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我用指腹摩挲着那封带血的信,意识有些模糊,「王冠楚和凉州知府的书信,还有凉州城军饷流向的……真正的账本。」
「是我和他……好不容易偷来的,没了这些东西,我就翻不了案了。」
「他说要和我一起进京状告圣上。」我垂下手,「可他死了,孤零零死在了凉州郊外的雪地上。」
顾晴燊为我掖了掖被角,道:「皎皎,你想做什么?」
我抱紧了信和账本,语气里竟有一丝畅快:「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太阳底下。」
「你疯了。」他说,「几日前有人对凉州一案稍稍提及了几句,今日皇上和王家便将黑羽卫都调到了瑞云殿之外。」
「皎皎,你没有开口的机会。」他拉住我的手,「黑羽卫个个配备强弩,你活不了。」
「你少来管我……这宫里能管住我的……」我把怀里的东西更加抱紧,含糊不清道,「能管住我的只有皇后,皇帝来了都没用……」
他叹了口气,把我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一块。
【39】
后来他好像给我弹了会琴,我记不大清了,只是让他把信件和书册都放回梳妆台,接着便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过来,顾晴燊已经不在了。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边上,往匣子里一探,书信和册子没了。
没什么意外,我叫来个嬷嬷替我梳洗打扮了一番后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皇后还是往日的模样,但我明显看到她倒茶的手在颤抖。
那就好,都结束了。
凉州军饷案也好,还是江家谋逆案。
皇后一直把我留到了傍晚,她在桌案边练字,我在一旁弹琴,弹的是那一曲明月皎皎。
「哪天得空了,再去瞧日出吧。」我用松香擦拭着琴身,「看太阳升起,撕破长夜的那一瞬。」
她神情淡然,点头道:「那一瞬确实很美。」
说罢,她看向窗外将落的夕阳,然后转头对我笑了一下,道:「皎皎。」
「对不起。」
【40】
我端坐在位置上,看着她放下手中的笔。
「你想做时路遥。」我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还是做李遥。」
「做太阳。」她走出屋子,关上了门,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要做太阳。」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上锁声,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昨晚当我意识到顾晴燊来的时候,便有了一个主意,所以我故作烧得糊涂,说出些糊话来。
告诉顾晴燊书信和账本的位置,又透露只有皇后才能降得住我。
他不想我死,就必然会将那些东西和凉州军饷案对皇后全盘脱出。
我知道只凭自己没有本事翻案。
如果她想继续做时路遥,她会像十年前一样毁掉证据,而我会选择杀掉叶舟远。
如果她想做李遥,那她会踏入瑞云殿,让所有证据都清清楚楚呈出来。
老院首问我还有一人是谁的时候,我撒谎了,其实还有一人,并不是我沈皎皎,而是皇后。
都要还的,谁都要为自己的错赎罪。
我静静坐了一夜,就盯着窗外漆黑的天空,等待着太阳初升,驱散所有黑暗。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凑到书桌边上,看时路遥临走前写下的字: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41】
时路遥从来就没得选。
十年前四子夺嫡,三皇子欺压百姓,七皇子荒淫无道,九皇子只知玩弄权术。
只有叶舟远身上有光,有火,让她心甘情愿而又义无反顾地捧着一腔孤勇追随于他。
她和叶舟远有相似的理想,有近乎一致的理念。
而老院首深知一旦叶舟远继位后,大力扶持叶舟远的王家必然势大,再难扳倒。
所以必须在王家枝繁叶茂之前为江家翻案。
时路遥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江家翻案,则王家倒台,叶舟远会彻底失去继位的机会;而要保全叶舟远,就必须毁掉证据,阻止老院首。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从一开始,时路遥就被困死在了世事无常之中。
当她选择做李遥,成为心济天下的女子时,她就要踏上一条最崎岖的路。
那浮萍一般的的人生承载不住无常的命理,承受不起红尘滚滚,翻腾似浪。
【42】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用屋内的椅子砸坏了大门。
我要见证太阳绽放万丈光芒的一瞬,也要见证太阳最终陨落的一刹。
当我缓缓走到瑞云宫外的时候,我抬头望望天,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紧紧牵过时路遥的手,同她放风筝,看日出,行过太幽池的湖面,攀过湖心亭的亭顶。
一步一步朝殿内走去,我看见一个身穿绯色衣衫的女子,头发高高竖起,只用一根素钗子固定发冠。
她满身是血端直站立,手捧书信和册子,语气沉稳而平静地说着如同惊雷一样的话语,为凉州军饷案翻案。
大殿门口的黑羽卫举弓对准了她。
王冠楚近乎疯癫地喊着「射箭」,而叶舟远只是呆滞着站在高位之上。
时路遥的眼睛里,有蓬勃的光亮,独属于李遥的光亮。
她回到了十年前,意气风发舌战群儒的时候,那会儿她就梳着最简单的髻子,身着最朴素的衣衫,为了最崇高的理想而战斗。
在她提出翻案的那一瞬,她就如同太阳一样耀眼。
耀眼到让我眼角发涩,生生落下泪来。
一枚冷箭破空射向时路遥,她的身形剧烈晃动了一下,却还是直直站立着,将手里的证据和一封折子递出。
「叶舟远。」她说,「我们的愿景,实现了吗?」
天下无冤情,百姓无疾苦,人间满和乐。
那是李遥和叶舟远共同的愿望。
她说完再也站立不住,在叶舟远颤抖着接过她手里东西的那一霎,她倒了下去。
我的太阳陨落了。
【43】
当王冠楚夺过黑羽卫手中的弓箭,向时路遥射箭的时候,我飞扑了出去为她挡住了那一箭。
谁都要为自己的错赎罪。
都要还的,我也一样。
我知道时路遥的过去,知道她所有的不甘,知道她对「李遥」这个身份的执著,所以我设计让她替我翻案,逼着她为我而死。
她那样聪明,在顾晴燊拿着证据去找她
的时候,她大概就已经猜到这是我的手笔。
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读懂她。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叶舟远红着眼睛抱住时路遥,嘶吼着一句话:查,都给朕查!
一切都结束了。
【44】
我让李有福在屋内摆了张屏风,然后叫来了顾晴燊。
他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太医们抢救了三天,皇后娘娘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保不住的。」我平静道,「谁都保不住时路遥的命。」
「顾晴燊,我想听那曲明月皎皎。」
他应了一声,坐下抚琴。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在莲花坊做舞姬的日子。
他是所有客人中最温文尔雅的那个,我大概对他的到来,也有几分期待。
我很少真正看见他的脸,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坐在屏风的另一侧弹琴,我偶尔也会想象这个为我弹奏一夜的公子会是什么样的眉眼。
他会有温柔的眼,柔和的眉,挺立的鼻,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青色发带束起。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之间跳动,弹出那首独属于我的曲子。
浪漫而美丽,像我再也无法触碰的梦。
我缓缓站起身,和着曲子翩翩起舞。
「顾晴燊。」我说,「你把我送回凉州吧,就在凉州城郊的雪山上。」
琴音停顿了一下,他道:「好,就在雪山的山顶,每晚一抬头就能望见月亮。」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沉闷。
我身上的伤口撕裂了,暗红色的血迹逐渐爬上了白色裙摆,屋外飘起了大雪,像凉州城才会有的雪。
兴许是我的阿爹和阿修来接我回家了。
大门突然被人撞开,李有福哭着跪倒在地:「娘娘,皇后薨了!」
被救回来的时路遥,最终在这个漆黑的夜晚,用头上唯一的素钗子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时路遥解脱了。
顾晴燊的琴声戛然而止,我跌落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我止不住地回想起和时路遥爬上亭顶看日出的那一晚。
「太阳的所有意义,也许就是把长夜驱散的那一瞬。」
「一瞬?」她这样问我。
「一瞬。」我淡淡回复道。
所以当时路遥又一次以李遥的身份出现,她所有的意义就在于提出翻案的那一瞬。
一瞬过后,等待着她的便只有死亡了。
她宁可自己为了理想而死,宁可为翻案死在大殿之上。
她无法再一次接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深宫之中逐渐枯朽,无法再一次忍受九重宫阙的幽冷熄灭她火一样炽热的理想。
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还说了些什么。我想起来了,我还对时路遥说:「来,我接着你。」
接着……你。
太阳已经陨落了。
接着,就该是我了。
屋外明月皎皎,大雪纷飞,月亮和太阳最终都没有撑过这场大雪。
【尾声】
皇后薨逝的那一晚,流云宫燃起了大火,怜妃在火中丧生。
而当晚被怜妃唤去演奏的乐师顾晴燊也下落不明。
大火烧了一夜,整个宫殿化为灰烬,荣极一时的怜妃最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落葬的棺材是一具空棺。
只是在众人争相救火的时候,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王宫后门驶离,向着西北的方向去了。
他跨过安静流淌的月明河,穿过静谧幽深的月照林,来到凉州城外的雪山脚下。
一边吟唱着为她而作的歌,他行至雪山山顶,将怀中的瓷白罐子埋入雪中。
这里能沐浴月光,这里能目睹初升的朝阳,这里能观测群星璀璨,这里能见证日月山川的一切瑰丽景色。
也仅有此处堪配凉州城最美的姑娘。
他在山脚处搭了一座小屋,摆了一个茶摊子。
偶尔他会在深夜,对着空荡荡的茶摊说起过去的故事。
诉说着被平反的凉州军饷案,诉说着被斩死在菜市口的王冠楚,诉说着被流放的王家,还有被牵扯其中的所有人。
沈皎皎临死前,将一切的故事都告诉了他,江家、老院首、时路遥、叶舟远……
只是在那个故事里,沈皎皎才是那个恶人,她折服于时路遥的一身风骨,却又逼迫着时路遥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可他总会忍不住想,沈皎皎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在很多年前的莲花坊里,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沈皎皎。
她有一副精致的眉眼,可她的眉间弥漫着愁绪,可她的眼神仿佛死了。
美丽而易碎,像这世上最令人着迷的工艺品。
没有人会不被那样的姑娘吸引,他将她的美丽谱写,他将她的身姿描绘,他将沈皎皎铭刻在心上,铭记在了骨血里。
他偏爱这里的月光,清冷却又蕴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像极了他爱的姑娘。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忘记了莫名薨逝的皇后,蹊跷死亡的怜妃,只有他还在西北边陲的茶摊上,在幽幽的月光下,为人们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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