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皇是昏君,我母妃是祸水,所以我不可能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公主。
确实,我不是个温柔良善的好公主,我父皇也算不得是圣明宽宏的帝王,但我母妃,她从不想入宫,只是她容色倾城,被我父皇强行招入后宫,不慎成了祸水。
母妃的「祸水」之名源于她刚刚入宫的那一年,我当时还在她的肚子里,不过才五个月。
那年陆皇后刚刚诞下嫡子不久,有娘家命妇入宫贺喜皇后得子,而其中一位妙龄夫人,却偶遇并言语冲撞了我的母妃。
父皇提着剑冲进了皇后娘娘的鸾凤殿,当场就要赐死那名命妇。
皇后娘娘刚刚诞育皇子不久,强撑着下榻哀哀切切地跪在父皇脚下,额头都磕破了却依然难解父皇怒火。
母妃捧着肚子赶到鸾凤殿,才止住了父皇的雷霆之怒。
「祸水」之名也便因此坐实。
「嬷嬷,只是言语冲撞,父皇缘何那般生气?」幼时我初次听闻这件事,便问过照顾我的老嬷嬷。
「公主莫听别人乱嚼舌根,」嬷嬷说得煞有介事,「皇上动气本就应该,贵妃娘娘那时差点保不住小公主,皇上怎能不气?」
我自是不信的,那时我已经五个月大了,何以寥寥数语便惹得母妃差点保不住我?明明险些保不住的是那命妇腹中将将三个月的胎儿,据说她惊吓一场,回府就见红了。
父皇对母妃专宠太过,众人皆道圣上被妖妃乱了心智,以至于荒废后宫法度,扰乱前朝纲纪,实乃国之大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我母妃未能生下个小皇子,而是诞下了我。
父皇给我起名「皎」,号挽月公主。
我母妃小字望舒,所以我的名,我的号,皆携了月意。
伴随着我的长大,缠绕在我母妃身上的非议诽谤也与日俱增,因为后妃之中,父皇不仅独爱母妃,众皇子公主之中,他也独爱我。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他们非要用那般残忍的言语形容我的母妃,非要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才能稍稍拦住他们刺向母妃的唇枪舌剑。
我的母妃明明是那么清雅淑淡的女子,她会抱着我,亲着我的眉梢,对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小声地哼唱「月牙儿,云朵儿,小小姑娘扑萤儿……」
我玩着母妃柔顺的青丝,听着母妃轻柔的小曲,便能甜甜睡去。
但我长大之后,母妃便再没这般清甜的低吟浅唱过了。
昭光九年,我刚满四岁,母妃此时入宫五年,我的父皇彻底疯了。
他不再揽着母妃的纤腰,在母妃耳边温言软语,他不再握着母妃的素手,小心翼翼地凑在唇边试探地一吻,他不再含情脉脉地望着母妃的剪水双瞳,珍重地为母妃簪上一支鎏金花钗。
他疯了,彻底地疯了。
他让母妃站在靶子前,拉弓引射,一箭又一箭,就为了看羽箭飞过母妃时,母妃眼中一刹那的仓皇,他用利刃割破了母妃肤如凝脂的玉臂,就为了看到母妃痛不能忍时,咬牙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恶狠狠地用最残忍的语言讥嘲羞辱母妃,就为了看母妃瑟瑟发抖时滑过脸颊的那两行清泪。
他又哭又笑,癫狂无比,疯狂地折磨我的母妃,对我的母妃嘶吼着,「是不是只有这样,朕才能感觉到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怕,会疼,会哭?」
但她依然不会笑。
父皇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可当我哭求他不要这般残忍对待母妃时,他却呼来我的贴身嬷嬷,粗鲁地将我轰出了广殊殿,命我永远也不准再来见母妃。
我惊恐地看着疯癫无状的父皇,看着他狠狠地摔上了殿门,将我彻底关在了殿外。
我一直知道母妃不快活,她一个人时总是暗自垂泪,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伤愁,她见父皇的时候,脸上永远冷冷淡淡的,看不见一丝笑颜,只有她抱着我,亲着我,唤着我时,语气里才会透着丝丝的心疼和不舍。
这偌大皇宫里,她只爱我,她活着,也只为我。
而父皇,却不准她见我了。
他是想逼死我的母妃。
可父皇还是心软了。不,是他心慌了。
我离开母妃半年,再见母妃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父皇牵着我的手颤抖着把我推到母妃床前,语气里都是惊慌,「舒儿,阿皎来了,你看看她。」
我扑倒在母妃床头,握着母妃瘦弱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度。
「舒儿,你睁开眼,阿皎不能没有娘亲。」
「舒儿,看看她,求求你……」
我从未见父皇那般低声下气,他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他对着我母妃,语气都低到了尘埃里,他走投无路般将我推到母妃床头,卑微地妄图拴住母妃几近飘零的芳魂。
母妃没有睁眼,只是眼中有泪顺着耳畔滑下,她突然大力地喘咳,微微抬腕,好似想竭力抓住什么,嘴中有一缕残音飘出,「阿云……」
「母妃!」
母妃垂下了手,没有睁开眼
,也再没一丝声响。
父皇看着那半截垂在锦被外的枯瘦手臂,嗓子里呜呜咽咽的似有千言万语欲脱而出,最终却「呵」的一声吐出一滩刺目的鲜红,父皇久久盯着母妃,忽然断断续续笑了起来,那笑伴着鲜血,可怖至极。
母妃去后,父皇一日更比一日地偏爱我,娇纵我。
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长姐因我而低嫁出宫,七岁那年,十二岁的二姐因我被废黜了公主尊位,我八岁那年,同岁的妹妹宛陶公主,被我刮花了脸,毁了容貌。
宫里宫外都说我小小年纪却实在是个狠心毒辣薄情寡义的妖女。
可我就是仗着父皇疼爱,为所欲为,嚣张跋扈,谁都别想看低了我,欺负了我!
她们以为我母妃没了,我再没依傍了,便摔死了我的鹦鹉,毒死了我的小兔子,背后骂我亡母是狐媚子,她们以为做得悄无声息避人耳目,我就不能奈何她们,可我根本不需要理由告发她们,我到父皇面前湿了湿眼眶,就能让她们嫁到穷山恶水处,就能让她们圈在破落肮脏的院子里,就能让她们再也见不着她们的母妃!
我因刮花宛陶的脸,细葱般指甲折断了一枚,父皇心疼地捧着我的手吹了又吹,「阿皎疼不疼?」
而跪在殿外凄凄惨惨哭了一晚的宛陶母妃,他看都没看一眼。
十一岁那年,父皇牵着我的手去高阁俯瞰万户灯火,我说,「这样美的好景色,该让哥哥们也一起看。」
父皇神色一愣,沉默良久,低头问我,「阿皎,最喜欢哪个哥哥?」
三个哥哥中,我没有一个亲近的。
但相比而言,我稍喜大哥,厌恶三哥,至于二哥,他是个跛子,常年不出殿门,我甚少见到他,无所谓喜欢或是厌恶。
我喜欢大哥,因为他明明比我大了九岁,见到我却温温和和小心翼翼地唤我「三妹妹」,好似稍大些声就会扰到我一般,他谦和得近乎谦卑,温暾得近乎怯懦,他还惧怕大嫂嫂,是个温和老实得不像皇子的皇子。
我厌恶三哥,因为他是皇后的嫡子,习剑好武,盛气凌人,而我,厌恶将士莽夫,厌恶一切武力。
「父皇,三个哥哥阿皎都很喜欢,只是,三哥不大喜欢我,而大哥喜欢我。」
父皇攥着我的手一紧。
我已经十一岁了,我知道父皇有多么疼爱我,我知道朝中多年为立嫡立长闹得不可开交,我知道父皇一定会思虑将来哪个皇子继位,会对他最爱的女儿,最好。
喜欢我的,才会对我好;不喜欢我的,不会对我好。
这就是我给父皇的答案。
我与父皇的谈话无端流传开来,当朝公主竟然妄议国朝立储之事,满朝哗然。
父皇赐死了贴身服侍他几十年的老太监,贬斥了十数位朝臣,说只是闲聊家事而已,可依旧挡不住人言可畏。
帝王哪有家事,家事就是国事。
皇宫虽是父皇的皇宫,可皇朝却是天下人的皇朝,父皇老了,不想大肆屠戮,也无法再次站在前朝后宫所有人的对立面。
父皇没立太子,而是送我出了宫,他说在宫外给我寻了座极好的宅子,我会喜欢的。
他眼中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疼爱,摸着我的头缓缓道:「阿皎,走吧,不必回头。」
我一直强忍着没有回头,可宫门关闭之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父皇遥遥立在宫道的尽头,已经小得看不清容貌,看不清表情,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落了一身的孤寂和寥落。
我的心似有千斤重,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号啕起来。
我一直心中怨恨父皇,怨恨他熬死了我的母妃,所以我闹出许多出格的事,想让他头疼,让他心烦,让他愤怒。
我十一岁,有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终于逃离了那座冷冰冰的皇宫,可当我如愿以偿的时候,才发现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稚嫩手段,父皇一直看得很清楚。
他自然是清楚的,没遇到母妃之前,他本也是个人人称颂贤明智达的帝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外没有高高厚厚的墙,没有四四方方的天,连马车行过扬起的尘土都显得自由自在,原来,这就是母妃一直惦念的天地。
我喜欢这样的天地。
而我于天地间初遇他那一日,是两年之后的初春,彼时我已经学会熟门熟路地装扮自己,假做书生行走在京都的街巷。
我挥着折扇,看着江湖术士玩弄着手中的火把,我歪头沉思,想着在书中似乎读到过这种有趣的御火之术,利用的是炮仗中的火药散粉。
而当那术士手中不慎滑出的一团焰火直冲我而来时,我从沉思中尚未回过神来。
我以为自己必然容貌难保,可身后却有一道力将我猛地扯进了一个盈着丝丝透凉沉香味的怀里。
「在下唐突,姑娘可有碍?」
我随即便又被轻推出了那个怀抱,那声音清朗平淡,从容不迫
。
「多谢公子,」我略略心惊过后,躬身行礼而谢,粗声道,「只是公子眼力不佳,这儿何来的姑娘?」
他愣了片刻,剑眉一展,看着我,却目中无神。
「少爷,」一个小厮过来,扶住了他,「这边走。」
「公子言之有理,是在下眼拙。」他温和一笑,由着小厮扶着缓步而去。
我看着那身影渐去渐远,哑然失笑。
我抹黑了脸庞,扮丑了容貌,束紧了前胸,穿了最普通的衣袍,斥退了公主府的亲随,偷溜进这凡俗的市井之中,我一路走来,没人瞧得出我女儿之身,我扮作这京都内最普通的书生模样,最后,却是被他认出了。
一个瞎子。
上巳节,万人空巷,阖城皆在祀宴饮,曲流觞,游郊外。
我早早便等在兰叶河畔,河畔数亭渐渐聚起了许多饮酒作诗的文人志士,河中也渐渐多了许多洗濯祓除的高门子弟。
我终于寻见了他。
「公子也来兰叶河修禊?」我涉水过去,撩了撩清凉的河水。
春寒未退,河水尚有些冰冷。
他身形一顿,语气讶异,「那日恒隆巷的姑……公子?」
「你记得我?」我看着柔和春光下的他面色微红,声音越发愉悦清澈,「正是在下。」
他神色很快恢复,躬身依照旧俗用河水清了清面颊,素帕擦拭,望向我的方向,「公子声音清越了些。」
我看着未擦净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依旧略带慌张地将目光移开了去,「既然被看穿了,我还何必继续装相呢。」
他轻轻一笑,也转过了头去,目光松松散散地放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姑娘特意寻我?」
「焉知不是我们有缘?」我看着清浅的河水,语气故意拿捏得自在轻松,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女子有疾便不能来这兰叶河吗?」
上巳日,我朝有水上盥洁之俗,祓不祥,去邪疾,祈介祉,他患有眼疾,目不能视,必然会遵这习俗,而兰叶河,素来是京都贵公子首选修禊之地。
他那日着云锦,熏名香,气度沉和,必是贵家子。
他微微张了张嘴,约是想说呈国未曾有过姑娘河中盥洁之俗,可犹豫片刻后,却是轻声道:「姑娘有疾?」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丑陋。」
「貌丑非疾。」他突然正经地回我,语气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我抬首望向他,轻声而笑。
他又微红了脸,知道被我戏弄了。
可我并没有戏弄他,貌丑非疾,可若是心丑呢?
我以为他不会来的,毕竟他都不知我姓甚名谁,只是听我说自小无友十分孤单,便应允数日后陪我泛舟,共赏春江花月。
他说,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我早早到了船上,等那个如琢如磨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少爷请。」他贴身小厮掀帘扶他而入,而后恭谨地候在了船舱之外,船公撑蒿,船只悠悠荡入了江中。
「姑娘久等了。」他嗅到满舱浓郁的青梅酒香,知我等了许久。
船行烟花之下,江畔歌楼清倌的琴音婉转而来,随着船舶一同起起伏伏。
「我很乐意等你。」江风漾进船舱,我单手撑脸,细眉一挑,带着些许醉意看他。
「姑娘喜欢兰花?」他饮下我递给他的酒,无头无尾地忽然一问。
兰花?我一怔,心猛地一跳,突然明了,「没有,我家行商,常年贩花,京中富贵人家尤爱兰花,所以家中兰花颇多。」
「原是如此,」他温和地放下酒杯,「多谢姑娘相邀游江,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
我稍稍坐远了些,可风拂过我的发间,衣袖,领口,淡淡云兰幽香依旧若有若无地浮动在船舱之中,「我名花奴,不知公子何名?」
他双目低垂,风吹船灯,他眉间的灯影倏然一晃,「在下月臣。」
我自然不信他叫月臣,就像他可能也并未相信我叫作花奴,只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去打探谁。我们相谈甚欢彼此投契,时不时相约一同共赏京都风物。
他真是一个奇特的人,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愿意去看。
「因为有你在,我多数时间都是在听。」他见我一边采摘竹叶,一边疑惑他是否真的失明时,于翠竹茂林之中悠然道。
「你莫不是嫌我聒噪?」我同他淡去了初时的生疏,言谈随意,此时便佯装恼火质问他。
「怎会,」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竹叶包,声音依旧轻缓淡然,「耳福大饱,幸甚至哉。」
「那今日我不多说,」我已经摘满了三大包竹叶,做茶和制香都足够了,便和他信步竹林中,身后跟着他那个小厮,「就由你说说看,初次见我那一日,怎么知道我是位姑娘?」
「那日兰叶河畔寻我,便是为了探究这件事?」他抱着三大包竹叶,由着我牵着他
的衣袖一角为他引路。
「我说过今日我不多说的。」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抗议,他怎么把事事看得那般明白,我想要迂回地耍个小聪明都做不来。
「因为你身上的熏香。」他乖乖地接受了我的抗议,老老实实地给我解惑,「那是女子用的熏香。」
我想起泛舟春江的那夜,只是因为我寝室中名贵的云兰花开三日,我无意中染了些许的花香,他便能从满舱的酒香中察觉出那一缕特别的清幽,更何况常年佩戴在身的香囊,燃在床头的熏香,即使是换了衣衫,他自然也能轻易从我身上捕捉出丝丝缕缕来。
可是,这不对。
那香是我母妃所调,也是我母妃惯用的,我从小闻着那清清淡淡的香气长大,不管是宫中的娘娘,还是宫外的女子,甚至是街头的胭脂铺里,我都从未见到过一款同样的熏香,他是怎么会知道,那是女子用的香?
「既然女子所用,公子怎知?」我站定,审视着他清俊面容,他年纪和我相仿,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母妃呢,未曾见过我的母妃,又怎么可能识得这香呢,「莫非公子有熟识的姑娘曾用过这香?」
「不,不曾。」他感受出我话意微变,虽然态度依旧从容,可是语气莫名郑重起来,「我少时久居抚平关,毗邻睢国,城中常有睢国商贩往来,而睢国女子身上惯染此香。」
「不知花奴姑娘,如何制得此香?」他见我久久不语,温言问道。
我依旧木然地立着,却觉得日光晃眼天地眩晕。我想起母妃总是独自一人望月垂泪,想起她哼唱的小曲儿连嬷嬷都不会,想起从未见过的母妃亲族。
原来父皇当年北上亲征,带回来的是个敌国的姑娘。
原来我母妃想要逃离的不仅仅是这座巍巍皇城,她念念不忘的也从不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来自他国,最后客死异乡。
我不可能入宫质问父皇,更不可能送母还乡,可我心头憋闷,便决定借酒消愁。
月臣见我拉他入了酒楼,浑喊着不醉不归,却是单点着果酒入腹,认真地对我说道「青梅酒可醉不倒人的。」
「我酒量小,闻点酒香就能醉,你且等着,我一会儿就醉给你看。」我饮酒如饮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可是我一小坛子果酒下去,一心想醉却总是醉不了。
莫非是环境之故?明明那日月下船中,我也是喝下了这么多梅子酒,随后抬眼看人,便恍惚起来了,可如今我看着月臣,他干净温雅的面容却始终清晰,「这莫不是假酒?」
怎么感觉嘴中甜兮兮的但酒味却甚淡?
「酒楼卖酒岂会砸了自家招牌?」月臣摩挲着手中一直未曾入口的酒,过鼻一闻,「这酒不错,想是你酒量长了。」
他那鼻子灵得很,他觉得不错,定然是不错了,原来这酒量如此容易练成,我想到了自己公主府里埋的两坛寒潭香,心思微动。
「月臣,你久居抚平关,想来定是很了解睢国吧。」我撂下了青梅酒,望着酒楼下面人流如织,突然很想知道,我母妃的家国是个什么样子。
「略有耳闻。」他面上一闪而过隐晦的表情,莫名让我想起月下母妃抚琴时的神情。
「月臣,你为何来京都?」我想起了他说过,他在京都也无好友。
「医病。」他犹豫了片刻,方答道。
「眼睛?」我看着面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豁然明悟,「你来京都医治眼疾?你非一直目盲?」
「是,故而颇有些想念曾经所见。」他知我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未等我问,便自顾解释了一句。
「可能医好?」我紧追着询问。
「或许能好,或许不能。」他音如碎玉,听不出太多情绪。
「如若不好,岂非白来一遭。」我沉思,想到了宫里那群白胡子老太医,他自远方辛苦而来,我自不能让他白来一遭。
「如若不好,也非白来……」他低语,饮下了手中端着许久的梅子酒 ,声音化在酒里,我有些没听清。
几日后,我入宫想同父皇要几个太医,却恰巧碰见父皇于御书房内大发雷霆。
「公主来见陛下?」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我如见救命稻草一般。
「父皇因何而恼?」我立在殿外,听到殿内拍桌砸杯的声音,母妃去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父皇这般怒极失态。
「睢国新皇登基,今日递来国书,许是言语不敬,惹怒了陛下,陛下刚刚召见了钱老将军,却依旧盛怒难平。」小太监见我询问,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他知道的都答了。
「新皇登基?是睢国哪位殿下?」我离宫之后,少问国事,睢国那个慕老皇帝在位七十年,终是薨逝了吗。
「是四殿下,慕云。」小太监恭敬地回道。
殿内噼啪之声不断,我僵立不语,睢国四皇子原是父皇昔日手下败将,如今一朝登基意气风发,而我父皇却已垂垂老矣。
我缓缓推开了殿门。
「父皇?」我看着父皇
脚下书簿散落,碎瓷一地,他坐在椅上,极为疲惫的样子,见我入殿眼中才渐渐显出一丝温度。
「阿皎?」父皇极为温和地唤着我,「朕正想着朕的阿皎呢,到父皇这儿来。」
「父皇的手怎么这般凉?」我握住父皇苍老粗糙的手,鼻间突然酸楚,「父皇要保重龙体,不要轻易动气了。」
「朕没动怒,」父皇拍了拍我的手,目光慈爱地望着我,声音带着年轮的沧桑,「不知不觉,朕的阿皎也长大了,朕还记得你刚刚生出来时,巴掌大一点,瘦瘦小小,咳咳,咳咳!」
父皇突然一阵疾咳,我慌张地抚着父皇的背,父皇咳疾一日比一日严重,他始终是我父皇,对我疼爱有加,他渐渐老了、弱了,我心头隐隐作痛,我没办法舍下这血脉之情。
父皇摆摆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咳疾,缓声问道:「阿皎,可有喜欢的人?」
「父皇为何这般问?」我心下莫名一慌,脑中有清俊人影一闪而过,「阿皎还小,还没……」
「钱老将军家的小孙子钱弈,英武俊朗,和阿皎很般配。」父皇打断了我的话,握着我的手,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带着三个太医回了公主府,因为一路上我面冷如霜,他们入府的时候,皆是战战兢兢。
我又感到了当年那种拦着父皇不要伤害母妃时的无力感,父皇虽然没有立即明旨赐婚,他说可以等上一等,若我依旧无心仪之人,他便会赐婚钱家。
但期限只有两个月,我一到十四岁,父皇便会明旨赐婚,圣心已决,绝无回寰的余地。
我焦躁烦闷,这短短两个月,他能医好眼疾吗,若不能,父皇怎么可能会允准我嫁给一个目盲之人呢?
我心焦得很。
「公主,府外有人求见。」小厮回禀,声音略微惊异。
「求见我?」我亦是奇怪,我这公主府,两年多来一直无人造访。
是他吗?
我心猛地一跳,匆匆往府门而去,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是挽月公主了?那他会如何看我?还会如往日一般待我吗?他会愿意……却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郎。
「你是谁?」我心缓缓放下,恢复了清冷语调。
那少年本是神色傲然,见到我先是愣了愣,复才重新傲然道:「公主身份高贵,恕下臣不敢高攀。」
我转瞬即明,是钱弈,他的消息倒是快,「知道了,下去吧。」
我回身就走,他却于身后愤然道:「我钱家世代忠良,沙场奋血,护卫家国,可竭力效忠的皇朝却差点毁在了你们母女之手,我自十岁起便戍守边关,一身傲骨皆为呈国,绝不可能娶你!」
「我们母女毁了呈国?这话,是钱老将军教你的?」我回首,冷冷地问。
「天下人共知!」他怒气冲了脸。
「边关的风怕是把你吹傻了。」我嗤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命人关了府门。
「容成皎,即便抗旨,我也绝不娶你!」
我恍若未闻,只是走着走着便慢慢停下了脚步,天下共知,我颓然地蹲下,抱着自己,泪沾衣衫。
天下若是皆知,他岂会不知,纵使两个月内医好了眼睛,我又该如何告知他,长久以来与他相对的,是人人怨恨的挽月公主?
更何况,他本就从未说过心悦于我。
我心头皆是绝望。
钱弈大闹公主府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有意赐婚的事情也传得沸沸扬扬,而钱老将军把他那个最疼爱的孙子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也成了街巷之中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我尚未嫁入将军府,便累及未来夫婿差点断了腿,这祸水妖女的名头越发响亮了。
我将月臣带入了医馆,哄他说听闻这儿有京都新来的几个好大夫,让他试着诊一诊眼睛。
他向来信我,不疑有他。
毒瘴入眼,毒虽罕见但所幸毒性尚浅,两个月内若倾尽全力,可医。
我听完太医的话,心中雀跃,拉着月臣的袖角走出了医馆。
「多谢花奴,为月某寻得良医。」不知是因为眼疾可治心情松快,还是被我愉悦的情绪所感染,他素日里清清冷冷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
「你千里来京都,我当然得尽力帮你。」我在药铺中兴致勃勃地定下了所有的当归人参,灵芝雪莲,冬虫夏草,鹿茸燕窝,悄悄写下公主府地址,命铺中管事自行送去。
「姑娘买这些做什么?」他踏出药铺,寻着我的方向问。
「我给自己补身体,最近觉得体虚无力。」我随口敷衍道,想着解毒还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不知公主府里的东西齐不齐全。
「那些药药性凶猛,姑娘若意在滋补,以食治之最为温平,我有几张食疗的方子,待会写给姑娘。」他随着我的脚步,声音在我耳畔柔如鹅羽。
「月臣连药理都懂得?」调香制茶,抚琴听曲,赏月观花,品茗饮酒,他事事都精通,样样得我心,可我现下却突然生出一丝黯然来,始终徘徊心间的忧虑又
扑面而来。
「皮毛而已,患了眼疾之后才了解些许。」他容色不变,见我停下,也随我一同站在了闹市里,「在下反而羡慕姑娘。」
「羡慕我?」我昂首看着月臣褐色的眸子,他眼睛长得漂亮,只是少了神采,拖累着容貌都减了三分俊逸,若能医好,不知要成为多少深闺女子的梦里人。
我心里起了些些酸意。
「我与姑娘不过相交数月,姑娘却能不问来处,不问缘由,亦没有因为目盲看低在下,待在下如经年老友,还助在下医治眼疾,如此豁然心性,在下不及。」他低头说得情深意切,我却烦躁地把他的衣袖搓得皱成一团。
什么豁然心性,我那是……喜欢你!怀揣的全是私心!
我心里纠结着一种被误解了却不能承认的复杂情感,看着月臣坦然诚挚的脸,脸上一片火辣,「我,我还有事,告辞!」
我嚣张跋扈了十数年,平生第一次这般被人称赞,又第一次这般落荒而逃。
我把自己关在了公主府,哪怕钱弈腿伤好了又来闹了一场,我都没迈出公主府半步。
直到医馆里来人说月臣一直没去诊治,我才重新走进那个我们时常相约的茶楼里。
「公子您可来了。」店小二见我,笑得殷勤,熟门熟路地将我引上二楼包间,「另一位公子日日在这儿等您呢。」
我看着斜光下那个清冷的身影,阳光打在他侧脸上,孤洁得不像世俗里的人。
「花奴?」他听见我走近的声音,望向了我的方向。
「你日日在此等我?」我坐在了他对面,他一身暗纹锦袍,腰系白玉带,乌发束冠,端得气质翩翩。
「我不知花奴家在何处,」他语气轻松,好似那些时日不值一提,「你上次走得突然,未拿食疗的方子,我有些担心。」
「你不用担心我,」我看着杯中茶叶浮浮沉沉,眼睛忍不住泛红,「这京都之内,没几个人会劳心劳力地去担心我。」
「这京都之内,也没几个人值得在去担心。」他伸手探过我的茶杯,「茶凉了,我让小二续上。」
「月臣,人人都厌我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扯住了他意欲唤小二的衣袖。
「旁人所想,和在下无干。」他语气淡然,面色无异。
「因为我是容成皎,」我手轻颤,唇舌之间却清晰地吐出,「是心肠狠辣的挽月公主。」
他怔然抬首,握着我茶杯的手显而易见地微微一抖。
我苦笑,果然,果然如此。
「我才不是性子豁然,只是你的长相、言谈、性格,上上下下皆称我心意,我才对你好,你明白吗?」我早知如此,也不觉失望,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公主的意思,是心悦在下?」他依旧保持着拿杯的姿势,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是啊,怎么样,没把你直接掳进公主府,本公主算是尚有良知了。」我拿出了十数年来驾轻就熟的骄矜戏谑的语气,起身俯视着他,「你要感激本公主向来不吃强扭的瓜。」
「本公主走了,不必送。」
「陆之楼。」
「什么?」我回身看着他,却见他突然起身,面色依旧如往日从容平淡。
「在下陆之楼,」他把手伸向我,「今日,还要劳烦公主为之楼引路,之前去医馆取的药早已用尽,还未曾请大夫复诊。」
我看着他,片刻怔忪后,咬着下唇忍住笑,一把握住他的手,「想来你只去过一次医馆不认得路,本公主便领你去吧。」
「公主,如往常一般拽住在下衣袖即可。」他脸红了红,低声道。
「我扮作男子模样,你何必介怀。」我紧握着他的手,他一个端方温雅的公子,指间却有一层薄茧,想来是读书刻苦,长时握笔而成。直至一路上异样的眼光刺得脸厚如我都有些受不住,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们为何这般看我们?」
「许是觉得我们,是断袖。」
我开始频繁地往公主府外跑,嬷嬷都忍不住拉着我,非要聊一聊规矩体统。
「公主,还有半个月陛下便要指婚了,这性子可收一收吧。」嬷嬷看着我又开始往脸上乱涂乱画,知道我又要出府,苦口婆心地劝我。
「嬷嬷,我见我未来夫君,您怎么还拦着呢。」我手中未停,把自己的脸又抹黑了一层。
「公主,您就欺负老婆子我老眼昏花吧,那钱小将军前些日子来府里闹,又被打瘫在床上了,怎么跟你见面?」嬷嬷对着我出府的背影,颤颤巍巍地叫着。
我来到茶楼,陆之楼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他伸手,我握住他的手顺势坐在他身旁,他如今眼睛的情况比太医预料的好许多,真是天助我也。
「十日后拆开药带,便能视物。」他笑着对我道,把切好的瓜果推给了我。
我欣然捏起桃片,心情甚好,「京都有许多美景胜地,待你好了我带你一一去看。」
「钱小将军少年英豪,
却要娶那骄傲纵无情的女子,何其可惜。」
突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熙熙攘攘地上了二楼茶楼,闲谈之声直灌入耳。
「据说钱小将军宁死不屈,可圣心如此,何人能改?徒叹何哉。」
「钱家此番娶公主,怕是圣上国本之念已定……」
人声渐消,我攥着陆之楼的手却慢慢收紧,之楼眼中暗色一闪而过,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嫁给你。」我三下两下吃完了桃子,也覆上了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是你放心,我一定娶到你。」他唇间一笑,又捏起一块桃片递给我。
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着他眼睛好了,等着他看清了我的模样,等着我去宫里求父皇赐婚。
可我却先等到了父皇召我入宫的旨意。
宫里还有钱弈,他颔首而立,腿脚还瘸着,面上虽是恭敬模样,眼底却明显带着倔强不服的神色。
「今日是家宴,你们两个小辈陪朕吃顿闲饭,不必拘谨。」父皇和蔼可亲地吩咐我和钱弈落座。
「谢父皇。」「谢皇上。」
我和钱弈对面而坐,却谁都没看谁一眼。
一番没滋没味沉默无声的僵坐后,父皇突然看着钱弈道:「钱弈,阿皎是朕最疼爱的女儿,朕希望你日后能一心待她。」
「下臣谨遵圣意。」钱弈眼中虽有不愿,却依旧叩首答应了。
什么?我突然有些看不明白,钱弈他不是宁死不娶吗?如今怎么……我于钱弈眼中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如此,朕甚欣慰。」父皇满意地点头,转而对着我面色严肃了几分,「阿皎,你嫁入钱府,也要懂事些。」
我突然一切都明白了,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了,钱弈也全都知道了。
钱弈按兵不动,无非因为他知道我也不想嫁他,我心中另有他人,他只需要看着我违抗圣意,坐收渔利即可。
若是以前,我定然也佯装答应,看谁更豁得出去,可现下,我却不敢拿他赌。
「阿皎?」父皇语气已经沉了下去,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父皇,儿臣不嫁他。」我跪下,瞥见了钱弈面上早知如此的神情,「父皇答应过儿臣,若有心仪之人,便不会强迫儿臣嫁入钱家。」
「心仪之人,那个瞎子?」父皇语气已经冷若冰霜,「你知道他是谁吗?」
「儿臣知道。」我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是儿臣,辜负了父皇一片苦心。」
陆之楼因为眼疾入京寻医问诊,因是陆家在抚平关的远亲,所以暂居陆府,而陆府是陆皇后的母家,三皇子强有力的支柱,在军中一向和钱家相互掣肘。
父皇想将我嫁入钱家,便意味着他对三皇子再无立储之心,而我却喜欢上了陆之楼。
「可是父皇,他只是陆家远亲,长居抚平关,若非眼疾根本不会来京都,与陆家也无甚多牵绊,儿臣就算嫁给他,也是回抚平关,远离京都,不会对陆家……」
「住口!」父皇额间青筋跳动,已是怒极,「陆之楼小小草民,你是堂堂公主,下嫁到抚平关边陲小地,让我皇家颜面何存?」
「父皇!」周围的太监宫女已经跪了一地,我迎着父皇盛怒,却依旧不肯屈服,我不明白父皇为何非得让我嫁入钱家,「儿臣可以不做公主,儿臣不喜欢钱弈,嫁给不喜欢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孽障!」父皇眼中厉色一闪,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扶着桌子喘着粗气。
「皇上息怒!」钱弈震惊,他可能也从未想过传闻中一向被视若珍宝的挽月公主,竟会被皇上这般对待,「不只公主无意于臣,臣也无意于公主,此门亲事还请陛下三思!」
我知道我终是触到了父皇心中经年的逆鳞,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母妃于他心口留下的伤一直都未曾完全愈合,而我今天狠狠地揭开了他的最痛处,顿时鲜血淋淋,痛入肺腑。
「女儿知错,女儿只是不想嫁人。」我忍着泪,心中酸楚,「父皇不要生气了。」
「是朕,宠坏了你,」父皇声音疲累,却异常坚毅,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你若不想那瞎子死无葬身之地,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待在宫里,备嫁!」
我被关在宫里,严令之下,没人敢同我说一句话。
我没想到第一个来找我的会是钱弈。
「陛下让我来安抚你。」他踏入殿内,看我自在从容地摆弄菊花,略有诧异,「你倒是这般镇静?」
「我若能让父皇妥协,不需要寻死觅活;我若不能让父皇妥协,饮毒上吊也没用。」我抚摸着菊花的花苞,金菊已有绽放之势,我十四岁的生辰快到了。
「你比传闻中更得陛下疼爱,」他不像往日那般傲然,看着我满殿的金菊,语气算是平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却没有传闻中那样狂纵任性。」
「小将军此话何意,此时你我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先前不是宁死不娶吗,怎么如今骨头软了?」我停下手
中动作,拿着水勺看着他,我不信事到如今,他还指望我一人能说服父皇。
「皇上将他打了三十棍,」他语气低沉,「罚去因若寺,剃度出家,赐了法号忘尘。」
我手中水勺落地,泼了满地水泽,「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吵没闹,我好好等着待嫁了,父皇为什么还这么做?!」
「因为要彻底绝了你的念头。」他转头不再看我,「你了解陛下,陛下也了解你,你当他看不出你假意乖顺,不过等着寻机而动吗?」
「他怎么样,他要不要紧,」我抓住钱弈的手腕,逼着他看向我,拼命忍着泪,「他眼疾好了吗,他怎么受得了三十棍……」
「他没死。」钱弈说完,看到我神色惊恐,「也没残,眼睛据说好了,只是三十棍,对于他一介弱致书生,总归不会好。」
「而且,我答应了皇上会娶你。」他神色略显尴尬,递给了我一方素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呈国。」
「为了呈国?」我推开他的手,用衣衫狠命擦去自己不争气流下的眼泪,语气讥讽,「为了呈国收了我这祸害吗?」
「你知道睢国已经大兵压境了吗?」钱弈并不恼,只是语气激烈了几分,「睢国如今不比以往,新皇重武,亦是猛将,一朝登基,士气高涨,而我呈国能征战杀伐的将士又有几人?无非钱陆两家,而且陛下心疾……陛下龙体不安,储位依旧是悬而未定,内忧外患,而陛下此时,却最关心你!」
「什么意思?」我听出了钱弈这番话里的逻辑不通之处,钱陆两家乃将帅之府,自从陆皇后的兄嫂十多年前冲撞了母妃,父皇渐渐不喜陆家,更是扶持了钱家与之抗衡,可是,这和睢国贸然出兵呈国有什么关系?和我非得嫁给钱府又有什么关系?
「你嫁给我,便是我钱府的人,钱家于情于理都势必护你万全。」钱弈眼神躲闪,吞吞吐吐一看便是想要掩饰什么。
「你既然都说了这么多,还在意瞒着的那一星半点?」我直视钱弈,父皇让他来安抚我,还指望他这个心直口快的武将瞒住真相?
「睢国新皇先前呈上国书,说要么讨回十五年前割让的七座城池,」钱弈看着我,眼神复杂,「要么,要你的人头。」
「否则,两国难逃一战。」
我觉得荒诞可笑,「睢国皇帝想要我的命?我和他素未谋面,他为何想要我死?」
「事实就是如此,国之疆域,必然寸土不让,可你也是我朝公主,钱家世代忠良,也绝不可能让呈国献祭公主,受此国辱,」钱弈神情认真,停顿半晌继续道,「你若嫁入钱府,钱家即便战死,也必不可能投敌,弃你性命。」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那日父皇御书房的震怒,苦涩一笑,「父皇突然让我嫁人,原来是想让你们钱家做我的铠甲护盾,保我性命,你们真的没说错,我可真是灾星妖女,连素未谋面的人都想要我性命。」
「睢国新皇提出这无理蛮横之请,无非想要侮辱我朝罢了。」钱弈迈开几步,因为伤势未好,腿脚尚有些迟钝,「陛下绝不可能牺牲你的性命,我钱家久沐圣恩,也绝不会让皇朝受此屈辱,我父亲和兄长已经奔赴北唯关,你我成亲后,我自策马提刀,护国无恙,亦……护你无恙。」
我看着这少年将军,他一腔热血,为了呈国不受侮辱,甚至不惜忍下委屈娶我,可我平生最恨杀伐,最厌武力,如今,却要靠此偷得一命吗?
牺牲无数人的性命,为了救我这一命?
我静静等着十四岁的生辰,钱弈说父皇会在我十四岁时下旨赐婚,三日之后便会大婚。
我其实很想很想嫁给那个温润如玉的人,烹茶泼墨,调香抚琴,携手白头。
我其实很想很想安安稳稳地平安度日,茶余饭后相谈欢,闲言碎语过耳忘,恬淡一生。
我向来不是良善之人,别人打我一巴掌,我必然双倍奉还;也不是愚笨之人,我看得清这宫里宫外人心凉薄,我父皇因为美人误了江山,美人虽死,可骂名难除,我和父皇都得背负这骂名直至到死。
可我即使不良善,也不会因为世人骂我一句,便心生怨愤不惜生灵涂炭;我即使不愚笨,也会想通过一死挽救无数将士性命,成全数万家户的完整,让父皇、让母妃,让我,死后留名能稍稍有些光彩,不至于世世代代被戳着脊梁骨痛骂。
我不明白睢国新皇为什么非要我死,可事到如今,我却有一些感谢他,感谢他让我本来再无转折的妖女祸水的命运,能有机会书写一个稍显壮烈的结局。
我一夜一夜难以成眠,终于迎来了我十四岁第一缕晨光,我手中紧握着小银剪刀,等着父皇的赐婚旨意,每一刻钟都显得煎熬。
殿外突然脚步匆匆,似有人声喧哗。
「怎么回事?」我将剪刀藏入袖中,拉着一个急色匆匆的小太监询问。
「乱了,乱了,全乱了!」小太监结结巴巴地回着莫名的话,指着福宁殿的方向,磕磕绊绊地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福宁殿是父皇的寝殿!福宁殿怎么
会乱?
很快,便有刀斧手冲向我,钳制着我往福宁殿而去,一路上兵将往来不绝,我惊惧不已,如此逼宫之势,莫非是三哥看继位不成竟然谋逆吗?
「带她进来。」
我霍然抬首,怎么可能是他!
「父皇?」我行路不稳,看着龙榻之上,父皇闭目无息,龙榻之下三个太医血泊横尸,我扑倒在龙床上,心头直颤,难以相信,声嘶力竭地唤着「父皇,父皇!」
「别叫了我的好妹妹,父皇突发心疾,已然崩逝了。」依旧是那个温厚的声音,此时却带着极为陌生的得意张狂。
我血红着眼睛看着这个昔日里最为温厚老实的人,恨意透骨,却依旧难以置信,「父皇已经决意将皇位传与你,你为什么还要谋逆弑君!」
「三妹妹莫要无端攀诬,」大哥看着我,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昔日懦弱之态,眉梢眼角皆是阴毒,「我有父皇御笔亲书的立储诏书,怎会是谋逆?父皇听闻了一些旧事,一时心疾发作,太医救治不及,何来朕谋逆弑君一说?」
大哥拿着圣旨,踢了踢已经了无生气的太医尸首,「渎职太医已被我按律处死,父皇死亦瞑目了。」
「你不是人!」我看着大哥冷厉无情的眼神,痛恨怒吼。
「在这皇宫里,如果是人还活得下去吗?」大哥嘲笑地看着我,「有几人像你一样能得父皇偏爱?」
「殿下,皇后已于鸾凤殿追随先皇而去。」一个将士模样的人进来半跪着回禀。
「很好,三弟和钱弈那边得手了,也速来回报。」大哥语气颇为满意,看着面无血色的我,扬唇一笑,「都下去,我与三妹妹,说说家常话。」
「是。」众人应声而退,独留着我,对着面前面目扭曲冷血无情的恶魔。
我攥紧了衣袖中的银剪子。
「三妹妹,」大哥学着往常那般小心而温和地唤我,我浑身一阵激灵,「你可不能嫁给钱弈。」
「你杀了皇后娘娘?」我靠着床边,强忍着没有惊惧地尖叫。
「你也是自甘下贱,非得嫁给那个商贾生的破落户,」大哥一点点逼近我,全然没有因为刚刚杀了皇后而显得丝毫愧疚,「可是不行,因为你得死啊。」
「当然,陆家人也得死,他们都得死。」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不然,我十几年筹谋的心血,岂不白费?」
「你的筹谋?」我看着眼前人,好似从未认识过他一样,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二皇子大病留下腿疾,从此便与皇位无缘,三皇子虽是嫡出,但父皇与陆家心结太深,素来不喜三哥,而大皇子秉性和淡,平庸温懦,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僔,谦虚退让,从不涉皇位之争。
所谓立嫡立长,不过是父皇犹豫是否传位于三哥罢了,大哥,不过是父皇放弃三哥的无奈之选,也是唯一之选。
至于钱家,一向忠于父皇,也并非大哥的党羽,大哥一向老老实实地不争不抢,一切全凭父皇决断罢了,谁会想到他会暗中筹谋?
我冷眼看着大哥,他一个皇子,更是长子,凭什么他不会筹谋呢?凭什么他就不会觊觎皇位呢?他做戏装憨二十三年,硬是把世人都哄骗了去!
「陆家随父皇一同北征睢国,立下赫赫战功,却眼睁睁地看父皇带回了那个女人,一入宫便封贵妃,没多久就怀了龙胎,陆皇后好容易诞下了嫡子,此女子如此盛宠,陆家焉能不惧?焉能无怨?他们忌惮她胜过忌惮我的母妃,所以我稍稍动了点心思,一不小心便让他们把这份怨愤带到了那个女人面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大哥语气自得,眼神中透露出的精光让他浑身都带着煞气。
「皇后的兄嫂撞见我的母妃,是你所为?」我看着大哥,这么多年,父皇与陆家心结的起因,我母妃祸水之名的源起,竟是由他一手设计的!可他当年不过才九岁啊!
是啊,对于皇家之子来说,九岁已经够大了,已经大到他学会了隐藏心思,只有大人们才会自以为是地觉得九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年纪,不去注意,不去怀疑,不去探究。
「大哥真是好手段。」我眼神锐利地刺向那个傲视着我的身影,恨不能撕碎他这么多年虚伪的面皮。
「这又算得了什么,」大哥阴冷一笑,「你想继续听一听吗?比如我怎么毒瘸了二弟的腿,怎么哄得那傻子以为是三弟动的手,比如我怎么知道睢国国书的内容,知道你区区一条小命便能免此国战?反正你也要死了,压抑这么多年,我还真想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