原来也不着急,我便走得很慢,回过神的时候发现有个少年跌在了前头,雨下得这般大,雨帘中少年不仅没想着要去躲雨,反而匍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拢着什么。
我走上前,才看到散乱在地上的一包又一包的中药,牛皮纸已被浸得湿透,而那落在泥泞里的中药材也已分不清哪样是哪样。
他在雨中瑟瑟战栗着,雨水几乎把他淋了个遍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他却无暇顾及,一张脸吓得煞白。
我打小不爱同生人说话,见他可怜便替他撑了伞,他飞快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专注于落在地上的中药材。
雨水溅起一个又一个小洼,他护在怀里的那些药材早就泡得不能用了,我叹了口气,便将榴花放到了地上。
起身掏了掏怀里,取出了一锭银子递给他。
「重新买。」不顾他的反对,把银子塞到他怀里,我捧起榴花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叫什么?我如何能把银钱还你?」
彼时我执伞的手有些发滑,些许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跌了跤又淋了雨,浑身泥泞狼狈,唯独眼神干净得发亮,「不用还。」
他显得有些失望,拿着银子的手局促不安,我看破他要起身还钱的动作,连忙改了口,「你若当真感念这份恩情,日后有所成就,便投于怀王门下,为我皇叔尽忠效力即可。」
说完我便走了。
我原以为难得做了桩好事,要讨小叔叔的表扬,谁知他听完了却是板下了脸,言语之意就是施恩不应索报,更何况我那话说的,像是在为他招揽门客,可又非投国无门,何必强调是怀王门下,在哪里都可为圣上尽忠。
大概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说话没有考虑周全,十分羞愧,想来那少年倒成了我年少时唯一产生过交集的陌生人,不知他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但愿他不要记着我的荒唐之言才好。
翌日启程回了山上,离开许久,很多东西又要重新拾掇,我又陷入了忙碌之中,可即便如此,对邱简云的思念还是偶尔会见缝插针涌上心头,我几乎日日都戴着那枚榴花簪,想着这是他亲自为我画的,一直不舍得取下。
江沉偶尔会来,大多时候都是同我拌嘴,一道下下棋,听听鸟叫,讽我会过舒坦日子。
江沉也会给我带来简云的信,每次看到信连江沉也变顺眼起来了。简云虽然很忙,但每天都会往家里写信,信中会讲他今日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我便好像与他置身同一处,看一处的风景,体会一处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