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幼帝不是幼弟

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他说,「朕才十四岁,还不想当一个父亲。」

我一脸懵地看着他晶莹而白净的脸庞,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

「皇上,亲嘴是不会怀孕的。」

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说为好,这么多人,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他会下不来台。

我只能一咬牙,干了那一碗又苦又涩的汤药。

这事还得怪我,太后去得早,太妃娘娘有自己的女儿,对他也不那么上心,先皇积劳成疾,早早就驾崩了,把这偌大的国家全都交到他手里。

他光是学着怎么做好一个皇帝就很辛苦了,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更何况也没人告诉他。太后生前指了我来伺候他,想着让我日后能做他的屋里人,这些事情本就得我来教。

他看我喝了药以后,就摸了摸我的头发,和我说:

「清栀,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的。」

我心里却想,傻瓜,哪有宫女能做皇后的。

皇上去上朝了,我作为乾清宫的大宫女,要为他准备下朝换的便服,午膳和下午的课业。

每件事情都得我过目,皇上还年幼,后宫无主,太妃不管事,我承担了许多不该我承担的事情。

拿着尚衣局新制的衣服,我准备回去熏香,皇上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衣服隔几个月就得重做,却听到路边有小宫女在窃窃私语。

「诶,你听说皇上身边的清栀女官了吗?她可是第一个承宠的人诶,说不定以后能当娘娘呢!」

另一个宫女冷哼一声,「不见得。听说刘公公说皇上今早赏了她避子汤,怕不是她自己看皇上年轻,爬了龙床吧?」

「有可能呀,皇上才刚十四岁,看起来那么嫩,清栀至少有十七岁了吧……」

我不敢多停,生怕被认出来,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哎,都怪性教育没做好,害得我还背上了魅惑君主的名声。这下好了,没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小皇帝名讳赵榆,十岁丧母,十四岁丧父,年纪轻轻就得挑起生活的重担。先皇因积劳成疾急病去世时只有三十岁,只留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是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一个是娴太妃的长公主,一个是容太嫔的二皇子。其时长公主不过五岁,小皇子也才两岁,没人能替他来分担重担。

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同龄人都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就得坐在朝堂之上,面对一群老谋深算的臣子,独自守护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我朝男子十六岁,女子十五岁方可成婚。而离他娶妻还早,我总担心他的身体,我怕他像他父亲一样短命,他要承担的太多,而今年纪又小,不敢拿这些男女之事来烦他,本想着等他今后大婚,再与他一一说明。

可如今怕是不说不行了,只是亲了亲我,就赐了我避子汤,我怕日后他就这样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封了一宫妃子,到时候才是悔之晚矣。

我去问教习嬷嬷借来了春宫图,打算拿去给皇上看看,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现在殿前发呆,却听到耳畔一个声音响起。

「清栀,在做什么?」

我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抖,落了一地的画轴。

画中淫靡之色散落而出,画中男女交织的场面让人脸颊有如火烧。我赶忙蹲下,掩住露出的画。

皇上面露疑惑之色,他看着我,问我:「怎么了?画里画的是什么?」

我将画卷折起来,重新收好,刚要起身,却撞到他怀里。

他不知道何时往前走了一步,离我好近,我都能感受到他单薄的春衣下清瘦的身形。

想到这,我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

一抬头,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琥珀色眸子,我能想得到,若是长开了,他也定当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他把我耳边的碎发理了理,说:「清栀,都说过了,不要自称奴婢了。」

我连忙行礼告退,头也不敢回,总觉得背后目光如炬,将我从头到脚都要望穿了。

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说好的要给皇上讲男女之事呢?这下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万一又被他亲了,再赐下来一碗避子汤,那真是让我坐实了惑主的名头。

但一想起少年干净澄澈的眼神,我心中又觉得好罪恶,要和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皇帝讲这些,真叫人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亲了亲我就说要我做皇后,少年虽然看起来老成,但内心还是那么纯情,让人不由得脸红。这样的少年君王,试问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是宫里的女子?

但是,清栀,醒醒。他是皇帝,你只是个宫女。

我不禁叹了口气。

宫里的事情一刻都闲不下来,午膳有皇上的八十一道菜,每一道都是精品。

这些菜做好了还得保温,从御膳房拿过来的时候还不能凉了,又得一一用银针试毒,得有专门的太监来试吃。

看起来多,但

其实每道也就三五口,这些我都得一一过目。

我虽只是个宫女,但阖宫的人都明白,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

每天午膳前都有得忙,皇上从御书房过来的时候,菜品刚好备齐。

我扶他坐下,就听他说:「清栀,陪朕一起用膳吧。」

我一边给他夹几样御膳房刚研究出来的新菜色,一边在他耳边柔声说:「皇上,这不合礼法。奴婢看着您用就好了。」

他俊朗的眉头染上了一丝不快,便放下了手中金箸。

小皇帝朗声道:「除清栀外,所有人都退下。」

下首一众人行礼默默走了出去,整个大殿里就剩我二人。

他冲我笑了笑,「吃吧,清栀,这会没人看见了。」

我一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奴婢不饿,还要给皇上布菜呢。」

他只当没有听见,拉着我的手,坐在他左边。

「尝尝这道翡翠虾,宫里的厨子做的还是很不错的。」

他说罢夹起一块,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

「你也累了,宫里好多事情都得你操心,早就饿了吧。」

见我没有动筷,他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在我手里,看着我吃。

我脸一红,赶忙吃了一小口,胡乱咽了下去,整个人都在走神,完全没注意他说好吃的这道虾是什么味道。

他看我动筷了,心满意足地拿了一双筷子,同我一起继续吃起来。

「清栀在朕面前不要拘束,之前朕吃到好吃的,都少吃几口,好赏给你让你也尝尝。」

他轻轻笑一下,眼睛里有了十四岁少年应有的欢愉。

「但朕想着,这些菜放凉了再吃就没有味道了,以后不如你陪我一起吃,你就能都尝一尝了。」

我不敢说话,只好埋头吃菜。又不敢伸手去夹其他地方的菜,就盯着眼前那盏西湖醋鱼吃个不停。

皇上好像看到了我的窘态,就问我:「怎么,爱吃这道吗?那以后朕让厨子顿顿都做。」

「呃……」我冲他眨眨眼睛,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难处。

不过他好像没有正确地领会到。他把那盘被我吃空的碟子拿开,又开始往我碗里夹起其他菜来。

不一会儿,我的碗里叠起一摞高高的菜山,他才心满意足地冲我笑了笑,开始吃饭。

得,今天这顿午膳,倒是大半进了我的肚子。

吃完饭后,皇上小憩了一会。我从殿里出来,打了大大一个嗝。

最近皇上对我的态度是越发难以捉摸,好得有点过分了。还是他当太子那会儿好,他在东宫住,没人管他,七八岁的时候,要我给他做风筝,还要我给他养小狗。风筝挂在树上,他爬上去取,摔下来磕破了额头,我被先皇后娘娘罚跪,他就带着小狗来给跪着的我讲故事。

好景不长,太子十岁那年,娘娘也去了,养的小狗也死了。他抱着我哭,问我,清栀姐姐,母后和小狗是不是都不要他了?

小太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他还问我,我以后会不会不喜欢他,会不会也不要他了?

谁能想到堂堂的太子殿下会哭红了眼睛,像个兔子一样呢。我只好用帕子给他擦了眼泪,和他说:「不会的,太子,奴婢喜欢你。」

「不是太子,是阿榆,你要说你喜欢阿榆,和阿榆永远在一起。」他撅着小嘴纠正道。

「好好好,阿榆,清栀喜欢你,清栀和阿榆会永远在一起。」

十三岁的少女抱住了穿着绣蟒锦袍粉雕玉砌的小男孩,小男孩也终于止住了哭泣。

太妃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了,火急火燎地召了我过去。

后宫如今没有太后也没皇后,她就是后宫的一把手,宫务也是她在管。

先皇忙于政事,不常来后宫,宫中女子也就寥寥几人,先皇后去了以后就更少来了。是以现如今还在宫里的,就只有娴太妃和容太嫔。

这二人似乎也不怎么合得来。先皇在时还装装样子,先皇一驾崩,虽同处后宫,却是见都不见。

因当今圣上还未封妃,两位娘娘也并未迁宫。我走到荣华宫,小宫女一见我来立马进去通报。

我到门口时太妃便迎了出来,娴太妃不过二十五岁,保养得极好,容貌看起来和十八九岁的少女别无二致。

她一抬手挡住了我准备行礼的动作,拉了我的手就往里走去。

「最近皇上身边事很多吧?好几次想叫你过来叙叙,看你都不在。」

她的声音轻柔而又婉转,如莺啼一般动听。

「娘娘想奴婢。通报一声就是了,随时都可以过来。」

她温柔地笑了笑,「安宁如今也渐渐大了,我也能慢慢抽开身了。不像前些年,虽然记挂着皇上也没法多照看一下。多亏你日日守着皇上,我才能放心。」

娴太妃冲宫女挥了挥手,几个婢女捧了盒子上来。

「看,这是这一季的份例,现如今宫里人少,我就给你留了

不少好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面前的钗环玉佩,都是宫里特制的,每一件都精雕细琢,绝无仅有。

我看了看这一盒又一盒的首饰,其实没有我能用得上的。这些纹样都是嫔位以上的妃子才能佩戴的东西。

我只好挑了一支不起眼的素花白玉簪。这并不能怪娴太妃,毕竟宫里两位位份都高,工匠们自然以迎合她二位的心思为主,低位的首饰一样都没有。

她看我犹豫的样子,大概也猜到我碍于规矩不好收,便亲自挑了几匹素色的蜀锦给我。

娴太妃叫宫女为我装好,又让身边人退下,拉着我进了内殿。

「清栀,你知道的,宫里人少,我如今除了照顾安宁公主,也没什么事。我和那女人又不和,现在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给我斟了一杯上好的龙井,又继续说道:「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为人我都了解,以后如若皇帝有了别的妃嫔,我肯定还是向着你的。」

我听到这,就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

她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和皇上……呃,已经那个了吧,不瞒你说,我知道他赐你避子汤,但你不要因此多想。」

我一时语塞,又不知如何开口。

「娘娘,我……」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必害羞,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我二人说说体己话,不要紧的。」

不等我解释,她又继续说:「太后去得早,你和皇上自幼相伴,这等情分是旁人都比不了的。不用担心以后,皇上肯定不会亏待了你。只是如今前朝几位老臣虎视眈眈,盯着这后位和四个妃位,有些人更是说不准是不是有了旁的心思,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不让你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再耐心等一等,前朝稳定下来,我也会好好劝皇上,给你个位份的。」

前朝的事情,我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起,都说后宫不得干政,一般人不敢私底下议论。

原来皇上他……也需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需要面对他人的算计和权谋吗?

是了,想想先帝日夜驱驰,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如今这样的重担,却要他一个人扛。

我本想解释清楚我和皇帝的关系,话到嘴边却突然变了:「娘娘,我都明白。」

「我十七岁就入宫了,我家小妹也和你差不多大,去年都嫁了宁将军次子,我看你便如同自己的亲妹妹。」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现在只怕是还得再耽误你几年,你和皇上的事我也着急,奈何时局如此,清栀你放心,那些首饰我都一一帮你存着,日后都留给你做嫁妆。你若在宫里受了委屈,我替你出头。」

听了这话,我更不好再解释什么了。皇宫之中,真心不多,太后薨了以后,娴太妃虽然不能面面俱到,但也对太子和我多加照顾。

小安宁醒了,吵着要母妃,我便也告退,回宫继续当差。

暮色将瞑,皇上在养心殿批折子,我便端了碗刚炖好的银耳莲子汤给他送过去。

他看我来,停了笔。

「清栀给朕送什么好吃的来了?」他冲我一笑,起了身来接我手里的食盒。

「是给皇上炖的银耳莲子汤,还热着,皇上尝尝。」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烛火映出来的璀璨火苗,一跳一跳,温暖又明亮。

「朕说的不是这个。」

他吻上了我的唇。

我被惊得习惯性往后一退,却被他的手扣住了腰。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少年的皮肤柔软干净,我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不知他怎么变得这么大胆,上次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唇瓣,这次不安分的舌头居然跑了出来,在和我的唇舌追逐嬉戏。

他一日日长大,在我不经意间,就已经出落得温润而俊雅,譬如芝兰玉树。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清新的男子气息,虽然其中还略带着青涩。

心怦怦地直跳个不停,他久久不放开我,我的大脑因缺氧而变得一片空白。只感觉他的气息与我交织着,不分彼此。

他放开了我,我慢慢缓过神来,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皇上……别赐奴婢避子汤了……」

他因刚才的亲吻,还未平定下气息来。他盯着我的眼睛,脸色通红。

「清栀,对不起,朕还不能和你有孩子,不要生气好不好?朕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控朝政,不敢拿你冒一点险。」

他又一把抱住我,靠在我肩头,低低呢喃道:「等朕以后再无顾虑了,朕希望我们像父皇母后一样,我们的孩子能万千尊贵地出生,朕会让他做太子。」

我推开他,看着少年认真的眼神,我寻思着一不做二不休,择日不如撞日,开口就问:「皇上,你知不知道,只亲嘴是不会怀孕的?」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我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气息。

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养心殿。

皇上

年少脸皮薄,不经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看到他眼里的不敢置信和惊讶。

他几次张口好像要问什么,却又没发出声来。

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心中又暗暗庆幸,幸好那天没开口,不然他不得成为阖宫的笑柄。

「皇上是不是想问怎么样才会怀孕?那奴婢告诉你,你看到那天奴婢拿的几幅画轴了吗?」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我就继续说道:「男女共处一室肌肤相对才会怀孕……呃,就是……」

说着说着,我自己也脸红了起来。

「哎呀,奴婢讲不清楚,奴婢把那画卷还有几本讲男女之事的书给您送来,您自己看看吧。」

我不敢抬头看他,行了礼赶忙退下。

走出殿外,回想起刚才的吻和对话,总觉得不真切。

把放在我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我拿给当差的小德子送过去,小德子看了一眼封面,就是一副我都懂的笑容。

「清栀姑姑怎么不亲自去送?」

「拜托你,德公公,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见皇上。」

我只好求他帮我一下,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回殿里去了。

「皇上还年轻,等他过几年肯定会懂得的。姑姑日后富贵,别忘了我啊!」小德子很吃这一套,答应得极为爽快。

躺在床上,外面知了大晚上的叫个不停,我越发睡不着。我脑子里乱七八糟,都是晚上和他说的话,他的吻,他抱着我的时候,还有他和我说起未来时认真的神情。

迷迷糊糊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小会,梦里又梦到了皇上,赐了我一大碗避子汤,还和我说,喜欢喝的话,顿顿都让太医院熬给我喝。

吓得我惊醒来,赶忙赶去前殿,皇上已经去上朝了,我在御书房收拾东西,过了半天也没听到有人来给我送避子汤。

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皇上下朝径直回了御书房,一起而来的还有定国公高雍大人,皇上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脸上爬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他清了清嗓子,就对殿里侍奉的人说,「都退下。」

他的眼神并没有在看我,但我总觉得他的注意力都在我这。

我随着众人退下,今早是我当值,我便守在门口,如若皇上有事传唤,也好听命。

不一会,那位高权重的定国公出来了,他本走了两步,又突然定住,回首看着我道:「这位是皇上身边的清栀女官吧?」

我行礼道:「奴婢正是。」

高大人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声色,他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我听:

「皇上倒是好福气。」

皇上叫我进去,我以为他要更衣或是研墨,却不曾想他只是为了和我说:「清栀,昨天你给朕的东西朕都看了。」

这怕不是要老账新账一起算?会不会怪我没和他讲清楚害他一直误会?

小皇帝眼神明亮,脸上却似飘起了火烧云,一直红到耳根。

「朕想了想,那些事情等我们成婚了,会有很多机会的。」

我不敢答话,生怕他又有什么一时兴起的念头。

「画册都留在我这,你与我讲的这些事情,不要和别人提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诚恳道。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十二岁,他把太子印送给了我,说是要做聘礼。

那时他和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那太子印美玉无瑕,据说与玉玺出自同一块美玉,价值连城,是无上权力的象征。

小太子就这么把太子印随随便便送给了自己的贴身宫女。而我怕他真有一日找不到,便替他小心保管了起来。后来没两年皇上就去了,太子登了基,也真的拿到了玉玺,就忘了要回那枚太子印了。

洁白温润的太子印,还在我手上,想来皇上都忘了吧。

「清栀?」我被他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怎么在走神?朕和你说话你有听到吗?」,少年皱了皱墨染般的剑眉。

当然是完全没有!但我只能恭恭敬敬地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以后小德子他们晚上都不必来了,你来朕宫里和朕一起睡。」

我吓得扔下了手中正在整理的笔,砸得砚台溅起几滴乌墨。

入夜,我便到养心殿,殿内烛火亮着,皇上应该还没有就寝。

我进去问过安,小皇帝正在榻上翻看折子,他见我来,冲我莞尔一笑。

「免礼,清栀,今天有给朕带夜宵吗?」

鉴于他前一天的言行举止,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接话,若说有,可我确实是两手空空,若说没有,怕他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

「皇上想吃点什么?奴婢去做。」

他笑而不答却反问我

「你说呢?」

真是一天比一天奇怪,一天比一天难伺候!我心里有些不快。

「奴婢不知。」

他起身来,拉我坐在他旁边,又揉了揉我的头发。

「好了,别不开心,知道今天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这我确实不知道,他看我面露疑惑之色,便继续说道:

「你看看这个。」

他拿给我一封奏折,我翻开大概扫了几眼,上面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倒是看不懂,但『有异动』『结党营私』等词格外刺眼。

「这是父皇留下的监察机构,负责督察百官,其中大多是出身寒门的官员,这是今日刚刚呈上的密折。」

他看着我,眼里有不同于以往的慎重,那双眼睛像极了先皇。

「皇上,为首的都是哪些人?」我问到

「有一位就是你今日见过的定国公高雍,他权高位重,祖上随太祖打天下,是世袭的爵位,再就是兵部尚书刘贺,还有礼部尚书许沃。这三人狼狈为奸,虽各为己谋,却又臭味相投。在朝中结党营私,拉拢朝臣,都是为了架空朕。」

皇上捏着那本奏折,神情虽平静,手上绷起的青筋却出卖了他心中波澜。

「他们欺朕年幼,玩弄权势,任人唯亲,朕如今虽为皇帝,却被他们左右,如今那些老臣不但不知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

他看着我,眼里别无旁物,目光灼灼。

「清栀,在这后宫里,朕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能听到皇上如此推心置腹的话,我虽惊讶却也不意外。

「皇上有什么吩咐,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朕身边有暗卫,却也难以面面俱到,朕是怕……」

他看着我,目光真挚又纯粹,我只顾着想他说的话,却没发现我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

我只好问道:「皇上是怕身边近侍之中会有背主谋私之人?」

他点点头,「我也很难保证不会有为权势背信弃义之人,或者本就是权臣的眼线暗探,如今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更不应该将你至于危险之中。」

我本以为他是想要我来照顾他防止有人暗害,原来他是在担心我?

他又往前一些,我背后又是墙壁,我二人此刻近在咫尺,他高挺的鼻梁都快要触碰到我的脸。

「我不怕任何手段,但我怕有人伤害你,清栀,只有看到你的时候,我才能安心。」

他不再自称朕,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我此刻竟觉得他才是年长的那个。

「皇……唔……」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都被淹没在他的吻里。

少年的吻干净又清甜,像六月混合着露水的青涩果实。

我在那一刻竟然觉得有些心动。

他放开我,和我说:「清栀,晚上和我睡吧?」

什么?!

小皇帝的话在我脑子里炸开了一颗惊雷。

「皇上……不太好吧,你昨天还说那些事不是要等……」

他在我脑袋上轻敲一下,故作威严地问我:「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事情?莫不是你对我垂涎已久?」

「不不不不是的。」

我的脸瞬间涨红,原来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皇上笑了,「夜里寒凉,不要去外面守夜了,和朕睡一张榻吧?」

我感觉又听到比刚才还惊人的话语,吓得我扑通一声跪下去。

「不合规矩啊皇上,龙榻上只有皇后能睡的。」

他轻轻挑起我的下巴,「是啊,这不是正合规矩吗?」

又想起他前几天说要封我做皇后,看来皇上这是到了叛逆的年纪,想一出是一出。

「皇上不要取笑奴婢了。」

我有些不乐,却见他十分恳切,没有一丝嬉笑的神情。

他说,「君无戏言。」

我看着雕龙画凤的顶梁走神,虽然小皇帝不打呼噜,但我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照进殿里,我听到他平缓的呼吸声,看来是睡得很香。

皇上非要我留在殿里,我又拗不过他,只好搬来一张贵妃榻,睡在龙榻对面。

他看我执意如此,也就由着我了。

太后娘娘不在的那几年,他夜里总是怕黑,别人哄都没有用,只有我陪着他才能入眠。

我真是宫女的命,操着太后的心,但没有办法,他也是我在这深宫之中,唯一可以在意的人。

第二天早晨我早他些醒来,把贵妃榻搬回去,不然一会来替他更衣洗漱的宫人又要多嘴了。

他还没睡醒,听到声音,半梦半醒地嘟囔道:「清栀,别走。」

我只得假装没听见,赶紧溜出殿,站在门外,正巧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熹微的晨光打在养心殿明光的砖瓦与玉砌的石阶上,远远望去被笼罩在光芒中的宫城尊贵而神圣,俨然不似人间景色。

内殿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我不知殿里怎么了,连忙开门去看。

却恰好撞上开门而出的皇上,他只穿着一身里衣,看样子是刚醒来,两个人毫无防

备,皆被撞倒在地上。

我揉一揉撞得生疼的额头,屁股也磕疼了,皇上比我反应更快,他爬起身来把我拉起来。

「皇上这是做什么?」

「朕以为你不见了。」

我和他相视而笑,他揉了揉我的额头,把我抱进怀里。

我用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不会的,清栀一直都在。」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清晨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像是积攒了万年的温暖和希望。

转眼大半年就过去了,还有半个月就是皇上的寿辰,这是登基之后的第一个万寿节,宫里自然需要大办一下。

大部分事务还是由娴太妃安排,前朝的部分由礼部负责,我就负责安排皇上身边的事宜。

晚上就寝的时候,我躺在贵妃榻上,想着要怎么安排妥当。

皇上翻了个身,应该是还没睡着,我就低声唤他:「皇上还醒着吗?」

「嗯。」

「半个月后是皇上生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听他轻轻笑了一声,有些不解,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你要给朕送礼物吗?」他轻声问我。

「奴婢也是第一次给您过万寿节,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你送朕的,不管是什么,朕都喜欢。」

我长叹一口气,这话说的,说了和没说一样,我还得自己想办法。

连着几天我都在想这事,他是皇帝,山珍海味宫宴上都有,奇珍异宝也有众臣上供,我能送给他什么?我只是小小一个宫女。

但什么也不送吧,毕竟也跟随他这么多年,皇上待我也不薄,实在说不过去。

突然小德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姑姑,你去御书房看看吧,皇上和定国公吵起来了,皇上发怒了,砸了不少东西。」

我连忙放下手中整理的朝服,赶去御书房。

门口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我站在门口都能听见御书房里皇上和定国公高雍争执的声音。

「朕连十六岁都不到,封的什么妃?」

「先皇十五也纳侧妃了,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君,怎么能由着性子胡来?」

「怎么,朕封后纳后朕说了不算?你说了算是吗?先皇遗诏里有说过吗?」

皇上声音嘶哑,似乎已经到了情绪的极点。

「皇上这是什么话?臣是为你着想,先皇子嗣本就不多,皇上不尽早大封后宫,宫中子嗣不兴,怎么能安稳?」

「朕封可以,但朕封谁朕说了算,你们这一个个上书让朕娶这个娶那个,怎么,你们还越过朕了?从朕登基开始,天天拿这些破事说朕,后宫空着怎么了?用你们一天天惦记?」

屋子里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臣言尽于此,其中利害皇上自己思量吧,臣告退。」

定国公推门而出,径直走了。

我赶忙进去看他,怕他被砸碎的东西伤了手。殿内一片狼藉,他桌子上的纸笔砚台全被打落在地,奏折扔得到处都是,我余光一撇,皆是上奏要他大封后宫。

他坐在偌大的椅子上,显得那么清瘦。终归只是个少年。我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看样子气还没消。

我给他倒了杯茶,塞在他手中,他抬头见我,两行清泪倏然而下。

我都被他惊得不知所措,这几年来很少见他这般模样,先皇去的时候他忙着接手政务,都来不及多难过。看来此番是真的受了委屈。

我过去把门关上,怕有旁人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就看着我掉眼泪。

安慰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是皇上,不需要人同情可怜。

我只好拿出以前的老办法来,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住他,他并没有推开,而是抱着我抽噎着。虽没有出声,我却能感觉到他哭得很伤心,肩膀都一抽一抽的,我就这样站着,陪着他。

小皇上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接过我手中帕子,擦了擦泪痕,又抿了口茶,才开口道:「朝中众臣本就不信服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当朝驳朕的面子,借势排挤所有替朕说话的臣子,如今还要朕立他的女儿为后,要是朕真娶了那高仰瑶,他今天能让朕封后,明天就能逼朕退位。」

我连忙打断,「皇上慎言,只怕是隔墙有耳。」

他望着我,浓密的睫毛上还残留着泪珠,眼眶因悲愤而通红。

「清栀,朕这皇帝当得窝囊。朝廷诸事做不了定夺,连谁做皇后朕说了都不算,哪里还有人愿意跟随朕?」

我扶他入内殿,他把我的手攥得很紧。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也觉得很揪心。

「皇上,不会的。清栀永远都跟随你,不管今后怎么样,清栀愿帮助皇上坐稳天下,愿意和皇上生死与共。」

自幼相伴,我与他一同长大。我对小皇帝的感情绝不只是主仆,大概更像是彼此的情感寄托,他才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惦念的人。

他抱着我,没有言语。我却知道这也是他的回应。

意思是,他永远是我的阿榆。

皇上生辰那天,阖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忙前忙后,又要替他穿好朝服,又得过问一会的流程,确保皇上的状态。

正在给他扣礼服的第二个扣子的时候,他贴近我的耳畔问我,「朕这一身好看吗?」

旁边宫人都在呢,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逗弄我,我就装作没听见,不理会他。

他见我不说话,就一把捏住我的手,迫使我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用阖宫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我:「清栀姑娘,朕好看吗?」

又是颜面扫地的一天,皇上不在乎他的脸皮,不代表我不在乎。

我只能点点头,不知道一会小德子又得怎么笑话我了。

「说话呀?朕想听你亲口说。」

瞧他那一脸期待的样子,我又突然生不起气来。太后待字闺中时,也曾是名满天下的美人,皇上容貌肖似太后,神情却与先皇越来越像。眉似远山,目若秋水,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本应有女相的上庭,却被高挺的鼻梁和薄唇中和,反而显得英气十足,他脸庞虽稚嫩,但出众的容貌和不怒而威的气度,也让他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

我从小看到大的小太子,终于做了皇帝,变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这一身明黄色礼服,越发显得他气宇轩昂。

我回答他,「君美甚,不似凡间人。」

他笑了,「清栀,别是在恭维朕吧?」

我摇了摇头,刚张口想要说话,却遇到他吻下来的唇,柔软、甘甜。

我一时竟忘了身处何地,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拉起我往正殿走去。

身边宫人皆低着头,尾随我二人而出,我竟发现我居然与皇上并排而行。

怕有不妥落人口实,我想后退一步走在他身后,却被他紧握着的手拉住了。

他说,「清栀,有我在。」

大殿中众臣已经到齐,宫中点亮了长明灯,宫人们在忙着布菜,下面臣子之间互相寒暄敬酒。

皇上突然在门口停下,我随他的眼神望去,殿上左下首第一位身边有大大小小诸臣前去问候,右下首第一位及第二位身边也有不少人。

今日凡是能在这里的,少说也是正四品以上京官,朝中之势皆在这宫宴的前一刻一目了然。

皇上松开我的手,给我一个眼神,我便示意小德子准备仪仗。

一声高呼「皇上驾到」,众臣皆回归各位,身后太监侍女行至两侧,为皇上开路。

小皇帝整了整衣襟,昂首入殿,我在他身后,亦能感受到他肃然的帝王姿态。

接着便是众臣叩首,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坐至上座,轻拂袖,一旁太监则唤到「众卿免礼」。

宫宴就此开始,开场便是众臣献上祝寿词。左边第一位便是上次见过的定国公,而刚才右边那两位,便是兵部刘尚书与礼部许尚书,皇上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笑着听他们歌功颂德之词,然后赐几样珍宝以示荣宠。

我就站在他身后,不时给他添些酒和菜,他与那些臣子一来一往,我也有看在眼里。

或许我所做的并没有什么用,但我总希望能够帮到他。

我只是一个宫女,既不能为他上阵杀敌,也不能替他铲除奸佞。

我那一刹竟有了痛恨自己身份低微的感觉,并非因为我不能享受荣华富贵,而是因为不能替他分忧。

众臣一番贺词以后,歌舞便开始了。这也是重要的环节,有时候臣子会变相为君王献上美女,也会有君王为了表达对臣子的关照,赐下美姬。

皇上还未娶妻,这环节就换了种方式,改为贵族小姐献艺。既可以让皇上对各家女子有个印象,也让朝中尚未娶妻的大臣有了机会。

我朝习俗,如若女子尚未婚配,是可以参加有外男在的节日庆典和宴会的。

不论是皇帝还是朝臣,都有同等追求贵女的权利,贵女若是选了朝臣,皇帝也不得为难或是强娶,但订婚后,贵女便要留在家中待嫁,不可再抛头露面了。

而皇上正式的选妃,则是由身家清白也无任何婚约的女子,经层层筛选入宫。

所以宫宴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直接跳过选妃的过程,改为皇帝下聘,挑选吉日纳入宫中。

这便是前些日子为什么众臣都上书要求皇上提前封后,虽然小皇帝未到婚嫁之时,但若是在万寿宴上下聘,虽不能即刻入宫,但也是板上钉钉的后妃。

我看着那些贵女有的抚琴,有的献舞,无一不妆容精致,娴静美好。她们皆是有备而来,不论家世如何,若是今日能得了小皇帝的青眼,日后指不定就能第一个诞下皇子,宠冠六宫。

小皇帝看着这些女子,依旧是温和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他这副表情我太清楚不过了,小时候他每每见了和他母后作对的许贵妃,便是这副表情。后来许贵妃去世,我也再没有见

他对谁这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了。

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此刻别说喜欢,只怕是心里正拿这些美人当箭靶子,充满了对这些钟鸣鼎食的贵族仗势欺人、左右皇权的不满。

突然十位舞姬鱼贯而出,簇拥着一位身材曼妙的粉衣少女登场,手中抱着一把琵琶,我远远地望去,这少女倒是姿容动人,少女径直盯着皇上,手中开始拨动琴弦,有如春雨敲街,丁零脆响。舞姬也随着琴声轻歌曼舞,好不旖旎。

曲子我不熟悉,但也能感受到其中女子怀春之意,我偷偷去看皇上的表情,发现他连假笑都没了,也不抬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菜,

一曲终了,众人皆叫好,不得不说这粉衣姑娘的琵琶弹得确实不错。

定国公高雍突然在这时站出来,躬身道:「皇上,这是小女仰瑶,自幼习礼,精通六艺,性情温婉,待人和善,一言一行皆可为天下女子表率,皇上如今登基近一年,后宫仍空悬,还望皇上念及千秋大业,早日充盈后宫。」

果不其然,当他听到定国公高雍当众要求册封高仰瑶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

我站在旁边,听到他愈来愈重的呼吸声,很明显,他在强忍着愤怒,我看得到他紧握的拳头,只是我生怕他太过冲动。

初登基的幼帝,还不具备和权臣抗衡的资本。

我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深呼吸一口气,笑道:「高爱卿替朕费心了,来人,赐高姑娘玉如意一对,绣锦十匹。」

既没有明摆着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高雍虽没有满意,但脸色也不至于太难看。

毕竟玉如意,一般都是选妃的时候才会赐的东西。

定国公侍奉三代君王,这点眼见力还是有的,便先谢恩退下。

我心里不禁感叹,小皇帝虽然还太年轻,有些情绪也难以克制,但这应变处事的能力,却也不赖。

我便偷偷用小指尖在他背后划了一个『好』,他轻笑了一下,这笑倒是不掺假。

见皇上笑了,下面拉二胡的姑娘吓得手一抖,拉出一串错音。

不过皇上肯定没有发现,他自顾自地喝着我给他备的清酒,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酒杯走神。

我也借着这个空当观察众人。在场还没有拉帮结派的官员不多,我凭借着之前他们作贺词时的记忆,再以皇上和我提过事情,大概发现了几个人。

一是娴太妃的妹夫,宁将军次子宁韬,二是皇上的亲舅舅,已经年近不惑的镇北侯。这二人皆是武将,宁韬只是四品京都卫,而镇北侯则是实打实有军权的,长年驻扎北境,自太后娘娘去了以后,与皇上也只有逢年过节见面,算不上亲厚。剩下还有一位是太子太师孟大人,皇上为太子时,太师孟大人对他颇为看中,孟大人年事已高,近年来身子也不好,是以今日并未赴宴。

皇上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先稳定住权臣,使他们互相牵制,能有喘息的机会。

再借先皇旧臣之势,待几人鹬蚌相争之时,一举拿下。

酒过三巡,各家闺秀的曲艺也已献过,接下来都是宫中乐师奏曲。

小皇帝以更衣为由,与我出殿去了旁边的暖阁。

他因饮了酒而面色通红,秋风微凉,将他身上的气息朝我这吹来。

他身上带着些刚才清酒的香醇,我担心他冷,就把准备好的披风给他披上。

他转头看着我,路上的宫灯点亮了他眼里我的身影,他对我说:「清栀,刚才谢谢你。朕一时没克制住,有些气昏头了。」

我也冲他莞尔一笑,「应该的。」

我与他进了暖阁,却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究坐着喝茶。老先生似要行礼,被他一手扶起。

「孟先生,刚才殿上情景您也听见了。现在朕要如何应对?」

原来这位就是「告病缺席」的帝师孟大人。

只怕他之所以不出席,都是为了方便给皇上出谋献策。

「以老臣看,这高雍定不会善罢甘休,一会儿他应当还有后手,皇上,为帝者需目光长远,皇上不如也借此机会,先给几家小姐一个名分,也好先稳住前朝。」

皇上似有些犹豫,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被孟大人留意到了。

孟大人笑着叹了口气,「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既然做了君王,只有顾全大局,掌握实权,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啊。」

小皇帝听了这话,不再犹豫。向孟大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高雍惦记的是皇后之位,可朕还不想拿出这皇后的位置来,先生觉得什么位份比较合适?」

「不给过高的位份是对的,如果一开始就给予高位,以后便没有回转的余地,贪得无厌之人只怕会变本加厉。皇上以妃位来稳住高雍,剩下的给个贵人即可。」

皇上点点头,「有劳孟先生了。」

我与皇上刚出了暖阁往回走,路上就遇到刚才的粉衣女子。

她轻轻一福身,朱唇轻启道:「臣女想着出来醒醒酒,没想到却遇见

皇上了。」

那样子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晚上风这么大,发丝都没有一丝凌乱,更别说有什么醉意。

只怕是一早就在候着皇上吧。

皇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就准备走。

那高小姐突然又叫道,「圣上等等臣女。」

皇上虽是停了,但目光里却是明晃晃的诧异和防备。

高仰瑶却是一副没看到的模样,自顾自地说:「臣女有些冷呢,不如与皇上一同回去吧。」

小皇帝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就走在皇上的右后边,而我在左后边。我心里顿时就觉得不太舒服。

她声音娇滴滴的,在一旁与皇上说:「皇上,家父刚才心直口快,要是说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父亲就是那么直爽的。」

好呀,一句话将父女两人都夸了一遍,既显得她温婉体贴,又变相夸高雍是心直口快的「忠臣」。

我心里不爽得紧,一想起刚才孟大人和皇上说要封她为妃,我就觉得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

只是皇上理都不理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我肩头。

高仰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瞬间就恢复如常。

她又与皇上说,「臣女与皇上同岁,一天只知弹琴画画,也不知怎么和男子相处,现在都没有定亲呢。不像这位姐姐,能得皇上看中,臣女真是羡慕呢。」

我更加讨厌她了,但我毕竟只是皇上的侍女,不好与人家权臣的女儿计较。

却听皇上说,「她怎么能和高姑娘比呢。」

我刚听到这句,既觉得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眼泪一瞬间就好像要溢出来。

却听他又说:「清栀与朕自幼相伴,朕的诸多事情要她处理,后宫的宫务也都要她管,哪里有空学高小姐会的琴棋书画那些呢。」

这意思便是我行着皇后的差事,不如她像个闲人一般,我心里突然踏实了,在他心里,我是这样重要的。

她不死心地又接到,「臣女愿意替清栀姑娘分担。」

我心里一阵冷笑,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皇上与你也不过刚见面片刻,这会就旁若无人地要投怀送抱了?

皇上轻笑一声,问她:「怎么,也想到朕宫里当宫女?那改日朕和高大人说说。」

高仰瑶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嘴。

我心里一阵痛快,却看见皇上臭着张脸,径直快步走入殿里。

宫宴也临近结束。果不其然,高雍又出列说了一堆和刚才相差无几的话,请皇上借今日寿辰,册封妃嫔。

皇上看着他沉默不语,众朝臣看皇上这态度,皆出列附议。

小皇帝说,「好,既然众卿这么为朕着想,那今日,册高大人之女为嫔,许尚书与刘尚书之女为贵人。明日聘书送至各府,择吉日入宫。」

众臣叩首谢恩,皇上看也不看他们,挥了挥袖子,道:「散了吧。」便与我一起回; 养心殿。我替他更衣,就把心中疑问问了出来。

「孟大人不是建议皇上封她为妃,皇上为什么只给了个嫔位。」

「怎么,你想让她做妃?」

我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不想,皇上就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对不起,朕还得为了这些事情让你受委屈,朕今日真想旁的谁也不封,当着众臣的面封你为皇后。」

他叹了一口气,「朕得好好守护父皇给朕的江山,还不能给你最好的,对不起。」

我听他这副认真的语气,心头也有些酸涩。

「之所以封她为嫔,是看她那口蜜腹剑的样子,怕今后她会给你难堪。嫔位都是不得已,这种女人朕真不想要她入宫。」

我也不想,但我没说出口。

「皇上,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我去提了食盒回来,皇上靠在榻上,等着我回来。

我打开食盒,是我刚做好的长寿面,我端给皇上,

「今晚菜样虽多,皇上却只顾喝酒,想来是没吃饱。只是皇上问我要礼物,我想了许多东西,觉得还是给皇上做长寿面比较好。」

他端过来吃了一口,眼里都是满足。

「谢谢你,清栀,很好吃。」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可以确信他刚才是真的没吃饱。

熄了灯,外面月亮高悬。我就在想今晚的事情,我为什么对他纳不纳妃如此在意,是因为怕被后妃为难,还是因为我在心里,已经对他有了除关心和依赖以外的东西?

我第一次开始审视他在我心里的位置,也许是长久以往的熟悉让我反而不了解自己的心。

我大概,是喜欢上他了。

第二日他一下朝,我就在书房等他,他进来与我说,「今日那几个老贼对朕好了许多,不再给朕当朝难堪了。」

嘴上是庆幸的话,小皇帝脸上却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

「皇上还是不想被人牵制住手脚,任由他们左

右吧?」

他看着我,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臣子的权势不应该盖过君王。」

「皇上可有想法,培养自己的近臣?」

小皇帝冲我一笑,「清栀有办法?」

「昨日寿辰,奴婢瞧那殿中人,多半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对几位权臣格外信服,反倒是有几位的武将,对定国公等人只是客气,并没有多么热切,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并未想参与其中。」

「我朝文臣与武将之间向来泾渭分明,且那几位武将大多都长年驻扎在军营里,与这些权臣来往也不多,这些年边境太平,武将虽没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也都安居一隅,手握兵权,不想掺和到朝中纷争吧。」小皇帝思索一下,答道。

我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皇上不如先依着亲疏远近,笼络几位武将,再逐渐收回人心。日后也好有所防备,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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