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节 摽有梅

1

我是被将军从青楼里赎回来的。

准确地说是抢回来的,因为将军就给了老鸨一文钱。

极其抠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夜,我光着身子趴在结冰的地板上吃一只死老鼠,说实话,不好吃。

但是老鸨已经三天没给我吃饭了,这只突然出现的老鼠简直是老天爷给我的恩赐。

结果吃着吃着我抬头一看,一张人脸出现在窗框里,面无表情。

据云将军后来回忆,他那时准备去找茅房如厕,透过窗户看见我满脸血地吃死老鼠,以为遇到了鬼,差点失禁。

说来可笑,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也会怕鬼。

他喃喃道对我说了些什么,伸出手来摸我的眼皮,小心翼翼的,我抖着眼皮,舔舔嘴边的血,听见他说:「丽昭仪?」

彼时我还傻傻地想,丽昭仪大概是个姑娘的名字,是哪个姑娘姓丽呢?

我想不明白,只被将军扛着去找老鸨。

将军讲价挺熟练的,我裹着他的狐裘在一旁听他和老鸨讲价。

「一文钱,卖吗?」将军面无表情。

「哎哟云将军,您不知道啊,这孩子是个混血儿,楼里的胡人姑娘生的,能卖个大价钱呢。」

「哦。」将军惜字如金,神情冷漠,摸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文钱扔给老鸨,提溜着狐裘领子把我拽出了如月楼。

「一文钱,爱要不要,不要可以还我。」

最后我以一文钱的价格被卖给了将军云掠寒,他还顺走了楼里的一套女装给我套上了。

我穿着那件粉色薄纱材质、四处漏风的衣裳和他在雪地上走,云将军在前面牵着马裹着狐裘,背影修长高大,我扯扯嘴角,看着他的侧脸想,长得倒很英俊,跟着也不算亏,反正总比在青楼里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夫人………

我正在思考未来,他停下转过头问我:「你多大了?」

「十三。」

「哦。」

说完便又转过去,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走这么慢?」

我咬着牙回答:「我腿短啊将军,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不骑马呢?」

将军展露了我遇见他以来的第一个微笑,那笑容绝对生动明媚如春日桃花,但不是对着我,是对着他的马。

只见他深情款款地摸了摸那马的脖子,转头对着我时又恢复了冰山脸:「你把我的逐月压坏了怎么办?」

???我一个小姑娘难道还能比你沉不成?

难道平常你都不骑马的?或者,你对马的爱惜已经到了能让马骑着你上战场的地步了?

后来我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话,将军会让逐月骑着我上战场。

到达将军府的时候,我很识相地跟着将军走到卧房里。他瞟了我一眼,走到屏风后面「唰唰唰」地脱衣服,我坐在床上嘲讽地想:一个将军,倒像是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了。

如果忽略我发抖的双腿的话,我还能称得上是淡定的。说实话,虽然从小在楼里长大,但我还从没经历过这种事,长到十三岁要接客,我不愿意,被打了一顿扒了衣服饿了三天。

吃那只死老鼠的时候我很动摇,刚想喊两声叫老鸨给我拿两只烧鸡来,我去接十个客都行,云将军就破门而入,把他那雪白雪白的狐裘披到了我身上。

我瞬间放弃了怂包想法,可能是因为那件狐裘,实在太他娘的暖和了。

「小泥球儿。」

将军冷漠的话语打断了我的回忆,他穿着雪白的中衣站在我面前,我深吸一口气,扭扭捏捏地去解前襟。

他皱了皱眉头:「你干吗坐我床上?」

啊?不在床上?这也太刺激了,能怜香惜玉一点吗?我第一次啊大哥。

我咬咬牙站起来,将军又说:「你哭什么?」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确实吓得泪流满面,遂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他声音不见起伏:「你去屏风后面……」

我把哭声憋住,准备在那个精美的绣着雪地梅花的屏风后面结束自己的童子生涯,正当我视死如归地迈向屏风时,将军清泠泠的话又钻进了我的耳朵。

「把我脏衣服拿出来洗了。」

我呆在原地,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追加了一句:「以后不要坐我床上,小泥球儿。」

接着翻身上床掀被盖被一气呵成,我看着他从碎花大红被子里露出来的一颗头,突然意识到,云掠寒这厮,买我回来纯粹是为了干活不是为了暖床。

他这样的小伙子睡凉炕,全靠火力旺,真男人从来不需要暖床的。

思及此我冷漠地抹了把脸,飞快地忘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拾起脏衣服去了厨房先搞了碗剩饭吃,接着烧了锅开水坐在厨房里把他的里衣外衣搓了一遍,洗完发现,这厮连个住的地方也没给我安排。

但是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后,我非常淡定地靠在炉火旁边睡着了。

早上我是被这厮捏脸捏醒的,一睁眼就看见他蹲在我面前,唇线优美的嘴一张一合:「给我做饭。」

我在将军府的丫鬟生涯正式开始了。

2

云将军刚刚被调来朔城这座边境要塞,随便找了个院子当府邸,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副将给他做了三天饭,那天因为逛青楼耽误了将军的晚饭,云将军饿着肚子亲自去青楼抓他,顺手一文钱给自己买了个丫鬟,也就是我。

在此之后,我这一文钱的小丫鬟承包了府里的绝大多数家务,洗衣服做饭铺床,扫地浇花采买,每天累得脚打后脑勺,云掠寒恨不得把我一个人掰成八瓣使。

不过我也只是将军在的时候忙得要命,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军营里,我最常做的,其实是府里侍卫们的饭。

云掠寒其人,很好养活,米饭夹生了也能头也不抬地吃五碗,着实吓人,一点也不像是从盛京里来的贵公子。

每每我向他提出这个疑问,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要不就说一句「哦」,好像和我说多了话就蒙受了什么损失一样。

「小泥球儿。」

「都说了我叫阿梅啊混蛋将军!」

「哦。」

将军府每天都会上演这样的一幕,他兵书兵法倒背如流,耍枪耍刀行云流水,难道记不得我阿梅简简单单两个字?

他就是故意的。

正如此刻,他拽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按在椅子上逼我写字,我笨拙地画来画去,把纸都划破了,将军忍无可忍:「小泥球儿,一个『云』字这么简单,已经学了一下午了。」

我反唇相讥:「将军不也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哦。」将军冷漠道:「宣纸钱从你月例里扣。」

「啊啊啊啊啊啊!混蛋将军,我一个月月例才一两银子!」

「再骂我这个月没钱。」

「将军我错了。」我立马认怂,因为这厮绝对做得出来不给我发月例的事儿,毕竟他是抠得出门在外就带一文钱的云将军啊。

我工工整整写了个「云」字,他坐在我旁边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拿起笔写了个字,指着对我说:「梅。」

我不知怎的心里一动,转头去看他,他也垂下头来看我,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到情绪,睫毛细细密密地垂下来,忽闪忽闪的。

我咽了咽口水,为将军的美色心动了。

所以我也不计较他先教我他的「云」而不是我的「梅」,欢欢喜喜地写了好几个「梅」字,准备收藏起来。

将军突然说了句:「俗。」

我偏过头看他,半天意识到,他是说我的名字俗。往常他这样刺我,我都不甚在意,反正也不会掉块肉,可是现在我倒是挺伤心的,连他的美色也不能治愈了。

「可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她不认识多少中原字,觉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很好看,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她是风尘女子,俗也是不可避免的。」

将军还是面无表情,然而放下了手中的笔,僵硬无比地转移话题:「我饿了。」

我在心里暗暗骂他猪,一天不晓得要吃多少饭,撸着袖子去厨房准备煮一锅夹生米塞满他的嘴。

结果端着米饭出来的时候,这厮已经不见了踪影,问过侍卫才知道,刚才将军骑着逐月走了。

我翻了个白眼,准备继续练我的字,结果一声马嘶在府门口响起,是将军回来了。

云掠寒扛着一株细细的梅树,枝丫上密密匝匝开着红梅,随着他的走动还「扑簌簌」往下落着雪和花瓣。

他走过的地方,红红白白落了一地,连发顶也落了一朵梅花,在乌黑的发上显得更加红了。我目瞪口呆,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扛着梅树面无表情道:「挖个坑,我要养梅花。」

我遂兢兢业业地挖坑,看他把那株开得繁茂的梅花栽在院子中央。

他在旁边盯着看了半天,伸出无情大手「咔嚓」撅了一支梅花塞到我怀里,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我呆在原地,半天才缓过味儿来,这厮是不是在和我道歉?

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捧着那支梅花跑去厨房,看见他捧着饭桶在吃饭,说实话这场面配上他那张俊朗无比的脸挺违和的。

我不知怎的,小心翼翼的问:「将军,你是在道歉吗?」

他头也不抬地扒饭,半晌才从喉咙里含含混混憋出一个「嗯」字。

我笑了:「我接受了,但是将军,你这树在哪儿刨来的?」

他头也不抬:「邻居家的,我买的。」

怕不是一文钱买的吧,作孽啊。

我小声嘟囔着踱到梅树旁边赌气,将军也阴魂不散地走过来,难得主动和我讲两句话:「朔北草原上也有种花,长得同梅花很像。」

我偏头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生下来就在楼里,没见过草原。」

将军默了一默,又道:「只是一个故人同我说的,我也……没去过草原。」

我没再说话了,朔北草原上和梅花长得像的花不知有没有,长得和我像的姑娘大概是有一个的,我默默想。

3

将军纵然能在敌阵内杀进杀出,然生活能力几近于无,属于烧火能把厨房点着,洗衣服能把衣服搓破的少见人才,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天赋。

所以在军营前看见为将军补衣服的副将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将军只有一个副将,就是上回逛青楼被将军揪出来那个,叫卫枫,生得一副弯弯的笑眼,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一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其实比将军还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补衣服,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又看着一圈士兵里数他长得可亲,遂莽上去说:「这位小哥,我是来给云将军送棉衣的………」

他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在瑟瑟的寒风里和他大眼瞪小眼,他像受了什么极大的震动一样,盯着我看了半晌。

那双眼睛是很好看的,浅浅棕色的眼珠微微透明,眼尾下垂,有点像什么弱小的幼兽一样。

「黛丽尔?」

那是卫枫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后来的后来,我们最后一次的相见,他最后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

这是个小姑娘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带着舌尖的潮湿和温柔的蜜意。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我奇怪地挠了挠头,回复他一个字:「啥?」

他眨眨眼睛,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晶亮的闪光,他忽的垂下头,没头没尾说了句:「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更奇怪了,直到将军回府以后,我还是奇怪得很。

于是我在收拾完屋子以后,抓住缩在大红碎花被子里的将军说:「你那个副将今天看见我,哭了。」

将军顶着散乱的鸡窝头,明显不太想和我说话:「哦。」

「他还说我眼睛长得好看,我眼睛绿油油的,真的好看吗?」

「他不会看上我了吧?他不是经常逛青楼?吓,我现在处境很危险啊将军。」

将军不知听到哪一句话,揉着鸡窝头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睛确实很漂亮。」言罢还伸出手轻轻触了触我的眼皮,好像在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趴在他的床头痒得眨了眨眼,想起在青楼的时候老鸨骂我小杂种、鬼眼睛的时候,每当那时候,阿娘就给我一颗糖来吃。

我就伸出手来笑嘻嘻向他讨一颗糖,他今天一反常态没有冷漠以对,而是裹着被子下床四处翻找起来,最终在书桌边的窄柜里翻出一小罐已经发粘的粽子糖。

我拈了一颗放在嘴里,他上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也拈了一颗放在嘴里,随即「噗」一口吐了出来,直直砸在我脸上。

「难吃。」

我气急败坏地掀了他的被子,得到了扣二钱月例的惩罚。

铁公鸡。

卫枫说我的眼睛好看,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挑完水,就趴在水缸上照了半天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和我娘一样,是绿色的,不同于中原人的眼睛颜色。

我撅着屁股趴在水缸边的不雅举止许是辣了将军的眼,他难得主动和我说话:「阿梅,你在看什么?」

我就转过头去答:「在照镜子,将军,不是我说,你的丫鬟已经到了用水缸整理仪容的境地了,你不能反思一下自己吗?」

将军不为所动:「你什么意思?」

「您能拨些钱来给您漂亮活泼正值花季的丫鬟添一面铜镜吗?如果不行的话,我就克扣每天买菜的钱自己去买。」

将军站在梅树下顿了顿,许是没想到我的脸皮已经厚到可以把贪污银子这件事儿大大方方讲出来,遂「仓啷」一声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宝剑。

我吓得差点没掉进水缸里,看着这厮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还以为他要拿我的血给这把刚打的宝剑开开刃。

结果他挽了个剑花把他那雪白锃亮的剑横在我面前,吐出一个字:「照。」

我呆愣地瞅着面前闪着寒光的宝剑,窄窄的剑身上映出我的一双绿眼睛,眼里充斥着迷惑。

「我的剑比铜镜清楚。」

????

所以我就是朔城对剑贴花黄第一人了?

「我还不如每天早上自己撒泡尿照照呢。」

将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

我揉了把脸,指指门口,示意他赶紧去带兵。

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4

永宁二年的春天,我十六岁,第一次来葵水。

那时我正在读《诗经》,正读到《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将军已经三个月不见人影,只卫枫常常陪着我,此时他正踏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向我跑来,怀里抱着点心包裹朝我挤眉弄眼:「小阿梅,你想嫁人了吗?」

我坐在屋檐下无语地翻白眼:「怎的了?」

他就打开包裹拈了块点心道:「摽有梅,讲的就是女子等待嫁人嘛,梅子落地,只剩七成,有心求娶的小伙子,怎么还不来?」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此时听他这么说,又反复看了看。卫枫伸手夺走我的书,给我嘴里塞了块糕,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嘴里喃喃道:「你倒是长大了……」

我嚼着糕含糊不清地说:「怎的?难道我还能一辈子长不大吗?」

到了晚上,我就希望我一辈子长不大了,因为我来葵水了。

因着我在青楼里长大,所以对这种事儿其实了解得很,知道怎么处理,但是架不住是真的疼,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咬我的小腹,疼得我两眼发黑,倒在床上人事不醒。

模模糊糊间感觉有人抱着我,身躯温暖,鼻息细细轻轻喷洒在我的发旋上。

我下意识抓住那人的衣襟,喊了声:「阿娘。」

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将军在我卧房的地上蹲着洗衣服,定睛一看,洗的是我的裙子,没等我感叹一句天道好轮回,再仔细一看,将军奋力搓洗的是我沾了葵水的裙子。

哦嚯,好他娘的丢人。

因着尴尬至极,我想默默闭眼装死,奈何将军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他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冷着脸说:「有事为什么不找卫枫?」

我一个白眼没翻完,他可能也觉得自己让一个来葵水的花季少女去找自己的副将询问葵水知识有点不妥,遂默默闭了嘴,继续「扛哧扛哧」洗我的裙子,半天扭过头来看我:「破了。」

嗯,在我意料之中。

晚饭的时候,将军和卫枫炸了厨房搞出两道菜来,我躺在床上「享受」卫枫做的饭,吃得呲牙咧嘴,将军还在一旁火上浇油:「挑食。」

将军啊将军,你以前是怎么能忍受卫枫做的饭的?还能为了他做的饭亲自去青楼抓他。要是我,我就希望他马上疯死在青楼里,好换个厨子,吃点人吃的饭。

事实上我也这么说了出来。

卫枫听后拿着我的诗经笑得花枝乱颤:「小阿梅,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呐,真不可爱。」

我懒瞧他没正形的样子,将军可能也觉得辣眼睛,拎着他就往外走,卫枫一边走一边念叨:「将军,摽有梅你知道吗?今天小阿梅在檐下足足读了一个时辰,那么几句诗叫她读出花来了哈哈。」

将军意味不明地回头瞟了我一眼,黑色的瞳仁暗沉,我往被子里缩了缩,担心他发现我的图谋。

是的,我喜欢将军。

但是我常常想起朔北草原上的不知什么花,和梅花很像。将军瞧着我的时候,是在看冬日里将军府里那一株小小梅花,还是在看朔北草原上的那朵花呢?

卫枫后来同我说,那是紫英花,开在草原上,确实是像梅花的,他那时就抬了头去看院子里的梅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眼光。

那样的眼神我说不清,就像他平时看姑娘一样,眼睛里带着笑意,可是又不像,那微棕色的瞳仁里,溢出暖和的光来,像是要流泪。

嗨,大抵是我眼花,谁能叫卫枫这种混不吝的人流眼泪呢?

我忽的想起来什么,于是问他知道丽昭仪是谁吗?

他偏过头去,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以后睁开眼睛,冲我眨了眨眼:「什么?」

笑得人畜无害。

6

卫枫骑在围墙上吃绿豆糕,直吃得一嗝一嗝的,我看着都觉得口水不足,偏偏他不觉得,我只好给他倒了碗茶递上去,顺便问道:「将军最近都在干吗?」

他瘪着嘴委屈道:「老是问将军,也不问问我在干吗?」

我冷漠道:「你这厮白日在军营陪将军,晚上去花楼陪姑娘,偶尔还要陪一下新寡的娘子,还用我问?」

他一口绿豆糕梗到嗓子眼,咳了半天才咳出来,奈何举高临下,喷了我满脸。

我拿起墙边的扫把一个神龙摆尾把他打下了墙,卫枫被我撵得满院子跑:「姑奶奶啊!我错了我错了!将军最近在忙公务。」

我气喘吁吁,疑惑道:「不是说已经平了吗?」

他一本正经说:「上回只是乱贼,这回有点旁的。」

我就闭口不再问了,军情到底还是隐秘,不能叫人知晓。

卫枫见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往我嘴里塞了块绿豆糕,笑嘻嘻地说:「别说那些,你的诗经读得怎样了?」

我兴致缺缺地说:「就那样呗……没什么好读的……」

他点点头,半天也不说话,仰着头看那棵将军栽的梅树,枝叶稀落,不知道今年冬天会不会开花,院落里一时静谧起来,只剩风吹过廊下风铃的声音。

我有点不适应卫枫的突然安静,上去拍他的胳膊:「怎么突然深沉起来了?要发展成和将军一样的冰块了?」

卫枫偏着头瞧我,眼神复杂,就像那一天,卫枫说我想嫁人,将军看我的眼神一样复杂,说实在的,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们在想什么,也看不明白他们的眼神。

「小阿梅,你怎么三句话不离云掠寒啊。」他瘪着嘴冲我眨眼,在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的时候,又咧嘴笑起来,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我有些奇怪,平时我们都不叫将军的名字,我只有非常生气的时候会喊,卫枫更是,虽然平时不着四六,但从来不会直呼将军的大名。

他轻轻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皮,说:「闭上眼。」

檐上的风铃又丁零当啷响起来,卫枫在我手里放了一支钗,我举起来看了看,是银钗,上面镶嵌了一朵小小的翡翠梅花。

我奇怪道:「又不是过年过节,送我这东西干吗?」

卫枫把那只钗插在我发髻上,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样子:「你快过生辰了,忘了吗?看来还是我最关心你吧!将军说不定都忘记了!」

我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应当生辰的时候再送,现在送算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你过生辰的时候,我有可能军务在身,哪有时间啊。」

我摸了摸梅花钗还没说话,卫枫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皮,我向后一个撤步疑惑道:「干吗?送我个钗就要对我动手动脚?老色胚了你。」

他一反常态没有回话,只是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你不应该喜欢将军。」

嘿,给你点阳光你还灿烂上了,我就喜欢将军了怎么?我越想越气,拔下那支钗递还给他:「我就是喜欢将军,你的破东西我不要了!」

卫枫站在满地的落叶里,神色落寞,我看见他的碎发扫过眼角,说:「小阿梅,你说,人会有来世吗?」

7

过生辰的时候,卫枫确实不见了踪影,将军倒是骑着逐月赶回了府,给我煮了一碗糊成汤的长寿面。

我很开心,抱着那碗并不好吃的面埋头苦吃,时不时抬头看看将军。

他比以前黑了些,但还是很白,好像怎么都晒不黑一样。

他坐在饭桌旁用软布擦剑,见我看他,抬头问我:「难吃?」

我摇摇头,他皱了皱眉:「不难吃你哭什么?」

啊?我抬手胡乱抹了抹脸,确实有水渍沾在手背上,顿时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一碗难吃的破面条感动成这样,嘴上却说道:「你那剑杀过人吗?」

将军:「当然。」

「所以为什么要在我吃饭的时候把粘着人血的剑拿出来擦啊!我都闻着味儿了混蛋将军!」

我确实看见了那剑上沾的血,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那上面的点点血迹也还是很清晰,还没有干涸,依然是鲜红的颜色,这说明刚刚有人做了剑下亡魂。

将军难得和我解释了一下:「不擦会生锈。」

……

我和他的对话有时候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我默了一默,还是问出口了:「嗯,你受伤了吗?」

我不想问他为什么杀人,为什么在杀了人以后还骑着逐月半夜三更赶回来为我过生辰,我只关心他有没有受伤,毕竟他是个很容易受伤的人。

那把剑闪着森森寒意,却在暖黄的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映出将军的眉眼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恍惚了,我觉得将军好像扯起嘴角笑了笑。

真奇怪,他平时只会对逐月笑,从来不会冲我笑。

「小泥球儿,你想去盛京吗?」

我还没从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缓过神来,只道:「皇上调你回京了吗?」

「没有,只是我寄了书信给我娘,叫你去盛京待一段日子。」他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冷硬如数九寒冬茅坑里的石头,虽然我不想这样比喻,但是这就是事实。

啊这,我清咳了两声,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见到将军的娘亲,我应该怎么说,怎么做呢?得给人留下好印象……

然而将军的下一句话无情打破了怀春少女我本人的幻想,他说:「顺便给你寻门亲事。」

寻亲事,还是去盛京寻亲事,我觉得嗓子有点涩涩的,咧开嘴笑了笑:「老夫人会不会觉得麻烦啊………」

「没事,母亲最喜欢做媒。」

「哦……」我极其艰难地想扯起嘴角笑一笑,但是半天也笑不出来,大概现在我的表情像是冬天的茅坑,已经冻得乱七八糟了。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我捏着筷子默默念着,将军没有说话,小小的厨房里只有我轻轻念诗的声音。

将军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我啪一下放下筷子站起来,重重吐了口气:「云掠寒!你真是个混蛋!混蛋中的大混蛋!」

烛火闪了两闪,落下烛泪来,将军把剑收入鞘里,平静地说:「辱骂上司,扣月例。」

我瘫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烂面条还剩一半,但是我不想吃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窗户纸不需要捅破了。

月光和烛光都落在他的脸上,他生得这样好看,可是………

我望了望窗外的梅花树,它光秃秃的枝条分外可怜,没有将

军刚刚从人家那里强买来的时候那样美丽繁茂。它和我正相反,刚来到将军府的时候是它最美丽的时候,现在倒是光秃秃的没有生气;而我刚来到时候没有个人样,现在倒是气力丰沛声如洪钟体格倍儿棒了。

「云掠寒,盛京有梅花吗?」

8

将军说,盛京很好,也有梅花。

临走之前,他送给我一把短短的匕首,说是朔城最好的铸剑师做的。我拔出来看了看,匕首上隐约映出我的眼睛,这下得了,可以对匕贴花黄了。

可能是天意使然,最终万没走成。

我连小包裹都收拾好了,连藏在枕头下的几两碎银子都掏出来了。因着将军常年克扣我工资,我也没多少钱,大多是采买的时候抠出来的,就在我对着银子唉声叹气的时候,侍卫跑过来告诉我,如今走不得了。

城外爆发了和胡人部落小规模的冲突,全城戒严,如今要是走,恐在路上遇见流兵和胡人。

我连忙把碎银塞回枕头下,怕将军发现我藏私房钱。

本来我都想着去了盛京好好过日子了,可老天爷偏不让我去,我又要和云掠寒时不时尴尬会面了。

虽然我很想见他,但他大概是不愿意见我的。

生辰已经过完,朔城进入了冬日,总是刮着冷硬的风,刀一样割在脸上,时局不大好,听侍卫们谈论,说不定要打仗了。

朔北这地方处于边境,时常要打仗,自将军来朔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好几次,也并无什么大事,因此我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照常缩在将军府过日子,闲着没事儿干就给梅树浇浇水,磨一磨将军送我的匕首,觉得这样也不太坏。

当然,如果将军能主动给我暖被窝的话就更好了。

我在廊下坐着做一件冬装,心里很不健康地想着怎么把将军拐到手,让他替我暖被窝,一双玄色靴子停在我眼前,我缓缓抬头笑了一下:「将军。」

他裹着件白色狐裘,并不说话,只傻愣愣看着我,我只好一如既往地没话找话:「将军今日休沐吗?」

将军也一如既往地哑巴,只逐月在门口嘶鸣了几声,他忽染蹲下来瞧我,白色狐裘拖在地上,沾了灰,看得我额头青筋直跳,刚想跳起来发作,他又忽地站起来扭身走了。

我被狐裘上带的灰尘迷了眼睛,只想破口大骂,站起身竭力揉着眼向前跑去,试图跳起来打爆云掠寒这反复无常男人的狗头。

他却停在府门口,回头冲我笑了一下。

我眼泛泪光,朦朦胧胧看见他站在红漆的柱子旁,笑得好像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记得那时也是的,他穿一件白色狐裘,摸着逐月的脖子笑得温温柔柔,可这次,他是冲着我笑的。

眼睛里的沙粒让我看不太清他的模样,可我确信他是笑了的,我只好在原地使劲儿揉眼睛,但他已经转过头去,跨过门槛,骑上逐月就要策马而去。

「逐月!」

我大喊了一声逐月的名字,因为我模模糊糊觉得,即使我现在喊云掠寒的名字,他大抵也不会再回头看我一眼了。

果然,逐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调转头就要回来,我已经模糊看见它柔软明亮的眼睛,但下一刻,云掠寒用手上的马鞭狠狠抽了它一鞭子,它也调转头去,奔跑起来,我呆愣在原地,只看见他们的背影。

不知在风里站了多久,我感觉睫毛上湿漉漉的,抬头一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9

在太守府的高台上看见城外火光的时候,我正披着那件将军的狐裘。我托侍卫将那件做好的冬衣捎给他,他便给了我这件狐裘,然而对我来说太大太长了,拖到地上。

被安置在太守府的时候,我就大抵明白了云掠寒为什么对我笑。

战争已经在朔城外打响,胡人和叛军的联军一同攻城,已经二月有余,然而朝廷说要拨来的援军迟迟未至,粮道被切断,城中粮草已经不足。我今天只喝了一碗白粥,在紧张严峻的形势下,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

我饿得睡不着觉,只好爬起来看城外的火光,期望着能看见云掠寒的影子。

然而只能看见微弱火光,其他的一概看不见,只隐隐听见喊声从远处传来,是叛军又攻城了,我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地想,朝廷的援军也该到了。

然等到破城,我也没见着援军的影子。

破城的那天下着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太守府的人完全不管我了,粮食不够吃,我已经三天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太守府又不像青楼一样卫生条件堪忧,有老鼠给我抓,我只好跌跌撞撞跑到外面,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饿死了,想在饿死之前见云掠寒一面,用吃奶的劲儿使劲咬他一口,最好能咬口肉下来,让这个可恶的男人永远记住我。

就在我蹲在墙角喘气的当口,远处已经杀声四起,远远听见有人喊:「破城了!」

破城了。

我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雪粒子,裹

着狐裘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直走到没有知觉。

云掠寒会投降吗,他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已经死在朔城的城门下了吗?

我竟在十分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在听见乱军的脚步声时,亦十分冷静地拔出了他送我的那把匕首。

说实话,我挺怕死的,所以拿匕首的手横在脖子上时哆哆嗦嗦的,十分没出息,当然,也可能是冻得发抖,饿得没力。

然而就在我涕泗横流想了结自己时,一声呼唤让我的匕首直接落在了雪地里。

「小阿梅!」

是卫枫,他披着甲站在我面前,笑得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10

我惊喜地冲上前去,都顾不上擦一擦自己没出息的眼泪:「卫枫!你还在!没有破城,将军呢,还在城门处镇守吗?」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直到不远处的街角出现的另一小队士兵从民房里揪出一个百姓,将他掼在地上一刀划破了脖子,卫枫才上前捂住我的眼睛,俯身说:「别看。」

别看,别看什么?

我饿了许久缺乏判断力的脑袋此时艰难地运转着,才想起卫枫穿的并不是大齐制式的军官甲胄。

他捂住我眼睛的那只手冰冷僵硬,寒意从我的眼睛一直流到脚底,在数九寒冬里,我冒了一身冷汗。

他轻轻拥住我,在越发清晰的烧杀声中对我说:「朔城破了。」

我顿时如坠冰窟。

在辗转之后,我又回到了太守府。

我被卫枫抱着,穿过哀鸿遍野的街道,青石板上流淌着血液,我见过许许多多的血,但是从没见过这样的血,从每一家民房里蜿蜒地流淌出来,有女子凄厉的惨叫从耳侧传来,卫枫不管那些,一步一步走得无比稳健,火光从街边的屋子里冲出来,他也只是用狐裘盖住了我的头。

我在一片黑暗里有气无力地问他:「将军还活着吗?」

没有回答。

半晌他开口:「小阿梅,我送你的钗怎么不戴着呢?」

在这样尸横遍野的城里,甚至他的脚底下还踩着尸体,甚至我们的旁边就有一个一个的人倒下去,无数的女子被奸污,可是他,居然问我那支破钗。

我都三天没吃饭了,难道还顾得上洗脸梳头擦胭脂戴发饰迎接你这个叛徒吗?

「将军还活着吗?」

他的声音透过狐裘闷闷传过来:「你总是三句不离云掠寒。」

我闭了嘴,实在不想同他说一句话了,若不是不确定将军生死,我简直想一刀捅死这个崽种再自杀。

但是卫枫这个崽种没给我自杀的机会,我被软禁在太守府了。

如果忽略街上传来的喊杀声的话,我还是能浅浅入眠的,但是有时我实在无法忽略,只好披衣起身坐在廊下看月亮熬过夜晚,顺便胡思乱想些将军的情况。

在我被带回太守府的第三天,街上的声音渐渐止了,那是个大好的晴天,却下着大雪,厚厚地积在屋檐上。

卫枫抱着一小包糕点坐在我房外的廊下,鼓着嘴咀嚼,我在窗边看他的侧脸,遥遥想起他比将军还要大两岁,今年该二十有六了,可他偏生了张看似善良的娃娃脸,倒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现在应当像个阴森的女鬼一样,带着恨意窥视坐在廊下的青年,他察觉到了,微微侧身笑着道:「小阿梅,你醒了?」

说着他身上的雪抖落下来,我才发觉他应当是坐了很长时间,但我并不想同他说话,伸手便要关窗,他恬不知耻地挤过身来,从窗外跃进了屋内。

卫枫永远是笑着的,这笑现在在我看来很刺眼,于是我张口拿话刺他:「你这个叛徒。」

他眨眨眼:「按理说,我不是叛徒,应该算……细作?」

我站在窗边任风雪吹在身上,忍着怒意说:「合着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们?你为什么这样做?」

卫枫还没有说话,一个声音倒是替他抢答了:「什么为什么啊,他想让云掠寒死呗。」

我扭身去看声音的来处,那是个极高大的男人,高鼻深目,腰上别着一把长剑,长着双绿色的眼睛。

和我娘一样,和我一样的,

绿眼睛。

11

炭火烧得很暖和,从火盆里崩出的星子寥落地落在地毯上。

我坐在椅子上,呆滞地听那个男人讲我的来历。

他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巴巴地说:「总之,你是格饰部的人,你阿妈虽然是被放逐之人,但是,部族可以让你回归。」

我垂着头默默听着,心里奇怪地平静,如果我阿娘是格饰部的贵族,又怎么会流落到朔城的青楼里呢?我又怎么会在大雪的日子里趴在地上啃老鼠呢?

因为她爱上一个朔城男人,一个负心汉,一个可以把她卖到青楼里的男人。

而部族不会再接受背叛之人,所以她永远留在了朔城,遥望极北,期望着能看见阿妈的马奶酒冒出的白烟热气。

「说起来,黛丽尔是她阿妈的表亲……」

那男人说了半句话,叫卫枫瞪着眼把剩下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我偏过头去看卫枫那双棕色的眸子:「你早就知道。」

卫枫也偏了头去,扶着额头道:「阿梅,我没有义务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即使她以前是格饰部的人。」

那胡人男人插话道:「卫枫只听黛丽尔的话。」

黛丽尔是谁?

卫枫突然跳起脚来,从我面前闪过去揪住了那男人的衣领,我听见他咯吱咯吱的咬牙声:「别提黛丽尔!」

他像一只炸毛的猫,从喉咙里发出恶狠狠的呼噜声来,准备随时把眼前人撕碎。

「是紫英花……黛丽尔是紫英花,对吗?」我也冲上去揪住卫枫的衣领:「我不管你们什么黛丽尔,什么紫英花!卫枫!将军对你不好吗?!你竟然……!」

话还没说完,我被一股大力推到地板上,卫枫红着眼眶怒吼道:「云掠寒也配和她的名字提在一起?」

门被撞开,呼啸的寒风灌进来,我被呛得咳了两下。

那胡人男人站在门口,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像黛丽尔,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他不会杀了你,对吗?」

我抬着头去看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黛丽尔……是谁?」

那男人就蹲下身来用手拂过我的眼睛,好像很久之前将军触到我的眼皮,他缓缓开口,风霜磨砺过的嗓音徐徐道着朔北草原上的故事。

那是个极普通的故事,公主买了奴隶市场的少年,而后少年一直追随着公主,直到公主去大齐和亲,黛丽尔成了丽昭仪,丽昭仪死在大齐,死在云掠寒的手上。

我遥遥想起卫枫同将军勾肩搭背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他心里是怎样想着要把将军千刀万剐呢?

紫英花,黛丽尔,丽昭仪,我挺身躺在冰冷的地上,雪花从屋外争先恐后涌进来,我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热泪淌了满脸。

12

腊月初八,我再次回到了将军府。

我遥遥听见卫枫和将军的争吵:

「丽昭仪是丽昭仪,阿梅只是阿梅!卫枫,你别把她们混为一谈!」

「姓云的,你别提她的名字!」

……

我跨过门槛的时候,卫枫从我身旁闪过,我转头去看院子里。

那棵瘦巴巴的梅树竟零零星星开了花,花瓣上落着雪,已经结成了冰碴子。

有红色的花瓣落下来,落到乌黑的发顶上,云掠寒站在梅树下,静静地看着我。

他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肩背挺直着,好像没有什么能压弯,即使此刻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斑斑血迹从前胸腰腹渗出来。

我站在那里冲他笑了一下。

他也展颜微微笑着,因着脸上有伤的缘故,笑得格外扭曲。

「将军,你笑得真丑。」我咧着嘴道,其实他笑得很好看。

可他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敛了笑容,垂下了眼睫。

我就忙不迭地奔过去,冲他吐吐舌做了个鬼脸:「骗你的。」

纵使我那样用力笑着,大抵却也被他看出来我的悲伤,将军伸出手来抚我的脸,那缚在手上的锁链哗啦啦响着。

他那样温柔:「阿梅,你瘦了。」

我轻轻拥住他,害怕碰到他的伤口。他也瘦了,尖尖的下巴颏顶在我的发上。我环着他的腰想,他们把我的将军饿成这样了,腰都细了一圈儿。

于是我忙忙叨叨要去找米做饭,又想起来先前闹了饥荒,整座城大抵也找不出一粒米。我越想越委屈,最后竟蹲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梅?你怎么了?卫枫他……欺负你了?」我在泪眼朦胧里看见将军一瘸一拐走过来,哭得更凶了:「将军,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平常只是做饭打扫,可是现在,我连一顿饭也不能为你做了……」

我只是一个小侍女,将军从不亏欠我什么,他给了我很多,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即使知道他活不成了,我也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阿梅,城破的时候我应当殉城的,可是叫卫枫擒住。可即使我不被俘,也是活不成的,你懂吗?」我听见他极力柔和的嗓音传过来。

是了,他怎样都是活不成的,即使卫枫不杀他,皇帝会放过他吗?一个失了阵地的将军,朔城又糟了屠城,不论怎样他都活不成了。

可凭什么呢?这样好的将军,凭什么要死呢?

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铃地响,我渐渐止了哭声,将军又道:「别听卫枫的瞎话,你同丽昭仪一点儿不像,阿梅是独一无二的阿梅,小泥球儿是独一无二的小泥球儿,知道吗?」

将军从没像今天这样讲过这么多话,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偏头靠在他肩上,一滴泪垂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我知道了,云掠寒。」

我叫将军的大名,云掠寒,这三个字带着寒意和温暖,从我的口里顺着哈气吐出来。

「云掠寒,你能亲我一下吗?」

良久,一个潮湿的吻落在我眼皮上,像神垂爱世人。

13

我到了破城那一天没有到达的城门,是被卫枫掳在马上去的,我被他圈在怀里,清楚地看见城内的惨像。

卫枫伸手摸了一把我的脸,疑惑道:「你哭什么?心疼他们吗?」

我咬牙切齿:「只有你这样冷血的人,才会在看见这样多的无辜百姓惨死的时候,无动于衷。」

「我不但不难过,我还挺高兴,怎么样?云掠寒看见这样的场面一定更痛苦吧?自己守护的百姓被杀了,你说,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说着他将我抱下马,在满天飞雪里,我看见残破的城门,以及城门下站着的人。

那人背对着我,身上穿了件薄薄的白色冬衣,衣角歪歪扭扭绣了几朵红梅,身姿修长,站得笔直,长发散乱地披散下来,没有穿鞋,沉重的脚镣将脚腕擦破,在雪地上留下了点点的血痕。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咳了两声,那个背影微微抖了一下,却没转过身来,我只好再重重咳了两声,才颤抖地喊出了声:「将军!」

这下他转过身来,我挣开卫枫的手跑过去,却被卫兵按在地上,卫枫用我听不懂的话呵斥了一句,接着他上前来要扶起我,我则连滚带爬继续向云掠寒奔去。

我还记得将军的眉眼,浓黑的长眉入鬓,眼尾上挑,眼眸黑沉,好像冬日里没有星子的黑夜。

那是一双极漂亮有神采的眼睛,如今却紧闭着,有血水蜿蜒地流下来。

他站在原地,城门高高像一轮圆月,罩住我们两个人,雪花厚厚地落在他的发上和眼睫上,血水顺着脸颊滴到他白色的冬衣胸前,好像胸前也开满了梅花。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我记得那个雪夜的全部细节,他狐裘上融融的暖意贴着我年幼单薄的身体,雪花从窗口飞进来,屋子里一片黑沉。

那时我还没看清他的脸,但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促使我落下泪来,好像我活了这一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如果那个雪夜算作我的重生之日,眼前的一切,则标志着我再度死亡。

我抖着唇把身上的狐裘扯下来,披在他身上,像多年前他对我那样。

他乖顺地微微俯下身来,嘶哑着声音喊我:「小泥球儿。」

雪粒子和着我的眼泪在脸上结成薄薄的霜,我攥着袖子抹了抹他脸上的血,哽咽道:「将军,你的眼睛……」

他只把头靠在我肩颈上,微凉的哈气吹在我耳边,我紧紧拥着他,风雪从城门外灌进来,但是我们无比温暖。

卫枫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扯出将军的怀抱,他脱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按着我的头在他怀里。我极力挣扎着,叫他剪了双手背在身后。

他语气凉凉,道:「我向来仁慈,黛丽尔姐姐死的时候,我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如今你要死了,我把你心爱的姑娘带来叫你们见上一面,你应当感谢我。」

我抬首哀求:「不行,卫枫,你不能杀将军,求你了,不要杀他………」

将军却只说:「你不能伤害阿梅。」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没等我理清他们说的话,一群胡人士兵涌上来押着将军向城门上走去,他走路一瘸一拐,鲜血洒了一路。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顾着喊:「将军!将军!」

可是他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他留给我的,永远是背影。

「云掠寒!」

我呼吸着寒气,只觉得嗓子生疼,但是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少女的绮思,多少个日夜滚动在喉间的说不出口的话语,那句泛着梅香和血色的告白。

「云掠寒,我喜欢你。」

他终是回过头来,嘴巴一张一合,带着浅浅的笑,风把他的话语模模糊糊地传递过来。

「小泥球儿。」

「好好活着。」

我站在城下,清楚地看见叛军将他的狐裘除去,他穿着那件我做的外衫,即使在茫茫大雪里也白得耀眼。

他被缚着脖颈,从高耸的城墙上被推下来,衣角的梅花在雪中翻飞着,最后滞在半空中,微微抖动着。

雪花遮住我的眉眼,我极力瞪大眼睛去看清他的样子,却只见风雪潇潇,日月无色。

卫枫也抬头去瞧,喃喃道:「阿梅,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之后,大齐的皇帝把她挂在昭阳门下,那时候是春天,没有雪,只有柳絮。」

「黛丽尔姐姐,今年雪下得好大,羊群会受冻吗?」

「我向朔城来的商人买了只金铃铛,挂在那只小羊脖子上,你不是说它老是走丢吗?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它走丢了……」

「我不去盛京了,我们一起去草原上跑马,好吗?」

「紫英花开了……」

番外:黛丽尔

「可是阿梅,你不知道,他的剑保护了你,却杀了

我的姑娘。」

黛丽尔有些想卫枫,那个活泼俊朗的汉人少年,他有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灵巧的双手,他会在黄昏的阳光下策马而来,给她带一束开得正盛的紫英花。

她披着火红的狐狸皮,抱着那只戴金铃铛的小羊走进盛京的皇宫里,雪落在明黄的琉璃瓦和她翠绿的眼睛上,又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好像有人在浅浅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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