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节 自缚

1

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开宫门时,外头第一时间传来消息,他还跪在那,执拗着不肯起来。

还真是个执念深重的。

我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细指调着莲羹如是心想。

摆手唤来了魏嬷嬷,我盯着羹汤,一勺一勺地舀:「他既然愿跪,便让他继续跪着。」

「顺便派两个人守着,他若想走,便架他回去。」

魏嬷嬷应声退下了。

窗外枝头微颤,我懒懒地抬眼望去,只见飞鸟影流,往日婉转动听的鸣啼声,一时竟聒噪扰人了。

我兴致缺缺地撂下粥碗,抬手支住太阳穴,阖眸吩咐丫鬟关了窗。

「萋萋今日怎地如此情绪低沉?」

清朗的话音自殿门传来,我受激灵地睁开眼,一抹明黄的高大身形映入眼帘,他连朝服都未换,便赶来了我宫中。

他五官英俊,笑容明媚且深邃,在细风中大步走来,冠帽两侧的玉明珠在斜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

我静望着,又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抗拒感,剧烈且鲜明。

可我还是理了理衣摆,摆出娇弱乖巧的姿态走到他面前,福身昂面,唇齿含笑人畜无害:「皇上。」

2

他扶住我的手,屏退一殿婢女,后长臂一捞,将我按在他胸前,下巴抵住我额头,低低地唤:「萋萋。」

这时候的他语气多含郁气。

我顺从地任他拥着,状若无意地问:「皇上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皇上不语。

他不想说,想必是前朝之事,后宫不得参政,我也很知趣地不再追问。

他忽然松开我,转身往窗台的书桌走去:「萋萋,朕听说,宋修又在宫外跪了一夜。」

他这语气轻描淡写,但乍回眸落到我身上的那一眼却极重。我默默捏紧袖中五指,装作懵懂地同他对视,眨着眼睛乖巧地等待下一句。

他眼中掩埋的疑虑缓慢消散,落座在桌前,抬眼唤我时笑得春风满面:「萋萋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只小折子,后平摊开在桌面,我缓步走去,被他执手坐在他身侧,看到了那副绝艳世俗的美人图。

是我。

一袭白衣踏步在万花丛中,纯净懵懂,笑颜如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袖中的手再度死死捏紧,心头那股抵制感越发强烈,胃中忽然像有什么在翻搅,并上涌出强烈的恶心感,就在他含笑问我喜不喜欢时,我一个没忍住弯腰呕了出来。

大手蓦地将我肩头捏紧,他语气瞬间慌乱:「萋萋你怎么……太医!太医!」

我难受地被他拦腰抱起,不知走去了哪里,只是在心中冷冷地想,韫垣,你可还真是喜欢那个鬼样子的我啊。

3

我有身孕了。

他坐在榻边,激动地握紧我的手,欣喜到失语,一遍遍地重复:「萋萋,我要当父皇了!」

我本难受地紧,嘴角扯出的笑苍白无力:「皇上,臣妾能生下这个孩子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我默默酝酿眼中泪花,后脸转向榻里,泪水适时坠落,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皇上,臣妾想生下这个孩子。」

皇后在后宫一手遮天,不承皇上恩宠,嫉妒成性心思歹毒,先前徐贵人与舒嫔的胎儿都是她暗中做掉的。

皇上十五登基,皇后父亲魏相与四皇兄衍王共同辅佐朝政,五年来皇上羽翼渐丰,欲有朝一日脱离魏相的掣肘,但如今魏相在朝堂上势力独大,衍王不及之,魏相这块骨头难啃,皇上便更动不得皇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萋萋。」他默了一瞬,大手捧过我的脸,黝黑眼眸定定地看我,「这是我们的孩子,朕不容忍任何人伤害他。」

我在他眼中看到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我笑逐颜开,泪花尤显:「皇上,臣妾信您。」

他心疼地擦拭我眼角的泪,深情得几乎都快令人沉溺,我冷静地抑制住心头强烈的抗拒。

只是,我怜惜地抚摸尚还平坦的小腹,心中明白得很,这个孩子,终究是保不住的。

4

隔日皇上上早朝后,皇后便来了我韵华宫做客。

果然,后宫妃子的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后的眼线,哪怕韫垣并未昭告我有孕的事。

撩起裙角,我毕恭毕敬地向皇后行了大礼,跪伏在地面,手脚都酸麻了。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了盏茶才让我起来,也没说给我赐座。婢女连忙来扶我,我低眉顺眼地谢礼,尽力不让自己眼中的恨意过分明显。

皇后凤眼一转,在我小腹上停留一瞬随后离去,艳丽红唇一勾:「妹妹好福气。」

我柔柔地答:「不及娘娘有福气。」

说完我故作孕吐状,婢女连忙忧心地扶紧我。

面对皇后冷冷的盯视,我羞愧地一笑:「是小皇子太不安分了,扰了娘娘。」

捏盏的素手骨节发白,茶盏咣当一声撂在桌上,皇后不露声色:「本宫近些日子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前夜在宫门跪了一宿的宋修,是妹妹进宫前的相好。」

此言一出,我殿中侍仆呼啦啦跪了一地,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算着时间,皇帝下早朝也该回来了,我直直站在皇后对面,瞬间眼含泪光,装得委屈连连:「萋萋爱慕皇上,对皇上的一片赤诚真心天地可鉴,如今是萋萋哪里惹娘娘不开心了吗,致使娘娘说出这番话,对萋萋的清白这般污蔑构陷!」

饶是皇后有礼节相束,此刻脸色也绷不住了,对准桌子重重地一拍,蓦地起身:「放肆!」

我立刻噤声,瑟缩地退后两步,泪珠子啪嗒坠落,又带着哭腔道:「娘娘母仪天下尊贵万分,今日要动手打人不成!」

「你!」我高估了皇后的忍性,这个妒妇此刻威仪尽失,竟当真冲上来抓我的头发。我只挡不还手,两个婢女连忙上来拦我们,场面乱成一团。

「住手!」

一道铿锵有力的怒喝自门口传来,我看到了皇后一瞬褪白的脸色。

呵呵。

5

我的下巴被那疯女人抓破了,皇上却只是禁了她一个月的足。

不过有此便足矣,有了开端,便不怕没有后续。

想扳倒那些上位者,得一点点来。

皇帝心疼极了,那几日是变着法地宠我,生怕我不开心了影响了肚子里的小孽种。

「萋萋,你要什么,朕都会允给你。」他说这话时,语气别提有多深情。

我枕在他臂弯里柔柔浅笑,不由得暗自心想,我呀,求得不多,只想毁尽你的一切,要你一无所剩,要你在无尽绝望中死去。

「臣妾只要皇上的真心。」我违心地说。

他将我搂得更紧了,痛惜地吻我的额头。

6

此事的风声传到了前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在韵华宫如泼妇般与妃子大打出手,皇后因此被诟病,言语上的刽子手们私下对其指指点点,令魏相大为难堪。

前朝官员中魏相的对立党们纷纷上书,要求皇帝整肃后宫,要求各宫妃嫔恪守自责,迫于压力,魏相不得不避,皇上便将六宫诸事暂且交由玉皇贵妃处理。

自那之后,皇后倒是安分了许多,连我等妃嫔日日的请安都免去了。

我去看望了她一两回。

确切来说,是去她宫中跟她炫耀。

知道她的痛处,便往那里狠狠地扎,惹得她仪态尽失,疯魔妒妇般恶言恶语将我赶出。

贴身侍女非我心腹,心思玲珑,只是可惜了,胆子太大,曾有一次鬼祟外出,被我的心腹发觉她是去往中宫。

估计这么几年,她可没少向那位高贵人儿透我的密。

可没几天她便死了,失足坠湖。

魏嬷嬷擅作主张下的杀手。

此刻魏嬷嬷跪在我身前,自动请罪,甘愿领罚。

罢了,我叹了口气,扶嬷嬷起身,道:「她也该死。」

后来,魏嬷嬷便调了个身家干净,忠心耿耿的小姑娘进来侍候。

其实嬷嬷若不下手,我也是容不下她的。

我不杀她,她便害我,而且只有死人才不会说闲话。

事后我又去了中宫一趟,故意言说处死了个不忠心的侍女,自恃高贵的皇后脸色一瞬发白,随后端出她的凌人盛气来掩饰:「区区草芥,死了就死了,何足启齿!」

我慢慢摩挲指甲,冷漠地心想,是啊,在他们眼里,区区草芥,死了就死了,算不得什么的。

韫垣也曾教过我这样的道理,如今我所为,都不及他当年半分。

7

外头传来消息,魏相贪污国库私造兵器的证据已被搜刮,只差一个启奏上书揭发于众,并将之连根拔起的机会。

彼时已入寒冬,屋里烧的碳火极足,满室氤氲中,我斜躺在贵妃椅上,抚摸着自己略微鼓起来的小腹,探手烤火。

魏嬷嬷传完话后就退下了,一室只余长久的沉默,碳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手捧着暖炉,我阖眸渐渐入睡,隐约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我睡眠极浅,如此便醒来了,皇帝俯身在我上头,先是一惊,后浅笑地执起我的手:「萋萋最近感觉如何,可是还像从前那般难受?」

我捧紧他的手掌,娇笑道:「小皇子不太安分。」

韫垣对我一脸宠溺,后俯身,耳朵贴在我小腹上,温声叮咛道:「朕的孩子啊,一定要安分些,让你的母妃少受些苦。」

我掐紧掌心,隐忍克制住一脚将他踢开的念头,抬手搭上他的肩:「多谢皇上牵挂。」

韫垣身体一顿,忽然直起身,看向我的眼神中几分薄痛,大手忽然扣住我的后脑勺,温热的吻汹涌地盖下来。

我来不及品味他突然的反应,便故作姿态地迎合。

他最后将我从贵妃榻

上捞起,紧紧拥进怀里,埋头在我肩后,语气略痛心且复杂。

「萋萋,朕心里,真的全部都是你。」

可帝王不配说爱。

我回抱住他,语气真诚:「臣妾,亦满心陛下。」

他备受感动地吻我的额头,吻着吻着又无意识地笑出声来。

我很少见他这般开心过。

所以再多笑笑吧,我不动声色,眼底冷意弥漫。

8

在那个大雪弥漫的深冬,我们一众妃嫔去中宫请安,她们各自离开,唯有我留了下来。

我调着奶粥悠悠哉地坐到皇后侧面,她目光冷冷地剜我,五指攥紧,对我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我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小抿一口奶粥,不由得赞扬:「味道不错,臣妾喜欢。」

皇后气得咬牙切齿,砰一声将她的那碗撂在我面前,高高地昂起鼻孔:「低贱骨头,本宫赏你的!」

我不恼不怒地谢恩,吃了几口后转手交给魏嬷嬷,要她帮我带去御膳房,按这种口味多做几份送去韵华宫。

又在皇后宫中碍眼地坐了会,外头风雪又大了,我便让婢女搀扶着我离开。

算着时间,果然,当我刚踏出中宫殿门,剧烈的疼痛从小腹蔓延出,如割肉剥骨,下体有什么温热杳杳决堤。

小婢女吓坏了,面色惨白地扶紧我:「娘娘!来人呐!来人呐!」

我买通了太监,皇后宫殿里也有我的人,我的身上还残余皇后专用的芥麝香,未倒掉的奶粥里还有堕胎药的残余,皇后妒性之大皇帝并非不知,种种人证物证皆指向她,皇后百口莫辩。

对付一个失势的皇后,没必要大动干戈,不过是拿她当个契机,扳倒她背后的势力罢了。

我攥紧衣襟,痛得浑身发抖,终是两眼一黑,昏死在中宫殿门口的雪地里。

9

噩梦缠身。

血淋淋的剑光在脑海翻涌,耳畔反反复复是撕破天际的一句,「阿姐!快——跑——」

在呼啸的风中回眸,我看到从阿弟胸膛里穿出来的明晃晃的刀剑,看到阿弟缓慢跪到地面,嘴里流出的血断了线一样。

可他还是抱住追来那人的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阿姐!快——跑——」

远处村子里火光冲天,无数杀戮在黑夜诞生。

我那么爱笑的小阿弟,爱下水摸鱼,爬树摘果子给我吃的阿弟,信誓旦旦地说保护阿姐一辈子的阿弟,死在了一场莫名的屠杀中,无法伸冤,无门报仇。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执剑侍卫背后之人投望而来的那双冷若冰霜的眼。

我被困在噩梦中醒不来。

那时我被宋修救起,躲避重重追杀,最终逃出生天。

被救后的那段时日,我郁郁寡欢,觉得人生灰败无光,找不到一丝活下去的信念。

直到那一日,魏相携未来天子回京,却在京城外遭遇刺杀,彼时人多眼杂,宋修护着我往外逃,我偶然一回头,适时看到车帘被挑开,端坐在车厢中的那二人。

我恨之入骨,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双眼。

魏相。

还有他,当年即将继位的小皇帝,韫垣。

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为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会是小皇帝。

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齐圩村为什么会被灭口,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我浑体冰凉,有什么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

被宋修拉出重围,我再忍受不住,放声哭了好久。

阿弟白死了,我的亲人们都白死了。

那时在荒野,我和阿弟就不该救下奄奄一息的韫垣。

他是未来天子,未来天子不能有任何狼狈落魄的过往,哪怕有,也要用尽一切去抹除。

死人才不会说闲话。

皇室子弟多为凉薄无情,我们这一条条草芥微命,对上位者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10

宋修嘴笨,不知说什么安慰我,只是不停地拍抚我的背。

那一晚是宋修背我回去的,第二日我便染了风寒,宋修跑前跑后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缠绵病榻了数十日,待真正痊愈后,便想通了。

老天爷没让我死,我就让他们死。

我当时只有那样一个念头,我要入宫,我得报仇。

可宋修不准。

他把我关在屋子里,守着我不让我出去。

我只觉得他多管闲事,便在夜里将他敲晕跑了出来。

宋修乃习武之人,我知道的,他只是对我不设防。

我原名唤作齐韵,后来我遇到了凌将军,入了凌府,便改为凌萋萋。

我不知道凌将军为何那么爽快地答应将我献给韫垣,我也不想猜这举动下蕴含着多少阴谋算计。

在凌府待了两年的我华丽蜕变,与一众秀女入宫,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韫垣。

他比初遇时高了不少,眉眼长开,十七八岁的面容已

显得成熟稳重,坐在上头漫不经心地扫视我们,像在挑选供人取乐的玩物。

我克制着自己想扑上去把他撕碎的欲望,努力让自己露出平和的笑容。

直到他看到了我,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被点亮,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被封为贵人,并破例拥有独立宫殿,他亲自题名:韵华宫。

但贵人只是个头衔,因为自那以后的三个月,他未踏入韵华宫宫门半步。

我便默默练习见到他如何笑得单纯,如何克制恨意,如何忍辱负重。

他迟早会来的,他一定会好奇我为何会有这么一张脸。

因为几年前他倒在荒野中时,是我和阿弟将他救回,是我不分昼夜地守在他榻边,摸他的额头还烫不烫,亲自喂给他汤药,还给他的伤口包扎换药。

我们三人共同度过了一段最娴静美好的时光,后来他重回云端做起了高高在上的皇,而我们,则被他亲手推下地狱。

11

后来韫垣真的来了一次韵华宫。

我按预先所练向他行礼,一颦一笑皆完美无暇。他有些失望,眼里的光悉数散落,那一夜他并未让我侍寝,也未同我讲几句话。

此后,韫垣冷了我一载之多,我便慢慢地等,在诡谲多变的后宫慢慢筹谋,我从贵人妃嫔那里打听到了不少有关韫垣的起居习惯,便若有若无地与他制造偶遇。

并淡淡地福上一福,让他感到我对他的若即若离。

后来他便开始注意我了,去韵华宫的次数也多了。

同枕而眠时,我不止一次想杀他。

可他太警敏,任何声响都能将他惊醒。曾有一次,我心中恨意大盛,趁他发出鼾声时摸出枕下的簪子,卯足力气准备刺入他心脏时,他忽然捏住我的手腕,在黑暗中沉沉地问:「萋萋,你在做什么?」

他力气大得令我吃痛闷哼,我酝酿说辞时,他的另一只手便已摘去我掌中簪子,随手丢到榻下,发出咣当一声清脆声响,而他长臂一伸,将我塞到胸膛前,埋头在我后颈,呓声道:「萋萋,夜深,快睡了。」

我后脊阵阵发凉。

下毒更是无机可乘,我的起居生活全是由他的人负责安排,根本无法获得剧毒。

后来皇帝微服私访巡查民情,后宫一众妃嫔中,他独独带上了我一个贵人。

还偏偏遇到了宋修。

马不知怎的受了惊,在街市上横冲直撞暴躁狂奔,颠晃马车里的我抓紧了窗柩,一颗心紧紧提起。

那时有人从天而降,落到发疯的马背上,死死拉住缰绳,马扬蹄嘶鸣。

一身狼狈的我故作镇定,掀开车帘诚心道谢,却发现是宋修。我装作与他不识,还避开了他震惊的深沉目光。

韫垣惊慌地赶来,将我捞进怀里,亦朝宋修道了谢。

再次听到宋修的消息是半旬后,他被抓入了大理寺。

说辞倒是冠冕堂皇——那日他一介莽夫,心存暗害贵人之心,被皇家侍卫抓了起来。

可明明,是他救了我。

韫垣知道的,明明是他救了我。

但此事我管不得,更要装作不知道——我不认识宋修,而且没人和我传消息,除非宫外有我的眼线。

宋修没藏好他对我的感情,有人便借此逼迫我露出马脚,想把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后宫妃子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无视皇家颜面,当诛之九族。

我置身事外,可我没想到,他们竟挑断了宋修的手脚筋。

他一个习武之人,被挑断手脚筋……何其残忍。

外头传来信,宋修被放出后,一身是伤地在宫门口跪了一整夜。

不知是在谢天子不杀之恩,还是在执拗地耗自己的痴心。

凌将军极是警敏,察觉出宋修与我相识,为防我的身份暴露,便暗中将宋修接入将军府,还传信来说,让我沉住气。

那一晚,皇帝来了我的韵华宫过夜,我伪装得极尽完美,没表露出一丝怨气,但韫垣却看起来很失望。

无法揣测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应该高兴,不应该是失望。

12

浅浅的光覆面而来,我微微睁眼,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直到看到榻边的韫垣,我蓦地清醒。

他眼尾充斥着血丝,唇边漫上一层青须,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可他在看到我睁眼的那瞬间,眼中的光骤然点亮,捧我的手放到唇边,别提有多后怕:「萋萋,你终于醒来了。」

我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眼泪瞬时流下眼角,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皇上,我们的孩子……没了。」

有些难过,到底是曾经存在过的。

他的眼眶也红了:「朕只要你好好的。」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大仇未报,就算是爬,我也要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没多久我便被封为皇贵妃。

而魏相终是倒台了。

魏相势力独大,私招兵马私吞国库

,还撺掇皇后谋害皇子,条条皆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帝下令勒封相府,将魏相斩首示众,家中女眷分配为奴,男丁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皇后谋害皇子,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放出。

皇帝势力收拢,凌将军亦开始显露锋芒,我身子逐渐养好,料峭春寒的一日,我去了冷宫一趟。

冷宫住房年久失修,院中杂草遍布,各处散发出潮湿的酸腐味道,我捏了一方帕子遮鼻而入。

她一身粗布,在一口老井边笨拙地打水洗衣服,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自小养尊处优的女人即将被逼疯,骨子里的雍容华贵早已散落得稀碎。

「皇后娘娘。」我顿了顿,眼底光华愈胜,「不,魏庶人。」

她抬头看到我,眼神里的怒火熊熊燃起,像个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两个太监将她拦住。

我只摆了摆手,身后的两个太监便从袖口里掏出小刀,一步步靠近。皇后一脸惊恐地想躲:「你……你……」

话还未说出口她便开始惨叫,手腕脚腕一下又一下地被割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这是你欠宋修的。」我捂住鼻子,忍着厌恶低声说。

冷宫中的妇人们各个面色惊恐,从半掩的门窗里偷偷地看过来。

她被扔在地上,倔强地昂面看我,忽然放声大笑:「你可知当年,试探你的岂我一人,没有他的暗中授意,我怎会轻而易举地把消息传递到你宫里,他也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来看看你是否对他有贰心!」

我毫不惊讶的反应很令她吃惊,她所言我又何尝未猜到。

帝王心狠无情,我又并非未曾领教。

泪水划过她脸颊,她伏在地面,面色狠毒地盯着我:「你以为他是真心宠你,你不过是一个供他取乐的玩物罢了,他是帝王,会永远将你权衡在利益之下,你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真心……」

她想借此刺激我,可惜了,帝王没有真心,我也从不稀罕。

我不耐烦地侧过脸:「话太多了。」

魏嬷嬷即刻会意,上前粗鲁地捏开她的嘴巴,将毒酒往她嘴里猛灌。我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饶有兴趣地看她睁大眼睛极力反抗,看她因痛苦而痉挛,看她边吐黑血边挣扎求生。

「这是你们欠我阿弟的。」我说。

皇后最终死不瞑目,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她死前诅咒我不得好死,我只是笑了笑。

我凌萋萋,没什么太在乎的,身外之物我本就一无所有,只能用豁出一切的戾气和满心算计,将他们一起拽下地狱,去陪我亲爱的小阿弟。

不得好死,迟早的事。

13

这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的小阿弟。

他没有爬树摘果子,没有下水摸鱼,没有再给我编草帽,脸上甚至都没了昔日明媚的笑容。

他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很难过很难过地看我,什么都没说。

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满目狰狞,血淋淋的模样。

「阿姐已经回不去了。」我温柔地笑,眼泪掉出来。

夜半醒来,泪流满面。

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阿弟难过的表情,心口像压了什么,难受得紧。

一贯的伪装在黑夜最是容易被撕掉。

我想他了。

好想好想。

银牙咬紧,指甲狠狠攥进肉里,那股滔天恨意又一股脑地涌出,将我的理智淹没击溃,忽然间一只手掌在黑暗中抚来,为我擦掉眼角的泪。

韫垣在我枕边,无比忧心地问:「萋萋可是做噩梦了?」

我耐住反感依偎进他怀里,故作乖巧地嗯了声。

长久的沉默后,他靠上我耳侧,一字一句道:「萋萋,此生朕护你无虞,你……」

指尖抵上他的唇,我哑声道:「臣妾多谢皇上。」

什么都不要说了,多说一句我都会觉得自己越来越恶心。

刻意压抑的呼吸打在我耳侧,他再无多言。

前朝风云变幻莫测,魏相倒台后,一直以来留京辅政静观事变的四王爷衍王,开始暗中结党营私独揽大权。

太操之过急,此乃帝王大忌,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凌将军则选择按兵不动明哲保身,他不仅是个骁勇善战勇猛杀敌的将军,还是个出色的谋略家,洞若观火富有远见卓识。

这时候我无比庆幸与他同谋。

果不其然,如凌将军所料,皇帝对自己的四王兄心生忌惮,不到几个月时间,便以各种借口削去他的实权,还给他扣了个为官不为的罪名,将他软禁在了衍王府。

对自己同母胞兄狠厉打压,且还如此雷厉风行,后来几个谏官不满上疏,朝堂之上皇帝与之一番诡辩,他们竟因此惹火上身,险些被扣了个大不敬的帽子,实权被削亦徒留虚衔。

一时间朝堂清肃,一众官员戴紧了自己的乌纱帽,风口浪尖中无人再敢

发一声。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凌将军兵不血刃就等掉了目前最大的政敌。

收回魏相与衍王的权利后,皇帝便盯上了凌将军的兵权。

可如今皇势尚处动荡,外头便传来消息,可以准备动手了。

14

皇上喝醉了。

那还是在我布置宫中接应事宜之后。

我们商议以暗卫潜伏在截杀巡逻守卫的地点,火光为信,多方同时行动,第一时间抢占宫门放凌将军进来。这场逼宫计划布置得缜密而周全,就在暗中影子纷纷离开后,他来了。

步履摇晃地踏入殿门口,推开去搀扶他的宫女,径直向我走来。

来得可真是好时候。

屏退一殿宫女,光影摇晃,偌大殿中只剩我二人。

「萋萋。」他醉声唤我,桃花眼轻眯,勾住我腰肢将我拉到怀里,满身酒气将我笼住,「你心里有没有朕?」

莫名其妙。

我情真意切地答:「臣妾满心是皇上。」

他束紧我腰肢,埋头在我颈窝,很不满意:「朕不要你敷衍的回答,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我一字一句:「这便是臣妾的真心话。」

但这似乎将他激怒,他忽然松开我,捧起我的脸迫使我仰头看他:「看着朕的眼睛,告诉朕,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朕!」

他这时似乎很清醒,眼尾灼红,情绪无比复杂地盯紧我。

我心绪平静,如是回答:「全部都是皇上。」

「是吗?」他松开我,转身兀自咯咯地笑,灯火摇曳,地面的影子也跟着颤动,他忽然暴躁,将身侧桌上的茶盏尽数扫落,情绪暴动地吼:「是吗!」

我冷眼旁观地看他发酒疯。

他醉得着实厉害,背对着我,重心不稳跌到地上,全然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威仪。

我唤他:「皇上。」

他呢喃地答两句,话语不清。

我眼泛冷意,拔下头顶的银簪攥入掌中,镇定地向他逐步靠近。

冗长的沉寂中,殿外声音忽然嘈杂无比,许多人在走动,隐约听到有宫女在叫喊:「不好了!走水了!」

神经被狠狠一挑,我蓦地睁大眼回眸。

顾不得皇帝,我快步走到窗边,掀帘一望。

不远处的宫殿火光冲天,将黑夜映得猩红。

我的心狠狠一跳,此刻正是巡防最强的时候,时机还未到,谁放的火!

就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凌乱时,一只大手忽然覆上我的腰肢,沉重的气息笼压过来。我浑身紧紧一绷,便听他道:「萋萋,要不要陪朕,看场好戏?」

这声线低沉平稳,我如临大敌地回眸,韫垣正幽幽地垂视我,眼神清明冷冽,哪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15

月黑风高,幽深冗长的宫巷里,当一排排弓箭手隐秘潜伏,当夜闯皇宫的造反士兵一拥而入,当淬了毒的弓箭密密麻麻地隔空射出,当防备不及的士兵们渐次倒下,当凌将军大喊撤退时却被重兵包围,当一簇簇明亮的火把被高高举起,当韫垣揽着我的腰站上高阁,冷眼睥睨着底下那群动动脚尖就能碾死的蝼蚁时,我一直嗡嗡空白的大脑终于略略回神。

计划被泄露了!

凌将军看向我的眼神里仿佛掺着冰渣子,血珠从他脸上滴落,握住长剑的拳头气得颤抖。

我冷冷回眸,看到魏嬷嬷低伏着退入黑暗中。

朝堂中已经被夺权,原本软禁于府中的四王爷衍王,此刻却身披甲胄,手持冷剑,站在众将前威风凛凛。

夜风吹过我发梢,脚底侵入透骨的寒,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原来忠心耿耿的魏嬷嬷,早就成了皇上的人。

原来衍王削权,只为让我等掉以轻心引蛇出洞。

原来,我早就落入他的局。我在局中谋划,任他算计摆弄;他在局外操控,势在必得,将一切攥于股掌之中。

而我所筹谋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那瞬间所有的恨恶都冲顶,我倒出藏在袖中的银簪,刹那转身不管不顾地朝他胸膛刺下。

我要杀他,就现在。

韫垣眼神一变,在衍王下意识望过来的那一刻扬开黑色披风,将我整个人盖入他怀中,簪子瞬间刺入他的血肉,他猛抽了口冷气,我也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我都已经暴露了,他也不用再同我演戏伪装,为何还要这样做!

视线里一片漆黑,我被他按在胸膛前,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体的颤动,温热的鲜血顺着簪子缓慢流入我手心,我比他颤得还厉害。

他咬紧牙,努力撑直身体,只字不提方才的变故:「把这些乱臣贼子,给朕,押入大牢!」

为了不被衍王看出任何破绽,他将我沾满鲜血的手攥入掌中,披风挡住前胸,一路强撑着,拽我回韵华宫。

可半途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拦住脚步——

凌将军在外支援的兵马

已潜入皇城,正与衍王所率军队激烈厮杀,势要造反逼宫。

猎猎夜风中,暗卫拱手禀完,韫垣还没来得及下决断,便猛地捂紧胸口,拧紧眉头,血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渗出,将黑色披风染成暗紫色。

暗卫大惊失色:「皇上!」

我表情麻木,装也不想装了。

暗卫见多识广,扫了一眼手掌沾满血却安然无恙的我,立即猜出个所以然。

韫垣蓦地察觉,乌沉沉的眼眸一侧,戾气深重:「敢传出去半句,朕诛尔等全族。」

一语如雷贯耳,我们身前身后一众掌灯的太监婢女哆嗦着跪了一地。

他幽沉的目光又重重地落到我身上,一字一句道:「送凌贵妃回韵华宫,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出宫半步。」

16

一夜之间,凌将军逼宫未遂,成了乱臣贼子,携心腹逃出了皇城。而我,冠宠六宫的凌皇贵妃,大义灭亲,对外昭告立下大功之人,却被软禁在了韵华宫。

将军府被抄了。

但凌将军何其机智,一早将家眷们转移出皇城,便是怕事情败露而连累他们。

宋修也在他们一行,凌将军未将宋修带在身边做要挟我的筹码,我该谢他。

但若宋修足够聪明,他便会中途逃离,远走高飞,天下之大,哪里都有他的容身之地。

凌将军扳倒魏相,想谋权篡位,野心膨胀之人正合我意。

我们各有所求互相利用,皇帝精于算计谋略全局,宋修,是无辜牵入的那个。

他若逃走,对他,于我,都再好不过。

彻夜未眠。

日近正午时分,殿门被推开,柔和的光洒进来,他来了。

一身深色玄袍,深邃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我,一步一步走近,周身气息被压得极低。

我端坐在桌侧,昂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用我最真实最厌恶最冷漠的眼神,他慢慢蹙起眉头。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他率先打破死寂的沉默。

我敛下眸,悠悠地把玩茶盏,声音都淡漠了许多:「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可不是皇上以往的作风。」

韫垣被刺痛地低呼:「萋萋!」

「皇上!」我骤然拔高声调,蓦地起身凶狠地和他较量。

他和我对峙着,眼底痛色越发浓烈,最终嗓音暗哑地问:「阿韵,你便如此恨朕?」

一语石破天惊,脑袋瞬间像被炸开,阿韵……他叫我什么?阿韵!

镇定的伪装终于崩裂,我踉跄地退后两步,不可置信了片刻,又讥讽地笑出声。

他有何资格叫我阿韵?

「你杀我阿弟,屠戮村民,割断宋修手筋脚筋,断我一生所倚,忘恩负义凉薄无情,我如何能不恨!」

我一步步逼近他,眼神无比讥诮:「你让我如何不恨!」

话音一落,我大力摔了瓷杯,碎片扎进肉里,我浑然不觉地,抓起一片最尖锐的对准他,却被他一把夺过。

他自惩般将其紧紧攥入掌心,血珠从掌缝中滴落,他感觉不到痛似的,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负气地说:「不是朕!」

我露出无比讥讽的表情。

「不是朕做的!」他大力捏住我的肩膀,血红手迹印在我肩衣上。他俯身平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极力解释,「当年魏相把朕接走,却擅自下了屠杀令,朕赶回去时已经晚了。大火吞没了整座村子,朕真的无能为力,无人知道朕当年有多难过,这么多年来朕暗中筹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偿还血债,你看,朕后来做到了,朕为你们报了仇,朕让他偿了命!」

不对,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有些发蒙,不住地摇头。

「你不知道,那天你活生生地站到朕面前,朕当时有多高兴。所以朕赐你韵华宫,可是朕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你,朕只能去查,直到那天马匹受惊,你与宋修偶遇,朕看到他对你的眼神非同一般,确信他一定认识你,但你却装作不认识他,朕心中疑惑,心想,若你二人相识,朕将他抓起来,以你的性格定不忍看他人受累,一定会出面求饶,这样朕就能完全确定是你。」

他语气低沉,「可是朕很失望,你没有来找朕,反而是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疯子!」我不由得遍体生寒,将他狠狠推开,失控地大吼:「你这个疯子!」

「朕没疯。」他声调比我还暴躁,脖子涨得通红:「朕很清醒!」

心底某处再绷不住,我开始崩溃,我想躲开:「别说了……别说了!」

他大力抓开我捂住耳朵的手,眼尾血红欲滴,魔怔了般:「不,朕要你听!」

「皇后瞒着朕,下令对宋修严刑拷打,只为逼供他与你有染,朕知晓时为时已晚,宋修已被挑了手脚筋。」

「那夜朕去安慰你,可看到你若无其事,朕很难过,以前的阿韵从来不是这样,以前的阿韵很善良。」

「后来,朕查出凌将军拿宋

修要挟你,朕才知道你是不得已不与他相认。」

「朕知道你是被胁迫的,故而朕将计就计……」

我表情趋渐麻木,心脏剧烈的跳动开始隐隐作痛,四肢像被抽离了力气,一切都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可让我扶倚。

我没有哭,难受到极致的人,是哭不出来的。

韫垣察觉出我的异样,晃着我的肩膀,开始慌了神:「萋萋!萋萋你说句话!你别这样!你别吓朕!」

可我不想说话。

我表情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自己,他还该不该死啊?

17

宫女太监们私底下都传,凌贵妃魔怔了。

没错,我魔怔了,从阿弟死后,我便疯魔了,再未清醒过。

身边侍候的婢女换了个遍,魏嬷嬷也被调走了,我想韫垣可能是怕我搞死她。

可是连之前时常来梦中叙旧的阿弟都没再出现了,他可能在埋怨我同我置气的吧。

后来的那段时间我常常呆坐在殿门口,昂头望空白的天,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谁来和我说话我都不理,我装聋作哑,我自欺欺人。

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将我抱入殿中,捧住我的手苦苦哀求,让我不要这个样子。

可我还能哪个样子?

以前凌萋萋媚上邀宠的恶心样子吗?

我原先一直以为,是他指使人放火烧了齐圩村,为抹除踪迹而对我们赶尽杀绝。

而真正下令杀害我们的人是魏相。

韫垣早已替我们报了仇,是我恨错了人,仇家早就死了。

可他也那么冷情,若无他的授意,皇后怎会僭越下令对宋修动私刑。

那日他说的话一遍遍浮现在脑海,如恶咒般挥之不去,仿佛巨石压在胸口,几欲窒息,令人惶恐,能要人命。

好像恨他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可没了支撑,信念会破碎,会崩塌,会让人死掉。

前朝事务繁忙,韫垣说要在中秋节带我出宫散散心。

他放低一个帝王的尊态,蹲到我面前,捧住我的手,好商好量的语气,生怕哪一句话说不对了又让我恼怒。

他的精神状态比我还差,眼圈下乌黑一片,神情憔悴沧桑,眼神里是极度卑微的渴望。

他这样子一度让我以为自己出现错觉,不仅我魔怔了,他也魔怔了。

「好啊。」我平静地注视他。

他受宠若惊。

自那以后,他的精神一天天地好起来,脸上挂起了笑。他心中越发期盼。

而我夜夜梦魇不断,受尽折磨,每每深夜醒来后便问自己。

开心吗?

齐韵,你这样,开心吗?

说真心话。

我最终笑了。

那天的风好大好大,地面的火油一轰而起,火舌疯狂地舔舐廊柱,连绵不绝地包围整座寝殿。

我站在大殿中央,昂头看着跳跃的火苗,看它们攀附上帷幔,飞快蔓延上梁沿,在一团团灰烟中开出绝美艳红的花。

手指撩在火苗上,很疼,疼的我冒眼泪。

我难过地想,我的乡亲们在睡梦中被烧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痛苦。

熊熊燃烧的殿门忽然被许多人撞开,我面色平静地泼出一桶火油,将他们残忍地逼退数十步。

然后我看见了韫垣。

他被侍卫死死拦着,涨红了双眼,脖子上的青筋爆出,像被扼住喉咙的狮子:「萋萋!你别乱来!你答应过陪朕的……朕什么都不要了!朕什么都给你!你给朕出来!」

我纹丝不动,透过熊熊烈火,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火舌在我身后窜开一人之高。他方寸大乱,语气颤抖:「萋萋!朕求你——」

「韫垣。」我直呼他的名讳,极轻极缓道,「若重来一次,我不会救你的。」

他双瞳瞬间缩死,只因他看到,烧断了的房梁不偏不倚地砸向我,火海顷刻将我吞没。

「萋萋——萋萋——」他发疯地凄厉叫喊着。

火苗撩过全身肌肤,血色与火红相融,尖锐的灼痛遍袭全身,意识逐渐消失。

耳边似有风声,又仿佛回到当年途径荒郊野外,阿弟眼尖地看到他:「姐!姐!那儿有个人!」

「姐!还有口气!」

「姐……」

四周火红慢慢虚化,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咱不救……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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