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皎月照我还

我封妃的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嬷嬷把这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捧着一碗麻辣烫吃得正欢,甚至还想再加点辣。

窗外正下着稀疏的雪,柳絮一般的雪片不住地往下落。

小太监李有福问我怎么办,我说:「你把柜子上的辣椒粉给我拿来,我再加点辣,要不吃着没那味儿。」

《皎月照我还》【已完结】

【1】

我本是京城莲花坊的舞女。

花魁沈氏,一舞动京城,倾尽天下客,顾晴燊也是那「天下客」中的一人。

他是宫中的琴师,时常来莲花坊看我跳舞。

他说他会想办法赎我。我嗤笑了一下,一甩衣袖道:「顾公子是这个月第十二个这么说的人。」

每年宫宴,都会从莲花坊请几个舞姬入宫表演,我就在那批舞姬中被皇帝一眼相中。

皇帝封我做了怜妃的那一晚,顾晴燊便痴痴地在宫外跪了一夜。

但我只觉得厌嫌。

厌烦顾晴燊的一厢情愿,也厌倦这一刻不停的雪。

【2】

皇帝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冒雪而来,我温顺地用热帕子给他擦拭,他便顺势拉过我的手,牵我至床头。

到了第二日早上,我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听人说,皇后与皇帝是少年夫妻,我抬头望那个坐在凤位之上的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风华正茂。

但我瞧不见她眼睛里的光。

兴许是这王宫的夜晚,一点一点磨灭了那本就微不足道的光。

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更像是一潭枯井,早已经干涸。

我向她行礼,她便客气地让嬷嬷给我搬来凳子。

她问我是什么年纪,我低头回答道:「臣妾今年十九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岁月。

「本宫做皇后的那年,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

【3】

听说皇后有一个公主,只是公主七岁那年溺死在了太幽池里。

自那以后,皇后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我常常是早上来凤仪宫请安,一坐便坐到傍晚才走,皇后总会与我下几盘棋,或是听我哼些曲子。

偶尔她会与我说一些别的事。

比如青州干旱,石州洪涝,江南一带又突发时疫之类的,还有京城的碧桐书院中发生的事。

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幽幽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不说话。

「娇娇,你说过民间的一个习俗吗?」她摘下手上的护甲,「两家结亲之时,便用木板做两个箱子,里面放上丝绸一类的东西,放在床底下,寓意「两厢厮守」。」

「知道。」我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因为我本来也可以拥有那样两个箱子。

但一切都晚了。

【4】

从皇后那儿回来后不久,皇帝便来了,他面色疲倦,我想应当是朝堂上的事困扰着他。

后宫不可干政,我便埋头做个王八,不听也不问,安安静静地为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他长长叹了口气后,握住我的手道:「娇娇,你倒是和她们不同。」

我只是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懂那些,只知道安分守己侍奉皇上。」

「你不会有什么坏心思,朕知道。」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我的掌心,「是凉州军饷的案子。又有几个老顽固想要翻案。」

我看向窗外细密的雪,没有说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微微抬头道:「怎么了,娇娇?」

「那案子,不是三年前就结案了吗?」我继续揉着他的太阳穴道。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顺着我的手,探向我的束腰,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由他将我带至床榻。

【5】

那日我又在皇后宫里呆着,她正提笔在宣纸上练字,我侧身望一眼,道:「娘娘这字很是刚劲有力,倒像是男子所写。」

她愣了一下,笔尖的墨水便滴落到纸上,绽开一朵墨花。

有人推门进来,是个与皇后年纪差不多的宫女。

那宫女道:「娘娘,老院首怕是不好了。」

皇后手中的笔滑落在桌上,墨汁溅到她的袖子上,她说:「知道了,阿音,你下去吧。」

沉默了很久,她像是终于平复了心情,道:「对了娇娇,本宫听后宫一帮嘴碎的人说你和那顾琴师有些不清不楚。」

「那些嘴碎的,本宫都让人一一责罚过了。」

「多谢娘娘。」我微微低头。

她看了我一眼,道:「瞧你这副模样便知道,你无意于他。」

天色渐晚,我准备回宫的时候,她叫住我道:「娇娇。」

我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回头望她。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道:「雪天路滑,你小心些。」

【6】

我问李有福,有没有法子出宫。

李有福想了很久之后说,初一和十五的晚上,按照祖宗训诫,皇帝必然要宿在皇后宫里,若我非要出宫,挑那两天比较好。

我点点头,赏了他一袋碎银子。

十五那天的晚上,我和李有福换了衣服,躲在马车里出了宫,打算去探望碧桐书院的老院首李苦辛。

然而就在我即将到书院的时候,突然被人拉住,我回头一看,是顾晴燊。

他问我要去哪里。

我坦白告诉他,自己要去见老院首李苦辛。

他说要同我一道去,我知道拒绝不了,便装作是他身边的小厮和他一同去拜访老院首。

老院首府上本来就没几个下人,又正逢他病了,几个小厮也就都去偷懒,这李府如无人之境,我很顺利地便进到了府内,见到了床榻上的李苦辛。

李苦辛刚喝了药,才睡下不久,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我凑上去听,他在叫一个名字:

李遥。

【7】

回来的路上,我问顾晴燊,李遥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说头。

他说老院首念叨的,兴许是十年前有名的斗笠才子李遥。

那会儿还是老皇帝在的时候,当今圣上叶舟远还是五皇子,老院首举荐了自己的学生李遥入朝为官。

那李遥早年脸上被火烧伤,怕惊扰圣上,便带着斗笠蒙面上朝。

顾晴燊的语气中满是赞叹,他说:「当年三皇子欺压百姓,朝中忌惮于他,无人敢言,只有那李遥公子直言不讳,连上十二封折子,硬是参倒了三皇子。」

「后来呢?如今朝中好像并没有这么位李遥公子。」

「李遥公子在当今圣上登基后,便退隐归乡了,从此杳无音信。」

说话间,我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入雪坑里摔了个踉跄,顾晴燊想拉我一把, 被我拒绝了。

捧起一捧雪,然后看着雪在我掌心慢慢融化,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8】

混在马车里回到王宫后,我倒头就睡。

我做了个梦,梦到我的阿爹被削去了头颅,尸首被挂在城墙上受人唾弃。

司南修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三天三夜躲避追兵,最后他将我放在一处山洞里,自己跑去引开追兵。

当我蹒跚着走到山脚的时候,就在不远处的斜坡下找到了阿修早就僵冷的尸体。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满脸的泪水。

挣扎着起身,用一旁的帕子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披上大氅出去了。

在梅园里,我遇到了皇后。

她正披着朱红色的大氅,伸手抚上将开的梅花。

似乎是看到了我的诧异,她说:「祖训只说初一十五皇上需在凤仪宫歇下。」

歇下并不等同于侍寝。

我点点头,她摘下一簇梅花递给我,道:「老院首……如何了?」

「瞒不过娘娘。」我接过梅花,轻轻嗅了嗅,「老院首喝了药便睡下了。」

「这宫里的事没有本宫不知道的。」她取过我掌心的梅花戴在我的发间,「本宫只是乏了,不屑去管。」

她退后几步,打量我一番道:「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只是夜半突然起了兴致,也没顾得上这么多。」我裹了裹大氅,「臣妾是西北那儿的人,粗生粗养,倒并不畏寒。」

「多注意些总是没错的。」她说着抬头望月,银白色的月光映在她脸上,平添了几分落寞。

我忽然想起她听见老院首消息时,短暂的失态。

「娘娘可有小字?」我不动声色道,「臣妾想着既与娘娘交好,私下也以小字相称来的更为亲近。」

「瑶光。」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这小字……是他给的,还是莫要提起了,你若愿意,叫我的名字便可,我也不在意那些礼数。」

瑶光,北斗七星之一。

我点头称是,接着问道:「那敢问娘娘芳名。」

「时路遥。」她折下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荒唐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她没有注意到我微变的脸色,我侧过头去,待心下稍稍平复后,面色如常道:「臣妾小字……白姣。」

【9】

皇帝叶舟远来了,不过这次见到他是在皇后的宫里。

他稍有几分讶异,但很快便握着皇后的手,似乎想同她亲近一番,但皇后只是笑着抽出了手。

我不需要过多打听,也不需要向皇后过多询问小公主的死。

因为小公主死了,所以时路遥和叶舟远只能舟远路遥,形同陌路。

送走了皇帝,皇后依靠在美人榻上,一双美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在一边用小锤子给她敲核桃吃。

她沉默了很久后

道:「娇娇,我后悔了。」

我将盛着核桃肉的盘子推到她那边,道:「后悔什么?」

「什么都后悔。」她说罢挥挥手,让阿音给她送来一壶温酒。

直到那壶酒见了底,她伏在桌上说:「我对不起老院首,也对不起我的阿娘。」

我知道她醉了,微微凑近她,我说:「但你还有机会赎罪。」

醉意朦胧间,她抬起头,一双有些溃散的眼睛望着我。

【10】

但我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是让阿音拿了条羊毛毯子覆在她身上,然后离开了凤仪宫。

站在长长的宫道尽头,我回望朱红色的宫墙,就这么驻足了很久。

久到天空又飘起了雪。

我想,这宫墙再红,也比不上当年被鲜血染红的凉州城的城墙。

有人从背后为我撑了一把伞,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

我说:「你是想死,还是想我跟着你一起死?」

我心里知道,一旦被人瞧见,我和顾晴燊谁都活不了。

于是他收起伞,和我一起站在雪地里。我听见他说:「娇娇,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在想我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我在想我那再也见不着的阿爹,我在想我那孤零零死在雪山上的阿修,我在想我那还没来得及做好的木板箱子……

「凉州军饷案。」

我的声音轻不可闻,却重重落在顾晴燊心坎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听闻当年那姓沈的将军有个女儿,难道你……」

接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莫要在宫里再提起这五个字。」

【11】

我是练过武的,三两下便挣脱了顾晴燊的手。

后退几步,与他保持一段距离,道:「既然顾大人都明白了,那便不要与本宫有什么纠缠了,没的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你想杀皇帝叶舟远。」他用了肯定的语气。

「我本来是想杀他的,」我叹了口气说,「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也许我有能够翻案的机会。」

「你要翻案?他是不会承认当年自己误判了军饷案的,」顾晴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有一个君王,会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我没有理会他,左拐进了自己的流云宫。

【12】

一回宫,李有福便端着姜茶过来。

我喝完了姜茶,总算是暖了身子,翻了会儿书便熄灯上床了。

只是一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便满是当年凉州满目疮痍的模样,满眼的雪,满眼的红,像是巨大的梅花在雪地里绽开。

我的阿爹,曾是驻守凉州的将军。

三年前草原蛮子突袭,守军大败,凉州失守。

他们说是我的阿爹贪污了军饷,导致守备军粮草不足,兵器全无。

于是他们吊死了我的阿爹,砍下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

可我只知道草原蛮子进攻之时,我阿爹的棉衣里满是稀碎的稻草,捧着的粥碗里石子儿比米粒多,手上的兵器都生了锈。

凉州两年都没有收到过一分钱的军饷了。

军饷去了哪儿。

阿爹血战到了最后一刻,手指头被冻烂了,他便红着眼睛生生砍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凉州人都知道军饷去了哪儿,可是没有人敢说出口。

军饷全去了朝中大官王冠楚的口袋里。

叶舟远早逝的母妃是王家的人,王家家主王冠楚按辈分是叶舟远的外祖父。

当年皇子夺嫡,王家力挺叶舟远上位,深得圣心。

我本该杀了叶舟远,就在那天给他揉太阳穴时,我的袖中已经藏好了三枚银针。

但突然听到他说,凉州军饷案,有人想翻案。

凉州军饷案有机会翻案,意味着我可以讨回我阿爹的清白。他应当被人称颂,而非唾弃鄙夷。

我起身点亮了蜡烛,穿上太监服,躲在今晚最后一辆出宫的马车里。

我要去见老院首李苦辛。

【13】

李府的门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纸条,以及一袋银子。

我同他说,只要把这纸条给老院首即可。

一盏茶过后,门房果然放了人,给我指了路,让我去书房等着。

那张纸条上写着,时路遥和李遥。

我等了有一会,环顾书房四周,在桌面上找到了一本摊开的案宗。

伸手翻了翻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江家谋逆案。

正打算凑近去看的时候,老院首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来,我想搀扶一把,他摇了摇手道:「有何贵干?」

我端坐在座位上,心下微动,道:「不过是皇后担心您的状况,叫我来问询一二。」

「知道您老脾气倔,这才不得不

出此下策,还望您多多包涵。」

他咳嗽了几声,转身便拄着拐离开。

我跟在他身后,离开书房之际,回头望了一眼打开了半卷的卷宗,然后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名字:王冠楚。

【14】

回宫已经是四更天了,我稍稍闭眼休息了一会,叫来了个有些年纪的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

我问她知不知道江家。

她攥着手,不说话。我褪下手上的一个镯子丢给她,她这才喜笑颜开,道:「江家那都灭门了将近三十年了,娘娘您怎么想起问这个?」

「之前路过下人的房间,听到几个嘴碎的姑姑提起这个,便一时起了兴趣。」

「那江家早年也是京城大户,后来好像是江大人意图谋反,伪造兵符。」嬷嬷想了一会儿道,「整个江家直接被诛了九族,就留下个江小姐。」

我放下茶杯:「这江小姐又是什么来头?」

「江小姐是李院首最喜欢的学生。」嬷嬷解释道,「那会儿李院首不仅在碧桐书院教书,还被请进宫里给几位皇子讲过课。」

「李院首在金龙殿门口跪了整整一夜,只说江大人的罪行,罪不至其女,求先帝绕过江小姐一命,娘娘您是不知道,那李院首腿上的毛病,就是那会儿落下的。」

「于是先帝心软了,江小姐便只是卖为了奴籍。」嬷嬷脸上满是八卦的神情,「要奴婢说,这李院首和江小姐,指定有一腿。」

我懒得听她说这些话,挥了挥手便要她离开。

这时候,阿音进来了,说是皇后请我去吃茶。说完,阿音便转身到外头去候着了。

我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今日不是宫内探亲日么,皇后怎么想起请我去吃茶。」

那嬷嬷闻言停住脚,道:「娘娘您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时家庶出的女儿。」

「那便是姨娘的女儿了。」

「哪里是什么姨娘,最多是个通房丫头。」嬷嬷一边说一边往外面张望,不让阿音听见,「偏巧那丫头又是个短命的,没几年就去了。」

好容易把这多嘴的嬷嬷送走,我一边梳洗,一边回想方才她说的话。

老院首,江小姐,时路遥……

我合上梳妆台的首饰柜子,起身便去赴皇后的约。

【15】

到凤仪宫的时候,屋子里茶香四溢。

皇后见我来了,伸手便招呼我,道:「前几日雪下个不停,好容易这几天放了晴,就想叫你过来吃茶。」

「来的时候,见几个小宫女在后院里放风筝,倒是好玩。」我接过皇后递过来的白瓷杯,「哪天叫宫里的小太监也扎几个风筝给我玩玩。」

皇后似乎是有些无奈:「风筝我这儿倒是有,你若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那就先谢过娘娘了。」我放下杯子道,「昨晚我去看老院首了。」

「我知道。」

「他好像……并不打算同你有来往。」我试探道,「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她沉默了,低头不语,拿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

我扶住她的手道:「没事,我就是随口一提罢了。」

「你莫要多想这些。」我给阿音使了个眼色,「我同你一道去外面院子里放风筝,我们西北有习俗,遇上烦心事了便去放风筝,把风筝线剪断了,烦恼也就飞走了。」

阿音顺从地拿来一个燕子风筝,我牵着皇后的手走到院子里,把风筝线塞到她的手里。

「今儿风向正合适,你随意跑几步,风筝就能飞起来。」我握住她的手缓缓举高,跟着她一道在院子里跑动。

直到风筝摇摇晃晃飞上天,我剪断了那根风筝线。

【16】

我离开凤仪宫的时候,阿音出来送我。

她说很久都没有看见皇后这样高兴了,我问她很久是多久。

她说:「自小公主死后,皇后娘娘便没盼头了。」

我叹了口气,像是对阿音说,也像是在对我自己说:「人还是要向前看。」

「是这个理儿。」阿音点头。

回宫路上,我和阿音遇到了顾晴燊,阿音轻轻咳嗽了一声,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拍了拍阿音的肩膀道:「没事,你且先回去罢,我有分寸。」

阿音这才转身离开,时不时回头望几眼。

我和顾晴燊一路相顾无言。

大概,我对他也并非嘴上说的那样无情。

我从凉州一路颠沛来到京城,入了莲花坊做了舞姬,这三年时间,我见过多少登徒浪子,自己都数不过来。

只有顾晴燊,他只是点了我的名儿,然后隔着屏风弹琴,而我和着他的曲子起舞。

如果我的身上没有背负凉州军饷案,兴许他会是我的良人。

我封妃的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而我端坐在椅子上,哼着他谱的曲。

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情,我弄不懂

但我没有后路可退了。

【17】

行至流云宫,我站定住问道:「莲花坊这么多姑娘,为什么选了我。」

「那么多姑娘里,只有你的眼中没有光。」顾晴燊停顿了一下,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一开始只是好奇。」

「你现在知道原因了。」我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既知道了,便退罢。」

说完,我转身进了流云宫,让李有福关上了宫门。

倚靠着宫门,我慢慢坐下来,哼着顾晴燊为我而谱的曲子。

李有福站在边上,不知道该过来搀扶我,还是该由着我去,最后只得跑进屋子里给我拿了件大氅。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李有福急得抓耳挠腮。

「退罢。」我歪着头望着李有福,「你退罢。」

「奴才不敢。哪儿有主子坐地上,奴才在屋子里睡大觉的道理。」他搓着手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坐下,「娘娘您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有家了。」

「害,那您不就和奴才一样是个孤儿嘛,真巧。」李有福自顾自说道,「您刚哼的曲子怪好听的,能再哼哼不。」

我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成吧,你坐过来点,我哼给你听。」

【18】

最后李有福倒是睡着了,还是我把他拖回屋子里去的。

好容易休整了一番,我披着外套坐在桌前,写下我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从江家谋逆案,再到时路遥和李遥,最后是阿爹的凉州军饷案。

如果那个嬷嬷说的不假,老院首和当年的江小姐至少是关系不错,而我在老院首的书房里发现那本卷宗,很有可能是老院首对当年江家谋逆案有所怀疑而在翻看的证据。

江家谋逆案,绝不是面上那么简单。

再加上我看到的「王冠楚」三个字,极有可能江家的案子也和王冠楚有关系。

老院首会和时路遥有关联,这事本来就很奇怪。

时路遥说,她对不起老院首。

而老院首也一副不愿与她有牵扯的样子,时路遥究竟做了什么事?

还有玉面公子李遥,我给老院首的纸条上只是把时路遥和李遥并列写在一起,他便同意要见我。

而且,时路遥的字迹不似女儿家娟秀,平日里还与我聊及政事。

再者,那李遥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有没有可能……时路遥就是李遥?

就在我提笔写字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我急忙回头,皇帝来了。

我已经来不及把桌上的册子藏起来,只得娇笑着拉过皇帝的手,把他牵向床榻。

他捏了捏我的脸颊,道:「娇娇是在练字吗,让朕也来品鉴一番。」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一副耍小性子模样道:「皇上就不想先品鉴一下娇娇吗……」

眼中闪过一抹厌恶,稍纵即逝,接着我便故作媚态,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往床边走去。

【19】

我一直睁着眼睛直到三更天,然后蹑手蹑脚起身将册子藏到柜子里。

回到床榻上,我继续想着之前的事情,忽然听见背后的皇上在呢喃着什么。

「遥遥……遥遥……」

我转过身看着皇帝叶舟远。

至少,除了凉州军饷案之外,他身为皇帝做的都是些为百姓谋福祉的事,北齐一年比一年强盛,也是有目共睹的。

这样的皇帝,放到任何一个版本的史册里,都会被冠上美名。

顾晴燊说的对,他根本不可能为军饷案翻案,他不可能让自己近乎完美的名声毁于一旦。

或许我应该杀了他。

我取下头上的钗子。

我是有一些拳脚功夫的,更何况现在的叶舟远就熟睡在我边上。

我缓缓举起钗子,掌心有些汗涔涔的。

这时,叶舟远突然伸出手,像是如获至宝一般将我揽入怀中,他说:「遥遥,你别走……别走……」

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手里的钗子在刚才也不知落到了哪里去。

轻轻推开叶舟远,我只是忽然觉得乏累至极,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20】

梦里我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我还叫沈皎皎,不叫沈娇娇。

那会儿阿爹还活着,每天中气十足地在校场训练士兵。

司南修就在第一排横队里训练得满头是汗,我提着装了绿豆汤的饭盒子站在一边等他休息。

一旦阿爹让大家伙休息,阿修便像解开缰绳的马儿那样,朝我飞奔而来。

我用帕子给他擦汗,他打开饭盒,捧着绿豆汤喝个痛快。

喝完了,他把碗放回去,接着便目不转睛盯着我。

我问他:「你在瞧什么?」

「我在瞧皎皎。」他每次都这么回答,「皎皎是整个凉州城最好看的姑娘,

肯定要多看几眼。」

而我每次都不住地打他,他也不还手,只捂着脑袋喊「救命」。

阿爹就在一边抽着旱烟,笑着说:「般配」。

傍晚的时候,阿修拉着我的手跑到山坡上,他说他已经让木匠给我打了两个箱子,到时候在里面放上丝绸。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便红着脸,嗫嚅道:「两……两厢厮守。」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阿爹,没有阿修,也没有叫「皎皎」的姑娘。

他们都死在了三年前的凉州军饷案里。

【21】

皇帝在五更的时候离开了。

他以为我睡着了,殊不知我眠浅,他起身的时候我便被他弄醒了。

我半睁着眼睛,看着他离开房间后,伸手往被褥里探了探,找到了落下的簪子。

睡是睡不着了,揉揉眼睛起了身,把柜子里昨夜写过的册子取出来,盯着册子上写下的「王冠楚」三个字。

阿音先前说,老院首怕是不好了。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这个时候的老院首就会是最想为江家翻案的人,而江家一案的主谋极有可能就是王冠楚。

再加上我去老院首书房里看到的那卷案宗,很显然已经被人翻阅过很多次。

关键就在于老院首李苦辛的态度。

我不相信他在朝中没有一点势力,平白无故要为凉州军饷案翻案很难,但江家一案会是最好的刀。

如果要借力于老院首的话,关键就在时路遥。

【22】

天彻底亮堂的时候,我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她的面前跪着两个互不相让的妃子,若是没有几个力道大的嬷嬷们拦着,那两个妃子能直接打起来。

见我进来,她的神色才好些,道:「怜妃来了,坐吧。」

阿音给我端来一杯茶水,对我微微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我坐在边上听,无非就是两人在内务府看中了同一匹布料,谁都不想退一步,越想越气之下便闹到了皇后这里。

抬头看向皇后,她的脸上满是无奈,但我总觉得自己还能看出更多。

比如疲倦,比如不甘,比如悔恨。

化名为时路遥的李遥,应该连呈十二道折子为民请命,应该一身绯红官服于大殿之上舌战群儒,而不是在这后宫之中处理鸡毛蒜皮的烂摊子。

她应当叫李遥,而不是时路遥。

她应当头戴斗笠,做那眼里盛满了光亮的玉面公子。

我甚至能想象到许多年前的李遥立于百官之前,竖着高高的发冠,义正言辞又大义凛然,一字一句辩驳三皇子,为百姓申冤,为万民请命。

没有人会不喜爱那样的女子。

我站起身来,一手提起一个妃子的领口,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往宫外赶。

回到屋内,阿音迎上来替我抚平袖子,道:「好威风的怜妃娘娘。」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支起身子,道:「多亏是你来了。」

【23】

阿音在一边小声嘀咕道:「就这还是好的,前几日那个芳贵人更加离谱,自己个儿娘家的事也拿到皇后娘娘跟前说,真以为凤仪宫是菜场不成。」

皇后摆手让阿音止住嘴,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没什么值得说的。」

「阿音你说罢,我权当听听热闹。」

「是芳贵人的娘家,也就是贾家的事。她那老娘霍氏是个不中用的药罐子,管不住贾大人四处沾花惹草。」阿音走过来给我添茶水,「霍氏有个最小的妹子,待嫁闺中的年纪,就被那贾大人糟蹋了去。」

我吹开茶沫子,抿了一口,道:「然后呢?」

「这本是丑事,两家人想着遮掩一番,却不想那小妹子竟有了身孕,贾大人还不乐意给人家名分,连个姨娘身份都不愿意给。」阿音一副鄙弃模样道,「那芳贵人也是好笑得紧,跑到皇后这儿告她老子的状。」

妃子的娘家是她们在宫中最好的依仗,便是娘家有什么丑事,妃子也大多帮着遮掩。偏巧芳贵人告了她爹的状,也着实是奇事一件。

「要说这贾大人也是个混的。」阿音见屋内就我和皇后二人,说话也大胆起来,「便是通房丫头怀了孩子,那都得抬成姨娘,更何况是霍家清清白白的小姐。」

听到这话,我一愣。

皇后似乎也见多了阿音义愤填膺的样子,便也没去管她,只自顾自喝茶。

我回想着方才阿音的话。

「便是通房丫头怀了孩子,那都得抬成姨娘。」

所以,为什么那个嬷嬷会说时路遥的娘不是姨娘,而是通房丫头。

【24】

我随意找了个由头作别了皇后,回到自己的流云宫。

也许,是时路遥的娘,有不能抬为姨娘的理由。

提起笔打算写点什么来帮助自己理清思路,可是我一想到自己脑内

那个大胆的想法,便手抖得连字都写不好了。

三十年前,江家谋逆案只留下了个卖为奴籍的江小姐,她有没有可能被时家买下,接着成了通房丫头。

因为江小姐是罪臣之女,时家也不敢把她抬作姨娘。

如果时路遥是江小姐的女儿,那么老院首会和时路遥有关联一事也就能解释得清了。

我重重放下手里的笔,墨水溅了一桌。

还是得去见老院首。

这么想着的时候,李有福进来道:「娘娘,奴才刚刚从内务府的管事那儿打听到了,小半个月后有宫宴,您得赶紧去内务府挑挑料子好做几身衣裳。」

我应了一声,挥挥手叫他下去。

【25】

日子不紧不慢过了几天,我接到消息,皇帝今天会宿在李常在那儿。

我正想着如何混出宫去的时候,顾晴燊来了。

本来我都抄起凳子打算赶他出去了,但他说他能带我出宫,就是今晚的马车。

于是我放下了手里的凳子,和李有福换了衣服,躲在马车里和顾晴燊一起出了宫。

「还是去老院首那儿?」

「嗯,我受皇后所托,去看望老院首。」我把时路遥拉出来做挡箭牌。

马车在李府门口停下,顾晴燊坐在车上道:「我就不进去了。」

于是我独自上前,敲了敲大门,李府的门房见是我,倒也没有阻拦,放我进去了。

老院首就坐在院子的摇椅上,见我来了,把头转过去,不言不语。

直到我轻轻咳嗽一声,他才开口道:「既见过我了,就赶紧回去吧。」

「今天我不是为了时路遥而来的。」我坐到摇椅边的地上,「我是为王冠楚而来。」

他支起身子,有些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凉州军饷案的故人。」我面无表情道,「当年被吊死的沈将军的女儿。」

「那案子三年前就结案了。」他脱口而出,接着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侧头掩住嘴咳嗽了几声,疲累至极的模样,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

半晌,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顶。

【26】

我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直到双手不再颤抖的时候,我说:「您想为江家翻案?」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下一刻,他又摇了摇头道:「没法子翻案了。」

「为什么?」

「没有证据了。」他重复了一遍,「来不及了,没有证据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信您在朝中没有人脉,只要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凉州军饷案翻案,只要有一丝疑点,就能从此入手查个干净。」

他推开我的手,神情复杂,咬牙切齿道:「她不会让你翻案的。」

「谁?」我用力拽着他的袖子,「你说清楚,是谁?」

「时路遥。」

他说罢又侧头用力咳嗽起来,我急忙起身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嘴中还喃喃自语:「她活该,活该……」

我看着状若疯癫的老院首,一时手足无措,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时路遥、江家、王冠楚,以及被王家支持的皇帝叶舟远。

仿佛有一根细线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我好像知道了什么,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

鬼使神差般,我幽幽出声:

「时路遥究竟做了什么?」

【27】

从李府走出的时候,我连路都走不稳,浑浑噩噩在小厮的搀扶下走到马车前。

顾晴燊伸手扶住我,他问道:「怎么了?」

「完了。」我笑道。

「什么完了?」

我对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马车,他试探着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累了便歇会吧。」他小心翼翼道,「我给你哼些曲子听。」

很难得的,我没有拒绝顾晴燊,侧身枕在他的腿上,他用手覆在我的额头上方,挡住透过帘子照进来的光亮。

「皎皎。」我抬手在他的手心写下我的名字,「这是我原本的名字,只说与你听。」

「好听。」他说。

我知道他是想着法子夸我,却也揭穿。他哼着我最熟悉的那支曲子,我问道:「这曲子可有名儿?」

「没有。」他沉思了一会道,「这曲子……就叫明月皎皎吧。」

「好。」我轻声道,「顾晴燊,谢谢你。」

【28】

我从后门回了流云宫,李有福一瞧见我,便急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阿音姑娘等您好久了。」

「阿音?」我用湿帕子擦了擦手,「这么晚了,怎么倒跑来找我了。」

「这奴才可不好说,只知道是皇后娘娘似乎半夜发了热,这太医院的太医偏巧都在刘贵妃宫里服侍着。」李有福取

来架子上的大氅,「娘娘您看这事儿……」

我接过大氅,道:「你先出去,我拿点银钱过去打点。」

李有福应了一声,到外头去了。

我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暗匣,匣子里装着一把小刀。

那是阿爹留给我的东西,他给我这刀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道:「皎皎,要是这臭小子欺负了你,你就用这个叫他好看。」

然后阿修就会故作讨好地牵着我的手。

老院首对我说说,时路遥不会允许我翻案。

我把小刀藏在袖子里,披上大氅走出屋子,跟着阿音往贵妃宫里走去。

【29】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我想,如果时路遥阻拦我翻案,那便容不得她了。

可我路过一处宫人住处的时候,看见了天上飘着一只风筝。

我想起那个下午,我握着时路遥的手,同她一道放风筝。

红色的燕子风筝,悠悠然在天上飘着。

可我又一次抬起头的时候,风筝却不见了。

「怜妃娘娘,咱们快走吧。」阿音见我站着不动,急道,「去贵妃宫里把太医请过来。」

「好。」我说着攥紧了袖子里的小刀。

罢了。

我踏入贵妃宫内大闹特闹了一通,那雍容华贵的贵妃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便被我一头摁进了院子的水池里。

然后我拖着两个腿都吓软的太医往凤仪宫走去。

【30】

太医开了药便退下了,阿音煎了药端过来,我一边扶起时路遥,一边给她喂药。

阿音在门口,依靠着门框睡着了。

我取出袖子里的小刀,对准时路遥的心口,然后又收了回去。

望着她熟睡的脸,我止不住地想,她若是束起发冠,一身绯色官服,端直站立在朝堂之上,又会是什么模样。

难怪叶舟远会欢喜她。

「华宓……我的华宓……」她呢喃着谁的名字。

我听阿音说过,那是已经去世的小公主的名字。

她从前也是心怀天下的女子,可最终只能被困在深宫之中,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就连她的女儿也死于后宫争斗的阴谋。

十年前的叶舟远爱上了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而那个姑娘,也一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叶舟远。

她可以继续做李遥,继续完成她滚烫的理想。但她为了爱情,选择成为了时家庶出的三小姐时路遥。

我凑近她的耳边,一字一字道:「你活该。」

可那「该」字一出口,我自己先落了泪,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被褥上,晕开一点水渍。

她微微睁开眼睛,像是悠悠转醒,神情有些恍惚。

「你别哭……娇娇别哭……」她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没事……你莫哭了……」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31】

那一晚我去找老院首的时候。

我问他,时路遥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他激动地抓住了我的领子,用力摇晃着我,用几乎是咆哮的声音说:

「十年前,她把证据全部烧掉了!」

「江家翻案的所有证据都被她烧掉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十年前正是先帝病重,众皇子夺嫡的时候,王家是叶舟远的支持者。

一旦时路遥和老院首将证据拿出,为江家翻案,指责王冠楚诬陷江家蒙蔽圣听一事,王家就完了。

王家若是完了,叶舟远的皇位也跟着完了。

时路遥就是当年那位江小姐和时家家主的女儿,而她烧掉了自己和老院首收集来的所有证据。

因为她选择了保住叶舟远,选择了在她心里重若泰山的爱情。

如果当年的时路遥选择为江家翻案,王冠楚就不会活到现在,也不会有凉州军饷案,阿爹就不会冤死。而我的阿修会十里红妆娶我回家。

我可以依然做我的沈皎皎,那个凉州城最漂亮的姑娘。

【32】

我从时路遥床边站起身,今晚把贵妃宫闹腾了一通,只怕明儿得受罚了。

推开门出去的时候,我直挺挺撞上一人,抬头一望,是皇帝叶舟远。

他先问我皇后如何了,我说皇后喝了药,烧也退下了。

接着他又问我,打算去哪儿。

我想了想道:「今晚臣妾对贵妃多有僭越,打算给她赔罪去。」

「你是为了皇后,一时情急才如此。」他拉住我的手腕,「朕没打算罚你。」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不论有什么苦衷。」我笑着推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了凤仪宫,朝贵妃宫殿的方向走去。

我在宫门口直直跪下,空中飘起小雪,我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顾晴燊大概是被贵妃叫过去弹琴

的,他在宫门口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我,下意识想牵我起来。

「皇上并未打算责罚你。」他轻声道。

「我是为了……而跪……」我的声音极轻,轻到连微弱的风声都盖不过。

他叹了口气,将怀里的小手炉放到了我的手边,然后跟着几个宫人进去给贵妃弹琴了。

【33】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李有福和几个小太监抬回去的。

接着我便生了病,一直躺到宫宴那天晚上,裹着厚厚的外套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

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到了兴头上,我往高位上望了一眼,皇后不见了。

我与李有福嘱咐了几句后,便也匆匆离开了宫宴。

在御花园门口,我看到了阿音,便上前问道:「皇后呢?」

「今儿是小公主的忌日,皇后娘娘在太幽池边上……奴婢也不敢跟着……」阿音朝御花园内望了一眼,「您去劝劝吧。」

我谢过阿音,沿着小路走到太幽池,果然见到了时路遥。

她脱下了朱红色的大氅,露出白色的裙衫,正注视着太幽池那已经结了冰的湖面。

我捡起她丢在地上的大氅,抖掉上面的灰尘后又给她披上。

「别拿自己开完笑。」我替她系上带子。

「你也好意思说?」她整理了一下大氅,「是谁偏要跑到贵妃宫门口罚跪。」

「总得为自己犯的错赎罪,」我凝视着时路遥,「都要还的。」

她低头不语。

远远地,我望到太幽池湖心有个小亭子。

走到湖边,往结了冰的湖面上踩了几脚,冰面应当能承受我和时路遥的重量。

「时路遥。」我叫她,「跟我走。」

她由着我拉着她的手,一点也没有迟疑地跟着我踏上了冰面。

行至湖心亭,我攀着柱子,翻上了亭子顶部,冲着下面的时路遥伸出手道:「时路遥,上来。」

「上去做什么?」

「上去看星星。」

她抬头望着我,只一瞬,我仿佛看到她眼睛里消失了很多年的光亮又回来了。

半是无奈,半是期待,她拉住了我的手,我一用力便把她也一起拉了上去。

【34】

她就安静地坐在我边上,抱着膝盖不语,偶尔打算开口,看了我一眼后又憋了回去。

「别提小公主的事。」我侧目看她,「说你自己的事。」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我的人生荒唐至极,不值得提。」

见她不愿意说,我也不再追问,只仰头看星星。

许久,我才听见她开口道:「叶舟远……是个好皇帝,从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我就知道。」

「他的理念,他的理想炽热而滚烫,轻而易举就能让人想要跟随着他。」

「我懂得他所有的不易,也明白他所有的抱负。」

她仰起头,眼睛里突然多了几分光彩,就如同她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我可以怨恨他不是个好丈夫,可以埋怨他不是个好父亲,可唯独不能否认他是一位贤能的君王。」

「先帝还在的时候,总共四个皇子,可我知道没有哪一个能比叶舟远更加称职。」

「他是一个好皇帝,我大概也算是个好皇后。」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我偶尔会后悔,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

「娇娇,有些事明明知道是错的,但我非选不可,非做不可。」

她不再说话,眼里的光又消失了。

【35】

「我也一样。」我深深望了她一眼,「有些事我明明知道是错的,但却不得不做。」

都要还的。

时路遥也好,叶舟远也罢,又或者是我,我们都要还的。

谁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36】

我和她都没有再说话,也不知道是谁先有了困意,最终我和她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远处的地平线喷溅出一片火一般的光亮,像是天底下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了那一点。

我连忙摇醒了时路遥,道:「时路遥,快醒醒,看日出了。」

她揉着眼睛醒来,在看见眼前景象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初升的太阳撕碎了整个夜幕,长夜终尽。

可我止不住地想,太阳出来了,一切就都翻篇了,那昨夜的星星该怎么办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皇——后——娘——娘——」

我回头一看,是找了我们一晚上的阿音。

「走吧。」我拉了拉时路遥的手,「阿音估计是找了一晚上,我得想想如何给她赔罪。」

时路遥定定看着升起的太阳,她说:「太阳只有升起来的那一瞬最为耀眼。」

我说:「太阳的所有意义,也许就是把长夜驱散的那一瞬。」

「一瞬?」

「一瞬。」我说罢率先从顶上跳下去,在下面向时路遥伸出手,「来,我接着你。」

她搭着我的手稳稳落下,趁着湖面的冰还未化开,跟我一道往岸边走。

阿音满脸委屈道:「我找了一晚上,还以为你们被人拐了去。」

【37】

吹了一晚上的风,一回到宫里我便又倒下了。

皇帝来看了看我,让我好好休养,他走了没多久,我便撑着起身,叫李有福和我换了衣服。

又一次踏入李府,只是这一次,老院首是在床榻上接待的我。

「莫尚书、定远侯,还有安陆侯和不少年纪稍大的谏官都打算对凉州军饷案提起异议。」我将那几人的名单递给老院首,「这次是唯一的机会了。」

老院首草草看了几眼,道:「不够。」

「够了。」我说,「还有一个人。」

「谁都没用。」老院首转过头咳嗽了几声,「扳倒王家,这些人够了。但你想翻案,让叶舟远自己认错,毁掉他在后人史册上的名声,那么多少人都不够。」

我攥着袖子道:「您觉得叶舟远倒底知不知道这案子是错的。」

「三年前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他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也和软了些,「但现在他即便知道了,也会将错就错。朝中官员不是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可没有人敢真正站出来。」

就像房间里的大象,所有人都看着大象挤破屋顶。

「你说的还有一人,是谁?」

我站起身行至门口, 闻声停顿了片刻,道:「是凉州守将沈将军的女儿,沈皎皎。」

「王家和叶舟远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他急急叫住我,「沈皎皎,你会死。」

「我来到京城,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如果没有人敢说出房间里有大象,我便做那个一把火烧了屋子的人。

我裹紧了大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府。

【38】

回到王宫,还未走入屋内,我便觉得脚下发软。

李有福冲过来扶住我,我推开他,自己扶着墙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

他想去请太医,我摆手叫他回来,我说:「你去休息罢,不必管我,请太医也得要银钱打点。」

「娘娘您上个月月俸都没花完,咱们有钱。」李有福拿了块帕子沾了凉水递给我,「奴才这就去叫人。」

「省着点吧。」我把帕子敷在额头上,「我多省点,都留给你们。」

李有福一跺脚,还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拦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

其实他便是叫来了太医也没用,我自罚跪以来便一直病了,太医开的药都被我倒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过去,夜半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给我喂药。

勉强喝了几口,我说:「顾晴燊,我想听《明月皎皎》。」

「你喝了药,我便弹给你听。」

我转过头去:「你若是皇后,我兴许还会喝上几口。」

「你把我梳妆台匣子最下面那层打开。」我伸手指了指梳妆台,「把里面的信和一本册子都拿出来。」

他放下药碗,拿来那两样东西递给我,道:「这些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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