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何处云起

我点了点头,请他坐下,我说了几句,他便笑了出声,「嫂夫人是觉得,若是送简云美妾,他会欢喜,是吗?」

我眨眨眼,复又点头。

「哈哈哈,嫂夫人的想法倒是特别……」他

笑得越发夸张,我不明就里地盯着捂着肚子发笑的他,他好不容易憋红了一张脸止住笑,又开始给我出主意,「说起来,简云那几位夫人都是出身可怜的女子,大抵是简云对出身可怜的女子都有偏爱吧。」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

可我去哪儿给他找出身可怜的女子?

我锁着眉发愁,瞥见他笑得轻松,便仰头看向他,「大人已经有主意了?」

他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水,「那是自然,要说可怜女子,哪处都不如勾栏间的多,嫂夫人若是诚心想为简云纳个好的,今夜我便带嫂夫人去见见世面。」

他说得坦荡平常,我却连忙咂舌,「这种地方我……我不曾去过,要不还是麻烦大人替我选一位可人的,钱财方面您尽管放心,我都照给。」

「欸,嫂夫人这话就说错了,就是因为没有去过才得去看看,若让江某代劳,嫂夫人这不就是坐享其成,又谈何是诚心的谢礼,」江沉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何况简云为嫂夫人游说圣上的时候,可都是亲力亲为,从未假借他人之手哦。」

呃,这倒也是。

「我觉得……」

「嫂夫人不用担心,江某会多加小心,不至于落人口实。」江沉又多嘱咐了几句,他倒像是那头的熟客,言语不假思索,「嫂夫人可记住了?」

罢了,去就去!不就妓院嘛,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我推说要上山住几天,我本就不常在府,邱简云也未有怀疑,只是嘱咐了我好好照顾自己,便自顾自去忙了,我登上马车便换上了男装,不顾云竹嘟囔抱怨,依然去赴约了。

彼时正到用晚膳的时候,江沉推说不着急,先带我去吃了顿饭,我心思很乱,没敢多用,只催促他快些行事。

简云会喜欢我插手他的事情吗?我虽是他的结发妻子,可对他的了解甚少,我总觉得我这么做,他倒有可能不开心。

「要不还是算了……」行到勾栏间门口,看到娇声吆喝、挥袖招揽客人的风尘女子,我打起了退堂鼓。

「都要到了,怎么能算了呢?」江沉连忙接道,「不瞒嫂夫人,其实简云在此处早就看上了一位女子,只不过碍于嫂夫人……」

他没说下去,我却不自觉耷拉下了脸,心里突然生出了很复杂的情绪,一阵堵得慌。

他方才纳妾不逾半月,怎的又……

江沉说,来此处只是为走个过场,若我也看得上,就能顺水推舟把人接回去了,简云也不必因为过意不去而错失良缘。

我点点头,紧跟着他进了去。

江沉左转转又看看,停在了一处。

「大爷,再来喝一杯呀……」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位女子娇笑着窝在男人怀里,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世可怜的孤苦女子。

我摇了摇头,简云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

江沉也挪了步子,又看向高台上起舞的妖娆女子,那姑娘抛了个媚眼过来,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江沉却望着高台,笑得眯起了眼。

我感觉他在整我。

我想要溜之大吉,他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嫂夫人莫要担心,也不是这位,我多看两眼,只是因为我喜欢罢了,我们去上座吧。」

咳,还要坐下来看吗?

我跟着他上楼,选了一个僻静的包厢,鸨母便殷勤地上来招呼,「哟,江大人今天想看些什么样的?」

他低声在鸨母耳边耳语几句,我听不真切,只觉得口干,一杯接一杯喝茶。

那鸨母嚯嚯地笑了几声,道了声「包您满意」,便出去张罗了,过不了片刻,莺莺燕燕的女子如同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排了进来。

「你不是说,简云他有喜欢的吗?」天呐,他胃口这般好吗……

我吞了吞口水,接下来更是大跌眼镜,尾随女子身后的,还有几位身穿薄衫的清秀男子。

男子的纱衣影影绰绰,几乎什么也掩不住,下半身又清一色地穿着白色亵裤,均是眉目含情的撩拨姿态,我如临大敌,腿下生风,连忙躲到了江沉的后面,避开视线,「怎么……怎么还会有……」

「嫂夫人莫急,简云喜欢的姑娘就在其中,不过具体是哪一位江某也记不太清了,您得自己挑挑看了。」他见我害怕,笑得更夸张了,「嫂夫人可别忘了,简云为了救回怀王可是……」

亲力亲为,我记得,可是这也……

我听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自报家门,涨红了脸,「那个,男子都先出去吧,我……」

「这是为何?是小君哪里让公子生厌了吗?」却见一穿紫纱的男子凑了上来。

「没,没……」我说得没底气,那男子却贴得更近。

「公子,我很温柔的,公子……」他越发凑近,偏生江沉只在一边袖手旁观,不肯上来救我。

眼看那紫纱男子就要揽着我贴得更近,门口突然砰的一声响。

邱简云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那眼神几乎要

吃人。

我直直地愣在原处,看着邱简云如一阵旋风似的来势汹汹,一把将紫纱男子掀翻在地,又隔开我和江沉,咬牙切齿道:「江、沉……」

江沉一副诡计得逞的坏笑,「怎么,你不是说自己不在乎吗?」

我眨眨眼,插不上话。

「离她远点。」邱简云上前揪住江沉的脖领子,江沉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了个哈欠。

「我若是动了歪心思,只怕简云你防也防不住。」

江沉一副油盐不进的无谓模样,直把邱简云气得脸色发白,他又撤回到我身边,我原以为他会大发脾气,谁知他只是深吸了口气,淡淡问:「玩够了?」

我咋舌,连忙像个鹌鹑般羞愧地埋下了头。

他无奈地叹气,「玩够了我们回去了?」

我惊魂甫定,点点头,被他牵着走到门口,顿住了步子,「等一下。」

「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我回头望那一屋子的男女,涨红了脸,心里那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白来。

「回去再说。」他扶额气语。

分明说的是回去再说,可他一路无话,只是拉着我的手招摇过市,于是路上又多了一幅奇景,那从来不动声色的邱大人当街拖着一个文弱书生的手走了一路。

而我却无法忽略一直牵着我的那只宽厚的手,少时许是吃过很多苦,手掌起了一些茧子,生怕硌着我,只是柔柔弱弱地空握着,他的手很温暖,熨帖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渡到我的手掌,我一时竟也忘了避开。

我依稀记得,这种温暖,我从前也得到过,是从小叔叔那里。

我与他并行穿过庭院,长廊之下,他先停下了脚步,「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就是……」

突地一阵香风袭来,我被吸引了注意力,望见庭院中央那葱郁油亮的木兰树枝头,缀着一大朵一大朵如汉白玉般皎白的琼花。

恍惚间想起了小叔叔离京之时,交代我替他照顾好怀王府上的那棵木兰,那是他顶喜欢的树。

可他一离京,怀王府便被封上了,尽管我想尽办法,依然没能把那棵木兰树带出来,至今七载,那棵树也早就枯死了。

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可这些年,我既没能救他,也没能保护住他的东西,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心头越发怆然,不自觉泪漫湿了眼眶。

邱简云将我揽到了怀中,什么也没问,只是喉头沙哑地安慰,「别哭。」

我点了点头,努力平复了心绪,「你方才说,你喜欢的是谁?」

他怔了怔,回道:「没谁,郡主无须在意。」

他又交代我离江沉远些,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了句,「江大人是简云的同僚吗?」

邱简云点了点头。

「他行事孟浪,心虽不坏,但起儿——」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郡主原就不谙世事,与他走得近,难免会被他欺负。」

我又乖巧地点点头,表示会听他的不和江沉一道胡来,此时魏氏进了来,告了声,「上月的账目交由郡主过目。」

魏氏见简云也在此处,客气地行了个礼,简云却很冷淡,只点点头,随后便不做理会。

奇怪……原来简云同她是这般生分吗?

「魏氏办事一向让人放心。」我只瞟了一眼便算是看过了,我三人长久对坐无言,气氛也有些尴尬。

还好魏氏开口,「郡主何时要再上山,我好提前替郡主准备行装?」

小叔叔过不了几日就要回来,我其实是想先看过小叔叔之后再去的。虽然往日这个时候,我早就在山上了。

「今年会晚些,啊,想来当年,你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入的府中。」说来,我那时也没能赶上魏氏的婚宴。

不对,这么想来,江氏、小四、小五、小六,府中的这几个人,她们同邱简云结亲时,我好像都在山上,只是事后一块吃个团圆饭就算是事情办过了,难不成邱简云是怕我难堪才故意挑我在山上的时候纳妾?

啊,应该是了,我毕竟是郡主嘛,碍于面子,他们可能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秀恩爱。

我原还想替魏氏和邱简云做做和事佬开解开解,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故意在我眼前避嫌,怕我不开心,更何况平日里几位夫人总是在我面前夸邱简云,又怎么可能关系紧张呢?

我干笑了几声掩饰尴尬,邱简云却看了过来,「郡主笑什么?」

「没,我就是……」我随口胡诌,「觉得简云挑人的眼光很不错,魏氏这般能干,让我省了不少心。」

邱简云冷笑了一记撇过头,魏氏却红了脸,一副紧张的模样。

「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

「没有,有些人挑人的眼光,的确是很好。」他话里有话,像是在讽刺谁,我还满头雾水,魏氏连忙推说还有别的事要先行告退。

彼时夜已深,我与邱简云在房中对坐,我有些发困,他

却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在我接连打了三个哈欠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简云不困吗?」

他托腮望着我,笑得柔软,「不困。」

「对了,你想不想去看漠地玉梅?前些日子开花了……」我心虚地记起那天我貌似还把他撇下了。

他挑了挑眉,说道:「好。」

掌着灯出来才发现大半夜出来看花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玉梅种在棚内的深处,怕火苗把棚布给烧了,所以棚中不设灯,此时棚内一片漆黑,全指着我手里的这盏小灯探路,幸好我常来,还算摸得熟。

他长得高,棚顶却有些矮,只好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跟在我身后。

「来,牵住我。」看他走得吃力,我冲他递出了手,他顿了一瞬,便牢牢地握住了。

「哇,真的开花了!」几日不见,那原本合拢的花苞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开出一朵指甲盖大小的小花,花虽小,可胭脂红的重瓣却有好几层,层层叠着掩着,好不繁盛,中央的淡黄色花芯仿佛能掐出水来,真奇怪,明明是种在沙地里,这花却娇柔得好像需要人悉心照料才是。

我小心翼翼地触了一下花瓣,指尖碰触的地方却瞬时变成了泛着荧光般透亮的黄绿色,那透明的光中,根根分明交错的白色脉络一直延伸到花芯的位置,不知是从花芯中汲取养分,还是要将瓣朵收集到的那点温热递交给花芯好好保管。

天呐,太神奇了吧。我惊讶地张着嘴,连忙回首叫邱简云一道看,他跟在我后头也看着奇观,离得极近,我一回头,几乎贴上了他的脸,感觉他温热的鼻息喷散在我的脸上。

四下一片漆黑,仅有的那点荧光和灯盏却将他俊秀的脸庞照亮,立体的五官宛如刀刻一般,我原以为他长得温柔,此时一细看,挺鼻薄唇,上扬的眼角,锋利的剑眉,都是凛冽不近人情的模样,那点温柔是从何处透出来的呢?

察觉到我在看他,苦荞色的眼睛也望向我,瞬时勾起了唇角的笑,眼角也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啊,我知道了。

不是他长得温柔,而是他总是不经意就会露出温柔的神态,我一时竟然忘记移开视线。

「我好看吗?」他见我久久愣神,笑得更开。

我心跳如擂鼓,耳边轰然作响,只盯着他水色的唇,读出他在说什么,怔怔地点点头。

他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缓缓道:「那是我好看还是那个穿紫纱的男人好看?」

我扑闪着眼睛,回想了一下那个勾栏间里的男人,竟然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你。」

他抚了抚我的头当作奖励,低声问道:「以后还去吗?」

我懵懂地摇头。

他眼里的光越发亮了,覆着薄茧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透过指缝,我看见他缓缓凑得更近。

他要……干什么……

闭上眼睛了,睫毛扑闪着,好长。

他俯身压过来了!

薄唇轻启,凑过来了!

我的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只能双手紧紧地抓住提着的灯笼。

我惊魂甫定地抚着胸口,他在前头红着耳廓走得飞快,过了一转角,人便没影了。

「郡主,你和驸马爷大半夜不睡觉,在棚里做什么呢?」云竹提着灯笼打了个哈欠,「奴婢一觉睡醒,看你没影了,吓得魂都没了。」

若不是云竹突然高声呼喊,他会对我做什么?会不会……

晕,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郡主,你脸怎么这么红?」云竹不由分说地用手贴上我的额头,「没发烧啊。」

我心下很乱、很复杂,只快步回房间,轰她出去,合上门。

躺在床上,闭眼睁眼竟然都是他的模样,我与他结亲虽有两年,其实都是聚少离多,一年大多时候我都在山上隐居,养养花种种树,到了年终才会下一趟山,一块吃个团圆饭,加上我这人不善言辞,与家中的几位夫人的关系,也是温吞如水。

其实我之前问过他的意见,若是他不欢喜我上山,我便少去,他只说无妨,只要我能做我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由是我们结亲两年,要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彼此疏离陌生更恰当些吧。

他屡次纳妾,我从未有过异议,不是我大度,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

之前的邱简云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朋友一样的存在,对他,我心里存的念头简单,他真能找到心系之人,我替他开心。

可此时……

我想到他近日来的一言一行,想到他护着我种在庭中的花木,想到他醉酒后的黯然神伤,想到一向谨慎的他当面同圣上争辩,想到他在勾栏间破门而入的那一脚,想到他问我,是他好看还是穿紫纱的男人好看……

不由得心跳得更乱了,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意他了。

那他的心意呢?

若说他是喜欢我才为我做了这么多,可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纳

妾?若说他不喜欢我,那他做这些又有什么必要?

一夜没睡也没想明白,第二天顶着两个夸张的黑眼圈,在廊间又同邱简云迎面撞上。

他也像是没睡好,捧着杯热茶在饮,眼下一团青黑。

「郡主。」他敛目低眉,恭敬问礼,仿佛昨夜的事情不曾发生,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我欲言又止,可随后想想,凭空问也有些奇怪,只淡淡回了一礼。

相顾无言,突地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江氏蹦跳着在前头领路,身后跟着小四、小五,见到我和邱简云,夸张地行了一礼,「啊,给老爷、郡主问安。」

「你们去何处?」

「胧月说带我们去茶楼听书。」小五问完礼,亭亭地立在那处答道,「郡主要一起吗?」

小四连忙捅了小五一记,低声嘟囔,听不清在说什么,小五瞬时脸红了,面色紧张。

「听书我就不去了,不过我要去一趟集市的花铺。」看样子几人好像也不欢迎我去,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吧。

「郡主要买什么?」邱简云问道。

我笑了笑,「这不怀王快要回来了吗?我想着他那宅子荒了很久得重建了,我去挑些树种回来,到时候给他栽上。」

谁知邱简云一听,脸色瞬时沉了下来,「郡主就是因为这个,昨夜一宿没睡好?」

「啊?」我下意识地去摸眼睛,倦容该是很明显,我要是说我是想他想了一宿没睡着,不是更奇怪,「没睡好是因为昨天太晚睡了……」

他没听完,冷哼了一声打断我,「我知道了。下次便不妨碍郡主早歇息了。」

说完便扭头要走。

奇怪,他这突然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我连忙追了一步前去,先哄了再说,「回来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我知道一家杏仁酥很好吃,就在花铺边上……」

邱简云顿住了脚步,我刹不住脚,一头撞在他的背脊上。

「是顺带才带的?」他转身,脸色阴阴的。

「是呀。」

他收敛起一贯的暖笑,此时眉眼锋利,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那怀王喜欢这家的杏仁酥吗?」

同怀王又有什么关系……

邱简云身上散发着山雨欲来的威慑力,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发一言,当然我也包括其中。

更夸张的是,我退了一步。

他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却只叹口气,低声言道:「罢了,郡主就当我今日是发神经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无所适从。

「郡主,郡主……」直到胧月轻轻地捅了我一下,「我们还走吗?」

我时常置办花木,挑完树种也用不了半炷香的工夫,我很在意邱简云的那副表情,也没心思瞎逛,只带了包杏仁酥就去茶楼和胧月会合,想着早些回去和他说明白。

去到茶楼找胧月的时候,却发现江沉也与她们坐到了一桌。

胧月看到我走过来,微微一怔,红着脸稍稍与江沉拉开些距离。

「江大人。」我冷淡地打了声招呼。

反观江沉,还是厚着脸皮客客气气地俯首拜礼,「嫂夫人昨日过得可好?」

「托江大人的福。」昨日勾栏间遭遇那些事也罢了,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知道简云到底喜欢的是哪位姑娘,我直恨得牙痒痒,「倒是江大人有雅兴,一早便来茶楼听书。」

「江某本就是个闲人,没甚要紧事,说来不知昨夜简云同嫂夫人回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我还来不及问,他三言两语倒是道出了拼桌的缘由。

我冷哼一记,「江大人,探听旁人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又笑笑,却没半点歉疚的意思,「嫂夫人说的极是。」

我对上他活像是一拳打在一团棉花上,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好在胧月说她听尽兴了,叫我一道回去。

等我坐上马车,还是越想越气,这江沉是怎么一回事,昨日无端戏耍了我一回,这还不够,今日还要来看热闹,「那位江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江大人在朝中担任文职,听说原来家里是京城有名的商贾富豪,为了江大人在京城行事方便,在江大人任职之前就举家迁出京中了,江大人就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宅子……」

「他一个人住?」看他那样子,好像比起邱简云还要大几岁,难道都没有成婚吗?

胧月点点头,「商贾出身嘛,京中大家小姐有些看不上他,寻常姑娘的话江大人又看不上,自然至今未娶……」

我看他那般老练,还以为他早就妾都纳了十个八个了,甚至还在想邱简云纳妾会不会就是被江沉那人带的。

等我兴冲冲地回府,小厮却说邱简云被圣上钦点作为科举主考官,这几日都回不来了。

我心头一黯,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怀王

回来的那日,城外的车马拥得水泄不通,多是些原来八竿子打不着,如今却想来巴结的朝官,也有圣上派来的,他虽无法御驾亲临,但阔别七年,这点情分还是要讲究的,巧的是,圣上派的两个人,一个是江沉,一个是邱简云。

我原以为他为科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几日都未着家,该是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但当他和江沉一并从马车上下来时,我却不由得看呆了眼。

八股金丝揩边的团云锦袍,汉白玉冠的薄片透着润泽光亮,他本就行止儒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书卷气,再加上他眉眼锋利,多添上的几分英气,立在那鱼龙混杂之处,犹如一朵清莲避尘而出。

我坐在马车上,只觉得目光都被他吸引去了,移不开视线,直到他往这个方向望过来,才怯怯地放下帘子。

「郡主不去同驸马打个招呼?」

我摇了摇头。

其实这几日我想明白了,我是亲王之女,哪怕再不受宠,仍是皇室宗亲,他虽如今位列朝中,但终究是无根之木,无论是夫妻也好,君臣也好,他待我好,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但我若再多想多求,便是单方面向他施压索求,到时候无论他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都不得不退让依顺,不得不难为他自己。

我与邱简云最好的结局,就是相敬如宾,再无别他。

等在那处几个时辰,渐渐有马车掉头回城,眼看着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还以为驿站的情报出了问题,突然瞥见地平线一角黄沙四起。

一列骑兵越行越近,尘土飞扬,马蹄声也越发响亮。

我连忙走出马车,起身眺望,领头那位纵马长奔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他穿一身威武的银铠,手持长鞭,驾着枣红骏马奔驰在最前头,是他,又不像他,我记得他说过,他不太会驾马……

直到他引绳驻马,取下银盔,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让我几乎认不出来。

老了,脸上深深浅浅的伤痕,分明出发时还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如今鬓前却已点点斑白,相较起圣上,还要苍老一些。

一道蜿蜒的刀疤横亘在他的眼上,光是想想便能知道当时的战事有多激烈。

「小叔叔……」我低声唤了一句,声音被淹没在人海里,我赶忙下了马车,提起长裙奋力奔到了前头,泪水淹没眼眶,我一个没看清,趔趄地跌在他一丈外的地方。

倒地的声响引得众人噤声,怀王也看了过来,他吃力地眯缝着眼睛,某一瞬像是终于认出了我的模样,惊诧地翻身下马,叫我,「阿起!」

我倒在地上,哭得几乎没人样。

小叔叔正要将我扶起来,突然横出一只手,把我牵了起来。

我顺着那只熟悉的手望去,邱简云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看向我,眼神幽深。

「这位是?」小叔叔问道。

「在下翰林院学士邱简云。」

「简云是我的夫君。」我补充道。

小叔叔微微一讶,又上下打量了简云一番,笑得苦涩,「离京多年,竟是连一杯阿起的喜酒都没喝上。」

我微微鼻酸,眼眶也红了一圈,正想上前安慰,却发现手一直被简云牵着,动不了步子。

简云把我勾到了身后,语气不冷不热,「改日邱某再宴请怀王殿下。」

「好,我一定到。」小叔叔样貌大改,唯独那抹云淡风轻的温和浅笑,一直不曾变过。

啊,说来,简云笑起来和小叔叔其实很像,大概是我太长时间没有看到过小叔叔,如今才发觉出来。

「时辰不早,怀王殿下便随我进宫面圣吧。」江沉一直静默地看着热闹,见大家都不说话了,眯缝着笑眼请道。

「这位是?」

「在下翰林院学士江沉,」江沉拱手作揖,顿了片刻,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也是郡主的好友。」

呸,你算我哪门子的好友。

我正想要开口辩驳,小叔叔却将江沉扶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欣慰,「能交到像江大人这样好的朋友,是阿起的幸运。」

小叔叔,你都根本不知道他……我却只敢在心中腹诽。

江沉原本就是开玩笑故意逗我,却见小叔叔格外认真的神情,笑脸一僵,对着这么位慈父般的王爷也不好再胡言乱语,只敢假意托词,「哪里哪里。」

此时,城门突然有人骑马奔来,嘴上喊道:「魏丞相到!」

我不由得沉下了黑脸。

围着小叔叔的人群也逐渐散了去,让出一条宽道,小叔叔眼神微动,却终究一言未发。

后见得一辆马车悠悠然地行了过来,一鹤发老翁拄杖蹒跚而出,众人便纷纷俯首作礼。

唯独我与小叔叔立在原处。

魏丞相,官拜正一品,无论地位、声望,朝中除了圣上,无人可与之抗衡,能请得他老人家亲自出城相迎,小叔叔真是好大的排场。

我品阶低于他,本该向他行礼,可这人,着实受不起我的礼,我拂袖背

过身去,便假装没看见这人。

等他走到我们跟前,一声呜咽,来不及扶他便倾倒在地,「老朽有生之年,能重迎怀王殿下回京,老朽死可瞑目矣。」

他说得动情,竟还流出几滴热泪,好一副情真意切的做派,若不明其中真相,当真要被他骗了去。

一个老头子,不想着如何为国尽忠、为民尽力,只会用后宫之术打压贤臣明将,说他阴毒才更贴切些,如此之人却惯是笑里藏刀、阳奉阴违的做派,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今日他出门相迎,说不定明日便有人在朝上唱他高调。

小叔叔还好脾气地和他周旋,给足了他面子。

没过一会儿魏老头就说他身体不适要回去,明里暗里又敲打了一番江沉和简云。

「郡主。」魏老头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理会,他便又叫了一声,语气中透着讥讽之意,「小郡主几时再上山啊?」

他料定了我不得势,即便去告也搅不动什么风云,才敢这么不客气。

我冷笑了声,「劳魏丞相惦记。说来我在山上又开了块地,魏丞相哪天若在朝中斗累了,不妨搬来和我做邻居,看在魏丞相的面子上,我地租一定便宜些。」

魏老头冷下脸,阴恻恻地笑了声,便起步回了马车,扬长而去。

老头来过后,人群也都散去了,就剩我们几人,小叔叔回京述职,不好再叙闲话,我也回了马车。

我刚坐定,车头一低,邱简云也跟了进来,与我坐到了一处。

咦,他和江沉不是应该还要陪着小叔叔入宫述职吗?

忽略我疑惑的眼神,他只冷冷地吩咐了声,「回府。」

这是我和他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第一次单独相处。

虽然我给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要自己离他远些,离他远些,可还是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等我回过神来,我已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要命,像花痴一样。

邱简云默了默,低声道:「江沉的。」

啊,原来不是邱简云的衣服,我就说,他明明都没回过府,我一直托云竹看着的……

「你不该那样同魏丞相说话。」他皱着眉,眼里多了几分责备之意,「他权势滔天,要想对你做什么,太容易了。」

「你知道他当年都做过什么吗?若不是他,萧淑妃便不会死,小叔叔也不会流于苦寒之地……」

前朝魏家与萧家就是争锋相对的形势,彼时他刚得宠,先是做局离间先皇与萧淑妃,萧淑妃为保全小叔叔,饮鸩自尽,萧家在争锋中落败,魏家便在朝中一家独大,又见圣上与小叔叔弟兄和睦,担忧小叔叔为萧家报仇,于是又离间圣上与小叔叔,若非圣上尚存了点仁心,不曾尽信于他,小叔叔恐怕早就像萧淑妃那般,含冤九泉。

邱简云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可这终究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这般轻慢惹得他不快,到时候他若是追责,我又如何能护你周全?」

「我不用你护我!」他那几句情真意切却只说得我冒火,什么叫过去的事情,受过的苦能轻易过去,活着的人能轻易过去,那萧淑妃呢?她也能过去吗?

「还是你怕我挡你仕途,你也想做魏丞相门下?」

「慕容起!」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竟带着怒意。

「邱简云,旁的你想如何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在魏丞相和小叔叔的立场上,我永远不会改,你若看不惯,我也不欲与你多言!」

我背过身去,他长久未出声,外头车夫见形势不对,便将马车停了下来。

车辙声一停,四下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冷静下来,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邱简云苦笑了声,「是不是只有和怀王有关的事情,你才会上心?」

我软下口气,「旁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怀王,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怀王是你的底线……」邱简云念叨着,莫名笑出了声,「原来怀王才是你的底线……」

「若有一日,我与怀王为敌,慕容起,你会如何?」邱简云停住了笑,逼向我的眼神锐利,仿佛能洞穿心底。

我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你为何要与他为敌……」

「我问你,若有这么一日,你会如何?」

若真有这么一日,我会怎么做,我试图问自己,一个是要与我相伴数十载的夫君,一个教我读书习文救我于无尽深渊,一个承载着我的过去,一个承载着我的将来,偏生要将两者割裂开来,无论我如何选,都是错的。

邱简云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他没有听到我的答案,眼里的那点光亮却殆尽了,只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回府。」

自那以后,我觉得那个温柔的邱简云好像消失了。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少露出笑脸,总是步履匆匆着急出门的模样,家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歇脚的地方,即便我与他迎面撞上,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地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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