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又纳了一个妾,就昨日。」
「好事,一会儿送盆金丝芙蓉去那姑娘的屋里,便当是我贺她了。」彼时我正在舀肥水浇花,二月难得的开晴日,若错过今日,也不知还得等多久。
「郡主,不去看看?」锦绣是邱简云前几日刚给我拨的丫鬟,虽是活泼伶俐,但还不太了解我的性子。
「他喜欢便由着他去,」我又拎起肥水桶,暗自叹了口气,「你若有空,替我去小五那儿看一眼云竹过得怎么样。」
自云竹去小五那儿也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说起这个……小五叫什么名字来着?
罢了,记不得便记不得吧,总归是他纳给自己的,我上什么心,他喜欢就得了。
我的夫君,邱简云,原是一介书生,年纪轻轻,学富五车,第一次赶考便中了进士,殿试又被圣上一眼相中,将我赐婚给了他。
其实也算不上太大的荣宠,我不过就是个藩王的郡主,因为性格怪异,在王公贵族中一向不太讨喜。
旁的公主小姐喜欢金玉首饰,我却独独喜欢侍弄花草,每天捣鼓我那大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我娘走得早,父亲管教得少,谁知一转眼等我到了嫁人的年纪,门第相当的才俊已早有良配了,父亲只好厚着脸皮去求圣上给我物色门好姻缘。
这事哪儿是想求就能求得来的,依我看,顺其自然便就好了。
直到后来圣上抓壮丁抓住邱简云,邱简云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娶了我这个比他大三岁的郡主。
我虽喜好怪异,但很大度,新婚当夜便同邱简云说清楚,若有旁的好姑娘,只要两厢情愿,你只管娶就是了,不用在意我。
他那日喝得多了,听我说这话,半天脸色沉沉一言不发,而后就拂袖离去,我想我二人头次见面,我说的那话也大方客气,却不知触了他哪根神经。
嫁给邱简云之后的日子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是个大学士,整天只要修书撰文就好,没什么人会为难于他,他虽势单力薄,但好在远离权力中心,日子也还过得去。
新婚不到半年,我与他见不了几面,于是他又纳了二房,而后基本以两三个月一个的频率往府里带人,故而人多了,名字我是真的记不太清楚。
「郡,郡主,戚,戚姬把那株并蒂玉芙蓉,给,给折了……」
如何宠人带人都可以,但要是动我的花……
我脸黑了一度,气得咬牙,「带我去。」
彼时见得一妙龄女子于亭中起舞,邱简云则气定神闲地饮茶,面色平淡无常,他虽出身不好,可贵的是没沾染市井之气,行举儒雅。
我俯身问礼,他便站起身回了一礼,十分客套,「郡主何事?」
「我前年移了株芙蓉树在园子里,前些日子枝头多了朵并蒂花苞,我心头正是欢喜,没承想今日竟被戴在戚姑娘头上了。」我说得平静,却是压着怒气。
瞥了一眼她,枝头欲滴的芙蓉插到鬓间,便有些蔫了,心里暗痛可惜。
「我并不知那花是郡主栽的,」她见邱简云黑了脸,委屈道,「只觉得好看便采下了,何况芙蓉花期短,我也是想能给爷赏赏……」
「收拾东西,明日离去吧。」邱简云却不听解释,只紧眉呵斥,又向我行礼赔罪,「郡主。」
我见得那姑娘瞬时红了眼,跪到地上拽着邱简云的衣摆求饶,心头生出几分不忍,「倒,倒也不必……」
邱简云脸色愈发难看,冲身后的小厮吩咐,「带下去。」
戚姬一路哭得厉害,我心里也突突乱跳,本来只是过来交代一声叫她以后别再动花草了,却不想……
我回头看邱简云,却见他也眸色深深地望着我,「往后我会严加管教,不叫下人再犯。」
「呃……呃,嗯。」我应付了声,心里却有些怕他。
大抵是因为一向接触不多,我一直不太了解他的脾气,戚姬虽不是妾,但也是府上排得上名号的歌舞姬,只是他都那样发话了,我再求情倒有点猫哭耗子。
「今日一起用晚膳?」他相邀。
「呃,驸马刚纳妾,还是多些时间陪新人吧。」
大概本就是随口问一句,他也不恼,只点了点头。
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正要走却被他握住了手。
「怎么……」我想往回抽,他却攥着我的手不放,叹了口长气,才从怀里掏了张帕子出来,神色认真地替我擦着手指。
啊,方才走得太急了,忘记洗手了。
非得一根根擦干净才肯罢休,我赤红了耳朵,觉得羞愧,紧张地缩回手,见他又要来扯另外一只手,连忙退了步拒绝,「不劳烦驸马了。」
「近日多雨,郡主料理花草也要顾惜身体。」他不再坚持,只将帕子又塞回怀里,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同之前那个发脾气的,判若两人。
我点点头便离开,心头却忍不住觉得这个男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托锦绣去问云
竹过得如何,云竹第二日却回来了,眉梢带喜,说是再不用去了。
我正奇怪,锦绣连忙说:「我去打听消息的时候,正好碰上驸马爷,他一听,就叫云竹回来了。」
他……
「往后我的事情,不要同驸马说。」我本就没有要争抢的意思,也不想被他会错意,多生太多事端。
锦绣弱弱地诺了一声。
我望着屋外的院子绿意盎然,想着再等上一两个月,姹紫嫣红开个满园,心里的那些郁闷也随之消散,正心里美呢,外头小厮报备,「郡主,夫人们都等在外头了。」
啊,又到十七了?
我打起精神,见她们一个随着一个进来,瞬间便将厅里塞得满当。
一、二、三……
原已经到七房了,我笑得尴尬,寻常人家不过三四房,邱简云倒是能享齐人之福。
五位夫人我都见过,人也都挺不错,就是她们几个每次凑到一处,叽叽喳喳太聒噪,我觉得太吵了,才改成每月十七过来问一次安就好。
「郡主不舒服?」开口的是二房夫人,魏氏,一向最善察言观色,有治事之能,府内的大小事我也都交给她来管。
「哪株花草倒伏惹郡主不快了,看胧月非替郡主拔了它不可!」三房江氏最是喜欢抖机灵,还喜欢听剧看戏,说话都带着点话本子里的痕迹,时常听得人发笑。
「没事。」小四、小五性子都相对文静些,我记不清名字,好像是什么纱,又好像是什么枫,便总是小四、小五地叫她们,她们也不和我计较。
「小五,身子可好些了?」小五本来就身子骨弱,我觉得云竹做事最为周到,所以才借了云竹给小五,见小五面色发白,越发担心。
「好很多了,郡主莫要挂心。」她又施礼,我连忙安排她坐下。
「我昨日虽遣锦绣去看看云竹,却没有讨要的意思,驸马可有为难你?」
「不曾为难。郡主莫要多虑,老爷性格很好的。」小五笑笑,我看她不像是装出来的,才松了一口气。
江氏抓住机会又开口,「对啊,老爷这般的善人,郡主却总避之如蛇蝎,当他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老爷真是好可怜哇……」
「胧月。」魏氏出言阻止,江氏便只好悻悻地吐了吐舌头。
「我并非……」算了,就当我是多想了吧,我停了话头,想来她们愿意维护邱简云也是好事,便转向唯一的陌生面孔,「小六家是哪里?我前几日上山培植新花种,才错过了酒宴,你别往心里去。」
她刚嫁入府里,还是怯生生的模样,说话小声,「沉香不敢,沉香家中原是山西刘家村户,无奈家父早逝,欠下债款,方才沿街乞讨卖身,碰上老爷心善,收留了沉香。」
说到伤心处红了眼眶,便见其余几人围了上前安抚。
其实她们境遇都差不多,魏氏与江氏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其余几位好像也是受人欺凌的可怜姑娘,邱简云把她们带回府,妥善照顾,心里是存了一份怜意的,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她们对邱简云很感激,姐妹几人也从无嫌隙。
我赠了几株培好的花给她们做置景,又婉转地下了逐客令,几人许是想凑第二摊接着续话,也不甚在意,欢喜着出去了。
说来倒是有些奇怪,邱简云收入府中的姑娘好像都是身世可怜的孤女,倒有点谁可怜就喜欢谁的意思,我这头正想得出神,魏氏却折返了回来。
「忘记同郡主说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三月初五,轮到老爷在府上宴请同僚,郡主可愿出席……」
我正想拒绝,来不及张口,便听得魏氏又言,「我知郡主一向淡泊,不喜喧闹,虽说夫妻之事是关上门的自家事,可拣枝想想,还是不要让旁人多生猜忌的好,郡主以为呢?」
她说得有理,我与邱简云虽无夫妻之实,但也没到相看两厌的地步,要旁人因为我的关系而对他指指点点,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好点点头应下。
文臣凑在一块便是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我一向不擅此道,也不知该怎么准备,只好帮忙做一些简单的活,例如安排置景。庭中的木兰是我出嫁时从娘家植过来的,已有些年头,如今长势喜人,树冠茂盛垂坠,但也很占位置。
魏氏知晓我一直爱护花木,不敢私自动它,如今这般壮大,要设宴便得先好好修剪一番,于是我就自己请了个花匠帮忙。
他刚锯了一记,听那吱嘎的声响,我觉得心头肉疼,避到了角落。
枝木落到地上扬起尘土,另一头有人高喝:「谁许你动这棵树的?!」
花匠来不及解释便被邱简云轰了下来,然后才怯怯解释,「这棵木兰太过占位置了,锯掉些好摆宴。」
他对人一向温润和气,此时却完全黑了脸,「这棵是郡主的树,不能动。」
「那小的便将旁边那棵桃树修掉些……」
「桃树也不行,也是郡主的。」邱简云见花匠又开始四处打量,寻
新的树砍,声音带上怒气,「是谁找你过来的?庭中的树一棵也不许砍。」
我心头微动,施施然从树下走了出来,行了一礼,「是我叫来的。并非砍树,只是修掉些,我应允的。」
他眼中闪过惊讶,飞快地敛起面上的薄怒,却还是漏了一丝仓皇出来,红着耳廓回礼,「是我僭越了。」
「驸马本就是府中的主人,何谈僭越?」我笑了笑,心头却生出一股暖意,「我见魏氏一人打理起来很是吃力,便想来帮帮忙,也好多腾出些地方设宴。」
他眼中亮了亮,走近几步,急迫道:「郡主也会出席吗?」
我一怔,点头道:「自然。驸马不愿意吗?」
原来请我出席并非邱简云的心思,是魏氏自己做主的。
云纹锦袍一身风雅,隽秀的面容在光的映衬下愈发柔和,「郡主能来,自然是极好的。」
他勾起一抹笑,走近几步,「郡主可愿去书房饮茶赏花,那头粉桃极盛……」
他好像极少笑,即便笑也是低着眉浅笑,一副恭顺克谨的模样,很少见他笑得如此入心真诚。
我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郡主郡主,漠地玉梅结花苞了!都十年了,终于是要开花了!」
我心头跳了一记,面上也掩不住喜色,「去看看!」
我走得很快,自然也忘记了他的盛情相邀,将他忘在了后头,等快走到培植园,才想到应该叫上他一起过来看看的……
不过他一向度量大,应该是不会和我计较的。
漠地玉梅是稀世品种,书上也少有记载培植的方法,十年前偶得了一颗种子,悉心照料了一年,原以为种子是死了,心灰意冷时却突然发了芽,然后的七八年虽也呕心沥血照料着,却光是生出一些带着棘刺的枝条,从未开过花,此时再去一看,乌褐色的枝结处不知何时,已结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苞。
「听说玉梅极难培育开花,但只要一开便是常开不败,如此好的彩头,看来郡主要有大运咯。」
我小心地抚摸着锋利的棘刺,心底却不自觉地生出几分释然的欢喜。
总归是养好了。
若是他在,能让他看上一眼就好了。
三月初五转眼就到了,这些日子我一有时间便去看看那棵玉梅,将官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到魏氏来请,我才猛地想起来。
等我匆忙地换好衣裳,官宴已经开张了。
邱简云脸色有些难看地坐在案几前,我坐到他身边后,连忙低声致歉,他虽道了声无妨,却也只是闷头喝酒,眉头蹙着再未舒展。
也有人来致礼,我与他并肩站到一处,端着酒回了几杯,却被他拦了去,「郡主莫要贪杯。」
我其实也不是想喝,只是不太懂怎么拒绝罢了,杯子被他夺下,我倒也落得轻松,只看他一言不发地回酒。
夜风乍起,暖黄的流萤灯映衬下,粉嫩的桃瓣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旋转下坠,直到落在青石阶上。
不知是哪位大人先提起,「邱府上的花草景致,在京中可真是无处可匹。」
「粉桃倒是随处可见,可你看这棵木兰就不一样了,树冠这般茂盛,花又如琼玉皎白,香气沁人心脾,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照顾……」
我听得那般赞扬,心里也美得很,直到有人提了一句,「说起木兰,当年怀王府上的那一株,才是绝了。」
「怀王驻守于北境苦寒之地,想来也有六七载了吧?」一位大人叹了口气,「时间当真是过得太快了,想来那怀王府,如今也成一个荒宅了吧?」
我突地觉得呼吸不过来,手也变得冰冷,正想告退,却被邱简云揽到了身边,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便眯缝起了眼。
「张大人提起六七年前的怀王府,邱某又未曾见过,不过要我说,再好的府邸也比不上敝府,」邱简云顿了顿,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因为邱某有一位天下手艺最好的夫人。」
他将我推到了前面,便又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我很感激,只因为若再听到怀王二字,我恐怕就真的要绷不住了。
邱简云开始一直拉着我,直到他的手潮湿发汗,才下意识地松开了我,于是我就跟在他身后,看他不知疲倦地举杯,碰杯,一饮而尽,数不清他到底喝了多少,却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有说不出的落寞,到后头我又拿了一只酒杯喝起闷酒,他也不曾察觉。
眼看一众张罗起了行酒令,我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回了房间,他来时已是半夜,赤红着脸趔趄地跌在了门口。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也在发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锦绣和云竹已经手忙脚乱地将他带了进来,一身的酒气扑鼻。
对坐无言,我倒了杯茶,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一眼不眨。
「驸马,喝口茶吧。」
「起儿。」如苦荞色泽般的瞳孔,看不出情绪。
我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嘴也打瓢,「怎,怎么了?」
我本姓慕容,单字起,可他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平时即便是声夫人都不敢称谓,只恭敬地叫郡主,我几乎能确信,驸马若不是醉了,就是完全认错人了。
「我们不种木兰,好不好?」他把头塞到了我的怀里,像个孩子讨要玩具一样,扯着我的袖子来回地摆。
我来不及说一句,他扑闪着湿漉漉的眼睛,楚楚可怜地自言自语,「可是起儿喜欢木兰。起儿喜欢花,不能动起儿的花。」
他沮丧地垂下了头,「起儿喜欢花,喜欢树,喜欢草,独独不喜欢简云。」
「驸马……」
我扶额无奈,他却拉下了我的手,一瞬恢复了正常时候的模样,温柔地揉着我的眉心,几乎命令道:「别皱眉。」
「好。」我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却没有避开,只好任由他动作,「你喝得多了,早些休息。」
喝得这么多,再回去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想把卧房让给他,自己搬去客房,正想起身却被他拉住,「起儿,你想见怀王吗?」
我腿一软,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头对上他受伤的眼神,「驸马,你方才说什么?」
我那些想开口继续询问的话,都被他闪着微光的眼堵在心口,没来得及忖通为什么他是这样一副表情,就忘记了自己想开口说的话。
直到他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声音沙哑,「郡主,早点休息。」
我拦住邱简云,看他脸上的绯红已经褪去大半,咽了下口水,「说清楚。」
「郡主,想见怀王吗?」他一字一顿。
我心跳得飞快,「你有办法可以让他回京吗?」
他低垂眼眸,替我掖好了鬓发,语气温柔,「是,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不想见他……」
我自然想见。
过去的七年,无时无刻不想,想见他,哪怕只一眼也好,确信他活着,确信他一切都好。只要想到平生或许再无缘相见,我的心口就一阵一阵地抽疼,再难呼吸。
怀王对我而言,与别人不同,可邱简云又怎么会知道,并且直指我的软肋?
我陷入深思,半天都没有言语。
「我……」苍白的唇颤动着,他笑得温柔,「我知道了。」
「不日我便会把怀王请回来,郡主少安毋躁。」我横在他身前,他也不恼,很耐心地俯下身等我发问。
「邱简云,你想要什么?」我顿了顿,「怀王对我而言,与别人不同。他若能回京,我如何都要好好谢谢你,只要你开口,想要什么我都会去为你寻的。」
我平素不喜欢欠别人,也不擅长和旁人打交道,只觉得若是求取能够两讫,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回报方式。
他的脸愈发苍白,眼眸中的情愫意味不明。
「简云想要的,郡主恐怕给不了。」良久,他叹了口长气,步履匆匆地离去了,剩我在原地,一时越发无所适从。
怀王是我的小叔叔,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我四岁那年,先帝驾崩,彼时怀王只有九岁,年仅十七岁的圣上登上帝王之位。
怀王生母早逝,先帝驾崩之后更是无处依傍,好在圣上仁德,一直记着这个弟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提点。怀王也不负信任,剔透早慧,对朝中诸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为圣上奔走做事向来不遗余力,兄弟齐心,料理朝政,这段至信不疑的情谊也一时被奉为佳话。
我很晚开口,六岁才会说话,不及我八岁的时候,娘亲便疯了,起头是一个人窝在角落自言自语,而后越发厉害,瞠着双目开始胡乱丢东西,发病发得厉害时,她能将两三个大汉掀翻在地,一时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长久地回荡在整个府邸。
我的侍女一直紧紧地护着我,不让我去看那些骇然的场面,可饶是如此,我还是被吓破了胆,连着几宿发高烧。
午夜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又从别苑传出,我头昏脑涨地摸索着下了床,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躲在别苑的角落里。
我看到母亲的嘴被绑着厚厚的白布条,赤红的双目狰狞地望着前方,像是被什么鬼魅缠住了似的,披散的长发凌乱地贴在她原本美丽的脸庞上,她被绑在长凳上,烦躁地扭动着身躯,恼怒地想要把绳索挣脱开,身上一块一块的瘢痕,都是自己抓伤自己的痕迹,她嘴里不断发出没有意义的难听哭号。
那些脆弱的桎梏想要钳制住的洪水猛兽,是我的母亲。
是将我抱在怀里,教我咿呀学语,教我认识花草的母亲。
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消息,说那日娘亲见了我之后,便发了疯似的撞向了桌角,血流得很多,一命呜呼。
暗无天日,如落入无尽深渊,刺眼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我蜷缩在床的一个角落,不许屋内有一点光,也不许有人靠近,胡乱捶打撕咬每一个企图触碰我的人。
怀王来的那日,我已经连续三日没有进食,形如枯槁,身上散发出腐臭难闻的气息。
皎白如月光的手向我伸过来,我下意识地一口咬住。
他一记闷哼,轻笑出声,却只是由着我咬着,不曾把手缩回去。
我怯怯地看向他,往后又退了些。
「阿起,过来。」他试图安抚我,将我抱在怀里,我发了疯似的挣扎踢踹他,他却只是固执地不肯撒手。
「我知道,你只是害怕了。」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脊,一下接一下,不疾不徐,眼尾泛着点点的红,「别怕,阿起。」
他的那份恻隐之心救了我,他给我讲他母亲的故事,讲萧淑妃与先皇之间的嫌隙,也不顾我听不听得懂,他说,「母妃那年饮下的那杯鸩酒,是为了保全我,王妃虽害了失心疯,迷了心智,可她从未伤害过你,阿起,你还记不记得?」
我瞬时安静了下来,突然透彻,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直地坠了下来。
「阿起,我们的母亲,都是很温柔的人啊。」
我掩着面痛哭流涕,他也沉默不发一言,只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好像告诉我,他会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我吃饭时,他守在我身边,我沐浴时,他等在门口,他领着我看母亲清明时候种下的那些花草,路过长廊,他说:「紫云锦真是美不胜收。」
我默了默,纠正道:「云萝。」
他笑起来,眼弯成了一道月牙,「是小叔叔说错了。」
多年后,我还是会梦见,那如瀑般的紫云萝下,比我高半个头的青年如谪仙般伫立在那,冲我弯眼笑,笑容那般灿烂,那抹笑,仿佛是指引我走出阴翳的一道光,救赎了当时几欲癫狂的我。
「小叔叔!」我惊梦醒来,房里空荡无人。
而后来,情况急转直下,圣上错信宦臣离间污言,说贤妃与怀王有染,提着剑闯进贤妃的殿中,要亲手刺死当时已有孕五月的贤妃,怀王听到求救消息,冒死夜谏,闯入后宫拦住圣上。
彼时圣上剑指怀王,「你保下贤妃,你就得死,阿旻,你我兄弟之间只能干干净净,容不得一点猜疑。」
怀王跪在殿中,一言不发,只护着贤妃,一步未退。
翌日,怀王被远调北境,若无皇命,不得回京;贤妃囚于冷宫,直到诞下皇子,滴血认亲,才算平反。
可没有人敢提怀王的事,那是牵扯后宫的事,并非知悉根底的人,谁敢多置喙,怀王不怕死,不代表别人也像他那般,我求父亲开口求情,可父亲只说圣上亦有圣上的打算,不肯多言。事到如今,怀王已被困在苦寒之地七载,无人知晓他过得如何,也无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我初穿戴整齐,坐在案前捂着心口后怕,云竹匆忙进来,「郡主,罢朝之后,驸,驸马爷被叫去殿审了……」
怎么会?
我慌了神,赶忙起身往出走,想到前些日子他同我说的那些,莫非他在朝堂之上,公然首请为怀王开罪?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他若为了帮我救回怀王做出这等傻事,朝臣又有谁会为他开口求情,邱简云邱简云,你要叫我如何自处?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马车行得飞快,还未及宫门,我便奔了下来,亮出腰牌,一路疾行。
「郡主今日怎的这般着急,可是有何急事要面见圣上?」一路公公都险要被我落在身后,「郡主,这头。」
我随着他转了方向,额前急出一层薄汗,说得飞快,「我听下人说,简云被叫来殿审便有些慌神,公公可知道,简云犯了什么错?」
「郡主少安毋躁,圣上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驸马爷。」我停在殿外,听到里头砰的一声响,心跌了跌。
我听公公进去请见,威严的声音冷哼了一下,「叫她进来。」
地上纷乱地散着一堆纸张,金殿之上,龙颜正怒。
彼时邱简云直跪在殿中央,见我进来,回首冲我无言地一笑。
我稍稍宽了些心,总归这会儿看上去还没事,屏息而入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你来做什么?」圣上虽是我的皇叔,可因为我的怪脾气,其实关系算不上熟络。
「我自嫁于简云便极少入宫,今日得空就想着来看看皇叔。」
「哼。」他冷哼了一记,显然不信,面色却稍稍松了些,目光转向简云,厉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还要朕来扶你不成?」
简云恭谨地行一礼,起身与我比肩站到一处。
「说得倒是好听,怕不是要来提醒朕,你并非只有一位叔叔吧?」
我还没开口,简云忙又拱手作礼,「微臣所行,与郡主无关,望圣上明鉴。」
「邱简云,朕是因为欣赏你,才让你远离朝局纷争,你倒好,管起朕的家事来了,难不成是想同怀王一般,插手朕的后宫?」
「皇叔明鉴,简云是不敢这般僭越的。」我抢言为他辩驳。
我有片刻分神,想到他替我说话,我替他说话,一唱一和,不知旁人看起来,我们是不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直到邱简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回神,听他说道:「微臣并无此意,只是行事确有疏漏,望圣上责罚。」
我拾起地上纷乱的纸张,几下翻阅,不过是些寻常的宫中记事,看那工整的字迹,应该是简云的,可翻到了中央……
突然出现了一张泛黄的青涩小楷,这不是当年我问小叔叔讨来临摹的书信吗?
虽信上的内容是怀王所写,可誊撰的人,却是我。
落款之处,也赫然抄上了怀王的名讳,读其内容,都是些儿时的皇家趣事,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圣上的崇敬……
原来如此。
「原是简云将我的东西带到了公事当中,的确该罚的。」我顿了顿,低眉认罚,「不然,罚我夫妻二人减俸半年,皇叔看可好?」
圣上皱眉,「你的东西?」
「当年父亲征战远行,怀王殿下亲自教导过我一段时间,便时常给我讲些与圣上的童年趣事,我少时胆子小,怎么都不信圣上会是他说的那般,他便取出了许多书信,桩桩件件说与我听,要我敬圣爱圣。我觉得有趣,便偷偷誊了下来,当作字帖练。」
「他如何说的朕?」圣上好奇地几乎要起身,又意识到这般不太得体,清了清嗓子,「算了,朕不想听。」
我浅笑,自顾自言道:「怀王殿下说过,能遇明君,乃我朝大幸,能遇贤兄,乃他之大幸。」
圣上沉吟了许久,方才叹了口长气,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声怀王的名字,「阿旻啊。」
「你夫妻二人……」圣上面上的怒意全消,话锋一转,「成婚也已多年,怎的还是没个动静?」
我只咋舌,邱简云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我捅了他一记。
他不看我,收起笑容,面上神伤,淡淡道:「起儿说过不着急。」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还是得抓紧些,本就成婚晚了,若再拖上几年,你得什么时候才能当娘?」
圣上一番苦口婆心把我说得局促不安,想来是他想起了这桩婚事还是他牵头的,我顿时面红耳赤,邱简云却笑得愈发开了,「圣上说的是。」
我与邱简云一道出来,一路他心情都极好,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我吃了瘪,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
「起儿。」
我猛地顿住步子,不知他什么时候转的身,正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也开始有一点在意我……」
彼时刚出宫墙,外头喧哗,他又说得极轻,我没来得及听清,身侧便冲出来一个身影,「简云如何?事情办成了吗?」
邱简云一看来人就拉下了脸,拂开那扒着他衣衫的人走出几步。
那人长了一双桃花眼,好奇地望向我,「呀,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嫂夫人?」
我哑然失笑,实在不知道这传闻中的我是什么模样,来不及开口,邱简云折回来牵起我,嘱咐道:「别和他说话,他有病。」
「哦、哦……」我愣愣地跟了上去。
那人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我和邱简云的背影,反观简云,倒是脸黑了好几度。
圣上下了旨,命怀王尽快回京述职,小叔叔若能回来,我说不上自己心里有多少欢喜,可随后,我又发起了愁。
此事是简云为我筹划,我应当要好好谢谢他的,可我连着忖了好几日都没想到他究竟喜欢什么,我原来是想送株我种在山中的三色牡丹给他,可牡丹习惯了山上的环境,若移到王府,我又怕活不了太可惜,再加上我喜欢的,他未必会喜欢。
难不成,再为他选些美妾?
可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又不一定一样,我努力找了一下魏氏几人身上的共同点,除了身世可怜这一点,她们的言行举止、气质样貌都大不相同,让我如何才能下手?
我正发愁,听得云竹走进来,说有一位样貌好看的公子求见,说能为我排忧解难。
我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几日前在宫墙外看到的那位桃花眼的公子,简云极少与同僚走动,即便在府内设下官宴也从不见人与他过分熟络,可那位,简云虽然极力避开他,但他举止亲昵大胆,想必两人关系应该是要好的。
我将人请了进来,那人不语先带笑,倒是和和气气的一位公子。
「在下江沉,问嫂夫人安。」是了,极少有人叫我嫂夫人,简云的同僚大多都叫我郡主,唯独他一口一个嫂夫人,一副熟稔的模样。
「大人说要为我排忧解难,倒不知大人觉得我有什么忧难要排解呢?」我故意问了一句,却被他一言道破。
「想来嫂夫人如今该是在为简云想一份谢礼才是。」他拱手作揖,脸上却无半点恭敬意味,若说是调笑着看好戏倒是更恰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