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在十分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在听见乱军的脚步声时,亦十分冷静地拔出了他送我的那把匕首。
说实话,我挺怕死的,所以拿匕首的手横在脖子上时哆哆嗦嗦的,十分没出息,当然,也可能是冻得发抖,饿得没力。
然而就在我涕泗横流想了结自己时,一声呼唤让我的匕首直接落在了雪地里。
「小阿梅!」
是卫枫,他披着甲站在我面前,笑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10
我惊喜地冲上前去,都顾不上擦一擦自己没出息的眼泪:「卫枫!你还在!没有破城,将军呢,还在城门处镇守吗?」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直到不远处的街角出现的另一小队士兵从民房里揪出一个百姓,将他掼在地上一刀划破了脖子,卫枫才上前捂住我的眼睛,俯身说:「别看。」
别看,别看什么?
我饿了许久缺乏判断力的脑袋此时艰难地运转着,才想起卫枫穿的并不是大齐制式的军官甲胄。
他捂住我眼睛的那只手冰冷僵硬,寒意从我的眼睛一直流到脚底,在数九寒冬里,我冒了一身冷汗。
他轻轻拥住我,在越发清晰的烧杀声中对我说:「朔城破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
在辗转之后,我又回到了太守府。
我被卫枫抱着,穿过哀鸿遍野的街道,青石板上流淌着血液,我见过许许多多的血,但是从没见过这样的血,从每一家民房里蜿蜒地流淌出来,有女子凄厉的惨叫从耳侧传来,卫枫不管那些,一步一步走得无比稳健,火光从街边的屋子里冲出来,他也只是用狐裘盖住了我的头。
我在一片黑暗里有气无力地问他:「将军还活着吗?」
没有回答。
半晌他开口:「小阿梅,我送你的钗怎么不戴着呢?」
在这样尸横遍野的城里,甚至他的脚底下还踩着尸体,甚至我们的旁边就有一个一个的人倒下去,无数的女子被奸污,可是他,居然问我那支破钗。
我都三天没吃饭了,难道还顾得上洗脸梳头擦胭脂戴发饰迎接你这个叛徒吗?
「将军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透过狐裘闷闷传过来:「你总是三句不离云掠寒。」
我闭了嘴,实在不想同他说一句话了,若不是不确定将军生死,我简直想一刀捅死这个崽种再自杀。
但是卫枫这个崽种没给我自杀的机会,我被软禁在太守府了。
如果忽略街上传来的喊杀声的话,我还是能浅浅入眠的,但是有时我实在无法忽略,只好披衣起身坐在廊下看月亮熬过夜晚,顺便胡思乱想些将军的情况。
在我被带回太守府的第三天,街上的声音渐渐止了,那是个大好的晴天,却下着大雪,厚厚地积在屋檐上。
卫枫抱着一小包糕点坐在我房外的廊下,鼓着嘴咀嚼,我在窗边看他的侧脸,遥遥想起他比将军还要大两岁,今年该二十有六了,可他偏生了张看似善良的娃娃脸,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现在应当像个阴森的女鬼一样,带着恨意窥视坐在廊下的青年,他察觉到了,微微侧身笑着道:「小阿梅,你醒了?」
说着他身上的雪抖落下来,我才发觉他应当是坐了很长时间,但我并不想同他说话,伸手便要关窗,他恬不知耻地挤过身来,从窗外跃进了屋内。
卫枫永远是笑着的,这笑现在在我看来很刺眼,于是我张口拿话刺他:「你这个叛徒。」
他眨眨眼:「按理说,我不是叛徒,应该算……细作?」
我站在窗边任风雪吹在身上,忍着怒意说:「合着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们?你为什么这样做?」
卫枫还没有说话,一个声音倒是替他抢答了:「什么为什么啊,他想让云掠寒死呗。」
我扭身去看声音的来处,那是个极高大的男人,高鼻深目,腰上别着一把长剑,长着双绿色的眼睛。
和我娘一样,和我一样的,
绿眼睛。
11
炭火烧得很暖和,从火盆里崩出的星子寥落地落在地毯上。
我坐在椅子上,呆滞地听那个男人讲我的来历。
他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巴巴地说:「总之,你是格饰部的人,你阿妈虽然是被放逐之人,但是,部族可以让你回归。」
我垂着头默默听着,心里奇怪地平静,如果我阿娘是格饰部的贵族,又怎么会流落到朔城的青楼里呢?我又怎么会在大雪的日子里趴在地上啃老鼠呢?
因为她爱上一个朔城男人,一个负心汉,一个可以把她卖到青楼里的男人。
而部族不会再接受背叛之人,所以她永远留在了朔城,遥望极北,期望着能看见阿妈的马奶酒冒出的白烟热气。
「说起来,黛丽尔是她阿妈的表亲……」
那男人说了半句话,叫卫枫瞪着眼把剩下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我偏过头去看卫枫那双棕色的眸子:「你早就知道。」
卫枫也偏了头去,扶着额头道:「阿梅,我没有义务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即使她以前是格饰部的人。」
那胡人男人插话道:「卫枫只听黛丽尔的话。」
黛丽尔是谁?
卫枫突然跳起脚来,从我面前闪过去揪住了那男人的衣领,我听见他咯吱咯吱的咬牙声:「别提黛丽尔!」
他像一只炸毛的猫,从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呼噜声来,准备随时把眼前人撕碎。
「是紫英花……黛丽尔是紫英花,对吗?」我也冲上去揪住卫枫的衣领:「我不管你们什么黛丽尔,什么紫英花!卫枫!将军对你不好吗?!你竟然……!」
话还没说完,我被一股大力推到地板上,卫枫红着眼眶怒吼道:「云掠寒也配和她的名字提在一起?」
门被撞开,呼啸的寒风灌进来,我被呛得咳了两下。
那胡人男人站在门口,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像黛丽尔,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他不会杀了你,对吗?」
我抬着头去看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黛丽尔……是谁?」
那男人就蹲下身来用手拂过我的眼睛,好像很久之前将军触到我的眼皮,他缓缓开口,风霜磨砺过的嗓音徐徐道着朔北草原上的故事。
那是个极普通的故事,公主买了奴隶市场的少年,而后少年一直追随着公主,直到公主去大齐和亲,黛丽尔成了丽昭仪,丽昭仪死在大齐,死在云掠寒的手上。
我遥遥想起卫枫同将军勾肩搭背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是怎样想着要把将军千刀万剐呢?
紫英花,黛丽尔,丽昭仪,我挺身躺在冰冷的地上,雪花从屋外争先恐后涌进来,我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热泪淌了满脸。
12
腊月初八,我再次回到了将军府。
我遥遥听见卫枫和将军的争吵:
「丽昭仪是丽昭仪,阿梅只是阿梅!卫枫,你别把她们混为一谈!」
「姓云的,你别提她的名字!」
……
我跨过门槛的时候,卫枫从我身旁闪过,我转头去看院子里。
那棵瘦巴巴的梅树竟零零星星开了花,花瓣上落着雪,已经结成了冰碴子。
有红色的花瓣落下来,落到乌黑的发顶上,云掠寒站在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我。
他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肩背挺直着,好像没有什么能压弯,即使此刻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斑斑血迹从前胸腰腹渗出来。
我站在那里冲他笑了一下。
他也展颜微微笑着,因着脸上有伤的缘故,笑得格外扭曲。
「将军,你笑得真丑。」我咧着嘴道,其实他笑得很好看。
可他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敛了笑容,垂下了眼睫。
我就忙不迭地奔过去,冲他吐吐舌做了个鬼脸:「骗你的。」
纵使我那样用力笑着,大抵却也被他看出来我的悲伤,将军伸出手来抚我的脸,那缚在手上的锁链哗啦啦响着。
他那样温柔:「阿梅,你瘦了。」
我轻轻拥住他,害怕碰到他的伤口。他也瘦了,尖尖的下巴颏顶在我的发上。我环着他的腰想,他们把我的将军饿成这样了,腰都细了一圈儿。
于是我忙忙叨叨要去找米做饭,又想起来先前闹了饥荒,整座城大抵也找不出一粒米。我越想越委屈,最后竟蹲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梅?你怎么了?卫枫他……欺负你了?」我在泪眼朦胧里看见将军一瘸一拐走过来,哭得更凶了:「将军,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平常只是做饭打扫,可是现在,我连一顿饭也不能为你做了……」
我只是一个小侍女,将军从不亏欠我什么,他给了我很多,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即使知道他活不成了,我也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阿梅,城破的时候我应当殉城的,可是叫卫枫擒住。可即使我不被俘,也是活不成的,你懂吗?」我听见他极力柔和的嗓音传过来。
是了,他怎样都是活不成的,即使卫枫不杀他,皇帝会放过他吗?一个失了阵地的将军,朔城又糟了屠城,不论怎样他都活不成了。
可凭什么呢?这样好的将军,凭什么要死呢?
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铃地响,我渐渐止了哭声,将军又道:「别听卫枫的瞎话,你同丽昭仪一点儿不像,阿梅是独一无二的阿梅,小泥球儿是独一无二的小泥球儿,知道吗?」
将军从没像今天这样讲过这么多话,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偏头靠在他肩上,一滴泪垂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我知道了,云掠寒。」
我叫将军的大名,云掠寒,这三个字带着寒意和温暖,从我的口里顺着哈气吐出来。
「云掠寒,你能亲我一下吗?」
良久,一个潮湿的吻落在我眼皮上,像神垂爱世人。
13
我到了破城那一天没有到达的城门,是被卫枫掳在马上去的,我被他圈在怀里,清楚地看见城内的惨像。
卫枫伸手摸了一把我的脸,疑惑道:「你哭什么?心疼他们吗?」
我咬牙切齿:「只有你这样冷血的人,才会在看见这样多的无辜百姓惨死的时候,无动于衷。」
「我不但不难过,我还挺高兴,怎么样?云掠寒看见这样的场面一定更痛苦吧?自己守护的百姓被杀了,你说,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说着他将我抱下马,在满天飞雪里,我看见残破的城门,以及城门下站着的人。
那人背对着我,身上穿了件薄薄的白色冬衣,衣角歪歪扭扭绣了几朵红梅,身姿修长,站得笔直,长发散乱地披散下来,没有穿鞋,沉重的脚镣将脚腕擦破,在雪地上留下了点点的血痕。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咳了两声,那个背影微微抖了一下,却没转过身来,我只好再重重咳了两声,才颤抖地喊出了声:「将军!」
这下他转过身来,我挣开卫枫的手跑过去,却被卫兵按在地上,卫枫用我听不懂的话呵斥了一句,接着他上前来要扶起我,我则连滚带爬继续向云掠寒奔去。
我还记得将军的眉眼,浓黑的长眉入鬓,眼尾上挑,眼眸黑沉,好像冬日里没有星子的黑夜。
那是一双极漂亮有神采的眼睛,如今却紧闭着,有血水蜿蜒地流下来。
他站在原地,城门高高像一轮圆月,罩住我们两个人,雪花厚厚地落在他的发上和眼睫上,血水顺着脸颊滴到他白色的冬衣胸前,好像胸前也开满了梅花。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我记得那个雪夜的全部细节,他狐裘上融融的暖意贴着我年幼单薄的身体,雪花从窗口飞进来,屋子里一片黑沉。
那时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但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促使我落下泪来,好像我活了这一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如果那个雪夜算作我的重生之日,眼前的一切,则标志着我再度死亡。
我抖着唇把身上的狐裘扯下来,披在他身上,像多年前他对我那样。
他乖顺地微微俯下身来,嘶哑着声音喊我:「小泥球儿。」
雪粒子和着我的眼泪在脸上结成薄薄的霜,我攥着袖子抹了抹他脸上的血,哽咽道:「将军,你的眼睛……」
他只把头靠在我肩颈上,微凉的哈气吹在我耳边,我紧紧拥着他,风雪从城门外灌进来,但是我们无比温暖。
卫枫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扯出将军的怀抱,他脱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按着我的头在他怀里。我极力挣扎着,叫他剪了双手背在身后。
他语气凉凉,道:「我向来仁慈,黛丽尔姐姐死的时候,我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如今你要死了,我把你心爱的姑娘带来叫你们见上一面,你应当感谢我。」
我抬首哀求:「不行,卫枫,你不能杀将军,求你了,不要杀他………」
将军却只说:「你不能伤害阿梅。」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没等我理清他们说的话,一群胡人士兵涌上来押着将军向城门上走去,他走路一瘸一拐,鲜血洒了一路。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顾着喊:「将军!将军!」
可是他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他留给我的,永远是背影。
「云掠寒!」
我呼吸着寒气,只觉得嗓子生疼,但是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少女的绮思,多少个日夜滚动在喉间的说不出口的话语,那句泛着梅香和血色的告白。
「云掠寒,我喜欢你。」
他终是回过头来,嘴巴一张一合,带着浅浅的笑,风把他的话语模模糊糊地传递过来。
「小泥球儿。」
「好好活着。」
我站在城下,清楚地看见叛军将他的狐裘除去,他穿着那件我做的外衫,即使在茫茫大雪里也白得耀眼。
他被缚着脖颈,从高耸的城墙上被推下来,衣角的梅花在雪中翻飞着,最后滞在半空中,微微抖动着。
雪花遮住我的眉眼,我极力瞪大眼睛去看清他的样子,却只见风雪潇潇,日月无色。
卫枫也抬头去瞧,喃喃道:「阿梅,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之后,大齐的皇帝把她挂在昭阳门下,那时候是春天,没有雪,只有柳絮。」
「黛丽尔姐姐,今年雪下得好大,羊群会受冻吗?」
「我向朔城来的商人买了只金铃铛,挂在那只小羊脖子上,你不是说它老是走丢吗?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它走丢了……」
「我不去盛京了,我们一起去草原上跑马,好吗?」
「紫英花开了……」
番外:黛丽尔
「可是阿梅,你不知道,他的剑保护了你,却杀了
我的姑娘。」
黛丽尔有些想卫枫,那个活泼俊朗的汉人少年,他有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灵巧的双手,他会在黄昏的阳光下策马而来,给她带一束开得正盛的紫英花。
她披着火红的狐狸皮,抱着那只戴金铃铛的小羊走进盛京的皇宫里,雪落在明黄的琉璃瓦和她翠绿的眼睛上,又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好像有人在浅浅地哭泣。
后来,那只戴金铃铛的小羊被跋扈的三公主溺死在皇宫养着四色锦鲤的池塘里,三公主轻蔑地望向来讨说法的黛丽尔,她说,你能怎样呢?我可是公主。
黛丽尔张张嘴,她本想说的,我也是公主,可是她只是愣在原地,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公主了。
她是大齐皇帝三千佳丽里不起眼的一个妃子,她不再是公主了。
黛丽尔没再养过宠物。
嘉宁三年的春天,绿眼睛的姑娘生下了一个绿眼睛的婴儿,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会「咯咯」地笑,喜人极了。
黛丽尔常常抱着孩子望向北方,她想,卫枫说不定好好生活在朔北,他也许会娶一个汉人女子,也许会娶一个胡人姑娘。他们会在草场上跑马,生一个娃娃,卫枫会用新生的胡渣扎娃娃的脸,就像小时候阿爹对她那样。
就像那只小羊一样,那个小小的婴儿也没有在皇城里度过一整个春天,他死掉的那天满城柳絮,像朔北隆冬的大雪,迷了黛丽尔的眼睛。
因为他是个男孩,可能阻挡了宸妃儿子的路,三公主听从母亲宸妃的话,捂死了她刚出生的亲弟弟。
格饰部与大齐开战,她的处境更加尴尬。
黛丽尔越发想念朔北的一切。
之后的两日,依旧举行宫宴,仿佛死掉的只是一只小动物,悄无声息,黛丽尔抬首看伏在皇帝膝上笑得乖巧的三公主,三公主也扭过头冲她笑了,单纯而无害。
她不知怎的就向三公主奔过去,抽出了怀里的匕首。
大抵皇帝以为她是来刺杀自己的,遂将三公主推了出去挡刀。三公主直直撞到匕首上,血溅出来的时候黛丽尔愣怔了一下,三公主的血是温热的,原来她的血也是温热的。
殿前侍卫提枪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疼得流泪,抬头去看来人,可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侍卫像是个少年,身形修长,黛丽尔突然想到卫枫,他也是个漂亮的少年。
也许人在死之前,天神会让她看到想见到的人,她看到阿爸阿妈和哥哥,小小的还没有起名字的孩子,金铃铛的小羊,还有卫枫。
少年在赤红色的夕阳下朝她奔来,眼镜笑成弯弯的两道月牙儿。他朝她张开怀抱,像草原上的小狼一样撒欢的喊「黛丽尔姐姐」,她突然委屈的泪流不止,你怎么才来接我呢?卫枫,我很想你啊。
可是你忘了给我带一束紫英花,现在是春天,紫英花开得正好呢。
于是她遥遥伸出手去,费力绽开一个笑容,就像以前一样:「卫枫,我的紫英花呢?」
可盛京没有紫英花。
她垂下头,眼皮和睫毛永远盖住了那翠绿色宝石般明亮多情的眼睛。
云掠寒盯着剑尖上的血,久久没有回神。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妃子,有着柔和多情的绿眼睛。
那是他第一回见着她,可是他忘不了她翠色的眼睛,那样悲伤的笑容让他一直记得。他翻阅古籍,去找寻紫英花的踪迹,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种长得像梅的花,开在朔北草原上。
后来的后来他又遇着一个绿眼睛的姑娘,她叫阿梅,他喜欢她,他不会给她摘紫英花,他送给她一株梅树,冬日时折梅花插在她的鬓发里,看她眼睛弯成月牙儿般笑。
我的小梅花,你可要永远快活啊。
番外:木南
木南挺喜欢自己的主子的。
那是个生得极美丽的姑娘,有双翠色的眼睛,常常和她坐在檐下听雨。
但她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吃得也不多,因此形销骨立,连脸颊也微微凹陷进去。
木南第一回见她的时候,她还有着微微的婴儿肥,比现在要漂亮得多,也比现在疯得多。第一次见她是在朔城的太守府,她站在围墙上冷冷望下来,说要杀了卫将军。
木南觉得卫将军一定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啦,上回主子纵火,差点烧没了半个将军府,卫将军也只是发怒主子的中饭又没按时吃。
主子是个漂亮的疯女人,可是木南喜欢她,怜惜她,她说什么话,木南都细细听着,尽力去满足她的愿望。
有一回下大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好,主子不知犯了什么病,鞋也不穿,跑出去看梅花,惊的木南连忙跟在她身后,怕她生了病。
那个瘦弱的姑娘折了梅花,嘴里喃喃地念:「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
其实木南书读得不多,听不太懂,只惊奇着主子竟一次开口说了这许多话。
她念着念着闭了口,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把那
支红梅塞进木南的怀里,眼睛一扫往日的雾霭灰蒙,闪闪发亮,说:「花给你,诗经。」
啊,原来是要诗经,木南想着,主子现在倒像个小孩子,家中的弟弟也是这样索要东西,于是她笑着说:「您现在倒像个小孩子。」
这话可不知戳了主子的哪根筋,她恶狠狠地推了木南一把,嘶着声音喊:「不像!我一点儿也不像她!」说着迈开步子朝垂花门奔去,木南急急跟上去,却在转角看见了卫将军。
她就止了步,转而缩回木南的怀里,呜呜咽咽喊阿娘。
卫将军倒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也不管这可怜姑娘是不是听懂,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大意是他亲自督斩了一批大齐皇族,还有盛京云氏的子弟。
木南在心里暗暗想着让将军赶快走,每回他一来,主子准没好。
想来主子并不能算他的姬妾,反正在木南伺候的时日里,也没见他们宿在一起过。卫将军有时候遥遥看她一眼就走开,有时候却又说些不中听的话惹得主子犯病。
总之日子是这样一日一日的过,战事接连不断,大齐皇族早没了气数,叛军一路攻到盛京,胡人则占了朔北一大块地方,改朝换代是眼见着的了。
那日是个艳阳天,木南端着酸梅汤想哄主子喝一点,站在房门前的时候却又听见些不寻常的声音,她侧耳听了会儿,慢慢红了脸,小侍女懊恼地蹲在墙根儿自己喝了酸梅汤,心想着卫将军真不是个东西,连傻子也要欺负。
木南害怕主子难受,又怕她哭闹,惹恼了将军,只好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着急。
半晌门开了,主子慢慢走出来,木南站起来将主子上上下下瞧了一遍,那个从不笑的姑娘忽的笑起来:「阿南,你怎么啦?」
小侍女叫主子正常不过的问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主子又揽着她的肩膀道:「阿南,谢谢你啦……」
傍晚传出将军死讯的时候,木南并没有那么惊讶,主子冲她笑的时候,她就模模糊糊想到了,总归是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木南见着将军的尸首,那修长的脖颈上插着一支梅花发钗,在黄昏的斜阳上微微闪着光。
可并没人拦着主子坐上门外的马车,木南觉得惊异,主子只是微微向她笑了。那是将军府的贴身小侍女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主子,那个绿眼睛的姑娘笑得像一朵春日桃花。
往后的时日里,她常常翻看那本没有送出去的《诗经》,默默地读,她知晓了主子念的那首诗的含义,可她有一件事一直搞不懂。
那个绿眼睛的姑娘,在等着谁呢?
番外:察朵
察朵到盛京的时候,朝上的大臣已经换了一轮,她在昭阳门外看见一个小孩子在吹笛子,那小孩坐在石狮子上,晃着腿,腰带上别着一支不知名的花。
她跟着使团亦步亦趋地走着,那小孩和她对上眼,从石狮子上跳下来,一溜烟儿跑进昭阳门里不见了。
后来她和那小孩成了好朋友,她才知道,那是大周的六皇子。
第二回见的时候,六皇子拿着一只弹弓射中了她的额头,那颗暂时充作弹药的夜明珠骨碌碌滚在地上,叫察朵两眼放光地捡起来揣在了怀里。六皇子在树上抽着嘴角想,这是哪里来的小财迷。
后来听说察朵是北境的巫女,六皇子就更感兴趣了,第二次想用弹弓射小姑娘的时候,被察朵拿弹弓反射中了额头,哀嚎一声从树上落了下来。
六皇子是个顽皮的小孩儿,常常瞎折腾,带着她去盛京城各处探险。
可是那座废弃了的将军府,他们从没去过,六皇子神秘兮兮地同她说:「卫将军死在女人手上,知道吧?」
察朵就摇摇头,小孩就扬起眉毛来嘻嘻笑着:「而且,他是死在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手里。」
这倒有点话本子的味道了,察朵瞪着眼睛继续听。
「不过也没什么好讲的,他也不只是死在女人手里,我父皇觉得他和异族太近,借刀杀人罢了。」六皇子当街讨论朝廷秘辛,一点儿也不遮掩。
「不过他们都说那个女人生得特别好看,有双绿色的眼睛………是吧?你们胡人眼睛颜色有绿色的吧?我还从没见过………」
察朵没理会絮絮叨叨的小皇子,她杵着脸说:「是啊,应当有的,那个女人最后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也许死了?」六皇子不以为意,继续吃瓜子儿。
「不说这个,你字学得怎样了?好大一个姑娘大字不识,也不嫌丢人。」
「我只是不识中原字而已,叫你说得多不堪了,哼。」
六皇子是小孩心性,老想同小姑娘斗嘴:「上回叫你背诗,你可一句也记不住!你就是笨!」
察朵叫六皇子气得不轻,反驳道:「谁说我不会背诗,我这就背!那个,那个,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
她竟真磕磕巴巴背了首诗,六皇子连瓜子儿也不磕了:「你真会背诗啊?谁教你的?这可比床前明月光难啊。」
小姑娘抓了把瓜子歪着头想了想,道:「在朔城,有一户院子,里面有棵梅花树,还有个漂亮姐姐,那个漂亮姐姐教我的……」
六皇子板着小脸道:「这诗单给我背着听听就行,不许给旁人背。」
「怎的?」
「不怎的。」
察朵的思绪又飞回朔城,那个有着梅花树的院子,和坐在花树下的姑娘来。吉祥天也不能告诉察朵,那个姑娘的过去和未来。
但是有时在梦里,她又看见那个美丽姑娘,和高大的男人,他们肩并肩站在梅树下,风雪绕过他们吹拂而去,落日照着他们乌黑的鬓发,星星落在他们的眼睛里,化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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